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雪如山  作者:张天翼

他们见面的频率大致是:每隔三个星期,她到Z城去,和他吃饭,坐地铁,看画展,到海边散步。更多时候,她陪他在街道小巷里走,走很久。他们没上过床,谁也没提出那种要求。

一次他开车到火车站接她,车里有个年轻女人坐在后座,从窗里向她挥着手笑,她愣了一下。驾驶位的车窗降下来,第五岳在里面说,这是我一个学生,我顺路送她一程。

栗栗说,哦。她明白这就是传说中的“女徒弟”,也举起巴掌立在胸前,向那女人摇动一阵,当作打招呼。后备厢盖子缓缓打开,栗栗提着行李箱放过去,砸下车盖,又走回来,她不想跟那人并排坐后座,正犹豫,第五岳适时探身打开副驾驶的车门,说,上来,我的包放你腿上,没意见吧?

栗栗心中喜悦,不动声色地拿起他的摄影包,坐进去,把包搁在腿上。这是她第一次坐副驾驶位。那女人在后面说,美女姐姐你好,师父,你怎么都不给我们介绍呀?

第五岳哼了一声。不用,没必要介绍,反正以后你们也没机会见面。

栗栗转头笑道,我叫陶梨栗,你好。又往第五岳的方向斜了一眼。别理他!他说话就这样子,不戗着人就不痛快。

年轻女人说,陶姐姐,我叫Joyce,哎哟,我们也早都习惯师父这么说话了,大家都觉得他这样超酷的!她穿雪白长毛外套和紧身皮裤,食指指甲上粘着一只金色甲虫,她反复掠头发时甲虫就从鬓边飞过去,飞回来。

这个Joyce下车前说,师父,我明天把拍的作业片发你邮箱,你要多写点批改意见哦。

等把她放在小区门口,车子开走,栗栗从后视镜里看着那个白块块越来越小,说,我要坐到后面去吗?

第五岳说,不用。他看她一眼,见她脸上似笑非笑的,说,怎么了?

嗯,Joyce……第师父,你这口味够重啊。

他只淡淡说道,不要乱讲,也不要乱想。

此时天早就黑了,路灯的光从窗玻璃投进来,每开过一个路灯的光照范围,他的脸就变亮,再暗下去。明暗交替之间,他一字一字说,有时候,具有实用价值的东西,不具有审美价值。

什么实用价值?

Joyce让我给她开一对一私教摄影课,按小时算,每小时……他说了一个非常高的数字。栗栗点头,再点头,说,太实用了,这简直!你下次问问Joyce她需不需要上PS美颜课?你从来不修片嘛。可我会修呀!我也可以给她一对一开课,教她怎么把自己的照片修成高圆圆。

他们笑了一阵。第五岳说,今晚我要在工作室加班,你陪我加班吧。

栗栗没有立即回答。脑中第一个念头是早晨站在衣柜前穿衣服的画面:我今天穿了哪条内裤?哪件胸罩?想完这个才想到,在计划里她并没打算跟第五岳上床。

她说,你工作室有两张床?

一张。

那不够睡。

说了我今晚加班,我不睡的。你睡床。

你又没工夫跟我聊天,让我过去干什么?欣赏你工作的英姿?

第五岳没说话。他把车靠边停下,转过头来盯着她,表情十分认真。今晚我希望你在那里。你愿意就去,不愿意,我送你去酒店。

他到这时还是心平气和的样子,用整张面孔表达出不畏惧失望的平静期待,她迎着他的眼睛,短暂地走神了一忽,就像考试遇到不会做的难题时,先翻到后面看下一页题目,她想:到底什么时候、什么事情能让这张脸失衡失控?……

他仍在等着她。

她说,我今天穿的内裤不好看,是紫色蕾丝的,我买回来就后悔了,可是内衣不能退,没办法只能穿了。不过,确实不好看。

他说,你为什么要跟我描述这个?好奇怪啊你。我根本没打算探索你内裤的颜色。他转回去继续开车,抬手指指太阳穴,现在好了,这里都有画面了。紫色蕾丝,嗯,是不好看。

工作室在一处居民区的顶楼,是跃层房,一段木楼梯通到上面一块面积不大的平台,放了一张单人床和床头柜。另有一个房间是暗房。一边墙上垂着灰色背景布,立着灯板、反光屏、遮光灯罩等等,其余几面墙密密麻麻悬挂镶框子的照片,有风景,有人脸。靠墙还有一张乒乓球案子那么大的工作台,一个书架,一条沙发,一对半人高的音箱。比较奇怪的家具是一只北冰洋冰柜,卖雪糕用的那种(后来他告诉她,冰柜用来储存他搜罗来的进口相纸,有些品牌的相纸已经停产,托朋友从国外高价买了寄回来的)。

栗栗本以为在这里会觉得舒适。他们进来之后,第五岳像每个刚到家的人一样娴熟、自如地忙碌着,走动着打开所有的灯,放下包,脱外套,打开电脑,弯腰在电脑上不知操作什么。人工作的地点,往往是他这个人的延伸。她站在工作室中间,望着他的背影和光亮的后脑,感到这房间和所有家具都是他的异化,是从他冷漠不可捉摸的那一部分变化衍生出来的。她像个害怕被抓住的人似的左顾右盼,不敢挪动地方,想起小时她爸妈回老家奔丧,把她送到一个阿姨家暂住,就是这个感觉,她看不到自己在这个房间里的位置,她在此没事可做,因此也无法产生牵绊。

落地音箱里传出大提琴乐曲声,第五岳直起身,回头说,坐,我今晚要熬到后半夜了。等下我煮咖啡,你喝不喝?

你要我陪你熬着吗?

不用,你可以上去睡。

那就不喝了。

好。你要去卫生间吗?在那边。保洁阿姨每周打扫三次,还挺干净的。不过我没安热水器,你想洗澡的话,只能洗冷水。

你一直洗冷水澡?不用热水?

啊。

她走进卫生间,难以控制地四处侦察一番。没有,没有女性停留过的痕迹,比如马卡龙色牙刷、卸妆液、半管口红。黑色瓷砖地上也没有带指甲油颜色的指甲碎片,这就是一个标准单身汉的盥洗室。她先试着按了一下抽水马桶,见冲水无故障,才坐下小便。站起来,揿了冲水键,刚要离开,又转身把马桶圈掀起来。长期没跟丈夫住一起,她已经习惯一直让马桶圈放下来了。

卸完妆,洗完脸,她抽出一片卸妆棉,藏在洗漱用品架最右侧的漱口水下面,除非有人擦架子或刻意搜寻,否则看不到它。又把一支眉毛镊子搁在放卫生纸卷的小篮里。这举动跟小狗在电线杆下撒尿差不多,她终于轻松起来,朝镜中人“嘿嘿嘿”扮出奸笑声。

她走出来,大提琴的声音令房间像个美术馆或展览厅,第五岳坐在电脑前,鼠标频繁地嗒嗒作响。她凑过去看屏幕,这是什么?

是下个月我的四节摄影课的PPT。然后还有我给一个电视剧剧组拍的剧照,得全部修一遍,交给他们宣发方。我打算今晚一气做完。

你不是从来不修片吗?

我自己的片我不修,这些不算我的。这些属于“有实用价值”,可以不具备审美价值。

她站着看了一阵,说,我去睡了。他像终于想起她的身份似的,扬起头,在自己嘴唇中间点一点。她弯腰在他点到的地方吻一下,转身离开。

上了楼,她带着一点恐惧抖开床上的被子,被子里有一股轻微油腥气,幸好还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内。床单被罩都是深灰色,枕套的灰色稍浅一些,看不出有没有脏印子。他在楼下大声说,你怕不怕光?只开一个台灯可以吧?

可以。

音乐呢?

不要紧,你开着吧。

顶灯灭了,只剩一团黄黄的啤酒色的台灯光,大提琴乐曲声也减弱下去。她躺着看手机,微信里老王发来一张餐桌图,同事们在一家新餐馆的聚餐照,她回复一个流口水的表情,关掉手机,在被子里蜷缩起来,感觉身在晃动的火车卧铺上。

她以为睡着会很困难,然而根本没胡思乱想多久,就失去知觉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醒过来。睁开眼,室内光线很暗,只见面前一个圆圆的镜头。她哼了一声。快门嚓地一响。蒙眬中一个压低的声音说,嘿,栗子。别,你别喊名字,别喊错了。我只想告诉你,为什么我剃了光头。

栗栗想说我不会喊错名字,那得是多迟钝的人干的事。但她不想让他闻见嘴里的隔夜口气,所以只是紧闭嘴唇,用鼻子说,嗯。

第五岳口中喷出苦涩的咖啡气息,他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剃光头发?说出来你可能会笑。我每次遇到中意的女人,都会把头发剃掉,然后让它慢慢重新长起来,就像结绳记事一样。以后我的头发长度,就是我遇到你的时间长度。

她从被子里伸出胳膊,钩住他脖颈,往自己这边紧紧搂了一下。

他说,我要走了,现在我能不能看看你的紫色蕾丝?

她点点头,掀起被子。她上身的T恤没脱,下身穿着内裤。第五岳看了一眼,替她把被子放下掩好,说,也没那么难看。不过我私人觉得,内衣最好只用黑色或白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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