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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空气般存在的我  作者:中田永一

根据苍白的天花板、墙壁及种种银色的器具,我知道这里是某家医院的病房。一醒来,我躺在床上,被干净的毛毯裹着,全身上下都有被治疗过的痕迹。

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在这里,我甚至想过营地里发生的事是不是一场梦。我没有受重伤,骨头和关节都没事,但皮肤阵阵刺痛泛红,好像是受到轻度灼伤,眉毛烧掉了,头发像烫过一样鬈鬈的,所有毛发都因为受热而变硬。

医生和护理师来了,说我受到营地火灾波及。因为可能出现短暂的记忆混乱,还建议我在警方前来询问时最好小心作答。

“汤川小姐在哪里?”

“汤川?”

医生偏着头不解。我想起汤川四季这个名字是假名。

“应该有一名女性跟我一起被送过来才对。”

应该是她对外求救的吧。我记忆中最后的情景,是自称沟吕木的青年不再动弹。不,我也记得后来肩膀中枪的汤川小姐爬起来,从那座小木屋脱身的片段。接下来的记忆就模糊了。

“我不知道你指什么。只有你一个人被送到我们医院啊。”医生说完便离开病房。护理师跟着他走了,留下我一人。

几个小时后,两位刑警来到病房问话。但警方似乎已经把剧本写好了。他们对营地发生的火灾下结论:闯入者用火不慎,我刚好经过附近,被犯人打了头昏倒。

“不,不是这样。”

“不,就是这样。”

来到病房的两位刑警眼中带着同情。然后劝我好好休息养伤。他们好像也知道自己扭曲事实。恐怕背后有什么力量在运作吧。

“万一你看到什么,那一定是你看错了。你只要同意我们的说法就行了。我们不会害你的。”

我在病房住了两晚。窗外是郊外景色,有家小钢珠店的大停车场。我向护理师问了医院的所在地。医院在营地那座湖开车南下的地方。我的手机和随身物品都不见了,所以我借用医院的电话和外界联系。首先和叔叔联系,我为自己没有去上课、也不在六花庄道歉。但叔叔根本没发现我不在,也不关心。我决定不提父母的死状。

出院时,医生没有向我要治疗费。不仅如此,还给了我一个红包说是交通费,一笔足以绕地球一圈的交通费。

“不是我的钱。收下吧。”

医生以一脸不愿意扯上关系的表情说道。

大概有封口费的意思。黑道想隐瞒营地发生的那次战斗。


我换了几次公交车回到六花庄。汤川小姐退租已经是五天前了,熟悉的木造老公寓进入眼帘时,我差点跪地痛哭。知道我回来了,六花庄的住户陆陆续续来房间看我。

“管理员,你回来啦?我还以为你直接就入赘了呢。”

一○二号的立花太太说着,照例把她做多的卤菜端给我。二○三号的秋山母女也认为我和汤川小姐秘密交往,在她搬去的地方住下来了。

“你被甩了?”

“才不是。”

秋山香澄担忧地给了我一颗汽水糖。一○三号的东夫妇则打赌我几天会回来。

“别人都说东说西的,但我们都知道。管理员和汤川小姐之间是清白的。你在那方面晚熟得很呐。倒是这发型,怎么搞的?”

汤川小姐借来搬家的汽车怎么样了呢?本来应该停在营地的小木屋前,会不会受到火灾波及毁了呢?我很好奇,便去了她之前工作的那家澡堂。汽车的所有人夫妇已经有别的车了,不是新车,看起来是暂时出租的代用车。

据澡堂老板夫妇说,车子没有归还。汤川小姐在她新家那里与别的车相撞,车子严重损坏。借车的第三天,汤川小姐打电话给他们,以含泪的声音告诉老夫妇车祸的事。警方也和他们联系,说与其把坏掉的车拖吊回去,不如就地报废换新车比较划算。代用车和新车的费用,肇事方会全额支付,所以老夫妇决定接受警方的建议。

“管理员,你知道有个露营营地发生火灾吗?”

某天,又被拉去二○二号房的柳濑先生那里喝酒时,他这么说。

“我听说是当地不良分子自己跑进去放的火。”

“一般是这样报道没错,但实际上好像不是哦。我啊,在酒馆里听记者朋友说的。那里发生了帮派斗争。听说碰巧赏湖的观光客听到枪声。所以他就去查了,那个营地好像是帮派的。”

六花庄的人不知道我当时就在那个营地。大家都相信我帮汤川小姐搬完家以后,自己跑去温泉区玩了几天。在那里一时兴起就跑去烫了头发。

“可是,调查营地的那个记者朋友,最近都联系不上了。但愿他平安无事。”

“柳濑先生,我看你最好不要再管这些了。”

“说的也是。来,管理员,再来一杯吧!上次啊,我弄到了一种叫作Gusano RoJo的酒哦。”

他拿出来的酒瓶里,有一只完完整整的毛毛虫泡在里面。


我再见到汤川小姐,距离营地那次凄惨的体验已经过了一个月。大学同学,找人一起去唱歌。他们问我要不要一起,但我看着窗外摇摇头。那天,硕大的雪花也落在大学校园里。我心想再不去六花庄的屋顶除雪就糟了。

我踩着雪走过小巷,回到六花庄。从储藏室里拿出折叠式工作梯和除雪工具,爬上屋顶。从高处眺望的市容一片雪白,家家户户屋顶上都积了厚厚一层雪。我确定下面没有人,拿铲子铲起雪,往下面送。由于必须随时小心不要打滑,这项作业费力又耗神。

梯子就架在外墙上。为了怕除雪中梯子倒下,我用绳子把它固定在屋顶边缘。刚开始除雪不久,就听到梯子唧唧轧轧的声音。有人爬上来了,会是哪个住户来帮忙吗?我停下除雪的手,呼了一口气。

最先是屋檐边缘冒出毛线帽,然后是雪白的额头,以及端正的五官。爬上梯子的是汤川小姐,她战战兢兢地爬上屋顶向我点头,嘴角漾起笑容。

“管理员,好久不见。”

“汤川小姐!”

她竖起食指,环顾四周。

“小声,不然会被大家发现。”

“你没事啊,我好担心。”

汤川小姐放低重心,摇摇晃晃地在屋顶上移动,来到我身边。毛线帽底下的头发在肩上摇晃,比我上次看到她的时候短。

“你剪头发了?”

她用手指卷起发梢玩弄。

“都焦掉了,我就整个剪掉了。如何?”

“很好啊。”

“太好了!”

那天,小木屋一楼产生的热也让她自己受到轻度灼伤。但眼睛完全治好了,也没有后遗症。受到枪击的肩膀还会痛,爬梯子的时候要小心护着。但没有伤到骨头,伤口已经愈合了。

“我刚去澡堂露了个面,因为我毁了车子,所以想去道歉。可是其实我现在还是被禁足的。我父亲交代说在风波平息前,要乖乖待在家里。”

“所以你是偷跑出来的?”

“回程的时候到六花庄前一看,就看到管理员要来除雪。我本来很犹豫,不知道要不要叫你。给管理员添麻烦了。”

“何止麻烦,我这辈子从没遇过那么可怕的事,心里都有阴影了。”被人用枪指着头,人生可能当场结束,光想象就怕得发起抖,“那是我人生最惨的一天!明明不关我的事!”

但汤川小姐贼笑地看着我。戴着手套的双手遮着嘴,她说:“可是,我对你另眼相看了哦。最后还大喊呢。”

雪花从我和汤川小姐之间掠过,脸上虽然是笑容,但她的眼睛有点红,不是因为催泪瓦斯。那天绝望的心境又重心上头了吗?还是得救的喜悦呢?或者是其他情绪呢?

我们站着聊了一会儿。我很高兴从她嘴里听到她对六花庄的回忆。我说了其他住户的近况。告诉她大家都很想念她后,我就说不出话来了。然后我又开始除雪。

“我来帮忙。”

她说着在半空中做出甩手的动作,几秒钟就除完雪了。屋顶的雪完全融化蒸发后,我们小心翼翼地爬下梯子回到地面。

“那我走啦,管理员。有缘再见了。”

“好的,到时候来喝杯咖啡吧。”

我们在六花庄前道别。她深深行一礼,在巷子里越走越远。她边融雪边走。每踏一步,脚底下的雪就咻一声蒸发,冒出白色水蒸气,而当水蒸气被风吹散时,她的身影也消失在巷子尽头。


不久,冬去春来。汤川小姐住过的二○一号房仍旧空着。我换掉焦痕点点的榻榻米,请中介帮忙找房客。但迟迟找不到新房客。六花庄的人们有时候会突然想起汤川小姐,说她在的时候,不知为何感觉没那么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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