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秘密

如水魑沉没之物  作者:三津田信三

正一回到水使家,就去找小夜子商量一只眼仓的事,打算两人一起去找。此时,猛然间想起了小夜子的希望——要更坚强一些。

自己总是一味地依赖小夜子。

姐姐因为担心鹤子,本来就忙不过来了。搜索地点基本已能锁定,就该自己去找仓。于是,正一改变主意,独自往水使家的南端走去。

正一他们曾住过的别栋的更深处,另有两幢别栋。从他们居住的时候,就散发着久未使用的气息。现在也是一样,并无朽坏之处,但看上去却像废宅。论荒芜的气息,第三幢别栋尤较第二幢为甚,不免会让人陷入建造地点远离正房的错觉。至少绝难想象是在同一个宅基内。

转至第三幢别栋的背后,郁郁葱葱的繁茂竹林便呈现在眼前。

正一瞬间就后悔了。果然应该把小夜子约来。竹林中已是一片晦暗。想到要独自进去,还是会害怕的。求助似的回头,那里当然没有姐姐的身影。他拼命忍住想要回去的念头。

我不会逃。一个人也可以。绝对没有问题。

如念咒般在心里反复说着,正一踏入了竹丛。视野顿时暗淡下来。光线比林外所见更暗。姑且用双手摸着竹子前进。不久眼睛适应了黑暗,已能辨认出赤黑色和由竹间漏入的夕阳余辉。那光线太微弱了,眼看就会消逝而去。

不快点穿过去的话……

可是,怎么走竹林都不见尽头。无论哪里都是连绵不绝的竹丛,无论怎样前进也脱不出竹的空间。

好奇怪啊……

在逃离“上桥”途中的参道上,望见水使家南面的这片竹林时,并未显得如此深邃。只不过是簇生在山前而已,看上去不费吹灰之力便可穿过。所以正一才会下定决心独自前往。

明明都能走到后山了……

莫非看似要直线前进,其实是在绕圈子?自己在竹林里不停地团团打转吗?

可是,奇怪啊……

这是在广袤森林才可能发生的现象,这片竹林还不至于吧?除非正一自己有意为之,否则基本没有可能。

故意的?

当然不是指他的本愿。但如果是某物所致,如果有某个肉眼不可见的机关,又当如何呢?

正一站住身,随之鼓起勇气合上双眼。抑制着涌上心头的恐惧,尽可能稳住心神。无人教过,奇怪的是却自然而然地做了起来。最初是漆黑一团。然而,不久黑暗中开始现出一根赤线。这根奇妙的线在他四周,似乎是将整个竹林都包围起来了。

霍然睁开眼,正一往前后左右观望。视线越过重叠交错的竹枝,他隐隐窥见了别栋的一角。然后便往相反的方向疾行,竟然难以置信地钻了出来。

不但察觉到了布满竹林的阴森赤线,甚至还能避开其存在,正一也是既惊讶又惶恐。然而,也只是那个瞬间。

当他走出竹林后,眼前就是一座破旧的土仓。从一楼到二楼,外部都砌着厚厚的土墙白灰泥。一楼正面是看起来很坚固的土门,二楼同一位置则是对开式的铁窗。他瞅了瞅左右侧的墙,只是铺着平坦的白灰泥,此外再无一物。

一只眼仓……

正一摇摇晃晃地走近土门。他预感到这正是自己一直在找的某物,但还是想求得确凿的证据。然而,门栓上落着硕大的挂锁。恐怕钥匙在龙玺手上。而且,二楼的窗户也在外侧加了挂锁。就像是要防止关在里面的某物逃脱一般……

手摸到土门,瞬间觉得凉凉的甚是受用,但很快就被冷飕飕的阴森寒气所袭。急忙挪开手,可又想设法打探内部的情况。然而,似乎没有可供窥视的地方。接下来只能竖起耳朵听听了。

讨厌……想归想,双手刚刚撑住门扉。顿时上臂就起了鸡皮疙瘩。他拼命忍耐着,将脸埋入掌间,贴上一只耳朵。战栗从脸颊窜向了整个面部,背心一阵发凉。即便如此他仍然一动不动地维持着动作,凝神细听里面的动静。

哗啦哗啦哗啦哗啦……

有微弱的流水声传来。一年零数月前,与母亲她们刚进水使神社进行初次参拜时,曾听到拜殿深处荡漾着不可思议的音色,总觉得很像那个。

这个仓里也有,为什么……

游魔口中的水使神社的秘密,就是它吗?如果是,其中究竟又有何含意呢?

啊,不是……

此时,正一突然产生了某种感觉,一只眼仓不是自己所寻之物。

无限接近……但不是它。

说实话很沮丧。但这也绝非普通的仓。不只是因为特地造在避人耳目的地方,还在于竹林中竟设有奇异的机关致使任何人都不能靠近。村里人似乎不知道仓的存在,这一点也很奇怪。倘若知道必有流言传出。无论多隐密的事,都会在背地里被偷偷议论。如此一来,正一也就罢了,但不可能逃过小夜子的耳朵。

只有神社的人才知道啊。

看游魔的态度,当真是水使神社的独家秘密吧。不过,毕竟还是被其他神社的人察觉到了。只是无人知晓详情。而游魔甚至不清楚所在地。至于仓的真面目就更是谜。

“会被吃掉的哟。”

背后响起了人声。正一吓得浑身一哆嗦。

有、有人……

正值太阳落山之际,理应绝对不会有人靠近的场所,却有人说着堵心的话。

脖颈阵阵发寒。不敢往后看。然而背对着某人更是可怕。

虽然犹豫,正一还是一点一点地缓缓回过头去,人影赫然就站立在他的面前。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何时近身,那影子就在他的正后方。

“嘶……”他不由自主地挤出一声虚弱的惊呼。

“会被吃掉的哟。”

那人影二度开口,径直走上前来。正一下意识地想要后退,后背却被土门阻挡。若要逃跑,唯有左右两条路。迅速查探侧方,再度转回正面时,眼前就出现了一张脸。

……咿咿咿

尖叫声在喉头的深处回荡。然而瞬息过后,正一放下了心。他发现对面的人原来是汩子。

“别、别、别吓唬……人……”

他上气不接下气地提起抗议,汩子自是不予理会。岂止如此,她又凑前一步说道:“会被吃掉的哟。”

“被什么吃掉?”正一身形转动向侧方躲闪,同时问道。

汩子的手扒上了仓的土门:“御仓大人。”

“哎?”

正一莫名其妙,当下从仓前离开。也许是通过直觉意识到汩子所言不虚吧,总之他不想再触碰仓了。

“被仓吃掉,怎么说?”

即便如此,他仍觉得不能错过迫近秘密的好机会。嫁入水使家,身为龙玺之妻的外祖母,知道什么也不奇怪。

“这个是御仓大人?与一只眼仓不是一回事吗?”

“一只眼仓……”老婆子抬头看了一眼仓,目光似在眺望远方,“啊,是龙吉朗宫司取的名吧。竟敢不知死活地用这种名字称呼御仓大人……”

正一猜测唯有神社相关人员才知道的想法没错。不过,龙吉朗与游魔在理解程度的层面上存在着巨大差异。

“御仓大人是神?”为避免过度刺激汩子,正一兜着圈发问。

“御仓大人就是御仓大人。”

“它在做什么?”

“在这里坐镇。”

“这么说……是在这座仓里?”

“傻瓜,你这孩子……这座仓就是御仓大人!”

正一向来不愿意跟外祖母说话。不只是无法沟通,而且不一会儿他就会尝到自己的脑子变得一团糟的滋味。但是今天不同。为了救鹤子,即使理解不了也得尽可能地套她的话。

“鹤子很好啊。”然而,汩子就像读出了他的心思,突然说出了姐姐的名字,“那么受重视……扮巫女的样子……”

最近,龙玺经常叫鹤子穿上巫女的装束,还偶尔让她涉足神社的仪式。小夜子认为这是一种做给外人看的幌子,但是正一却觉得外祖父似乎另有企图,心里不由得一阵害怕。

“外祖父是打算让鹤子姐姐做巫女吗?”

话题偏离了一只眼仓,但这个问题也很重要。

“老身我呀……曾经也是。”

汩子的目光再次投向远方——这次像在眺望更远的地方。

“外祖母以前也是巫女吧。”

“正是,正是!”汩子高兴得直点头。

“鹤子姐姐也会成为巫女?”

“那个孩子啊,将来会做神的妻子,幸福着呢!”

“哎……”

“老妇我也是呢,当初身为神的妻子——”

“请、请、请等一下!”正一慌慌张张地走近外祖母,盯着对方的眼睛,“外祖母说的神指谁?”

“你这孩子真傻!”汩子表情愕然,“神就是神,哪还有别的神?”

“可、可是——”

“光宗耀祖的事哟。我要是还年轻,也想再来一次……”

从此处开始,越来越语焉不详。

天早已经黑了。虽有月光照射,但颇有由来的仓的周围,仍被浓重的黑暗所盘踞。此时此刻,与近乎疯女的外祖母持续着不解其意的交谈,正一渐渐陷入了脑髓行将溶化的错觉。

再不回去的话……

现在小夜子也许正在找自己。不能让姐姐操心。

“我,先回去了。”

有点薄情啊。但又觉得该尽量避免让龙玺或留子见到自己和汩子在一起。那两人势必会问外祖母都说了什么。虽然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但还是该避开不必要的危险。

不同于来的时候,正一顺利地穿过竹林,若无其事地回了住处。

“我说正一,你刚才去哪了?”

小夜子很快就发现了他,靠上前来。只是,马上就要吃晚饭了。

“回头再说。”

姐姐似乎从他的表情和语气中察觉到了什么,顺从地点了点头。

水使家总是在一间较小的客厅用膳。龙玺和鹤子坐上座,此后的顺序是龙三和八重,以及小夜子和正一。汩子在自己房间用餐,所以没有出席这天的晚餐也不奇怪。

开饭前,留子进来后对龙玺耳语了几句。接着就遭到龙玺呵斥,留子低头谢罪的场面,从漏出的口风看,说的好像是汩子不见人影的事。

还在一只眼仓啊。

差点叫出声来,慌忙又咽了回去。要是说了,龙玺就会知道自己去过那里。虽然汩子也可能说出来,但至少能装糊涂。

但是,如果我不说的话……

外祖母就会一直待在那里,谁也找不到吧。这么想来就觉得她很可怜。就没有通知大家的良策吗,还在想着,龙玺猛地起身出了客厅。在外祖父回来之前,正一等人自然不能动筷子。

过了一会儿,龙玺再次就席,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似的。

“母亲她?”

龙三一问之下,龙玺只是理所当然似的应了一声,就此开始用餐。从出去到回来的时间来看,他大概是直接从客厅去了一只眼仓。

换言之,外祖母会经常去那个仓。可能趁留子等人稍不注意就会晃晃悠悠地去那边。只是,途中竹林有那个赤线机关,所以除龙玺外怕是没人能带她回来吧。

会被御仓大人吃掉……

做神的妻子……

究竟是什么意思?虽说痴呆,但汩子为何要去一只眼仓?想要尽快跟小夜子商量的正一,快速地吃完了晚饭。但是,在龙玺离开客厅之前,谁都不许随意离席。就算先吃完,也必须等外祖父退席。

正着急上火的时候,小夜子叫他喝茶。他觉得这也未免太悠哉了,不过姐姐似乎是要他沉住气。如果被人看出自己神色有异,当然不是好事。本来两人的言行就已备受龙玺的注目。

不愧是小夜子。

正一顺从地将手伸向茶碗。一边呼呼吹气让热茶凉下来,一边啜饮着,心神确实自然而然地平稳了下来。

终于,龙玺用完饭站了起来。正一抑制住想起身的冲动,等待龙三和八重离开客厅。接着,两人把鹤子送回屋后,回了别栋。

正一首先讲述了一只眼仓的事。小夜子对此似乎也吃惊不小。不过当转达完与汩子的对话后,她关心的重点忽然又转向了这边。

“汩子,说了那样的话……”

“嗯。说鹤子姐姐将来会做神的妻子。”

“然后,汩子自己以前也是神的妻子——”

“就是说嫁到这里,嫁到这个家吧?但是,她现在不还是妻子吗?那鹤子姐姐绝对不可能当妻子的。”

“如果神指的是龙玺,倒是没错啦。”

“如果是水魑大人的话?”

“不就是做巫女的意思吗。”

汩子曾是巫女,又是龙玺的妻子。两种解释都能套上。

“不过呢,”小夜子还是拘泥于神指的是龙玺的观点,“若是站在汩子的立场,我觉得多少还能理解。”

“什么意思?”

“龙玺不止一次,而是竟有两次,可能都有三次向儿媳下手。不光如此,这次就连外孙女也要……现在她的脑子又开始迷糊了。如果痴呆也是因为龙玺的倒行逆施,又怎么样呢?自己身为妻子的意识会不会被一扫而空呢?”

正一虽然觉得有点难,但还是能理解小夜子的说法。只是,无论如何他都很在意一只眼仓。说出自己的疑虑以后——

“话虽如此,那个也不是正一要找的东西吧?”

“嗯……但是很像,或者说是接近吧。”

“你觉得跟鹤姐有什么关系?”

“嗯……”

“跟龙玺呢?”

“跟他绝对有关系啊!”

“也是。”小夜子突然做出沉思的样子,“正一,你似乎有一种奇妙的力量。”

“哎?”

“大概母亲身上也有吧。最近我常在想,也许就是因为这种能力,我们才能从满洲逃出来吧。然后,鹤姐与你都继承了力量。”

“鹤子姐姐也是?”

“不过鹤姐输给了那个力量。被影响了,或者说是没承受住吧。结果就变成了那样子。”

鹤子和自己一样,看到过世上不存在的异形之物吧。所以精神失常了。不,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她见到的东西也许比自己所见更为触目惊心。正一想着,不由得恐惧起来。

“你多半没鹤姐那么强的力量。”

也许是敏锐地觉察到了弟弟的恐慌,小夜子加了一句。但正一马上就明白了,这是在安慰他。

“不过,我没有这种力量,但你的能力能够派上用场。”

“怎么用?”

“像现在这样就行。反常啦、怪异啦……有这样的感觉,就去查找原因。虽然还不太明白,但我总觉得在水使神社里,能让正一产生‘奇怪’反应的东西,过不多久就会跟鹤姐扯上关系。”

“唔……”

“但是呢,不能因此就疏于监视龙玺。毫无疑问,他对鹤姐的执念异常强烈。”

两人又交谈了一会,但想不出什么新的方案。无非是再次认识到,除了继续看护鹤姐别无他法。

关于一只眼仓,则由正一谨慎地进行侦查。话虽如此,但全然不知该如何行动。无奈之下他去了水内神社。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分别向龙吉朗、世路、芥路三人吐露了“奇妙仓房的存在”。

芥路只是感到不适,而世路和龙吉朗像是知道什么。不过,世路委婉地告诫他“别再靠近那种地方,否则……”,相比之下龙吉朗的态度则不同。

“你听好了。如果鹤子突然不见了,你要马上通知我!”

冷不防冒出了长姐的名字,正一惊讶之余打了个寒战。龙吉朗没再多说一句话,但显然是在惦念鹤子的安危。

果然有关联。一只眼仓和鹤子姐姐……

正一接下来去的是水庭神社。心里怀着期待。如果向游魔说明,也许能知道更多吧。

“真的有啊!”

然而,听到对方的第一反应,正一无语了。暗示一只眼仓存在的不正是游魔吗。看来这趟是白费工夫啊……就在他大失所望的时候——

“问题可能在于你听到的流水声。”游魔凝视着正一,表情严肃得让人吃惊。

“那里头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意义?比如,那个仓也在祭祀水魑大人什么的?那个跟我在拜殿……准确地说是在本殿听到的声音很像。”

“四家神社都从深通川引水到本殿。不过,通常传不出那样的水声。更别说在是拜殿听得到了。”

“哎?可是——”

“啊,你好像能听见。”游魔饶有兴趣地凝视正一,“也许就是因为这个,你才能靠近一只眼仓。”

他似是已猜到有阻碍的口气,正一明明还没说竹林赤线的事呢。

“你还跟谁提过仓的事?”

照实回答以后,游魔非常想知道龙吉朗的反应。于是正一如实相告。

“果然啊!那个老爷子狡猾得很。”

“他是好人哦。”

“不是这个意思。我想那个老爷子以他的方式嗅出了一只眼仓,也对真相做过一番推测吧,只是没有任何证据。”

“仓的真相……”

正一害怕地嘀咕着,游魔突兀地说起了一段奇妙的往事。

“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有一天,村里来了两个香客,母亲和她十四岁左右的女儿。听说跟乞丐没什么两样,而照看她们的就是水使神社的龙玺。”

就外祖父的吝啬程度而言,这事还真稀奇了。

“不过呢,母亲和女儿都是美人。”大概是注意到了正一的疑惑,游魔脸上露出讥诮的笑容,“那个女儿啊,正处在越长越漂亮的年纪。所以村里人心领神会,想着是好色的龙玺又犯瘾了吧。而且,母女很快就没了踪影,大家都以为是发现龙玺的真面目后逃走了。”

“不对吗?”

“几年后啊,”游魔不答正一的问话,自顾自地说道,“村里出现了两个香客,老婆子和一个小鬼。两人饥渴难耐,眼看快要饿死了,样子相当诡异反常。没过多久,村民之间传出奇妙的谣言,说这两人不就是几年前来村子的那对母女吗?”

“是……是这样吗?”

“谁知道呢。听说她们很快就去了别的地方,没能经过证实。况且,才过了几年,那对漂亮母女就面目全非了?当然,村里也有很多人认为是别人。”

“唔……”

“这个事是以前听世路说的,我最感兴趣的是两人在模样上的反常。”

“怎么反常了?”

“与其说是没吃的饿瘦了,还不如说是失魂落魄,所以看上去毫无生气,身子衰弱……”

“啊……难不成外祖父一直把她们关在一只眼仓里……”

正一随之做出了可怕联想,说出了口。然而,游魔未加否定,反倒露出一脸认可的表情,提了个意味深长的问题:

“如果就像你说的那样,那么一只眼仓的目的是什么?”

要是知道的话就不用烦恼啦。这么想着,正一觉得自己听到了一个讨厌的故事。漂亮母女会跟鹤子重叠在一起。他告诉游魔后——

“听说龙三以前的两个媳妇也很好看呢。”

“……也就是说,这个……”

“虽然现在说这话有点晚。不过,你们保护姐姐的做法没有错。”游魔一脸得意扬扬,最后还向来找自己商量的正一提出要求,“又有了什么发现,要来告诉我啊。”

正一回去以后,将水内神社三人与水庭游魔的事告知小夜子,姐姐的表情极其复杂。

“龙玺染指儿媳是事实。但是背后的意义完全不同吗?”

“可是,这样的话,留子说的那些呢?”

“留子是水使家的佣人,不过我想她内心很厌恶龙玺。话虽如此,她也不想站在我们这边。简单地说,就是盼着两方能互相撕咬,家里一旦折腾起来就有好戏看啦。”

“好过分!”

“她还喜欢嚼舌根,龙三舅父的那两位夫人的事,她忍不住地想说。只是,要是说了实话,就会涉及水使神社不可触碰的部分。”

“一只眼仓的秘密……”

“嗯。当然,留子也有可能一无所知。她推测龙玺和两位夫人之间出了问题,但并不了解具体情况。于是就拿自己胡思乱想的东西,说得像真的一样,暗示给我。龙玺也不是笨蛋,才不会那么信任留子吧。”

“也就是说,没告诉她关键的内容?”

“可能吧。不过,因为是游魔说的嘛。”

小夜子不像村民蔑视地称游魔是“落魄特攻员”,同时又惧怕他。但她对游魔的评价也不高。所以不太愿意相信他吧。

但是,就算不提游魔,龙吉朗的话总不能不放在心上。自己预料之外的另一种危险,随时会降临到鹤子身上。正一明白姐姐已在考虑其他的可能性。

然而,从那以后平安无事地过了一年,不久,第二个年头也已逝去。出落成了美丽少女的鹤子,没遭龙玺的毒手,也没被幽禁在一只眼仓。其间,龙玺依旧对她厚待有加。照样让她学做巫女。但也仅止于此。

唯一的大事是在水内神社举行的增仪上,鹤子担任了刈女一职。小夜子从留子那里听说了,水使神社的龙一在以前的增仪上去世的事。因此,鹤子涉入仪式让她们担心不已。以至于两人还结伴跑到水内神社,来找世路商量。龙吉朗告诉她们刈女不会有任何危险,仪式期间他和儿子会盯紧鹤子舞蹈的舞台。就算出了什么事,龙吉朗等人也能即刻发现。反倒被劝慰了一番。

即便如此,直到增仪结束,两人都是坐卧不宁。由于被禁止参加仪式,他们只能焦急地在水使家等候。最终,如龙吉朗所言,没有发生什么变故。至于鹤子,因为能穿着巫女的装束在舞台上跳舞,很是心满意足。增仪圆满成功,没多久就招来了雨水。

不过,后来听世路说发生过一场小小的骚动。虽然只有以各神社宫司为首的少数几人能出席仪式,但为了把供品等运到二重山的沈深湖,村里的年轻人和相关人员曾在水内神社集结。据说当时有不少人都对鹤子一见钟情。龙玺就不乐意了,于是便上演了像赶苍蝇似的从鹤子身边轰开村里年轻人的一幕。

不过也就那么点事。此后,鹤子的待遇也没变。在旁人看来,无非是外祖父在照料心爱的外孙女吧。要说不同的地方,无非就是龙玺瞪大眼睛,防备那些因为鹤子的美貌而垂涎三尺的年轻人。按理说,他自己也该按捺不住色相了,可是不知为何却一点也感受不到。至少小夜子如此认为。

“我和小夜是不是想多了?”正一时而歪头发问。

“可是……”小夜子露出冥思苦想的表情,“观察龙玺的期间,我开始怀疑这家伙莫非是要再现《源氏物语》里的光源氏。”

“你在说什么?”

“你不知道《源氏物语》吗?”

“当、当然知道啦。书名的话……”

“我也没读过。只是听母亲讲过。”

“什么嘛。还不是跟我一样。”

“笨蛋,哪里一样啦。我可是知道内容的。”

“好,好,知道啦。小夜你赢了。然后呢?”正一为推进话题,干脆地认了输。

“光源氏喜欢上了一个叫‘藤壶’的女人,但这人是他的后母。”

“啊……”

“不过只相差五岁,再说又是后母,所以没有血缘关系。”

“话是这么说……”

“嗯,虽说是名义上的,但毕竟是母亲,还是不行吧。然后发生了很多事,他就领养了藤壶的侄女‘紫上’,放在身边抚养。”

“因为那侄女和藤壶很像?”

“对的对的。所以光源氏想把紫上培育成自己喜好的女性。”

“哎……也就是说,外祖父是光源氏,鹤子姐姐是紫上喽?”

“怎么说呢,就算鹤姐是合适人选,龙玺也不会是那个角色。而且这么一来,母亲就成了‘藤壶’。”

“唔……”

鹤子的父亲是水使龙玺——如同恶梦一般的疑惑在脑中苏醒了。小夜子似乎已看出正一的想法,摇头说道:“那个传闻就不要提了。我们要考虑今后的对策。”

小夜子预感到未来几年最为关键。虽然不知龙玺何时、做到什么程度才会满意,但直到成人的期间也许是重要阶段。

一年的岁月流逝,又度过了两年光阴。然而,鹤子在水使家中的处境毫无变化。小夜子与正一仍在监视长姐周边的情况,但说实话,已经比当初要懈怠得多。四年以来没有任何变化,警惕心自然而然地松弛下来亦属无奈。

说到变化,也就是水内神社举行增仪的两年后,鹤子在水分神社的减仪上担任了刈女。与增仪不同,天气十分恶劣,所以两人非常担忧鹤子的安全。不过这次仪式也顺利告终。只是,小夜子发现了一个奇怪的事。

“我是听世路叔叔说的,担任刈女的人,通常都是主持仪式的神社所在的村子里,代代出巫女的人家的女儿。”

“五月夜村的话,就是像青柳家那样的?”

“嗯。也就是说,上次水内神社的增仪本该让物种村的姑娘当刈女。这次水分神社的减仪就是青田村的姑娘。但这两次都是鹤姐在做。”

“是因为外祖父拜托他们了?”

“好像是的。”

“果然是想叫鹤子姐姐当巫女吗?”

“这样的话,不就该让她再多做点修行吗?”

正如小夜子所言。龙玺仅限于把鹤子扮作巫女的模样,偶尔涉足神社的活动。让她担当增仪和减仪的刈女,恐怕已是最重的任务。

“可游魔先生又说,鹤子姐姐的舞蹈比新手还差。”

“那种事谁来都一样。只要是年轻漂亮的黄花大闺女,谁都能当刈女啊。”

“倒是芥路哥说跳得很好……”

“碍着你的面子,随意夸夸而已。”

芥路也参加了水分神社的减仪。这是因为他将来要接世路之位吧。

“这么说,从开始就不是什么重要角色?”

“他们说就像添头一样。也就是说鹤姐也能凑合着用,可要这么说的话,村里的姑娘不也行吗?龙玺为什么要拜托他们用鹤姐呢?”

游魔也想不通这点。他似乎认为龙玺有什么不良企图,但据说鹤子只是在按流程跳舞,并无反常的地方。结果还是如以前一样,这持久不变的岁月也将一直持续下去。

然而,从这一年的夏天起,鹤子本人出现了意想不到的变化。她突然就会消失不见。而且经常是在龙玺外出时,常常踪影皆无。小夜子起初认为是龙玺所为,但发现不是这样。外祖父反倒不知情。就连那个目光敏锐的留子,也都还没察觉长姐的奇异举动。小夜子与正一能够发现,毕竟是因为有着血缘关系吧。

消失次数还不频繁,所以龙玺和留子才没有发觉,但这事相当出人意料。“自我”意识稀薄的鹤子,凭自己的意志去了某处。即使小夜子问她,也只是答一句“散步啊”。说句“我也一起去”,她就会顺从地带小夜子同行。但是,还是有一个人不见的时候。

鹤子来到波美地区之后,已经逐渐失去了体感。回归水使家以来更是如此,没有肉体上的辛劳,也不会被随意使唤,缺乏实感的现象越发严重。也许她只是觉得如今的生活,远比以前那间陋室舒适,欣喜妹妹和弟弟不用再做苦工。

然而在正一眼里,鹤子是身陷牢狱。哪都能去,也能吃上喜欢的饭菜,想要的东西都能到手,但是仔细一看,周围尽是透明的栅栏,将她禁锢于其中。封住了她的灵魂。只是她没有感觉到,至少过去是这样——

夏日之后的鹤子,从那透明牢狱的栅栏间轻巧穿过,前往只属于她自己的秘密场所度过光阴,然后归来,轻盈地回到栏中。如此往复循环。

“只要没有龙玺掺合,随鹤姐高兴也行,不过……”

正一也清楚小夜子的困惑。自满洲时起,作为妹妹的她就很坚强。而在归国船中,鹤子的内心被渐渐侵蚀,姐妹的立场完全颠倒了。自来波美地区以来,两人的关系始终没变。而且水使家的环境非同寻常,她担惊受怕也在情理之中。

“要不跟去看看?”

小夜子没有马上同意正一的提议,她的心里还有一个念头——不到万不得已还是想尊重鹤子的选择。然而还有一点,她无法预判长姐何时会去“散步”。这比保护她不落入龙玺的魔掌难多了。

令人忐忑不安的微妙时光一天天地过去。就在晚秋的某日黄昏,正一目睹到难以置信的一幕。

那便是从背面竹林里钻出来的鹤子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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