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牢狱

如水魑沉没之物  作者:三津田信三

正一他们被撵出水使家,住进简陋窝棚后过了一年有余。某日清晨,一度起身的母亲倒下后再也没能起来。

“直到身子复原为止,都给我好好休息。”

“再说了,就算只有我和正一,也能挣不少呢。”小夜子要兼顾上学和做工,还要空出时间照料母亲。这么说是不想让母亲过于担心。

实际上,且不说小夜子姐姐,正一挣的那点钱可谓杯水车薪。姐姐是打算连母亲的那份工作也扛上。

“谢谢你。这样的话我就能稍微歇口气了。”

母亲的脸色疲倦之极,不过那微微浮现的笑容背后,像是打心里觉得高兴。

“只要鹤子、小夜子和正一都在,妈妈就好幸福。”

只有这时,母亲不知为何用起了关西腔。也许是说话时意识已处于半朦胧状态。直到傍晚她也没睁开眼,所以三人也没有叫醒她。

次日天明,又薄又硬的棉被中,母亲的身子已经凉透。大家急忙通知重藏和水内家后,老爷子领着五月夜村的巫婆,世路带着物种村的医生双双赶到,但为时已晚。

“左雾大小姐……”重藏唤了一声母亲的名字,就垂着头一动也不动了。

“如果我能来得更勤快一点,就能早点注意到你们母亲的情况……”世路向正一姐弟深深地低下头,默默垂泪。

眼见两人的悲伤表情,正一切身感受到母亲真的死了。刹那间他回想起了昨晚的噩梦。不,那真的只是一场梦吗。从梦魇中醒来,就见破屋子的天花板上现出一个洞,从那里扑簌簌吊下一个女人的头颅,直垂到他面前。接着,意识渐行渐远之前,那头颅这般低语道:“妈妈,死……”

也许是太可怕了,正一把这一切当作梦来处理,并打算到早上就忘掉它。头颅的恐怖与对母亲的哀思,使他的眼泪夺眶而出无法止歇,不知不觉中已出声呜咽起来。

也许该说令人意外,水使家竟主持了母亲的葬礼。就此事,龙玺和世路之间似乎发生了不小的争执。不过,无论水使家以前对待女儿如何恶劣,也无法改变母亲是家中长女的事实。因此,由本家筹办丧事是理所当然的。龙玺这一主张,让终究是外人的世路无计可施。

被简化的葬礼着实凄凉。在村里生活的这段时间,正一见过好几次村民的葬礼。值得一提的是,就算不是议员、村长、原村长或地主等有权势的人家,村里的葬礼也是相当铺张。在农村的地域性社会中,尚保留着互帮互助的传统,因此即便家境贫寒也能办个像样的葬礼。

要说水使神社,显然属于五月夜村中最有权势的人家,但母亲的殡仪实在过于朴素,简直无法想象这是本家长女的葬礼。到入土为安为止,全程陪同的只有正一姐弟三人、水内世路和芥路父子以及重藏。水使家的人仅列席葬礼就回去了。龙三有想要留到最后的意思,但似乎对龙玺有所顾忌,只得作罢。古怪的是女佣领班留子。诵经时也好,埋葬时也好,她都一直躲在远处窥视,就像害怕母亲的遗体随时都会起身似的。

葬礼后,水内世路和水使龙玺再度争执起来。因为双方都主张领养正一姐弟。而且还是在当事人面前。

然而,这一次也是龙玺占尽了理。法律上,孩子们是他的外孙和外孙女。由水使家抚养天经地义。任谁听了都是常理,因此世路才束手无策。无论从哪个角度考虑,监护权都在对方手上。即便如此,他仍然试图做最后的抗争。

“也听听孩子们的意见吧。”

“你说的什么蠢话……要是想去你的地方,他们早在住那间破屋子的时候,就该来投靠你了。”

龙玺如同赶苍蝇似的挥挥手,就像在说我和你无话可讲。

“这个……当时……是尊重左雾小姐的想法……”

“噢。也就是说,他们的母亲左雾不愿把孩子送到你那里去嘛。”

“不,不是那样……”

“以前,你从我这里抢走了左雾。现在就连外孙和外孙女也要抢吗!”

“不是的。是你从我身边夺走了她。”

世路语气平和,但从话中能感觉出他对母亲的炽热情感。

“一派胡言!区区水内神社的小学徒,竟敢在水使神社的宫司面前撒野……”

“你没自信吗?”

“什、什么?”

“交由孩子们决定是来外祖父家,还是一介外人的我家,你实际上没有把握吧。”

“胡说八道。问题不在这里。”龙玺答得淡然,但似乎是被戳中了痛脚。

“既然如此,听一听孩子们的意见又何妨?”

“我都说了,根本就没必要做这种荒唐事——”

“你想逃避?”

“你说什么!”龙玺忍不住站起身,随后又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也罢。孩子们要是选了水使家,你得保证今后不再靠近他们。”

“哎……”

“怎么了?没自信了?”龙玺脸上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

“明白了。这个自然没问题。”

“好嘞。你们几个,给我好好想想。”龙玺轮番打量着鹤子、小夜子、正一,“你们母亲的心愿是什么?她真正期望的是什么?好好想一下吧。”

这天晚上,正一姐弟三人在水使家的别栋过夜。鹤子也参与了讨论,但终究还是由小夜子和正一两人推进话题。

“母亲不愿意让龙玺抚养我们。这个是毫无疑问的。”

“嗯,可不是嘛。”

“另一方面,我觉得母亲喜欢水内叔叔,但也知道接受对方照顾,就会给他家带来麻烦。所以才拒绝了叔叔的提议。”

“也就是说,哪一边都行不通?”

“就是这样。”

“可是,终归要挑一个的。”

“如果只考虑我们自己的情况,自然是该去叔叔那边了。”

“嗯……”

“但是,如果给叔叔带来了意想不到的麻烦……”

“母亲会伤心的吧。”

“是啊……对了,龙玺所说的母亲的心愿,指的不就是这个吗?”

“哎?什么意思?”

“就是刚才我们说的。母亲不希望我们去叔叔那里给他惹祸,那家伙就是想说这个。”

“所以,就是说让我们去他那边吧。”

“那种说法,是在诱导我们按母亲的决定行事,去不成叔叔家。好可恨的家伙!”

“可是啊……”

“是啊。虽然对不起母亲……但我不认为龙玺会规规矩矩地抚养我们……”

“嗯……”

“我们”也包括正一和小夜子,但小夜子担心的其实是鹤子。正一也有同样的担心。

“这样的话——”

“我们的去处就是——”

两人正要下结论的时候,鹤子罕见地插嘴说道:

“最开始的那几天,我们在那边不也过得很开心吗?”

“唔,也是,虽然可能只有姐姐是这样。”

“是吗?”

长姐对小夜子的讥诮措辞,报以微微一笑,接着说了一句令人难以置信的话:“外祖父呀,曾说他想让我们幸福。”

“骗人的吧……”

“不是不是,真的。”

“跟姐姐说的?”

“不,是跟母亲啦。我从外祖父房门前走过的时候,听到了一点。然后就一直听下去了。”

羞涩道出实情的鹤子,宛如童女一样。

“如果我们在那里生活,就能永远幸福。他就是那么说的。”

“又不是在讲童话故事。”

小夜子发出惊愕的声音,而鹤子却始终笑盈盈的。

“外祖父说了,如果我们在水使神社长大,就能一直陪伴神灵一起生活,所以不会遭受任何灾祸,不会罹患任何疾病,能够一直健健康康,开开心心地过日子。”

“尽说些好听的,总觉得很可疑啊。”

“可是呢,外祖父向母亲确认的时候,母亲也没有否认。”

“哎……”

“她回答说明白了。”

“不会吧……”

“然后,母亲说了‘那几个孩子能过上一般的幸福生活就好,我没有更多的奢望’。”

对话相当怪异。但又觉得鹤子没有撒谎。话说回来,陋室里的生活不可能是母亲说的一般的幸福生活。

“鹤姐想说,那个龙玺居然会考虑我们的幸福,反倒是被母亲拒绝了?”

“不是的。当初母亲犹豫再三,最后还是回波美来了。外祖父也接纳了女儿和外孙儿。但我们还是离开了家,我一直在想是不是因为他们之间有什么不睦……”

也不知从何时起,正一自以为鹤子已不太能理解身边的事。然而,这也许是个巨大的错误。不过,她的状态也没有像在水使家时那样好过,所以也可认为是短时间的康复。

三人讨论下来,最终决定留在水使家生活,静观其变。他们并没有听信鹤子的话,就此相信外祖父,而是打算暂且观望对方的态度。

如此决定的背后,也有不想给世路添麻烦的原因。小夜子回忆起母亲与世路的对话,她认为去那边会发生超乎自己想象的风波,这点也是决断的重要依据。就算没起波澜,想必龙玺也会动点歪脑筋吧。正一也赞同小夜子姐姐的观点。

翌日,正一姐弟说出了自己的决定,龙玺得意地笑了,世路则是失魂落魄。

“可爱的外孙和外孙女们在外祖父家生活,理所当然嘛。”

“不过,要是没能得到公正的待遇,我们就会走人。”小夜子随后又加上一句,像是要拦下外祖父自鸣得意的势头。

“你这个臭丫头!”龙玺的脸当即因暴怒而扭曲,“说什么大话呢!你以为光凭你们几个就能活下去吗!”

“水使宫司,到那个时候——”世路迅速插话进来,“我会照顾这些孩子。”

“你忘了昨天的约定吗?这几个小毛孩一旦选了我,从今往后你就不能跟他们再有联系,不是吗!”

“一码归一码——”

“没什么不同,都一样!”

“不,不一样。”

“你小子,真想领养这些孩子?”

龙玺的语气骤然一变。像是心里早就有此疑问……之前饱含傲慢与怒色的脸上,也转变为难以理解的表情。

“要这么做,你们水内神社就完了。”

“呃……”

“不用我说,你也知道的吧。”

“呃……”

“还是说怎么着?不管水内神社变成啥样,你都要跟我为仇作对,妄想一雪多年前的仇怨吗?”

就在龙玺再度发怒之际——

“外祖父,”鹤子稳重的语声响起,“承蒙您的收留,所以还请多多关照。”

“啊……嗯嗯,就是。哼,就是这么回事。”

长姐一语使事态得以平息。龙玺就像尘埃已定似的,匆匆离开了客厅。世路则留下一句“有事的话希望你们不要客气,来找我商量”后,恋恋不舍地回去了。

最初几日,正一姐弟在水使家的生活并没有太大改变。当然,居住环境和饮食生活变化显著,但小夜子所忧虑的龙玺的干涉则一概没有。倒不如说处于放任自流的状态。

然而没过多久,水使家只给鹤子安置了正房的房间,衣食也渐渐变得极尽奢华。三人中只有长姐受到了露骨的优待。说一句想要,什么东西都会买给她。即便是不合理的请求,只要她有这个意愿就能实现。

“龙玺终于露出本性了。”

小夜子立刻警惕起来,开始暗中保护鹤子。晚上特意跑到姐姐的屋里睡觉。不知起没起到作用,不过外祖父偷偷摸进外孙女卧房的恶心事始终没有发生。

不过,小夜子似乎难以安心。她常常思索着有没有需要留意的线索,沉思的次数越来越多。

“怎么了?”

“正一,你有没有注意到龙玺的口头禅?”

突然被这么一问,一下子也想不出来。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那家伙不称自己是‘神’吗。”

“啊,是这个呀。他现在也时不时地这么说,不就是想抖抖威风表示自己像神一样了不起吗。”

“只是龙玺表现傲慢的方式也就算了……我放心不下的是鹤姐听来的,母亲跟那家伙的谈话。”

“在这里生活就能获得幸福吗?”

“对。原因不就是因为能陪伴神的左右,跟神一起生活。我原以为神说的是水魑大人。水魑大人会保护我们,所以灾祸和疾病都不会靠近。可是,那句话要是说的龙玺自己呢……”

“怎么说?”

“说要照顾我们,听着好听,其实就是想把控我们。当然首要目标是鹤姐吧。”

“那么外祖父为什么不只领养鹤姐,把小夜子和我交给世路叔叔呢?”

“我们是人质啊。”

“啊?”

“别看鹤姐那样,毕竟不会无缘无故就听龙玺摆布吧。可是,如果用我们来要挟鹤姐,你不觉得她就会轻易服从吗?”

“我觉得会……”

小夜子说“我们”,但毫无疑问鹤子会优先考虑弟弟的未来。

“龙玺恐怕也说过类似的话。换句话说,就是在我这个神的手下过活,就什么也不用担心了。”

看似脑子有点迟钝,但很多时候,长姐对周围的情况了然于胸。不过,由于缺乏自主性的性格,鹤子不会发表自己的意见。即便如此,她偶尔也会罕见地提一些主张。该选水使神社还是水内家的时候,就是如此。那时鹤子就已明白,只需自己对外祖父言听计从,弟妹今后就能衣食无忧。所以才说了那样的话。

他把这话对小夜子一说,姐姐脸上浮起了刮目相看的表情。

“正一也长大了呢。母亲要是见到你现在的样子,该多高兴啊……”

“……说鹤子姐姐的事啦。”

受到姐姐夸奖时的害羞以及想起母亲的痛楚,使正一品尝到了难以言喻的滋味。

“如果她本人决定为我们牺牲自己,也就是说当龙玺的供品……就算我们再怎么小心,可能也无济于事。”

“不会吧……”

“归根结底,我们只能比以往更关心鹤姐的情况。”

不过,也许是天道酬勤,长姐并没有遇到危险。小夜子断定两人的努力起了效果。

然而,正一还是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也说不清道不明,因而无法向姐姐解释,这令正一坐立不安,焦躁感日甚一日地折磨他。

再不做点什么的话……

他认为小夜子的对策没有问题,但能做点什么是最好的。可是要怎么做却毫无头绪。正一唯有干着急。

不久,女佣领班留子开始支使两人干活。

“为什么是我们?”

“龙玺老爷亲口把你们托付给我了。说是为了管教孙辈,叫我安排你们好好做事。再说,常言道‘不干活的人就没饭吃’。”

“鹤姐不也是孙辈吗?”

“那位小姐情况特殊,跟你们不一样。”

只有两个人的时候,小夜子对正一说道:

“龙玺是在故意报复我们看护鹤姐的事,虽然那家伙本来就很小气也是原因。”

换言之,吝啬的外祖父为了不让两人吃白食,同时作为他们死缠鹤子不放的报复手段,想出了这么个一石二鸟之计。

“怎么办呢?”

“不用担心。你忘了在那个破屋子的时候,我们是怎么活过来的?做一点家务事就喊苦,那他可把我们想错了。”

正如小夜子所言。以前在村子里的艰苦生活帮了大忙,不管什么样的工作都能忍耐。不过,如今并非因为人手不足才被委派工作。从某种意义来说更像是虐待。眼前的事实令正一痛苦万分。留子常说的那些话无疑是在找碴,而他却无力反抗。

“正一是男孩子,要更坚强才行!”

小夜子毫不在意。不,她内心的真实想法不得而知。至少在弟弟面前,她一直显出满不在乎的样子。

龙三本想尽力庇护小夜子和正一,但被留子说了一句“这是龙玺老爷的吩咐”,再也无能为力。只是愧疚地望着没有血缘关系的外甥和外甥女。恐怕龙三那段时间也是如坐针毡。正因为理解舅父的处境,正一姐弟的心里更是难受。

两人能够切实地体会到龙玺的确是水使家的“神”。尽管只是难以通行世间,仅限于一个狭小空间的神,但正一姐弟既已属于这个“世界”,那龙玺就是他们决无可能逃避的凶神恶煞。

龙三的夫人八重基本不关心此事。也许她以为正一姐弟真是佣人,但没有压榨过他们。因为从不搭话,根本就没建立起交往,说不上是好是坏。不过,八重对鹤子则是另眼相看,有时投以异常冰冷的目光,一动不动地盯视她。然而,要说瞳孔中蕴含着什么样的情感,小夜子也解读不出来,完全是一个谜。

至于汩子,压根就不知道正一他们曾被赶出家门,然后又回来的事。以为他们一直住在水使家,只是有那么一小段时间没能见面。当然,她也不可能知道外孙三人的现状。

就在姐弟觉得劳役逃不过去的时候,却以意外的方式结束了。后知后觉的鹤子,吃惊之下告知外祖父。长姐以为是留子的擅作主张。龙玺装模作样地训斥女佣领班,留子也像个蹩脚演员似的谢罪,这一幕令小夜子苦笑不已。从此两人的活少了,留子的虐待也不见了踪影。

这一刻,正一再次生出了以往的焦躁。必须做点什么,但又不知该做什么。他苦恼地在家中、神社的境内和附近一带徘徊。小夜子惊诧莫名,正一也觉得滑稽。自己不知道要找什么,心里却又着急要快点找出来。

到底是要我找什么……

几乎没有需要找的地方了。从龙玺的客厅和卧室,到佣人的房间,都已偷偷瞧过。就连神社的本殿也心怀畏念地走了一圈。

搜遍了水使家的神社与房宅,正一的足迹延伸向物种村的水内神社、佐保村的水庭神社和青田村的水分神社。如果调查其他神社也无收获,那么接下来就只能把范围扩大到各个村庄。如此这般,正一做好了心理准备。

可是,肯定不在村里……

他有这样的预感。他觉得要能找到,也是在神社寺庙聚集地的某处,而且还是跟神社息息相关的地方。

在水内神社,正一深受世路的欢迎。回想起来,自母亲的葬礼后他们就再也没见过面。虽然世路其实不必严守与龙玺的约定,但也不太方便上水使家来。正一他们担心鹤子的安危无法脱身。况且,他们本来也没打算去水内家,自然而然就疏远了。

他们在物种村做工时,曾跟世路的父亲龙吉朗打过几次照面。其中有次被村里的孩子欺负时,龙吉朗曾经不形于色地帮着解过围。另有一次,他当面委托了一项简易工作,给的脚力钱却多得离谱。龙吉朗自然知道儿子在周济正一的母亲吧,对于此事,龙吉朗却什么也没说。

老人见他就像亲孙儿来玩似的开心,正一忽然想到如果母亲接受了世路叔叔的提议……

龙吉朗会怎么做呢?接受我们?还是就像母亲担心的那样,念及神社的将来而拒绝呢?

世路的儿子芥路已是初中生。尽管如此还是常在一起玩耍,所以调查水内神社和水内家比较容易。当然待上一整天还是不行,正一决定隔几天去一次,多走几趟。不知不觉间,正一开始叫起“芥路哥”,经常玩得忘了原来的目的。他们能玩到一起,可能也是因为两人都没有兄弟。

正一回去时,芥路总会留下同样的话:“下次要是能把鹤子姐姐和小夜子也一起带来就好了。”

鹤子长芥路两岁,小夜子小他一岁。问题在于,正一不能随便带鹤子出来,而守护长姐的小夜子也一样出不了门。

在搜寻的最后一天,虽然没能明说,但还是婉转地传达了姐姐们现在的处境。而芥路看上去并不吃惊,倒更像是有所领悟。

“芥路哥是不是知道什么?”

“不,这倒没有……”

正一忍不住发问,就见芥路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什么样的事都行,告诉我啦。”

正一还在一个劲地刨根问底。只因他预感到自己会有意外收获。

“我只是偶然听见外祖父和父亲谈论,具体情况一概不知……”

开场白过后,芥路告诉正一:“他们说你家母亲,对于水使神社的龙玺宫司来说非常特殊,而现在这个特殊人物变成了女儿鹤子。”

“特殊人物?”

“不好意思。我也想了又想,但没明白是什么意思。”

“母亲和鹤子姐姐……”

“纯属个人的感觉,龙玺宫司从母女身上看出了相同的价值,或者说啊,话不太中听。嗯……也就是说,是一样重要的吧。”

所谓母亲和鹤子一样,究竟是怎么回事?这意味着什么?正一也全然不解。但与芥路不同的是,正一觉得如果追究到底,怕是会有可怖之极的秘密显露出来,现在还是不要多想为好。

但是,也不能丢下鹤子不管。母亲摆脱了水使家的牢狱,而长姐却主动走了进去。只为保护弟妹。

正一告诉小夜子后,她的脸色突然变了。

“怎么啦?小夜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母亲好像是在京都怀上鹤姐的吧。”

“嗯,是的。毕竟跟父亲成亲了——”

“不过,如果是在之前怀上的,也没什么不可能。”

“之前……在这个村吗?”

“鹤姐叫世路叔叔——父亲。”

“叔叔和母亲互相喜欢对方,因为某些原因不得不分开。没错吧?”

“在分手前,母亲可能已经有了鹤姐。”

女人为什么会怀孕,正一还不太明白。只是大致知道双方所做的某种行为的结果。

“如此一来,鹤子姐姐不就能在水内家生活了吗?”

即使自己和小夜子不得不留在水使家,长姐要是能去水内家,倒也不错。正一如此想到。

然而,小夜子却一言不发,脸色十分严峻,陷入沉思。

“不对吗?难道不是这样?世路叔叔可是——”

“如果真是生父,的确可以。可是……”

望着姐姐的神情,正一不敢再问。只是,如此七上八下的状态也很烦人。

“……可是什么?”

“要说龙玺对母亲和鹤姐两人是一视同仁……那家伙现在瞄上了鹤姐……那么很久以前,那家伙对母亲……”

“呃……”

正一不解其意。不久之后,小夜子欲说还休的可怕推测骤然闪现在脑中。

“你是说鹤子姐姐的父亲可能是外、外、外祖父……”

小夜子点点头。

“这……这么一来,鹤子姐姐就是外祖父的女儿……哎?外祖父还要对鹤子姐姐……”

这份猜测早已超出他所能理解的范围。

“正一。”

然而,小夜子似乎还想说出什么更具冲击性的话。从呼唤自己名字的口吻中,正一觉察到了这一点。

“我要说的,是从留子那里听来的……”

女佣领班留子喜欢背地里嚼舌根的程度远超想象,内容越是八卦她说得越欢。龙三与第一任和第二任妻子离异的事,小夜子也是拜她的恶习所赐才知道的。由此看来,倒是颇为宝贵的信息来源。只要能够中伤别人,即便是龙玺的秘密,留子也会毫不犹豫地抖搂出来。

“唔,虽然她似乎也是看人说话。”

据小夜子观察,百折不挠的留子只会选择那些决不会向被中伤者告发的人。从她嘴里套取到的鹤子信息,姐姐又是难以启齿的样子,正一还没听便觉得心情沉重。

“留子也没有明说,其实龙三舅父的两个前妻会被龙玺赶走——”

“不是因为生不了孩子吗。”

“这是表面上的说辞,其实有不可告人的内幕……”

“不可告人?”

“说是龙玺染指了儿媳,赶人出门是为了隐藏这个秘密……”

“……”

怎么也不像是孩子之间的对话。但如果是事实,他们就有知晓的必要。

“也就是说,龙玺已经跨越了喜好女色的范畴,像是怪物一样。”

如此劲爆的爆料打得正一措手不及,他顿时无言以对。

“就因为这个老家伙还以为自己是神呢。”皱起眉头,彻底发泄了一通对龙玺的憎恶后,小夜子换上了一副严肃的脸孔,“真的太可怕了……”

“怎、怎么办?”

然而,两人能做的无非是如往常一样守护鹤子。正一则觉得更要找出那“东西”。自己依旧是不明所以,不知找到什么才算结束,但就是觉得焦躁无比。

无法说明原因,在这份焦躁的煎熬下,正一把心事告诉了小夜子。意外的是,小夜子没有反对。她让正一继续去余下的神社搜寻,说长姐就交给她了。

翌日,正一来到佐保村的水庭神社,不料在鸟居前突然迷惘起来。他与宫司流虎有过一面之缘。流虎尽管沉默寡言但人不坏。不过话虽如此,像在水内神社一样随处自由走动也不可能。只在境内溜达,可能还没关系。但要潜入水庭家可就难了。

赶在被人盘问之前,正一漫步在神社之内,瞅瞅本殿和拜殿,又看看像是宝物库的仓库,目光不经意地停在了一间奇怪的小屋,位于境内与水庭家的正房之间,起初还以为是厕所,造在这地方未免有点可疑。上前一看,发现原来根本称不上是小屋。四周的墙只是零碎木板拼结而成,上方没有屋顶。而且,墙外还围了一圈注连绳[注连绳,秸秆编成的草绳,挂在鸟居门上,表示神界的意思。]。

这是什么呀……

正一歪着脑袋,继续走近的时候。

啊……

一直寻找的东西就在眼前!正一霎时兴奋起来,但很快希望就落空了。

“不是这个……”正因坚信不疑,才会大为沮丧。在叹气的同时,沮丧化作否定的言辞说出了口。

“在找什么呢?”

这时,从板壁的右方现出了游魔的身影。刚才的嘀咕似是被他听到了。

“不,不是的……”正一吃惊之下即刻否认,再无后话。

村民们在背后都叫游魔“落魄特攻员”。大家对于原属于特攻队员却苟活于世的他抱有轻蔑之情,同时,他毕竟在鬼门关走过一糟,惹火了他不知会做出什么事,因此大家又很怕他。轻蔑之情和惧怕之意,各自掺半地混杂在对他的称呼中。不过,游魔还是候补队员的时候,战争就已经结束了,所以准确地说他并不是原特攻队员。

本是水庭神社继承者的长子和次子相继战死,所以游魔战后被水庭家认领做了养子。母亲出身佐保村,而他自己也在这个村降生。只是出生后很快就离开了波美,因而所受的对待完全与外乡人一般无二。“另有内情的外人来继任宫司之位啊”,听说不光是佐保村,别的村也视其有问题。然而,这背后其实有着复杂的隐情。

据说,他现在的养父流虎的父亲——即上代宫司,当年和手下打杂的女佣私通,生下的孩子就是游魔。这段事实犹如公开的秘密,波美的村民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换言之,其继承人的血统毋庸质疑。

流虎想把年岁相差较大的“弟弟”认作“儿子”时,起过小小的骚动,但又顺其自然地平息了,其关键就在于游魔的出身。话虽如此,要问村民们是否接纳了他,似乎又不是那么简单的事。

“你是来玩的吧。”游魔对低着头的正一说了句出人意料的话。正一立刻点头,就见对方面露嗤笑。想来他已看出正一是说谎,但并没有生气的样子。

“要不要看看里面?”

游魔指着眼前的板壁招了招手,于是正一跟着转到了背面。那边的墙上有扇木门。游魔向内侧推开门,眼前出现一口覆着青苔,被石头封死的井。

“现在不用了吗?”

“嗯,尽管还能打上水来。”

“为什么要把它这样……”

围起来呢……正一以眼神发问,只见游魔表情严肃。

“因为我在梦里接到了谕示……”

“哎?”

“我成为这里的养子没多久,睡觉梦见了水魑大人。它说啊,这井里面的水很特别,就算深通川干了也不会枯竭,所以要好好供奉着。而且还叫我一个人来做。最初打算造个祠堂,可我怎么干得了木工活呢?充其量只能拿木板墙将四周围上,然后舀出井里的水清扫干净罢了。不过我再没做过相同的梦,想必这样就够了。”

如此说来,曾听过这样的传言。说游魔在祭祀只属于他的神。村民们的反应自是很坏。暗中都说他是为了主张自己具备水庭神社宫司的资格,胡乱编了个梦的故事。

是真心的吗?

望着井和周围的板壁,正一心里疑惑起来。梦的谕示真也好假也罢,就这样祭祀方式未免也太敷衍了吧。

游魔是个奇妙的男人。在佐保村做工时见过他几次,记得他每次都会若无其事地上来打招呼,不过,并不特别亲近。他见到正一被村里的孩子欺负,也不会像龙吉朗那样过来帮忙。总是一声不吭地旁观,目不转晴地注视,直到最后只剩下正一留在当场才会离去。奇怪的是他从来没有生气。因为正一知道,游魔无意偏袒任何一方,无论是村里的孩子还是自己。

讨论祭祀方式之前,首先要说的是,梦的谕示也好捏造也好,无论哪样都跟似已看破红尘的游魔搭不上界,有种很不谐调的感觉。

游魔将木门合至原位转过身来,发现正一意味深长的视线后,反而露出了讥诮的笑容。刹那间,正一想着这是玩笑吧。然而,当他认出水井近旁的石碑,顿时就对自己的判断失去了自信。

“是在祭祀水魑大人吗?”

“我想就这样的话,怎么说也太……”游魔指着身后的板壁,“就建了个像模像样的碑。怎么样,拜一个吧。”

正一被催促着合起双掌,当下就觉得自己像在祭拜某人的墓碑。为什么呢,不知道。因为不知道,所以才会害怕。

参拜完毕,正一静静地伫立原地,游魔突然扯出一句不着边际的话:

“你姐姐还挺好看的。”

“是说鹤子姐姐?”

“是啊。虽说小夜子长大了也是美人……啊啊,因为她很强悍嘛。”

眼见他就要说“小夜子可能会骑在男人头上作威作福”,正一差点笑出声来,刚才的惊悚滋味已经全然忘记。

“与她相比,鹤子文文静静的,多好。而且刚到村里来的时候就很好看啦。”

“我会告诉姐姐的。”

“哦哦,请一定要传达。不不,不要说给小夜子听。”

正一终于忍不住笑了,游魔也欢快地咧着嘴。那笑容天真烂漫,简直令人惊讶他还能显露出如此表情。

然而笑容转瞬即逝,他随即说道:“你是男人,必须好好保护姐姐。唔,小夜子好歹能自己照顾自己,鹤子可就没那么强了。”

“什、什么意思?”

“没有什么意思。泛泛而谈罢了。”话至此处,游魔见正一满脸认真,似乎又改了主意,“我不想隐瞒,也不是故弄玄虚才这么说的。其实我也不太明白。不过,水使神社是有秘密的。”

嘴上说着不明白却又断定有秘密,怕也是因为龙玺的日常中透出的不可思议言行就是这么惹眼。

“你听说过一只眼仓吗?”

“没有。”

正一摇摇头险些“啊”了一声。汩子曾对他说“你是三只眼啰”,回答“眼睛只有两只啦”后,她说了一句“至少不是一只眼啰”。所谓的“一只眼”,那时指的就是这个仓吧。

“这个一只眼仓在哪里?”

“不就在你家吗。”

“我家?”

“果然不知道啊。就是个仓,氛围和别的仓不一样,孤零零地造在偏远地区之类的,你没有印象吗?”

“……没有。”

“这么说……既不在境内也不在生活起居的范围内,是在不会有人靠近的地方啊。”

“南面的山附近……”

那是正一等人最初住的别栋的所在。更深处另有别栋,但完全没人使用,南侧是一片竹林,即使白天也很昏暗。想来谁也不会去那里办事。就算有事,说实话也不想走得太近吧。正一记得自己也曾在竹林前的半路折回。

“那一带很可疑。”游魔默默地听完,随之确信无疑地说。

“要是找到了一只眼仓,又该怎么办呢?”

“嘿,这我就不知道了。”

“哎?可是……”

“所以我说,我什么也不知道。知道的话早告诉你了。”

游魔的性格就是如此吧。暗示自己一只眼仓存在,也是出于他的个人好意。只是他并不打算做更多的事。

“好了,要是有什么有趣的发现,到时再来玩就是了。”说着,游魔匆匆抽身往正房走去。

“好……”虽然应了一声,但正一心不在焉。他满脑子想的都是……自己要找的不就是被称为一只眼仓的东西吗。所以,即使无法调查水庭家也不必在意。他打算马上返回水使家。

但正一又改变了主意,再调查一下水分神社的境内吧,还是这样比较好。也许能像游魔的井那样,遇上一些奇妙的东西。说不定能从中获取新的信息。他好不容易来一趟佐保村,就想再去青田村走走。

后来,他去了青田村的水分神社,遗憾的是没有任何收获。窥视本殿的时候,还被辰卅宫司发现后吓唬了一通,徒然多了桩心事——不知对方会不会把自己的可疑举动告知龙玺。

他逃离水分神社,只顾往水使家跑。奔过佐保村前,早已喘不上气来,速度一下子放慢了。虽然已经累得东倒西歪,即便如此还是继续快步向前,因为日头已经渐渐西斜。偏偏赶在薄暮时分侵入那片竹林啊,正一只是想象,颈后就不由得竖起汗毛。

他越过村界的水神塔进入物种村,速度已经降到步行的程度,唯有精神在不断地向前。太阳在正面的二重山上方。还不要紧,暂时没有沉落的迹象,还是那么明亮。不久,他穿过水内神社终于回到了五月夜村。但这里是村的东头。漫长的参道一直延伸到位于西端的水使神社。

他奋起余勇狂奔起来。速度倒是算不上是奔跑,不过比走路强。他脚底一边打晃,一边想着尽量多走一点,只是奔至“上桥”时已是强弩之末,不由自主地在桥头蹲下身来,不歇会儿的话,就迈不开步子了。

正一倚着桥栏杆调整呼吸。临近黄昏的参道上空无一人,要是重藏驾马车经过还能请他捎一程,可是哪里会这么凑巧。他在等急促的喘息渐渐平复,此时迎面突然感受到一阵带着土腥气的风。从桥的另一头吹来的。正一向那边望去,忍不住皱起了眉头。因为“那块田”就在那里。

与母亲和姐姐住在破屋的时候,正一坚决不靠近“忌田”。如果要途经五月夜村的川道去东面,就算兜个圈子也要避开那块田。岂止如此,正一还留意着尽可能不让那地方进入自己的视野。

他还在水使家的时候,就听重藏讲过泥女的故事。在马车上曾看到的女人无疑就是她。知道了那女人的真面目后,就再也不想见到第二次。当时坐着马车还好,若是在田边走着走着碰上了,会怎样呢?结局难以预料。

而且,竖在田左侧的松树也很可怕。因为树大,无论如何都会进入视野。甚至有几次还见到挂着粗枝上吊的人。慌忙通知附近的村民,转眼间悬着的人又不见了。大家都骂正一是说谎的小兔崽子,但三番五次以后就害怕起他本人来了。听重藏说,过去在那颗松树上自缢的人少说也有三个。而且都是动机不怎么清楚,一时冲动寻的短见。

泥女本名“鹤”,因此小夜子和正一常被村里的孩子鼓噪说“鹤子也马上就要变成泥女啦”。当然小夜子不予理会,正一也直接无视。事实上,比起泥女与鹤子的名字相似,另有一事更让正一挂怀。那就是汩子叫他“松一”而非“正一”。莫不是“松一”的“松”与忌田的松树有关吧?这么一想,他更是不会靠近那一带了。

自从回归水使家,他原以为不必再去村子,因而淡忘了这件事。虽说那块田、那棵松树跟他还隔着一座桥,但如今已进入视线之内。

不能看……必须离开这里……

正一这样想着站起身来,刹那间就见忌田的稻穗摇曳起来。周围地里的稻子也在随风飘摆,但怎么看动得都不一样。其他的田顺着自然的风,全都齐刷刷地往同一个方向倒去。唯有忌讳之田的稻穗,好似有什么要从地里出来一样,杂乱无章地蠢动着。

不好……不快点逃走的话……

他心急如焚挪转视线,那颗松树就此进入眼中。向着忌田方向刺出的粗枝上,晃晃悠悠、晃晃悠悠……飘荡着一具缢死的尸体。明明不想看的,正一的双眼却跟着悬浮的影子晃动起来,不久他的头开始左右振荡。吊尸划着弧线,随弧线的扩张,头的摇晃也慢慢变得激烈,不一会儿就连上半身也左右摇摆起来。“嗡”的一声,自左向右一波更为猛烈的振动过后,吊尸忽然不见了踪影。正一视线的前方再次出现了忌田。

从稻穗之间伸出了一只涂满泥浆的手,像是正欲拍某人的肩膀,突如其来地伸展着。那手缓缓地、轻快地上下舞动,召唤着他。

是在叫我……

走过“上桥”,正一似乎产生了既视感。记得那次也是这样,有人伸手召唤自己。他想去却被不凑趣地阻拦了。但这一回,没准能踏踏实实地抵达“那一边”了。并非召唤者那边,而是进入到召唤者所栖息的世界。就此一脚踏入那一边了。

去那一边吗……

如果这么做会怎样呢?正一如此想到,突然打了个寒战,脚步自然而然地迟缓下来,站在桥的中段驻足不前。然而,当那只召唤的泥手进入眼帘,他又被“必须过去”的强烈意识所驱使。

在叫我……在呼唤我……被召唤着……

如上次一样,他再次渡起“上桥”。深通川在脚下流淌,微弱的潺潺水声听来就像是在耳边私语一般。泥女?还是膨物?也许是水魑大人吧。缠绕耳廓的奇妙旋律令人心旷神怡,同时又感到一丝不明就里的不快。每每脚底会滞涩起来,但在招手与私语的诱惑下最终还是在不停地向前走。

不久,渡过整个桥面到了川道。正一仍然无法将目光从忌田移开,从他左右伸展开去的道上,没有任何人影。周边庄稼地的田埂上隐约可见村民的身影,然而谁都没注意到他,即便认出是他也不会有人理睬。黄昏将近,伫立在忌田与松树前的正一,彻底成了孤家寡人。

从忌田的稻穗中伸出的泥手,忽地缩回了半分。如同被这变故所牵引一般,正一的身子猛地越过了半个川道。手再次回收,他又向前走。不知何时能从稻间瞧见手腕了,而他也已抵达忌田的领域,险险站到了边缘处,只差一步就会陷入眼前的田里。

突然,脚下田里的土中毫无征兆地现出了另一只泥手,拖拖曳曳地从泥中伸出,眼看就要来抓正一的脚踝。一口气将他拽入忌田,裹上泥巴吞噬掉,然后带到“那一边”……

“正一,吃饭啦。”

此时,从桥的另一头传来了母亲的声音。

“知道啦。”

当下应了一句,正一随即掉转身,从忌田前离去。

穿过川道来到“上桥”的桥头时,他猛地清醒过来,慌忙凝目桥的对面,根本没有母亲的影子。他战战兢兢地回头一看,两只泥手还在不停地召唤自己。他急忙闭住眼睛,就这样对着桥的方向。

睁眼时,桥的另一头正站着母亲——他抱着浅浅的期待,缓缓张开眼睑。可惜没有一个人,也听不到母亲的声音。

母亲啊……

这不可能是幻听。母亲绝对来救自己了。这么说来,正一记得听重藏说过类似的事。

从前,有个村民染病,高烧严重。村医说今晚很危险。患者本人被烧得迷迷糊糊,正彷徨在似梦非梦的世界里。不过,枕边医生的这句话倒是听得明白,也知道照看他的妻子做好了心理准备,只是怎么也说不出话来。以为总算能说话了,却是在梦里。循环往复的期间,连他也搞不清自己是醒着还是睡着,回过神时,有人坐在他脚边。似乎日已将暮,屋子里十分昏暗。那人也就像是一个黑影。接着,黑影保持坐姿,只有上半身忽地朝他伸来。影子一下就从脚底整个蔓延至脸前。下一个瞬间,影子“啪”地掉下,包住了他的全身。与自我意志背道而驰,他竟站起身来,不知何时走出了门,行进在漆黑一片的土道。影子就在身前,似乎离自己还远。他想着那就回去吧,又好奇这是要去哪呢。他打算观望片刻,就见前面有条宽阔的大河。河上架着桥,影子开始渡桥。他不想去对面,可那影子却回头招起手来。受此引诱,正要跨步上桥之际,听妻子在背后呼喊“孩子他爸,你忘拿盒饭了”。这人心想“啊,可不是吗……”转过身来,就在被窝里睁开了眼睛。枕边是说着“已经过了鬼门关”的医生和喜极而泣的妻子。

重藏解释说那就是三途之河,若是过桥村民就会死。不过,妻子并没有在枕边说过“你忘拿盒饭了”。人们都说是她不愿失去丈夫的强烈意念唤回了已半入地府的他。闻听黑影就是死神一样的东西,正一的上臂不禁激起一阵寒战。

在那个故事里,是活着的妻子救了半死状态的丈夫。而现在,是已不在人世的母亲救了活着的正一。

母亲……

正一不愿让泪水从脸上划过,他低下头,吧嗒吧嗒吧嗒……大滴的飞沫顷刻间在桥头溅散开去。与此同时,余光中映出一样奇妙的东西。他急忙用双手抹泪,向栏杆的下部望去。那里霍然出现了胳膊似的东西。因长期浸泡在水中已一度鼓胀,又像被鱼类啃过而腐烂一般,这只惨不忍睹的手臂,正欲沿河岸的斜面向上匍匐。

膨物……

刚逃离泥女,弹指间下一个怪异又迫近了。从深通川里到“上桥”下面,那东西不断地往岸上爬着。想来已不能指望母亲的救援。再这么磨磨蹭蹭下去,就该看到它的全身了。

正一如脱兔般冲了出去。飞奔渡过“上桥”时,他很担心那东西比他更早到达对面,可是就算折回,忌田里也还有泥女。相比川道,参道要安全得多。而且,如果不冲出这里就回不了水使家。

他鼓足一切可用的力量越过“上桥”,继而又顺势跑上参道,尽量远离桥。然而,在奔赴水使家尚不到半程的时候,他就已经喘不上气了,很快就一步也前进不得,只好停下来休息。他犹豫了片刻,心惊胆战地回过头。既无泥女也无膨物,唯有挂人的松枝在傍晚的风中摇曳。

最终,正一呆立在簇生于水使家南端的竹林前时,太阳已经渐入二重山,正式拉起黄昏的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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