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鬼女

如水魑沉没之物  作者:三津田信三

鹤子姐姐为什么……

正一情急之下躲入别栋背后,小心隐藏,悄悄观察。

很显然,直到经过正一藏身的最里处,以及中间的别栋,鹤子都没有任何戒备。不过,抵达他们居住的第一幢别栋前面,她稍有留意周围的动静,随之快步消失在正房中。

难道……她要去一只眼仓?

只能这么认为。正一总共去过那仓三次。基本一年一次,想着没准又有了什么变化。不过那里始终维持着原样。其中有次差点撞见汩子,幸好早就有所戒备才得以顺利逃脱。要说有什么事也就只有这件了。顺带一提,今年还没去过。

可是,鹤姐究竟为什么要去一只眼仓……

将她与仓联系起来,源于正一的个人直觉、龙吉朗的忠告,以及游魔的那些话。不过,其中有龙玺的介入。鹤子与一只眼仓之间,毋庸置疑有外祖父参与。

然而,鹤子如今却独自一人,凭自己的意志,甚至提防着不让任何人知道,去了一只眼仓。

正一急步穿越竹林。鹤子也能通过,恐怕就如以前小夜子说的,继承自母亲的力量起作用了吧。

钻出竹林,阴气森森的仓便赫然出现在眼前。虽然能从竹间隐约窥见,可是到了仓的正面,总会有一种骇人的压迫感。整体映入眼帘的刹那,就会被不祥的险恶气息震慑。

正一稍稍保持着距离,游走在一只眼仓周围。不见有何异常之处。正面一楼部分的土门也好,二楼部分的对开门也罢,如往常一样悬着牢固的挂锁。仓呈长方形,两侧唯有平坦的白灰泥墙,光无一物。背面的二楼部分有窗,对开型窗扇最初就是开着的。不过那里镶着铁格和铁网,再怎么抬头观看,仓内也只是漆黑的一团暗影。

正一回到正面,稍作犹豫后,把耳朵贴上土门。于是战栗即刻从面颊传到了四肢百骸。他忍耐着竖起耳朵静听。

没有人……

感觉不到仓里有任何动静。哗啦哗啦哗啦哗啦……只传出了流水之音,再也听不到其他响声。

不过,也许未必是人……

仓内栖息着某物。这么一想,脑中就赫然闪现出那玩意儿在土门另一侧,如自己一般窥视户外的光景。

“呜哇!”

他忍不住叫出了声,飞身从土门前退开。全身戒备起来,生怕里面会响起“咚咚咚”的敲门声。

没有一丝声音。寂静得可怕。

假如里面栖息着某物,那么鹤子姐姐是来见它的吗?

虽然想离开此地,能早一点就早一点,正一却又侧头困惑起来。那玩意儿是什么?长姐为什么要见它?她有挂锁的钥匙?换言之,龙玺已经认可了吗?

不,毫无疑问在瞒着外祖父。

小夜子也持同样的观点。这么说是偷偷从龙玺房里拿的?若是鹤子的话,倒是不缺机会。

好吧。就在别栋附近继续监视吧。

耐心等待,只要鹤子去了竹林,就悄悄跟在她身后。如果她进了一只眼仓,自己也跟着潜入内部。

正一回到屋里找小夜子商量,马上就得到了认同。小夜子说也要轮班监视,不过听正一说过竹林的机关后,虽然半信半疑但还是听从了。一只眼仓的事,姑且就托付给正一去办了。

然而,鹤子始终也没来。出门也都是在水使家外,根本就不接近背面的竹林。如今,长姐出去散步,小夜子必会尾随其后。似乎只是散步,但也跟丢过几次。从鹤子优哉游哉的样子,无法判断是不是被她刻意甩掉的。不久,时至初冬,天气慢慢冷下来后,长姐的外出也随之减少。正一问她原因,回答也是普普通通的一句“阿正,外边很冷不是吗?”。诚如所言,雪花纷飞伊始,鹤子的外出便戛然而止了。

“当真是去散步吗?”小夜子也彻底被长姐不可理喻的行为耍得团团转。所以,当她老实窝在家里的时候,小夜子的表情也舒缓了下来。

“唔,可能……”

其实从不久以前开始,正一就已顾不上鹤子。目睹她从竹林里出来,他的兴趣就转移到了一只眼仓。知道即使在别栋旁监视也毫无意义以后,正一就经常去仓那边。当然,他没办法调查内部。所以很自然地热衷于在仓的附近散步。

一只眼仓背后是岩石林立的山。找不到像样的路,有一条勉强算是兽径的窄道,几乎没有人进去过的痕迹。就在这样的地方,正一却发现了奇妙的东西。那是一根长长的竹筒,穿梭于山脚下缓坡的山白竹中。

那是什么呀?

他最初以为只是竹子倒了。但仔细一看,显然是人为所致。而且,那竹筒中途又连上了其他竹筒,向前延伸看不到尽头。他追逐着竹筒,溜下山白竹的斜坡,进入平地,竹筒便没入地面不见了。他猛地一抬头,原来正面就是一只眼仓背后的墙。

怎么回事啊?

“咚咚咚”的心跳声骤然响起,简直能把人吵死。正一预感接下来自己会有惊人的发现。

由于兴奋过度,脚都颤抖起来。他双手敲打两腿给自己鼓气,然后顺着竹筒开始攀登斜坡。脚下瞬时就被山白竹所淹没,竹筒就藏在其中。任凭怎么低头搜寻,也不见踪影。他从此处开始,时而用鞋侧触碰竹筒确认位置,谨慎前行。

不久,左手边就能看见从山脚延伸上来的兽道。爬上斜坡的轨迹差不多与竹筒平行。刚以为会在某处相交,一会儿就又分作两股,远离而去。竹筒绕过一棵大树,又向巨石背后转去。接着,眼前就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洞穴。

咦……

竹筒径直钻入了咧开大嘴的洞穴。洞口的宽度和高度足以让一个成年人屈身进入。

怎么办呢……

他小心翼翼地朝洞内张望一眼。走个五六步进去试了试,转眼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正一想了片刻。好不容易走到这里,不能什么都不查就打道回府吧。但话说回来,就这么随意地踏入暗无天日的洞穴,也值得商榷。再过一个小时天就要黑了吧。也许该等下一次。大概是被小夜子磨炼出来了,正一的判断相当冷静。就在这时——

咯咯……

从洞穴深处回荡出异常古怪的声音。

啊……呜呜呜……

既像在笑,又像在哭,既像呻吟,又像呼喊,相当奇妙的声音,听不出来是什么。

啊哈……嘶……

极度的惊悚让正一瞬间起了层层鸡皮疙瘩,接着背脊就被一阵寒流划过。

他转过身,如脱兔般逃出洞穴。绕过奇形怪状的巨岩和大树,进入白山竹的斜坡便找出兽道,一口气狂奔下去。他一边斜眼望着一只眼仓,一边冲入竹林,回到别栋才放慢了脚步。

刚才是鬼女的嗤笑吧……

脑中赫然想起重藏说的波美地区的恐怖传说。

这个地方自古以种植水稻为主,因而没有狩猎者。只是,人们不愿进山其实另有原因——水魑大人坐镇的沈深湖就在二重山中。与其说是孤立的山,倒不如说它与左右两侧的山脉联手环卫着波美地区。由此,无论去哪一座山打猎,都是对二重山的亵渎。所以,决不会有人在山里杀生。

然而,有一年天气大旱。增仪也不幸失败,稻田全毁。有四个年轻人为解燃眉之急,背起猎枪进了山。他们如愿以偿地打到了猎物,就在心满意足时,遇到了一只大野猪。其中一个开枪却没打中,大家就一起追赶,那头野猪顺势逃进了洞穴。他们就在洞口堆起松叶点上火,打算用烟把它熏出来。其中两人将腾腾升起的烟雾送入洞穴,另外两个则端好猎枪只等野猪冲出来时给它一击。

这时,从洞中传出了奇妙的声音。不像哭声、不像笑声、不像怒吼、不像呻吟,这怪声就像疯女人的嚎叫,回荡在洞穴之中。而且,声音还一点一点地向这边靠近,眼看就要从洞里出来了。

不久,烟雾中现出了一个蠕动的身影。不是野猪,而是双脚直立的东西。就在那个刹那,其中一个持枪者突然嗤笑起来。那不是笑,是嗤!其余三个慌了神,架起嗤笑男,弃下所有猎物逃走了。

嗤笑男回村子后还是嗤笑不止。第二天,另一个持枪者也嗤笑起来,翌日第三个人也开始嗤笑了。第一个男人嗤了整整三天三夜后不幸身亡。当时,剩下的那个人用火箸自刺双耳,又用烙铁塞住了两个耳孔。幸亏如此才好歹捡了一条命。

听村中老人说,那是山之女神发怒化为鬼女现身了。据说看上一眼,就会当即发狂而死。嗤笑声出于鬼女,人会不断地听着自己的嗤笑声,最终在那过程中死去。第四个男人能够得救,是因为他发自本能地悟到了这一点吧……就是这样的故事。

后来的三天三夜,是一个又一个不眠之夜。他不知何时自己也会嗤笑起来,是不是该把耳朵塞起来呢。却又怎么也下不了手。小夜子问他“你最近晚上一直哼哼,没问题吗?”,正一答说“没什么”,但姐姐好像不相信。

幸好平安无事地迎来了第四天的早晨。正一刚松了口气,小夜子突然听说了一则可怕的流言。

“好像村里的年轻人私底下在传水使神社的后山有鬼出没。”

“这……这不就是重藏爷爷给我们讲过的鬼女吗?”

“啊,是在山里出没吗?可是深通川的水还没见底,有人会像故事里说的那样进山打猎去吗?”

“嗤笑死的人呢?”

“没,现在看来还没有。不过大家都挺害怕的,一把年纪了也不害臊。”

小夜子目不转睛地盯住正一。

“你没藏着什么事吧?”

“没什么……”

“又是‘没什么’啊……好吧,无所谓啦。”

正一想找小夜子商量,想让她陪自己去洞穴。但他还是下定决心独自承担。因为不能总是依赖姐姐。

不过,正一再度前往洞穴已是翌年夏天。在夯实探险决心的这段时间,天气渐寒,步入了降雪季节。所以只好等来年开春。只是迎来春天以后,他想等暖一些吧。做着“还早”“还不到时候”的判断,转眼就到了梅雨季节。如此这般一拖再拖,雨季过后终于没借口了。

这天从早晨开始就是睛天。正一等到午后,备好木制手电、蜡烛、火柴盒、缠在竹筒上的风筝线,把它们包进油纸,向后山进发了。因为总觉得小夜子在看自己,所以没从别栋出发。尽管要绕远路,但他还是选择了出水使家正门,沿参道向东稍走几步,再向南折回往后山去的路线。

正一抵达山脚下就搜寻起兽道,可怎么也找不着。不久,他发现了一条窄道,姑且顺道爬上去试试。很快就在右方发现了簇生的白山竹。心想可能是这里,往里一扒就触到了那竹筒。接着,他沿连绵延展的竹筒继续攀爬,成功抵达了印象中的大树和巨岩。

转到背后一看,那洞穴果然还在。就像是为了吞食正一,只顾张嘴等待一般,呈现出一团漆黑的暗部。白天就已是十足的阴森。也许是位于一只眼仓后山的缘故,愈发让人心生此感。

正一将手电接到右手,深深吸了口气进入洞穴。前行五六步后,外界的光已无法照到。又前进两三步便打开手电。刹那间,左右石壁和洞顶便陡然压迫过来。这是因为洞穴被照亮后,就能体会到周围岩面的距离感了。走路不至于困难,但依然相当憋屈。身子自然而然地就会缩起来。有幽闭恐惧症的人怕是不大能忍受。

从一只眼仓背后的地面钻出的竹筒,进入洞穴后仍一直向深处延伸。在追踪的过程中,洞穴逐渐九曲八弯,不知不觉中化为了一道缓坡。应该还没走太远,却感觉已经深入内部。话虽如此,幸好洞穴没往地底沉降。然而他刚这么想着,脚底却突如其来地开始向下倾斜。虽然预感到不好,但还是迈开了步子。很快地势又平坦起来,到达略为宽敞的空间。他姑且伸手踢脚,放松一下筋骨,又开始心生不安,不知洞穴会通往何处,于是照了几下前方。

然而,光线中只映现出穴壁。整整一面都是石壁。到尽头了。而且,“屋”的深处有积水,竹筒消失在了水中。他又照照四周,只见洞顶垂吊着钟乳石,地面有石笋拱出。周遭的世界仿佛发生剧变,突然从单纯的洞穴转变成了如假包换的洞窟。

他将手电指向四面八方,终于在左边的石壁找到了一个洞。想方设法爬到了一半,就再也动弹不得。凭他的身高颇有难度。找找是否还有别的,但人类能够钻入的洞一个也没有。

到此为止了吗……

就在正一灰心丧气,当场蹲下身子的时候——

啊啊哦哦……呜呜咕咕咕……

听到了鬼女那阴气森森的声音。他能感觉出声音是从水中,从左上方洞穴的深处,从眼前石壁的彼方,从各个角度各个方位传来。比在洞外听到的声音大几倍、几十倍,“嗡嗡”地回响着。

出、出、出现啦……

正一猛地起身,拼死忍住想就此逃之夭夭的冲动。

可、可是可怕……讨、讨厌归讨厌……但是如果无法调查到底的话……

一边摇摆于矛盾的心情,一边尽力站定脚跟。母亲、鹤子、小夜子的脸一张张地在脑中掠过。他正在下意识地寻求帮助吧。

不,我一个人就行。

正一本人没能意识到,此时的他已迷失了首要目标。他已不知自己为何要去洞穴的深处,被“我要独立完成”的强迫观念所驱使了。

不过,如果让重藏说的话,一定是“因为有什么东西在召唤你啊”。

正一取出蜡烛,安置在合适的地方,拿火柴点着。随后从竹筒上解下风筝线,绑在水滩旁的石笋上。接着他用油纸包好手电准备完毕,脱掉衣服让全身赤裸。

这是为了潜入水中摸查对面的情况。

想到这个疯狂的方法时,正一几乎未作犹豫,反倒自鸣得意地觉得这主意不错。他没考虑过没有对岸的情况,也没想过水下洞窟深不见底的可能性。能够听见鬼女的嗤笑,所以对面就一定有形同的空间。

他在陋室生活的时候,曾跟小夜子学过游泳。她非常热衷于教正一凫水,简直到了执拗的程度。也许是源于归国船中看到的那次海上异象。虽说在波美的山区生活,小夜子却始终认为海怪会来抓走弟弟。说实话,正一并不认为游泳好玩,不过潜水倒是很有趣。比起在水面上划水前进,他更喜欢待在水下。姐姐笑他古怪,可这是实话,又有什么办法呢?

没想到今天在这种地方派上了用处……

试水的一瞬间,他浑身激灵打个冷战。终究是有些犹豫。水好冷。虽说是夏天,但因为在洞窟里,水温谈不上舒适。

即便如此,正一也只胆怯了几秒钟。充分濡湿全身后,慢慢地下水。接着他狠吸一口气,随即纵身钻了下去。

啊……

不等举起手电照射水中,前方闪烁的亮光便映入了他的眼。仿佛就在五六米远的水面上。

也许能从那里出水……

水道貌似很短,太好了呢。正高兴着呢,转眼亮光突然不见了。犹如被人掩去了重要道标一般,希望之火陡然熄灭了。

正一立刻陷入了强烈的不安。但那也只是短短一刻,他很快就往闪过亮光的方向游去。听说水下洞窟都不会太长,凭借这唯一的依据向前游去。一边释放竹筒上的风筝线,一边潜向水的深处。

然而,无论潜了多长距离,头上始终都是石壁。洞穴本身较大,大人也能轻松自在地游走。这一点倒是非常幸运,只是头上的粘滑岩壁连绵不绝。中间也没有能换气的地方。满满的全是水,直抵洞顶。

正一渐渐开始焦急,要往回走只能趁现在。倘若再游下去,归途中就会续不上气。他心里明白却没有回头。寄托于最初见到的光,果断地向洞穴的深处前进。

没多久,鼻子刺痛起来。这是行将气绝的前兆。不一会儿,头也开始嗡嗡轻响。危险信号已然亮起。拼命摸索洞顶,触手仍是岩石的感觉。只要有一块方寸之地,就能在那里换气。然而,洞顶没有穷尽,到处都充斥着水。

完了……要淹死了……

从心底涌起深深的战栗,满脑子都是追悔莫及的念头,正一感到了恐惧,简直无法用言语形容。

他在这个洞穴里的事,自是无人知晓。即使就这么溺水而死,也没人会发现遗体。他的尸体将永远漂流在黑暗冰冷的水下洞窟。

小夜子会担心吧……

脑海中鲜明地浮现出姐姐拼命搜寻自己的情景。鹤子的精神状态也一定会比现在更糟。

对不起……

气息已尽。哪怕吐出一口气,接下来就会下意识地吸气。大量的水就会涌入口腔,一眨眼的工夫就会淹死吧。

母亲……

他闭上眼睛的瞬间,眼睑内映出了母亲的脸庞。母亲在微笑,不知为何微微地摇着头,正低语着什么。凑上前去想听个明白,就在这时正一的脸一下子窜出了水面。

嗬嗬、嗬嗬、嗬嗬、嗬嗬……

一时之间,急剧的喘息声在漆黑的洞穴中回响。似乎是在千钧一发之际逃出生天。光是调整气息就已经竭尽全力,怎么也缓不过来。随着呼吸慢慢平复,安心感才一点一点地渗入胸中荡漾开去。

他举着手电照着周围,终于有精力观察自己所在的地方了。

正一冒头之处是水下洞窟的洞顶上开启的一个小孔。眼前平坦的岩石地面如梯田一般自左向右层层递进。共有五层,而顶层最为宽阔,像是浑然天成的。照向左斜后方,那里有个貌似人能通过的洞。从刚才所在的空间钻那个洞,多半就能到这里来。与这洞大致相对的另一侧,即左斜前方又有别的洞门户大开。看来洞窟还将一环连着一环。

正一姑且从水里出来,打算在岩架上小憩片刻。考虑是否要再往前走。这么盘算的时候,就听前方有声音传来。像在通往更深处的洞穴附近有一点动静。当即用手电一照——

鬼女……

她从黑暗中簌地探出脸,凝视着这边。

正一慌忙潜回水里,但身子一旋,突然就搞不清方向了。即便如此他仍想划水逃跑,不料洞窟竟渐渐地变窄。身子再也过不去了,正一才明白自己正在往深处走。

风筝线!

为了以防万一,正一是牵着风筝线潜进来的。只要扯着线走,就能安心地回到出发地。不过,屏气无法坚持那么久。需要再浮上来一次,吸入足够的空气。

借由手电的光找到洞顶的穴,正一从那里伸出头。然而没等吸气,他就停止了吐气。

鬼女就在头顶上打量自己……

眼睛对上了眼睛……的感觉。对方一动不动地俯视着他,尽管双眸黑洞洞的,看得并不真切。

吐出憋在胸中的气,正一几乎陷入半狂乱状态。口中溢出了不知是哀号还是惊叫的声音。眼看鬼女就会嗤笑起来,想到这里就有一种湿发根根倒立的恐怖感。他一个劲地喊叫,只为不听到那嗤笑声。

这时鬼女动了动,脸凑得更近,从左右方向伸出手,想要抓他。正一猛然醒过神来。他深吸一口气潜入水中,扯着风筝线迅速潜入水下洞窟。与来时不同,回去倒是挺快。距离也相当的短。为了慎重起见事先点上的烛火,很快就出现在了眼前。

刚从水里出来,他就当场瘫倒在地。闭住的气还有剩余,但心跳得很快。精神冲击实在太大。在山里碰到鬼女已经够可怕了,更别说是在那样的洞窟,又是在那样的状况下遇袭,稍不留神都能吓出心脏病来。不过她没有下水跟过来,真是太好了……

要是鬼女入水来追,恐怕小命不保。想必现在已经被拽下水下洞窟,活活淹死在那里,要么就是被拖回对面的空间饱受折磨吧。

当真是危险之至。

正一切身体会到了绝处逢生的滋味,就在这时他感觉听到了什么。侧耳细听,果然有声音从深处传来。竖起耳朵静听,发现那声音正渐渐向这边靠拢。

鬼女追过来啦!

正一迅速地把衣服套上湿漉漉的身体,抓起手电就往外逃。只需顺着原路跑回即可,所以不必担心迷路。他留意着脚下别绊蒜,从来时的洞穴疾步往回走。这样就不用担心被追上了。如此这般,就在他刚安下心的时候——

正一、一、一、一……

从黑暗的洞穴深处响起了阴森无比的呼唤声。正一的背心瞬时一凉,当场停下了脚步。

她知、知道我是谁……

既然鬼女是山神的化身,知道这么点事也许是理所应当。只是正一受到的冲击无可估量,险些破罐子破摔,觉得自己的一切都被洞悉,怎么也不可能逃脱了。就在思前想后的时候,那“东西”的气息已从背后的洞穴深处悄然靠近。那东西向久久伫立的他追过来了。

好笑的是,反而让正一恢复了理智。因为逼迫而来的恐惧感可比胡思乱想更加可怕。他再度动身,快步前进直到出了洞穴。然后,刚出洞外就狂奔起来。从白山竹的斜坡跑向兽道,一口气溜了下去。总之就是想尽快离开鬼女的领地——后山。

从山脚下的灌木丛出来时,正一放慢了速度。他一边走一边回头。山在看他,后山正俯视着他。也许由于自己没在山中狩猎,所以才能逃出性命,鬼女才没有嗤笑。正一如是想。

正一塌着肩膀,脚底打晃地回到水使家,一副狼狈不堪的样子。他提防着不让小夜子和留子发现,进了浴室,脱下贴在皮肤上的衣服,刚擦着身子的时候,偏偏就被鹤子发现了。

“啊……这个嘛……”

怎么也想不出来托词,正一脑中一片空白。

“咦,正一是热了要冲凉吗?”

长姐自己随意做了解释。外衣和内衣都湿了,按理会觉得奇怪。现在倒好,还给自己拿来了替换的衣服。对于长姐来说,似乎照料弟弟是再开心不过的事。事实上,鹤子的举止让他想起了患上精神疾病之前的长姐。

他暂时没向小夜子提起洞中的冒险。因为怕她会怒斥自己不许做危险的事!不找姐姐商量就是因为想让她认可自己是大人,但如今这个想法已然烟消云散。总之,现在正一只怕被骂。但也不能一直隐瞒下去。大约一周之后,他终于下定决心说了出来。

“我就觉得当时你的样子很奇怪……”

小夜子在生气之前像是早已知晓一切。只是,她很快就换上了一副严厉的面孔。

“不过正一啊,不管是仓还是后山,都不要再去的好。”

“为什么?”

“因为你可能会被抓走啊。”

“……”

“你还看到过别的怪东西吧!”

在小夜子的注视下,正一讲述了从青田村水分神社回来时,在忌田和“上桥”遭遇泥女和膨物的经历。

“果然啊。我说过鹤姐和正一继承了母亲的力量。而正一呢,能看到那一类的怪东西。”

“哦……”

“只是看到还不打紧。不过呢,要是跟那种东西扯上关系,我担心你会受波及,没多久就会被对方召唤。”

“要是跟着走的话?”

“恐怕你就再也回不来了。就算回来,也不再是以前的正一……大概吧。”

她的想法似乎承继母亲。又加入了重藏说的各种怪谈,被进一步补充完善。

正一保证不会靠近一只眼仓和后山。不说洞穴,正一觉得鹤子和仓绝对有关,但目前还是打算避而远之。其实,暂时不想踏入水使家第一幢别栋以南的区域,才是他的真心话。

正一瞒着小夜子,告诉了水庭神社的游魔。自从知道一只眼仓的事,正一就常来找他,两人自然而然地熟稔起来。说是父亲稍嫌年轻,说是兄长岁数又相差太大,两人倒是格外合得来。可谓天造地设的一对怪友。

“后山水下洞窟什么的,好厉害!不过,也亏你能在那种地方潜水。”

能让游魔佩服,正一很是得意。此时的心情就像在向同龄孩子炫耀一样。

“那个地下水,是从二重山的沈深湖流过来的吗?”

“不会错的。因为龙玺特地把那水引到一只眼仓来了。”

“果然是我家外祖父……”

“不是他还有谁?唔,龙一可能知道。现在的龙三也是。”

“可是,出于什么目的呢?”

“我想是为了悄悄祭祀水魑大人。除了本殿另有祭祀。所以水使神社才会比其他三家神社力量更强吧,我是这么怀疑的。”

“难不成龙吉朗宫司也知道?”

“那个老爷子啊,看得可就更深远了。”

“所以知道一只眼仓是怎么回事?”

提及这个问题,游魔总是语焉不详。因为游魔有一套自己的想法,但缺少支持它的证据。他打算万事俱备以后,再来声讨水使龙玺。事实上,告诉正一仓的事,也是因为觉得如果顺利,或许就能从中获取一些线索。

正一并未因此生气,反倒有心助他一臂之力。起初当然是被利用了,但现在他们已是真正的朋友。而且游魔好像喜欢姐姐,尽管本人总装作开玩笑的样子。最初只是鹤子,如今对小夜子也动了心。正一估摸着自己的推测不会有错。

“鹤子今年十九啦。”

“小夜子也十六了嘛。就差三岁,娶谁当新娘都不奇怪啦。”

“笨、笨蛋!我说的又不是这个!”

平时板着面孔的游魔,说到姐姐们的事,表情就会丰富起来。不过,这次似乎是有要紧事。

“小夜子和你住在水使家的期间,一直在担心鹤子的人身安全,不过今后两年你们要特别注意。”

“有什么不同的?”

“担任刈女的巫女,只能是二十岁以下的黄花闺女。我也说不清这个思路有没有错,总之鹤子身上要发生点什么事,恐怕就是在二十一岁之前。”

“意思是外祖父他……”

“恐怕是的。”

游魔这个类似预言的忠告,在翌年六月得到了验证。只是其内容相当意外,简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当然,连游魔本人也大为惊骇。

游魔发表预言的十个月后,某日在晚餐席上龙玺突然公布了此事。

“鹤子的夫家定了。是一个和我们有来往的神社,离此很远。因为家规森严,嫁过去就不能再回水使家。算是真的永别了。”

“唔……”

小夜子和正一全都张口结舌。长姐也没提过半句。不,她自己也才是第一次听说吧。

“请等一下!”小夜子提出抗议,“我们都是第一次听说,而且关键的是鹤姐本人——”

“鹤子已经应允了一切。”露出满意笑容的龙玺,说出了令人难以置信的话。

“怎么会……”

小夜子和正一不由自主地打量鹤子,只见她温柔地微笑道:“不好意思啊,瞒着你们两个。不过这门亲事,其实七年前就定了。母亲虽然反对,但我觉得不错。”

两人当晚就对鹤子进行了百般审问。然而,问她“嫁的是哪里的哪家神社,那男人什么样?”,长姐也答不周全。质问她后,她惨笑道“是以前就定好的”。弟弟妹妹却并不认可,说了一句“龙玺强拧的婚事不作数”。鹤子就回应说“我也是知情的呀”。即使再讥讽她说“你什么都不知道可就怪了”,她就会岔开话题。

“以前不都这样吗。全凭父母做主,新娘自己在结婚典礼的那一天才能见到新郎的面——”

“这种没有道理的事,我们绝对不认可!”小夜子终于怒了,“鹤姐,如果你打算为了我们牺牲自己的话——”

“不是的。”鹤子缓缓摇头,“小夜儿、阿正,你们都不用担心。嗯,可能会有点辛苦,不过我会幸福的。”

“哎……”

说实话,两人都吃了一惊。她绝不像说谎,也不像是随口安慰。说起来长姐本来就不会这一套。

“鹤子姐姐是要做神的新娘吗?”正一忍不住说出了直指核心的疑问。

“会吧……不过,还是不太一样吧。”

“什么意思?”

“这种艰深的事,我是不懂的……”

“知道一只眼仓吗?”

“名字听起来很吓人,不过我不知道。”

“嫁到很远的神社都是骗人的,其实是被关到仓里去,对不对?”

“唔,阿正是担心这个啊。不过你怎么会想到什么仓的……就跟惩罚不听话的小孩一样嘛。”

完全是驴唇不对马嘴,但也不觉得鹤子在装傻。她是真的不知道啊。换言之,正一的质询完全没问到点子上。龙吉朗、游魔和正一各有各的忧虑,结果只是妄想吗。

鹤子完全不谈具体细节,始终没有进展。小夜子似乎也不能理解长姐的诡异态度。只是她不知道再逼问下去合不合适。当夜色更深之时,两人无奈地离开了长姐的房间。

也许是成功避免了最糟事态的发生,但也不能就这样一声不吭地听之任之。这就是小夜子和正一的结论。听说婚事放在三天后。似乎没做任何准备,要让鹤子只身一人出嫁。果然还是太奇怪。两人决心无论如何也要保护姐姐。

这天晚上,正一被梦魇惊醒。好像是梦到了满洲,但完全不记得内容。总之,非常可怕。所以才会醒来吧。

为了再度入眠,他刚打算合眼,注意力就被引向了顶棚。他觉得哪里有古怪。黑暗中有什么东西在动。感觉像是大个的蜘蛛,但似乎不是。并非是某物在顶棚蠢动,而是顶棚自身正在变幻?醒悟的一瞬间,眼前就是突然开裂的洞孔。有一块板错开了,现出了正方形的孔。

一个人头赫然从洞里伸出。女人的头颅俯瞰着正一。突然,那人头落了下来。不,准确地说是拖拉下来的。扑簌簌簌……从顶棚的洞孔一下伸到正一的面前。

人头贴近的过程中,四目始终相对。所以从中途开始,有那么一刻正一在想:这不是人的瞳孔,而是爬虫的眼睛吧。然而,在证实之前他就失去了知觉。不过,在意识朦胧淡去之际,他勉强听懂了降至眼前的女人头颅所发出的低语。

姐姐,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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