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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花魁如幽女怨怼之物 作者:三津田信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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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就像某些星辰,陨落时和初升时一样黯淡无光。——《茶花女》 三月×日 小女自从来到这里,已快经历三年时光。 漫长。实在是太漫长的三年时光。在此期间,未曾一次回归故乡。未见过一次奶奶、爹娘、弟弟和妹妹。我思念着故乡,我深爱着家人。可是,在我成为优秀的花魁之前,只能忍受这所有的一切。 再过几天,小女成为花魁的心愿即将得以实现。终将迎来这一天了。 每每想到这里便喜上眉梢,难以入眠。当然,这是发自内心的喜悦,然而开心的同时,也伴随着难以言明的不安。就好似取得花魁头衔的瞬间,出乎意料的灾难就会降临。这种讨厌的预感到底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一旦成为了花魁,就可以像姐姐们一样打扮得漂漂亮亮,受到客人们的盛情款待,小女载歌载舞讨客人们开心,在歌舞声中赚到金钱,寄送给故乡的奶奶和爹娘,弟弟和妹妹们也可以吃到白米饭,再也不用挨饿了。那种梦幻般的生活,就要来了。至今所受的苦难与委屈,也终于要开花结果了。因此,我本应该开心地享受喜悦,但却无论怎么也摆脱不了那份不安。 至今所听所闻,莫非与现实相差甚远? 随着在此间生活的时间日益增长,那种体会和感悟也越来越多。姐姐们不是只要讨客人欢心就能赚取金钱吗?为何还会屡次在小女面前表现出时而愤怒与悲伤,时而焦虑和死心这样充满矛盾的感情呢? 当然,既然服务于那些客人,怎么可能事事顺心顺意。讨人厌的客人一定不少。小女也都明白。但是姐姐们背后的酸楚可能不止于此,实际上经常会联想到些别的。特别是这一年以来,疑惑越来越深。一想到令姐姐们万分痛苦的原因,就不由得恐惧起来。 但是,事到如今临阵脱逃是不行的……小女若赚不到钱,故乡的家人们就会挨饿。大家都会饿死的吧。 小女在被窝里几度翻身,愁闷难眠。时间随着漫长的夜晚流逝,距离成为花魁的那一天近在眼前。急切期盼那一天的到来,又希望那一天永远不要到来。就在被这种矛盾的心情搞得束手无策的时候,忽地想起绫小姐送小女日记的事。 跟绫小姐相约写日记虽然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要不就趁着这个机会,从今天开始写日记吧。 小女要去城里的花街[花街的原文为游廓,“游”指游乐,“廓”指区域。日本以前的花街柳巷均为隔开的一片区域,游廓内除了青楼以外,还有各种商店、医院等配套设施。]当花魁!就在小女如此报告之际,绫小姐满脸惊讶,沉默良久。 “若是能够帮上你就好了……” 小女听到绫小姐轻轻地嘟哝一句。为了不让她担心,便精神抖擞地说道。 “没事的,等我赚到了钱,我要带很多土特产回来。当然,给小姐的,一定是最上等的、最好的礼物。” 听了这话的绫小姐,露出悲伤的笑容。温柔的笑容之下似是含着泪水一般,难以形容的表情。 绫小姐只是直直地凝视小女,从抽屉里取出了这本日记。 “你到那里生活之后,无论是开心还是悲伤的事情,快乐还是辛苦的事,无论什么都可以,把你真实的心情写在这本日记之中。不可以欺骗自己哦。要记录下你那时的切身感受。要是能将心情如实持续地记录下来,我想你就不会迷失自我。好吗?神与你同在,主会保佑你的。” 最后那句是什么意思,小女并不明白。绫小姐信奉基督教,因此她说的话小女才无法理解吧。不过,小女非常信赖绫小姐,紧紧地握住了那本日记。 华族[华族是明治二年(1869年)授予以往的公爵和诸侯的族称。根据明治十七年(1884年)的《华族令》规定,分为公、侯、伯、子、男五爵。昭和二十二年(1947年)废除]的宫之内公修建别墅的时候,小女尚处于懵懂记事的时候,那巨大建筑主体建造起来的印象,只在小女脑海中留下残影。记得当时村民们都聚集在一起,议论纷纷。 “为什么要在荒山野岭的乡下建造别墅……” “又没有什么出名的景色,说起来也没有美味的特产可供采摘。” “喔唷,贵族老爷们的事,咱们这些穷苦百姓怎么会知道?” 不过,村里的人们对于宫之内公在村庄里建别墅的事,还是挺自豪的。而且,因为别墅内的杂务需要处理,贵族老爷经常雇佣村民们,于是,起初的自豪逐渐转化成了感恩。农闲期间的杂役工作更是村民们的至爱,也因此成了支撑村民们平时生活的重要收入。 小女七岁的时候,受雇于宫之内公的别墅之中,工作是负责照看少爷。家主似乎是在村子里进行遴选,从而选中了小女。这倒成了小女的奶奶时常挂在嘴边的谈资,不知跟村里的人炫耀过多少次,大家的耳朵都听得长茧了。 小女要照顾的婴儿是宫之内公太太的长子,绫姐姐的弟弟。由于太太体弱多病,这才雇佣小女代为照顾。不过,这份工钱比村里其他工作的回报都要丰厚,好到足以让小女惊讶。老爷也非常好,从未对家人,不,甚至都没对佣人们大声呵斥,更令小女惊讶。更令人吃惊的还在后面,绫小姐还经常过来帮忙。从小女照顾婴儿开始直至被辞退,绫小姐几乎都陪伴在身边。 最初,小女误以为绫小姐是不放心把可爱的外甥交给外人照顾,后来才知道大小姐本人就很喜欢小孩。绫小姐常说自己是在哥哥和姐姐们的身旁长大的,因此总想要一个弟弟或者妹妹。 “我家跟绫小姐相反,我是家里最大的孩子。” 言毕,绫小姐冲我温柔地一笑,接着说出令小女难以置信的话。 “那这样吧,在这里你就是我的妹妹了。” 小女听了这话,有如幸福升天的感觉,当然要把那时的心情记录在此。每日照顾婴儿本已令小女很是开心。从小在村里做过各种工作,尝尽了辛苦和心酸。与那些辛劳比起来,这份工作如同受到恩惠一般,不,能够被绫小姐当作妹妹,简直就像做梦似的。 话虽如此,小女也不敢有半分越界之举,也不敢招摇。而且,奶奶也常严厉地教导小女,切不可忘记自己的身份,绝不可得意忘形。 “在这里不用那么拘谨,你是我的妹妹啊。” 这句话绫小姐已经讲了多次,每每听到此话,小女总会害羞地低下头,不敢正视。只是轻轻地说句“是,我知道了”,谨慎地避免多余的亲昵举动。 对于小女的回应,绫小姐显得有些落寞。每当小女见到绫小姐那样的表情,心如刀割。不过绫小姐马上就会换回笑颜。说她最喜欢小宝宝,以及我们三个人一起共度的时光。 在这段时光里,绫小姐还教我读书写字。村里佃农的孩子们大多没读过小学。有读书的时间,还不如去工作赚钱补贴家用。小女也是一样。 “读书、写字非常重要,对你将来一定会有用的。” 最初,小女是为了让绫小姐开心才学习的。不久,小女就体会到了学习的乐趣。以至阅读的时候,遇到不认识的汉字,就会积极地向绫小姐请教拼写、意思、表现手法,有种难以形容的喜悦。 “你很聪明,接受能力也强。像你这种情况,也许都可以跟小学高年级的学生们一起学习了。” 受到绫小姐的夸奖,使得小女更加愿意全身心投入到学习之中,循环反复。眼下再回顾这段时光,那是多么“奢侈”的时光…… 如果说小女崇拜的对象是绫小姐。那么对于小女的亲友阿照来说,她家的幸代伯母对她也是一样的存在。幸代伯母十二岁的时候被卖到了花街,她是阿照父亲的大妹。从那以后,每个月从未间断地往家里寄钱。 小女只见过幸代伯母一次,是在十岁的那一年,正值盂兰盆节[盂兰盆节是节期在每年农历七月十五日的节日,也称盂兰盆会、中元节。需要注意,某种意义来说,中元节归属道教,盂兰盆节归属佛教,七月十五祭祖节归民间世俗]期间。幸代伯母乘坐着村里极其罕见的出租车回来的。穿着就算是正月[此处是经日语训读后的文,《万叶集》第十六卷的原文是“虎尓乗 古屋”。正月即为一月。日本从元旦到7日为新年(松之内),15日前后称小正月。]都未曾见过的华丽和服,不仅是给自家,还挨家挨户给所有街坊邻居送上各种特产,大家都非常惊奇。回到本家的幸代伯母,仅仅只停留了一盏茶的时间。 幸代伯母放下茶杯,从花哨的袋子里取出化妆品,轻柔地”嘭嘭嘭”地往脸上施以白色香粉,轻巧地将嘴唇涂抹成娇艳的红色,然后突然站起身来。 “我回去了,哥哥,母亲就交给你了。” 随着留下毫无乡音的一句话,坐上等在外头的出租车,如风般扬长而去。 “上苍保佑,上苍保佑。” 阿照的奶奶直到幸代伯母离开,一直在两手合十不断地祈祷。目睹了这一切的阿照,事后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小女。 “幸代伯母一定是个不得了的大人物。” 就在幸代伯母离开的次日,村里的女孩子间流行起了“化妆”游戏。她们摘下河川边盛开的淡桃色的花,将其当作白色香粉轻柔地“嘭嘭嘭”涂抹在脸上。于是,飘散出好似桃子的甘甜香味,酝酿出幸福的心境。 “化妆”的花每逢夜晚便会枯萎,而次日清晨,又会在阳光下开放。怎么想都不可思议。宛如幸代伯母一样。那个夏天,幸代伯母成了女孩子们的憧憬,大家也很热衷于“化妆”游戏。 但是,不和谐的声音却在脑中挥之不去。有不少大人都在背地里咒骂幸代伯母。 “不过是个卖淫女,有什么了不起的……” “靠出卖身体换来的特产谁稀罕?” “恬不知耻的货色,还有脸回来。” 还有些听不太懂的话,从说这话的人的表情和语气来看,也能知道他们在说幸代伯母的坏话。 当然,阿照听了也是非常生气。说那些人是因为嫉妒才出言不逊的。然后,大多数的人都面带不快地沉默下来,但还是有几个男人脸上挂着令人生厌的笑容,仿佛等着看阿照出丑似的。其中还有人说着奇怪的话。 “不久之后,你是不是也要去做你伯母那样的工作啊?等到那时,你就会明白那位伯母的伟大之处咯。嘿嘿。” 小女也问过奶奶,可是没能得到满意的答案。 “幸代啊,她可是个孝顺的女儿。都是受她的恩惠,阿照家才有东西可以吃。他们没有资格说幸代的坏话。那些人会受到惩罚,天神是不会原谅他们的。” 因为奶奶站在幸代这边,小女和阿照别提有多开心。果然,幸代伯母很伟大,我们也松了一口气。 正因村里有着这样一位幸代伯母,即使父亲接连不断地债台高筑,十三岁那年小女在听闻自己被卖到青楼之时,也没有产生厌恶的情绪。虽然,小女不忍离开奶奶、爹娘还有年幼的弟妹,也对即将到来的独自生活感到孤单。但听说只要等到契约年满,就能赚到一大笔钱回乡,反而有种跃跃欲试的干劲儿。 人贩子阿叔的话也是背后的推手之一。 “花街的花魁呢,也不是那么难做的。就是穿着华丽的和服、服务客人的工作而已。不过,不学点唱歌、跳舞可不行。话说回来,女孩子不是本来就喜欢唱歌、跳舞什么的嘛。” 拜绫小姐所赐,小女很喜欢学习,所以对于学习新鲜事物从不抗拒。听了此话的阿叔,双眼圆睁,更是赞不绝口。 “喔唷,这可厉害了啊。这样的话,花街教的东西,你马上就能学会,很快就能取得成功。” 小女听言欣喜若狂,脑中浮现出从未见过的繁花似锦。想到就要在那样的花街生活就异常地兴奋,还有能够赚钱养家的成就感。 但是,无论奶奶还是爹娘,他们的脸上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喜悦。本就少言寡语的父亲不怎么说话,母亲更是煮了只有在新年正月才能吃到的白米饭给小女。弟弟和妹妹也吵着想吃,母亲完全没有理会他们。大概是母亲这样的举动不同以往,平日里纠缠不休的弟妹很快就安静下来。 结果,对于小女要去花街这件事感到开心的,只有相信他们的姐姐会出人头地的弟妹,以及阿照她们几个女孩子而已。 “你一定要买城里的特产回来哦。” 阿照她们的脑中一定浮现出幸代伯母的影子。所以,小女自然是明白那种一半喜悦一半羡慕的心情,因为都写在她们的脸上了。 “嗯,盂兰盆节的时候,我也会坐出租车回来的,而且还会塞满特产。” 小女离开故乡是在四月初,那天非常暖和,风轻云淡。 前一晚奶奶搂着小女一起睡觉,像是回到幼儿时代。那时母亲出去工作的时候,小女就被奶奶搂在怀中。这样的场景渐渐地唤起了幼时的记忆,无法言语的温暖从心而生,小女就这样在奶奶怀中沉沉地睡去。 小女离开家时,跟奶奶和爹娘道别。弟弟和妹妹们哭喊着,还追着人贩子阿叔后面。 “姐姐,别走!” 明明前几天他们都还没什么感觉,将要临别之际是感到寂寞了吧。不过,他们追到村口就停下了脚步,目送小女远去,直至小女的身影消失不见。 至于小女,倒不觉得离开故乡和家人有多么悲伤。此时,小女已完全倾倒于城里花街的欢声笑语。 与人贩子阿叔一同离开村子,他在山下的店家买糖果给自己吃的欢喜,第一次乘坐蒸汽火车的兴奋,好似已是很久远的过去了。那时候只有一个念想,就是要像阿照的伯母那样,在盂兰盆节衣锦还乡。 但是,当蒸汽火车抵达这座城镇后,尽是小女从没见过、从没听过的事物,让小女震惊不已。生长在村里的小女,所见所闻都只有乡下那点东西,以至于眼前的这个地方城镇宛如生机勃勃的大都会。环顾四周,没有田园农舍,顿时无法抑制的不可思议遍及全身。 可是,这种惊讶只是序章而已。小女穿过桃苑花街大门的那一刻,只能张大嘴巴,差点当场瘫坐在地上。 这里一定是龙宫城。 小女当时是发自内心这么想的。当然,龙宫城在海底,不可能在陆地上见到。可是对于涉世未深的小女来说,只有从奶奶那里听来的传说故事,才能解释眼前的这片梦幻新天地。 花街大门的正前方是一栋栋绵延不绝的奢华建筑物,那些人家的屋檐下都悬挂着铺张奢华的彩色灯笼。街道正中排列着华贵的樱花树,飘散着异国风情的街灯早已点亮……诸如此般的风景近在眼前,除了震惊再无其他想法。从蒸汽火车下来进到城里,再到眼前的一切,内心的震惊程度成百倍增长。 “金瓶梅楼”是小女被带去那所豪宅的名字。这座建筑比村里地主的屋子,以及华族宫之内公的别墅更加豪华。二层还有回廊相通,起初小女还以为是他宅,当被告知是一户人家的时候,不禁仰头观望那座右邻的三层别馆。 跟着阿叔通过本馆的玄关大门,走入右手边的一条通道,小女随着他的步伐,突然眼前两眼一抹黑。已是日暮时刻,外面的道路已早早地点亮灯光,哪里都是一片明亮。现在猛然钻进两栋建筑之间的狭窄通道,视线自然会变得黑暗。 也许是阿叔已经适应了,只顾往里面走去。行进途中,小女见左手边有露出灯光的窗户,似是一间厨房。只见阿叔打开门,向着腰系红围裙的女佣自报家门,像是叫她去通报嬷嬷。[嬷嬷原文为“遣り手”,专职调教姑娘,也叫调教嬷嬷] 那名女佣长得人高马大,手脚粗壮,貌似比小女年长两三岁。但是,她的肤色可谓是晶莹剔透。强健的体魄和雪白的肌肤显得很不协调。可是,当她面向站在光线昏暗的通道中的自己时,完全就是涉世未深的少女脸蛋,所以,小女又觉得她与自己年龄相仿。 “请,请等一下。” 她坑坑巴巴地说了一句,便慌张地离开了厨房。 “笨蛋!怎么不请他们去前边!” 从走廊的方向传来一句骂声,听起来是上了年纪、颇具气势的女声。她似乎在冲着女佣发怒。 “哦哟!这不是山边先生嘛。” 就在厨房门打开的霎那,那位嬷嬷的语气和声音立刻发生了变化。 “您来啦,快,快,请到前面去吧。” “不必麻烦,就在这里说吧。” “哦哟,快别这么说,我们到前面说吧。要是让我家老板娘知道我让您从厨房进来,可是要骂我的。”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寒暄过后,阿叔执拗不过对方,只得折回前门。 金瓶梅楼有两扇玄关门,中间装着宽广的格子窗户,大概是效仿城里客栈的那种样式。 小女紧跟阿叔的步伐,进入毗邻通道右侧玄关门的瞬间,小女就被扑面而来的气势压倒。眼前是一张张排在一起的穿着雍容华贵服装的花魁照片。极具奢华的照片,将小女震慑得精神恍惚了。 玄关三合土[玄关三合土是指屋内地面为泥地的地方]的中央竖着一块巨大的板墙,墙上装饰着每一位花魁的照片,从格子窗户外边就能看到。 为什么不把格子窗换成玻璃窗呢?那样的话,客人在外面也能看清楚了。就在这么想着的时候,嬷嬷迎了出来。 阿叔也再次寒暄起来,嬷嬷冲着小女微笑。 “哦哟,来啦。哦哟,来啦。” 但是,她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好像要看透小女似的,死死地盯着小女的脸,有如品尝食物般从头到脚往复舔舐着小女。因此,小女战战兢兢地鞠了一躬,然后像根棒子一样杵在那里。 那天,小女穿着家里太婆留下的朴素条纹样夹和服[夹和服是有衬衣的和服总称。初秋至初春时穿],母亲缝补之后,又系上红色三尺腰带。此时嬷嬷的目光就像剥下了我的衣服,带着有种说不出来的厌恶。 嬷嬷看起来没有奶奶那么老,却不知为何要年迈许多。其实无论从长相、身体的灵活性、身着的和服式样,她哪方面都要比奶奶年轻,但就是会让人产生这样的感觉。她不同于村里任何的老人。或许是第一次见到有这种气质的女人,让人根本看不清她的本来面目。 她莫不是已经数百岁的老妖怪? 第一次正式见到嬷嬷,小女就是这么怀疑的。被老妖怪死死地盯着,小女仿佛在逐渐失去意识。 “嘿,真是不错的孩子啊。” 阿叔流露出一副自豪的样子,用手抚摸着小女的脑袋,但小女依然身体僵硬。 “山边先生选中的人,错不了。” “哦哟,您可别这么说,这不还得倚靠您的调教,相比之下,俺这点本事不算什么。” 随着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更加深了小女的疑惑。小女会不会被这座金瓶梅楼的妖怪吃掉?恐怖感油然而生,那时真是如坐针毡。 现在想想好笑,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小女孩,突然从偏僻的故乡被带到了热闹的城里。而且,还是花街这样特殊的场所。见到嬷嬷前的亢奋心情,瞬间就被些许的不安取代,随之萎缩,转而变成畏惧和颤栗也是没有缘由。毕竟那个时候小女还只是小孩子。 小女怎么到了如此骇人的地方啊…… 嬷嬷催促着我进去,直到进入内室面见老板娘的瞬间,小女一直在后悔。 是不是哪里搞错了? 小女本想询问阿叔,回头看他,只见他急急忙忙地挺直了身体。他们形成了前后夹击之势,小女哪里都逃不掉了。 此时想起了绫小姐悲伤的笑容,她是否已经预见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 小女的脑中乱作一团,一片空白,心里想的只有回家,祈求再见到奶奶和母亲。 等小女反应过来,已经坐在了内室的角落,听到老板娘向小女问话。 “别躲在角落呀,靠近一点。这孩子缩在那个角落里,好像被我逮到会被吃掉一样。” “逮”“吃”,听到这几个词,小女不禁打着寒颤,抬起头来。终于,小女从正面看清了老板娘的容姿。 眼前的老板娘,跟小女在城里见过好几次的妇人没有差别。不,那些妇人们身上并没有此等的威严。不过再怎么看她也不像是妖怪,心里一下子平静许多。 “名字?” 即便如此,仍然无法即刻对老板娘的提问作出反应。就在小女扭扭捏捏的时候,坐在身旁的嬷嬷拧了小女左臂一下,小女不自觉地开口答道。 “樱、樱、樱子……” “几岁?” “十三……” 老板娘向着嬷嬷使了个眼色。只见嬷嬷点了点头。 “好好表现。” 视线再次转向小女,老板娘用教导般的语气说道: “只要你拼命努力,就可以帮助故乡的家人。赚大钱,敬孝心。” 小女不知如何作答,只得默默地点头。嬷嬷再次拧了小女的左臂,发怒道: “你对老板娘是什么态度,好好回答!” “……是、是、明白。” “问你叫什么名字,就说‘我叫樱子’。问你多大,要说‘我今年十三岁’。要完整地回答,懂吗?” “嗯,我叫……十三岁。” “笨蛋,‘我叫’与‘十三岁’不能放在一起。”[原文是在教导日语中的敬语,中文没有这样的句式] 受到惊吓的身体又变得僵硬起来,就在小女感觉身体紧绷着的时候,老板娘笑逐颜开地说道: “这位喜久代从今天起就负责对你的教育。好好听从她的话。若想尽早成为独当一面的花魁,不拼死地努力可不行哦。” 小女原以为只要进入花街,就可以当上花魁赚钱。听到这话,不禁吃惊,脸上也表露出了失望之情。 “看来这孩子想马上接客嘛。” 嬷嬷的语气中夹带着惊讶,然后继续说道: “你听好了,想要接客得先做好准备,礼仪作法、语言应酬、跳舞唱歌什么的都要学,要记的东西多了去了。你要把这些全都学会,才有资格成为花魁。所以要是不想学习规矩礼仪,不知道要何年马月才……” 话音未落,走廊一边的纸门突然被打开了,有一个男人探出头来。 “啊,来新人了?” 小女和阿叔看着纸门就要关闭之时,嬷嬷忙不迭地出声阻止。 “老爷,您请进来。” “啊,不,不,也没什么急事,等你们聊完了吧。” “这怎么行,让老爷等我们成何体统?” “没关系的,工作第一。” 此时,老板娘并不关心嬷嬷和被称为老爷的男人之间的谈话,而是转身向后走去,像是要做什么。 “老爷,给。” 结果,只见老板娘掏出一个纸包后起身。就在这时,一直气定神闲闲聊的老爷迅速走进内室,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接过纸包放入怀里。 “哎呀,哎呀,惊扰到各位了。” 说完他对着嬷嬷和阿叔笑笑,接着,视线又转到了小女身上。 “这孩子挺清纯的啊。绝对会成为一等一的美人。你叫什么名字?” “樱……我叫樱子。” “哦,樱子啊,嗯,好名字。” 此时的老爷像是反复在思考什么。 “你要听老板娘和喜久代的话,成为大家的小可爱哦。” “是的……” 说完此话老爷转身欲出,嬷嬷又叫住了他。或许是小女多心,嬷嬷的话语里多少带有嘲讽之味。 “这不,您既然都回来了,我们这边的事马上就完,请您就坐一会儿吧。” “不了,就这样吧。我现在也是诸多事务缠身。” “哦哟,那就不强行挽留您了。” 老爷面对嬷嬷说的嘲讽话,施以和蔼的笑容,又向阿叔轻轻地低下头,迅速地消失在视野里。 明明是金瓶梅楼的男主人,感觉却不住在这里,让小女感到不可思议。而且,嬷嬷的态度也是非常的微妙。要说老爷和嬷嬷的关系,放在故乡,难道不是地主和自己父亲的关系吗? 老板娘和嬷嬷、阿叔三人谈话的时候,小女又开始胡思乱想起来。在村里被认为是常识,在这里好像并不通用。虽说小女现在已经不再认为这里是妖怪的住所,但也再次认识到这里仍是龙宫城般的所在。 老板娘将买我的价款递给阿叔时,还递出了一个和纸包裹的东西。这是外观很薄、细长的东西,能闻到海的香味扑鼻而来。只见阿叔接过后,用手压一压,像是在确认这东西的厚度。 嬷嬷将阿叔送出玄关,又折返回屋内,领着小女向着走廊的深处——嬷嬷的房间走去。 “从今天开始,樱子你就跟着我住。” 忽地想起左臂被拧时的痛,想到接下来的日子能否不让嬷嬷发怒,能否和睦相处,心里就很是不安。 “只要你听话,照我说的做,很快就可以成为花魁,挣大钱了,好了,你也不要太过担心。” 小女听闻此言,不禁惊讶她竟然看透了小女的心思。 “把行李放好,跟我出来。” 眼见嬷嬷刚进来就要出去,小女只得慌忙地跟在后面。 “要跟大家好好打招呼哦。” 这次,嬷嬷打开房间右边的纸门,瞬间,无以言表的璀璨光景一下飞入眼帘。 从小女眼前到另一端,整齐并列着梳妆台。原来这是一间宽敞的化妆间。在一面接一面的化妆镜前,花魁们盘结着优美的头发,满是娇艳动人的妆容,穿着花哨艳丽的服装。她们背对着小女正在忙碌着。 何等美丽…… 小女看得心荡神驰,甚至都恍惚了。小女再次想着这里一定就是龙宫城,不会有错。 “都打扮好了吗?” 嬷嬷的声音仿佛从远方传来似的。 “好啦。” “××姐还没好。” “预料之中。总是她最慢。” 花魁你一句我一句地聊了起来,她们中有一个人察觉到了小女。 “啊?新人?” 接下来一瞬间,所有化妆台前的花魁们齐刷刷地转过头来望向小女,直直地盯着小女。 “喂,还不跟大家打招呼?” “……请、请多多关照。” 听到嬷嬷的提示,小女赶紧慌慌张张地低下头来。 “有站着行礼的人吗?规规矩矩地坐下,双手五指放在榻榻米上,然后再低头行礼。” 小女被嬷嬷击打着屁股,顺势坐了下来,刚一坐下,花魁们就齐声哄笑起来。嘈杂的说话声响彻整个房间。 “这是从哪座山里跑出来的吧。” “嬷嬷,调教这种人想必非常辛苦呢。” “这跟你们刚到这里的时候很像呐。” “哪有!” “不,××来的时候更差劲。” “哪里来的野人?” “哼,要是小女子是野人,××姐就是棕熊!” “你说什么!” 不知不觉间,花魁们把小女撂在一边,开始了好似吵架的争论。虽然提及了几个花魁的名字,但我完全不知道分别对应哪个花魁。在这样喧嚣的场合,也不是记名字的时候。 说起来,并非所有的花魁都加入了争论。有对我投以温柔微笑的人,有略带悲伤表情、偷偷窥视我的人,还有不带任何表情、撇了小女一眼就没了兴趣的人。与大家反应不同的花魁也有不少。 但是,此情此景却让小女很是困惑。明明被所有人嘲笑是乡下人,却反而感觉挺爽快的。 “好了好了,聊天结束。” 随着嬷嬷的催促,因为聊天而有所耽误的花魁迅速整装,所有人都步入走廊。这时,就像算准了时间的老板娘从内室里走出,往放置在玄关旁边隔板上的神龛走去。茶壶和门房[茶壶原文为“妓夫太郎”。门房原文为“立番”]已在候着,等待所有人参拜神龛。 “保佑今日宾客盈门,花魁一切顺当。” 随着老板娘说出的祈祷的话,所有人都低垂着头。小女见势也在心里默念同样的话,无意中瞥见了神龛里供奉的神体。 那就是神啊! 那是一个形似细长的蘑菇,坚挺而有力地杵在那里的木雕品。与村里祭祀着的,还有从奶奶那里听到的神,也相去太远了吧。 就在小女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奇妙的神像之时,人群中突然爆发出一阵疯癫的大笑。 “哟!那个孩子是第一次看到这神吧,眼睛都直了。” 所有人都看向小女的脸,过于害羞的小女马上低下头去。但是,她们似乎并不在意,又开始了喧闹。 “这也难怪,毕竟是第一次见这东西。” “哎,我们都已经看厌了。” “说起来你最近不是都没见到吗?” “什么!你说什么!” 眼看就要掀起一场新的争论,其他的花魁操着悠闲的口气说道: “也没错啊,说起来为什么这里的神如此栩栩如生地矗立在那里?” “讨厌啦,姐姐说这种话真是讨厌。” “这神要是无精打采,我们也不好做生意嘛。” “对,对,对。没错。” 面对着齐声欢笑的花魁,嬷嬷有意收拾场面似的一本正经地说道: “如果客人们的神物失去了元气,使他们再现雄风,不正是你们这些花魁该努力的事嘛。” 在笑声愈加猛烈之时,嬷嬷将她们赶回了原来的化妆间。那一天,首位客人是在十几分钟之后出现的。 然而,小女直到最近才知晓神像的真面目。但是,究竟为何要供奉此物,实际上直到现在小女依然无从知晓。 三月×日 昨晚完全沉浸在写日记之中,回过神来,已是破晓时分。 其实最开始记录日记的时候,还很担心能否写出像样的文字。绫小姐教小女认字和写作,还有和这里的优子小姐共同学习,不经意间就领悟掌握了所学的知识,小女也十分惊讶自己的学习能力,这令小女开心无比。若是把昨晚写的日记给绫小姐阅览,她一定也会为我高兴。 对了,干脆把这个日记作为书信寄给绫小姐吧。在成为花魁之日定下来之后,学习各种技艺的时间会减少很多。当然,各位花魁姐姐吩咐的杂事依然络绎不绝,不过写日记的空余时间还是有的。如果成了花魁,一定会变得更加忙碌。要挽回溜走的三年时光,那就只剩如今了。 说起一开始在金瓶梅楼的生活,那是何等令人震惊。 首先,匪夷所思的是一日三餐都可以吃到米饭。而且,是白米饭啊,一日三餐都有!不仅仅是花魁,女佣也是一样的待遇。小女切身体会到,住在乡下的我们,一直过着底层的卑贱生活。然而即使这样,花魁却还经常抱怨食物。 “肉呢?要是再不吃点好东西,可招待不了客人们!” “煮芋头和魔芋,又这么清淡。这里有点味道的只有咸海带!” “啊,好想吃烤鱼。想吃那种两面烤到焦黄鲜嫩的鱼。” 每天有三顿白饭吃就该感恩戴德了,不过没有人有这种感激的心情。她们觉得有白米饭吃是理所当然,还要为了吃什么菜不断地发牢骚。 这些姐姐,与小女的奶奶、爹娘绝不是同一类人。二者的生活方式完全不同,可以说是有着决定性的差异。 简单汇总一下金瓶梅楼一天的起居生活—— 上午七点半到八点,店内小厮[小厮原文为“仲どん”,相当于中国青楼的杂役和最下等的男仆]开始打扫,女佣则负责准备早餐。在这期间,昨晚滞留的客人将会离开。 八点,老板娘向神龛内点灯,供奉神酒、米饭、水、盐。 九点到九点半,所有人吃早餐。若是昨晚留宿的客人,则由外面的饭馆送早餐过来,再由花魁服侍用餐。 十点到下午两点,大部分的花魁会去补觉。嬷嬷也会在此时休息。 两点到两点半,所有人吃午饭。 两点半到四点半,花魁进入澡堂洗澡,然后进行梳头、化妆,以及整理衣物等打扮工作。 五点,所有人聚拢在神龛前参拜。 五点半,接待第一位光顾的客人。 七点到八点,除了正在接客以外的花魁,所有人吃晚餐。 十点,晚餐时间。在接客的花魁,吃一点饭团什么的食物充饥。 凌晨零点,门卫会将大门、中门、小门全部关闭。若是在这个时间以后出入的客人,可走大门边上的便门。 一点,嬷嬷入寝。夜里交给接班的茶壶在店内巡视,直到早上嬷嬷起床。 四点到五点,早起的客人回去。 乍一看这样的记录,就能明白这绝非普通的生活。小女老家那样的偏僻乡下自不用说,即使是城里居民的生活,也与之几乎没有共同点。这个行业就是如此特殊。 的确与花魁接触得越多,越能体会到她们这个群体的与众不同。小女从前只知道自己出生的村子,到此的三年间,学到了很多东西。其中不仅有这里的人教小女的,还有小女通过读书、看电影学到的。小女越来越想知道这个世界到底是什么样的。随着小女知识和阅历的增长,认识到花街是怎样的世界,花魁又是怎样的存在。当小女再次审视这些事实,由内而外地产生了不安且厌恶的情绪。 花魁实在是太可怕了…… 到头来,小女萌生出这样的想法。可能还是因为她们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却能赚大笔的钱。 早上睡到自然醒,吃个饭又回房睡觉。睡到下午很晚才起来吃午饭,悠闲地洗个澡。然后,一边叫来做头发的去梳头,一边与姐妹们聊天,打扮,更衣。傍晚去神龛前参拜,要是没有被客人点名,就可以去吃晚饭。随着夜晚的到来,无论再怎么没人气的花魁也有客人接待。如此一来,她们可算是忙碌起来,要说她们干什么呢,无非就是在客人面前跳舞、唱歌,说说无聊的废话,陪伴客人们喝酒玩乐而已。 当然,小女认为只做这些很难持续到深夜。但是,歌舞升平、寻欢作乐之后,大部分的花魁好像要陪客人就寝。换句话说,她们的生活是就寝、吃饭、打扮,还有游艺,除此之外都跟她们毫无关系。只需如此就能赚到钱,实在是非常的不可思议。这个世界上竟然还有这么开心和轻松的工作,小女惊讶得目瞪口呆。 尽管如此,花魁的喜怒哀愁为何又是如此激烈呢? 为何要那般恶意地咒骂客人? 房间里传来花魁和客人奇妙的喘息声是怎么回事? 身体状况变差又是什么原因? 随着在这里生活的时间日益增长,有关花魁的谜团也愈发难懂。明明花魁是自己的目标,然而却对她们的事一无所知。深入地去思考,却又会害怕起来。由于店内其他人的分工明确,反而凸显出她们的特殊性。 老板娘也称领家,是金瓶梅楼的经营者。老爷似乎什么都不管,由老板娘独自经营管理着这家店。老爷和孩子一起住在花街外的别邸,通常一星期能见到他一次,目的就是来要点零花钱。听说老板娘给他的钱,都被他赌博花掉了。 虽然乡下也有不怎么工作的父亲,只靠母亲拼命工作撑起一个家的情况,但也不会有像老爷一样的人。因为老家的男人要是这样,一家人都得饿死。说明这里有的是供老爷游玩挥霍的金钱。 实际上,老板娘对钱是非常计较的。花魁私下也会骂她“守财奴”“贪婪”“顽固”“吝啬鬼”。且不提花魁欠她的借款,老板娘无论何时对金钱都不会做出任何让步。 嬷嬷,说起来就像是一个管家,或者说中间协调人。她是介入老板娘和花魁、花魁和客人之间进行周旋的角色,确保店内生意能够欣欣向荣。像是给客人安排花魁,完全是由嬷嬷决定的。 不过小女有一点始终无法理解。大部分的客人都会先看玄关处的花魁照片,看上哪位就点名这位花魁,如果被点名的花魁正好在陪客人,那就没办法了。不过有时即便这名花魁有空,嬷嬷也会直接安排别的花魁给客人。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不过倒也没有几位客人不满,说来这不是大问题。从开始就别这么做不是更好?很多花魁得知自己并不是客人点名要的,第二天就会不停地抱怨“不公平”“不满”,岂不是会增加矛盾吗? “完全没有好感的客人,简直像死了一回。” “每一次都塞给我讨厌的客人,能不能收敛一点?” “烦死了,那种货色再来小女子不接!” 小女若是嬷嬷,一定会遵从客人的意愿。花魁心情舒畅,陪客人们玩得开心,客人自然愿意拿出大把的金钱。要是被点名的花魁在接待其他客人,那也只好换别人。所以,优先考虑客人的喜好,同时也要兼顾花魁好恶的客人类型。起码照顾下花魁的心情吧,至少不要给她们安排讨厌的客人。 小女已经来到这里三年有余,已能想到这些。再怎么说,原本花魁出身、做了数十年的嬷嬷,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 但是,每当花魁有这种抱怨时,她总是会这样说: “照老娘说的做,绝对不会错的。动动脑筋想想,这些客人们也算替你们还了点钱,能早点赎身不好吗?” 话里的意思就是为了花魁着想。嬷嬷是不是有不得不这么做的苦衷?但小女一点也想不明白。这也是关于花魁的谜团之一,令小女百思不解。 茶壶的工作是揽客和充当店内的保镖。他们性情冷漠,哄骗揽客、察言观色,若不具备这些条件便无法胜任。 茶壶穿着朴素,外出时就像从哪里来的商人。与穿着花哨的花魁形成鲜明对比。起初小女觉得因为他们收入很低,所以贫穷,不过貌似并非如此,而是在店内招揽生意的茶壶,不能比客人们打扮得阔气。 “要说俺们,那可是非常讲究的。你看,和服面料、木屐、烟草、挂饰、金表这样的随身物件哪样都不差。和服外褂的长度也比普通商人的要稍微长那么一点。” 小女当然不可能当着他们的面询问有关衣物的问题。这是有次名叫朝先生的茶壶对小女说的,小女是打心底感到惊讶。现在小女算是懂了,一流的茶壶能够读懂对方的想法。像小女这样毫不掩饰好奇心、直勾勾盯着人家衣服的企图,早就在他面前暴露无遗了吧。 茶壶从开大门、开始营业便盘踞在玄关照片墙右手边的柜台,陆续招呼透过格子窗户向墙上张望的客人们。这时候他不可跨出自家门外揽客,只得外呼内应。所以,不是口才佼佼者是无法胜任的。对于话术要求颇高。通过与客人们的谈话交流,读透对方的心思。因此,猜出一个乡下孩子的想法,简直易如反掌。 茶壶负责与站在店内照片墙前的客人们谈价格。根据接待房间的规格与玩乐时间长短的不同,支付的钱也不同。不过,在这里谈拢的价格,也并非就是最终价格。客人会被带到二层的接待室,再经由嬷嬷的一番花言巧语的洗礼,客人就会掏出更多的钱。总之,在花街,每个人都要上阵,轮番使用各种招数让客人掏钱。此种手段更是小女前所未见的。 照片墙正中央装饰着花魁们的照片,左右两边各设一个柜台。右边为茶壶,左边是门房,门房是茶壶的见习人员,穿着素色条纹和服,腰上系着一条角带,再绑着与和服同一种条纹的围裙。同时他们也兼有保镖的功能,茶壶不在的时候,便会坐在右边的柜台进行揽客。 茶壶的手下,俗称小厮,下身穿着藏青色的细筒裤,上身则是藏青色的法被[法被是日本传统服装,通常在开祭典的时候穿。在衣领或背后印有字号或名字的半截式外褂。以前是日本武家的仆役的服饰],足蹬草鞋,好似工匠的打扮。天气寒冷的时候外面加一件藏青色无花纹的棉外衣,不穿袜子。到了冬季,将和服的后襟翻起来掖在腰带里是小厮的特征之一。 他们就是常说的万金油,从店内清扫、床单替换,到花魁吩咐的各种杂事什么都做。掌握不到这份工作要领的话,干再多的时间也只能是小厮,不能升格为门房。店门打开迎客后,小厮便坐在店内的楼梯下,主要负责领客人们到二层的接待室。 在绝大部分都是女人的青楼之内,茶壶、门房、小厮是为数不多的男性。不过,茶壶和门房都不在岗的时候,常驻就是小厮一人。他偶然能从老爷那里得到一些赏钱。 对了,差点忘了,还有优子小姐的哥哥——大学生周作少爷。少爷与老爷完全不一样,他是一个沉着从容的人。虽然看上去有点病弱,但反而增添了他身上的奇妙魅力,实际上他在花魁之中也颇有人气。 老爷通常一周只出现一次,但这对兄妹经常来玩。本馆他们是不会去的,只去别馆。虽说别馆的二层和三层也被用作营业,但听说一层原来是老板娘的起居室。他们放学回来,经常会绕远路过来,可能是有点怀念这里吧。又或者是想在老板娘——他们自己母亲的身边多待一会儿。 傍晚是营业的时间,刚好是老板娘忙碌的时候,就算他们来了老板娘也没有时间到别馆去。即使这样,两人能在离母亲比较近的地方待着,就满足了吧。周作少爷通常在别馆的一层辅导妹妹学习,优子小姐一边接受立志成为教师的哥哥的辅导,一边等着老板娘空出时间。 小女与他们两人相遇,是在进店四个半月的时候。嬷嬷按老板娘的吩咐叫小女去做事,因而去了别馆。穿过走廊要进入某间屋内之时,小女不经意间瞥见了庭院里盛开的花,情不自禁地叫出声来。 “啊!绣球花!” 老家的河岸边,随风摇摆的,那个淡淡桃色的化妆花,就盛开在庭院里小池塘边。忽地想起以前玩过的“化妆”游戏,还有阿照和小伙伴的脸,已经过去多少年了?就在思乡之愁涌起的瞬间,小女心里变得空寂起来。 “那个叫合之木。” 从身后传来搭话的声音,吓得小女几乎跳了起来,回头查看,那里站着一位穿着漂亮洋服的可爱少女。 “是一种豆。” “啊?啊?真的?能吃吗?” 望着小女吃惊的样子,少女“噗嗤噗嗤”地笑着说道: “属于豆科植物,肯定是不会错的。不过像普通豆子那样吃是不行的。” “还好,还好,要是拿能吃的东西来玩,那可是会遭到严厉的惩罚。” “诶?玩?用那个花?” 于是小女就向少女讲述起了关于“化妆”游戏的事情,少女饶有兴趣地走到庭院之中,采了一朵花回来。 “示范给我看一下。” “像这样,嘭嘭嘭地在脸颊上拍几下。” “嘭、嘭、嘭……” 小女边做着示范,边看着她微笑的眼睛,心里软绵绵的,却变得温暖起来。但是,想到这种花盛开的时候,小女本该带着特产返乡的,突然情绪又消沉下来。 “怎么了?” 可能是脸上流露出了情绪,少女见状脸色也阴沉下来。 “没、没、没事,没事。” 小女终于察觉到,眼前的这位少女正是老板娘的千金。她岂是小女能够亲密交谈的对象?小女实在太笨了。因此,匆匆行过一礼,正欲慌张返回本馆之时,背后传来的声音叫住了小女。 “小姐们,你们在干什么呢?” 回头一看,那是一位穿着纯白开襟衬衣、双手叉腰站姿挺拔的青年。他似乎一直在关注小女与小姐的对话。 怎……怎么办? 察觉到他是老板娘家少爷的同时,就做好了被骂的准备。 “哥,你这样可不行哦,这是女孩子间的游戏。” 青年听过这话,又微微一瞥少女,笑了出来。 “说错话的妹妹,还是少说几句吧。” “嗯?我说错什么了?豆科没错吧,还是哥哥你教我的。” “豆科没错。但是,不是合之木。” “骗人,是哥哥……” “我教你的是——合欢之木。” “真的吗?” 少女不太相信,试探地向青年投去目光,忽地转向小女。 “从现在开始,叫化妆花之木吧!” “是、是,嗯、嗯。” 虽然是反射性的回答,但是看着笑逐颜开的她,小女心中再次被温暖包围。 “化妆肚子[化妆肚子原文为“ぽんぽん腹”。ぽんぽん是象声词“嘭嘭”的声音。文中多次提到“嘭嘭”拍在脸颊上化妆的声音,这里是优子耍性子,随便取了一个名字]或是其他任何叫法都好,随便你喜欢叫什么就叫什么。” “这不变成狸子鼓腹[狸子鼓腹是相传狸子在夜间模仿祭祀伴奏者打鼓,将自己的肚子当鼓打。文中是周作接下了优子的包袱]了嘛。” 这句话把青年逗乐了,只见少女的脸颊微微鼓起。 “休息结束。回去学习!” 此话一出,气氛变得落寞起来。 “那、那,小女告辞。” 小女看准时机,施以一礼想回本馆。 “等一下,再等一下可以吗?” 然而,少女过来挽起小女的手臂,将小女拖去最里面的房间。屋内有一张黑得发亮的大桌子,上面摊放着书和记事本。 “你叫什么名字?几岁了?” “我叫樱子。今年十三岁。” “啊呀,只比我小一岁。我叫优子,这是我哥,周作。” 说着,优子小姐的喜悦溢于言表。 “我们一起学习吧。” 像是即刻就要小女坐在她旁边的样子,这令小女非常为难。 “优子,快别这样。你看,为难人家了。” “啊?为难吗?” 对于周作少爷的话,她脸上写满惊讶,又转向小女。 “不、不是……” 小女摇了摇头,心里很是高兴。当然,跟小姐一起学习是不可能的。因此,仅仅是被邀请一起学习,就足以让小女感激。 “你看,樱子没说……” “她在金瓶梅楼学艺。” “跳舞唱歌的话,我也……” “优子,你们学的东西不一样。” 周作少爷的态度很明确,优子似乎很不服气。 “好,就算技艺方面的内容不同,学校的内容总归一样了吧。” “嗯,我也认为学校里的教育,每个人都有平等接受的资格。” “所以……” “但是,事实上很多孩子甚至没读过小学。因此,学习能力就会产生巨大的差距。优子,就算你们一起学习,我也做不到同时教你们两个。” 那时,小女刚好瞥到了桌上放着的那本书,也不知为何竟然朗读起了正打开的一页文章。其实,直到今日,小女都还没搞明白自己为何这么做。绝不是自尊心的问题,也许是不想让绫小姐教会小女的知识白费,不想忘记以前学过的东西吧。 “哦!不错!” 周作少爷非常惊讶。他急急忙忙从桌上拿起一本书,打开,翻了一会儿,停下。 “读读这一页。” 他指了指翻到的那页的一个段落,将书递给小女。 “好的。” 接过书来的瞬间,因为紧张,手在颤抖。绫小姐给小女的书,所有的汉字都有假名注音。所以,只要记住平假名就没有问题了。可是优子小姐的书不一样。 若是有不会读的汉字…… 即使这样,也不会有什么问题,但就是抑制不住读不出来的恐惧。 “怎么了?果然读不出来吧。” “不、不,我读。” 在优子小姐充满期待的注视下,小女双手捧书,专心致志地开始朗读起来。 刚开始读得有点不顺,读着读着感觉便好起来,也读得顺畅了。不过,完全没有理解文章内容的闲暇。小女只得聚精会神地把一个个冒出头的文字读出来。最后还算流畅地读完了整篇文章。 “以前在哪里学习的?” 周作少爷这么询问,小女跟他讲了绫小姐的事。他稍稍的考虑一下。 “想不想多学一点?” “嗯,想。” 想都没想的回答,因为是出于内心。能够与优子小姐一起,接受周作少爷的辅导,在那个时候想都不敢想。 于是,完全忘记了老板娘交代的工作。回到本馆,小女被嬷嬷一顿臭骂,扒下裤子被揍了一顿。想到可能再也不能跟这两个人说话了,小女只得叹息不已。 数日后,小女被老板娘叫去内室,说是每周可以接受周作少爷的三次教导,小女着实惊讶不已。 “花魁中有能读书的,也有不能读书的。要是没学过的,即使现在开始学,也是白费功夫。樱子你好像还会那么一点,就让小儿教你吧。” “谢、谢谢,太感谢了。” 又可以跟两个人说话了,仅仅如此就让小女开心不已,而且还让小女一起学习,我更是欣喜若狂。 但是,嬷嬷却不这么认为,我们两个人独处的时候,她总是有点“苦口婆心”地说道。 “能认清卖身契上的字就行了。学问多了,对于花魁来说反而是妨碍。” “可是,那为何老板娘还……” “这不因为周作少爷想当学校的老师嘛,多一个学生也无所谓。优子小姐估计就是想找个同龄的玩伴。不用说让你跟他们一起学习这事,肯定是他们恳求老板娘的。” “唔……” 小女无言以对。无论对于他们两人怀有多少谢意,好像都不够的感觉。 “话说回来,你要是敢懈怠我这里的学习!我可不会客气……明白了吧!” 被嬷嬷恶狠狠地盯着,小女情不自禁地点点头。可是,就在这时,一个简单的问题脱口而出。 “为啥他俩跟老爷不住在别馆的一层?” “为何少爷、小姐,还有老爷,不一起住在别馆的一层?要这么说。” 纠正小女的用词之后,嬷嬷告诉小女: “周作少爷上小学之前,搬去了现在居住的宅邸。” “为何要搬家?” 嬷嬷的脸色虽说依然嫌恶,但小女此时已经敢于提出这样的问题。可能也是因为平日里嬷嬷说的,有不懂的地方就问,不要吞进肚子。 “要说为什么嘛,我认为是要远离这条花街的小学。不让他人知道家业在此。若是被人知道,少爷也会脸上无光的。” 嬷嬷一副自然而然的表情,可小女还是无法理解。 “老板娘将穷人家的孩子买来,还给爹娘金钱,这不是好事吗?那为什么……” 嬷嬷重重地叹了口气。 “那些孩子有抱怨的,有痛苦的,要是都像你那样考虑问题,我倒省事多了。” “嬷嬷指的是花魁姐姐……的事?” “啊、啊,是的。” 正说着,嬷嬷眼睛眨巴眨巴地盯着小女。 “听好了,你呀,保持现在的想法就好。” 嬷嬷像是已经预料到小女会背负起花魁那样的怨恨,脱口而出说了出来,也以此终止了这个话题。 虽然嬷嬷这些话有点闪烁其辞,但小女和优子小姐、周作少爷在一起之后,很快就将它抛之脑后了。开始在别馆接受周作少爷的辅导,还能陪优子小姐在庭院里玩。别馆庭院的北侧有一堵围墙,所以从本馆的一层看不见别馆庭院。而且这墙还挡住了二层的视线。因此,即使从二层展望,也看不全庭院的全貌。所以,只需留意别被居住在别馆二层的花魁发现就好。而且,需要提防的也就是会向老板娘和嬷嬷打小报告的红姐而已。住在三层的小町姐,即使看到小女,也没有任何的兴趣。而牡丹姐一看到小女就会露出微笑。至于其他花魁也都乐得清闲,从不多管闲事。 那个时候的小女心向未来,思绪过去。未来是指接受周作少爷的辅导,过去则是陪优子小姐在庭院玩耍。因为小女深信勤学就有回报,而在庭院里玩,会让小女想起在乡下嬉戏的孩童时光。 除了绣球花,还有很多其他的花草生长在别馆的庭院里。用那些花草能有很多玩法。像是用紫云英和三叶草编织花冠和头饰,用狗尾草和柿子的叶子做成小狗和人的样子,堇菜花和紫云英束在一起之后,可以做一个手抛球,蒲公英和野菊花则可装模作样地占卜……随着不同季节来做不同的事。 “樱子,你知道得很多啊。” 每次小女用新的花草来玩,优子小姐总会这么感慨。明明是故乡里再普通不过的玩法,所以起初我还认为小姐在嘲笑小女。不过,她看上去是发自内心的喜悦,小女也就得意起来。然后,趁着得意忘形爬上了一棵李子树,这可让优子小姐慌张起来。 别馆的庭院里种植着数量众多的柿子树、李子树、金桔树等能结果子的树。其中就属李子树最高,高度直达三层。小女爬上这点高度并非难事,不过小姐都要急晕过去了。另外,小女将和服撩起来掖在腰带里的举动,也让她很是吃惊。 “危险!不要再爬了!注意点形象啊!” 一直非常温柔的优子小姐,只有在这时候会生气。即使这样,依然无法阻止小女爬树的脚步,这可比玩花草更有故乡的亲近感。脑中回想起了故乡寺庙的楠树,与阿照一起光着脚丫比赛爬树的情景。如果不是因为好奇偷窥了小町姐的房内,喜欢爬树的小女是不会放弃的。 那天,正好优子小姐和周作少爷还在屋内讲话。小女就独自来到庭院里,趁小姐还没有来,迅速爬上李子树。爬了一会儿之后,终于爬到了树顶,就在小女环视四周的时候,心中突然涌出了窥视三层房间的想法。被称为金瓶梅楼的贵宾房间,诱惑着我忍不住想看一眼。 小女轻轻地翻到作为装饰的狭小露台,用手拉住窗户,打开一条细缝,从窗帘的缝隙之间往屋内窥视。心都提到嗓子眼儿,紧张得差点叫出声来。因为小町姐正在屋内。 不能再偷看了!要悄无声息地关上窗户,从露台返回到李子树上,再爬下去,脑袋里只有如何逃开的想法。 但是,小女正要关窗的瞬间,注意到姐姐不太寻常。从窗帘缝中望去,跪坐在那里的姐姐,低着头,小女只能望见她的左半边脸,但怎么看她都是在流泪。 小町姐在哭泣…… 小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然后,姐姐的视线落在膝盖上的一封信上,小女再次差点弄出声响。 读了那封信才哭的吧…… 小女轻轻地拉上窗户,蹑手蹑脚地从李子树上爬了回去。比起偷窥被发现挨骂,小女更怕她躲在屋里哭泣的样子被别人看到,那样内心会受到伤害吧。无论是谁都不该擅自偷窥他人忧伤的模样。自此之后,小女再也没有爬过树。 “樱子终于变得淑女了。” 比起优子小姐的喜悦,小女感受更多的是愧疚。不过,听到妹妹说我会爬树的周作少爷,说出了截然不同的话。 “啊呀,可惜了。我还想亲眼见见樱子站在树顶上的英姿。” “哎,哥哥真讨厌。” 小姐不失时机地说着俏皮话,小女羞红了脸。时至今日,这都是小女甜美的回忆。 最近两人都不怎么来别馆了。即使来了,气氛也是莫名的沉寂。总觉得他们提不起精神。特别是周作少爷经常沉着脸,在为什么事情而烦恼。小女认为绝对不是身体病弱的原因。 打理别馆的女佣雪江也持同样的意见。店里除了老板娘和小女以外,就属她跟两人接触得最多了。所以,雪江是不会信口胡言的。 女佣有三人,主要负责厨卫工作、洗涤清扫等杂务。她们是与母亲年龄相仿的安美、与阿照的幸代伯母差不多年龄的友子,还有比我小两岁的雪江。安美和友子都是通勤工作,只有雪江住在店里。小女初到金瓶梅楼,那个在厨房和人贩子阿叔说话的正是雪江。那时从她的体格看,肯定要比小女年长许多,后来那张稚嫩的脸让小女认识到,实际上她的年龄更小。 我们在不经意间,发展成了只要见到就会聊天的关系。但是,小女也意识到我们并非朋友。小女初来乍到,她是店里地位最低微的,我们仅仅是境遇有些相似而已。 但当小女这样跟雪江讲时,没想到她立刻摇了摇头,强烈地表示否定。 “樱子姐姐是新人……跟咱这个女佣可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新人总有一天会成为花魁,而女佣永远都是女佣……绝对无法成为花魁的。” 小女入楼一年多的时候,曾跟雪江约定绝对不会说出去,雪江才向小女吐露心声。 “咱,真的很想成为花魁。” 她的故乡在××地方的山坳坳里。父亲是伐木工,奶奶和母亲貌似是采集樟蚕虫(蚕的一种)吐出的丝来织布的。有次她的父亲被一棵大树压在下面,造成半身不遂。光靠她母亲一个人连治疗费都付不起,转眼间就债台高筑了。原本就不是很宽裕的生活更是雪上加霜。她的弟弟妹妹们饿得面黄肌瘦,哭着闹着。 “家里最好吃的就是蚕蛹了。奶奶在坑炉上烤蚕蛹给我们吃,嘴里慢慢地溢出脂油,甜甜的很好吃。” 就在这个时候,山脚下的村落里来了人贩子阿叔,将她和村里的几个姑娘一起卖到了花街。 “刚到这里吃白米饭的时候,咱还腹泻了呢。大概是咱以前吃过的东西不太一样吧。” 到了金瓶梅楼之后,她才意识到山坳坳里的日子简直不能称为生活。 “这里可以赚钱,能给父亲治病,还能给奶奶、母亲、弟弟和妹妹吃上好吃的东西。咱就是这么考虑的。” 但是,事与愿违。 “你啊,要说这雪白的肌肤可真是一等品,就是你这个体形……可惜啊,你当不上花魁。” 就因为嬷嬷的一句话,雪江就成了女佣。 “虽说如此,但我绝不轻易放弃。” 只要在店里工作的话,还是有可能踏上花魁之路的——仅仅就凭人贩子的这句话,支撑着她努力到了现在。不过小女最近在想,这个希望其实早就破灭了吧?跟她一起被卖到花街的村里姑娘,除了她以外的其他人全都成为了这条花街的新人。貌似有的人早就当上花魁在店里接客呢。 “当村里的女孩子集结出山的时候,人贩子看到咱就知道了吧,咱是做不来新人的,只能去做女佣。” 听到这样的告白心声,虽然对不住雪江,但小女也是这么认为的。她是非常辛劳的仆役,绝不是个坏孩子。但她无法成为花魁,小女有着强烈的预感。无论来自哪个偏远乡下的女孩,在花街上待得久了,就会得到蜕变。这变化跟容貌关系不大,就算是土里土气的女孩也会变成妖媚的女人。但雪江却没有任何的变化。反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总有种说不清的气氛围绕在她身上。也许,这与她生长在山坳坳里的经历有关呢? 以上,就是在金瓶梅楼工作的人们。工作内容就如我记录的一样,大家都在做普通的工作。虽然也有像嬷嬷和茶壶那样,平日里见不到的营业相关事务的工作。 但是,思前想后,嬷嬷和茶壶都是为花魁服务的。人贩子也是一样。当然,经营者老板娘也是如此。总之,一切一切的中心,就是花魁。当然,让客人掏出更多钱的是花魁,所以这一切也是理所当然的。不过,最重要的姐姐们,却好似没在工作的样子。这个事实一直都让小女不安。 而且,从嬷嬷的话语里,能推测出花魁对老板娘和金瓶梅楼抱有不寻常的感情。 怨恨与痛苦…… 对于客人的厌恶也好,对于嬷嬷的反感也罢,寻根问底不都是相近的原因吗?姐姐们所怨恨的是被卖到这条花街工作的命运吗? 但是,为什么? 大家不是都被这间金瓶梅楼帮过吗? 越想脑袋越混乱。心心念念成为花魁的日子就在眼前,小女未料到竟会如此的烦恼。前几天,小女还想着早一天成为花魁,赚很多钱,让故乡的家人过得好一点,然后把借款还了,带着满满的特产荣归故乡。然而,回想起这几年的点点滴滴,陡增不安。 就这样成为花魁,是好事吗? 但是,如果不迎来这一天,小女就一直是新人,即使想寄钱回家,也只是见习花魁,生手而已,赚不到钱。偶尔有客人会打赏钱,无论多少都必须交给老板娘,绝对不允许私自存钱。 回想起来自己作为新人期间,若是无意中想到,唔,好像也没有空闲去想呢。说来受到嬷嬷严格教育的时候,也许是最幸福的呢。 在即将成为花魁的当下,小女预感到会有什么恐怖的事降临在自己身上。这种想法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 三月×日 今天小女就要去拍花魁照,成像后的照片会挂上照片墙。 首先在化妆室,让姐姐们平时请的梳头师傅帮小女盘好头发。然后,由嬷嬷帮小女化妆,再换上漂亮艳丽的和服,被带去花街上的照相馆。 这条街上什么店都有。杂货店、鱼店、外送饭馆、酒家、药店、绸布店、家具店、人力车屋,连医院都有。即使不出这条街,也可以满足日常生活所需,令小女惊叹。 说起拍照片,小女还是头一次。据说以前的人害怕这东西会把人的魂魄收走了,小女其实也有同样的不安。可又担心说出来会惹人嘲笑,便一直强忍着。结果,照相馆的伯伯说我的表情太僵硬了。好不容易挤出一丝笑容,这次,又被说那叫强颜欢笑。 “露出淡淡的微笑就好。” 嬷嬷从一旁横插一句,实在是强人所难的要求。这回脸部肌肉好似完全石化了一般,连微微抽动都不能了。 “真是个没用的孩子。” “不、不、不,这种表情,也许反而能衬托出一种未经世故的羞涩。” 嬷嬷的脸已经拉得很长,不过照相馆的伯伯却用熟练的口吻安抚着我。就这样开始照相。 拍完照之后,小女感到身体不听使唤。只不过是一动不动地盯着照相机看,却像是干了一整天农活般,疲劳不堪。 “之后就交给我们了,老规矩,等我这边洗好照片。” 在照相馆的伯伯目送我们返回金瓶梅楼的途中,小女听见自己的心声,告诉小女离花魁更近了一步。 若是初来乍到的时候,小女一定会喜上眉梢。事到如今,不是说没有喜悦的心情,而是不安压过了喜悦。 在这篇日记里,小女还没有很具体地描写过最重要的花魁。明明她们才是金瓶梅楼的主角,只是笼统地提到了第一天来到这里所遇到的花魁姐姐,几乎没用太多的笔墨具体介绍她们。既然连小厮和女佣的工作都描述过了,为何花街最重要的主角花魁们却没去触碰? 为何? 因为小女害怕…… 小女对于花魁,当初只有羡慕和憧憬。随着在店内生活时间的增加,小女逐步觉察到花魁们身上充满着神秘。这种神秘,既有魅力的存在,也有不安的感觉。终于,这种不安越来越大,甚至令小女对于花魁产生恐惧。 由于开始写这篇日记,似乎让小女再次认清自己这样的心境变化。从这层意义上来说,可能是件好事。但再怎么说也已经无法回头。小女只能静静地等待自己成为花魁的那一天。 不,这么想反而增加了自己的恐惧。总之,现在就来介绍小女印象深刻的五位花魁,试着分散一下小女的思考。顺便说一下,以下所述并不都是小女一个人的观察。是以小女所知为主,兼有从嬷嬷和女佣雪江那里听来的。 说到花魁,也分三六九等,林林总总。绝非从容貌、性格和技艺的差别来区分。要论她们最重要的评判标准,仅仅是一晚上能赚多少钱。像金瓶梅楼这样常驻十几名花魁的地方,这种差别一目了然。有意思的是,店内最会赚钱的人,不一定是最漂亮的。相对的,赚钱最少的人,也不一定就没有魅力。 在小女初入金瓶梅楼之前,最会赚钱的是十九岁的小町姐。因此,她一直使用别馆三层的房间。金瓶梅楼内的花魁们,只有一位可以使用这个房间。故而也称贵宾室,客人们要使用这个房间就必须掏出一笔不菲的数额。 小町姐,通小町的简称,大家都称呼她为小町。肤色白皙,长着一张瓜子脸,确实也是金瓶梅楼里排名前三的美人。但是,她对于客人的态度可谓冷若冰霜。给别人的印象就是装腔作势,脸上难得露出笑容,不把别人放在眼里。她无论对谁都是如此。 据说小町姐的老家是她们那里的财主,然而一场原因不明的火灾将其所有的房子烧毁殆尽,更要命的是,整个村子用以交付的米也付之一炬。家业一夜之间倾倒而下。作为家族长女的她,主动只身一人来到花街卖身。当然,这事实真相小女也不得而知。不去探究花魁们的过去,这是大家心照不宣的规矩。 只是,小町姐原本是旧财主家的千金小姐,因此就算成了花街上的花魁,接客也绝不陪笑,绝不对客人妩媚撒娇,这样的传言倒是传得有模有样。 “只有那个孩子,让人束手无策。” 嬷嬷直到现在依然牢骚满腹。 “虽然她比任何人学东西都快,不过对于她接客的态度,我苦口婆心地劝了多少次,她就是顽固地左耳进右耳出。令人头痛极了。” 尽管如此,客人们的评价却是赞誉有加,她向来是店里最会赚钱的,令其他花魁无法企及,小女感到非常不可思议。 “小町啊,虽然她那高傲的态度让人生气,不过对男人不献媚的态度,就是叫人欲罢不能。” 说出这种话的客人非常多,更加让小女不解。明明花了大价钱来玩,为什么还要点名待人冷冰冰的花魁,这有什么好玩的?无法理解。 “读懂男人的想法也是花魁的修行。了解客人的需求和愿望,再多的钱也能从他们的口袋里抽出来。” 嬷嬷带着洞悉一切的表情说教,小女垂头聆听。但小町姐也许并非刻意追求这样的感觉,可能根本就没考虑那么多,只是让别人看到一个真实的自己。不仅仅是面对客人,而是面对所有人。小女就是这么认为的。 对于一切视若无睹…… 只要见到小町姐,小女就会产生这样的感觉。这人是不是赚不赚钱都无所谓? 小女初入店里的那一天,第一次去化妆室跟大家打招呼的时候,没有流露出任何表情、只是瞥了小女一眼的,正是这位小町姐。 接着,有两位与通小町形成强烈反差的花魁,分别名为红千鸟和浮牡丹。其中,红姐二十三岁,牡丹姐二十一岁。两位在店里都已经工作了很长时间。“她们都是经验丰富的花魁。”这话要是传到红姐的耳朵里,肯定又要被她捏大腿了。这二位接客都非常熟练。只是对客人的态度截然不同。 红姐好热闹,性格爽朗,从没露出过丝毫的阴郁和悲伤。她总是扯着嗓子,甚至有点烦人。也许正是因为这种个性,花魁的和服也好,妆容也好,穿在她身上比任何人都要更加光彩照人。奢华艳丽,这样的词汇用在她身上正好。 “饮酒喧闹一番,一扫白天的郁闷,就找红千鸟!” 放出这种话的客人不在少数。当然饮酒喧闹会增加他们的费用,不过也没什么不满之声,这就是红姐厉害的地方吧。红姐让客人们额外掏钱的本领,花魁中再无人能出其右。 “这孩子的本事,真是了不起。” 这可是发自那位每天都要同客人交涉、哪怕让客人多掏出一分钱的嬷嬷的心里话。 但是,姐妹并不怎么待见她,甚至排挤她。小町姐也是被排挤的对象,不过小町姐是因为最会赚钱,所以招来嫉妒。对于客人的冷淡态度,反而让她更加抢手,这也是让其他姐姐忿忿不平的原因之一。她们大概会觉得自己陪笑接客,在她眼里就像个傻子。 话虽如此,小町姐的冷若冰霜,不仅仅是对客人们,对于其他人、其他花魁也是一样。正因如此,据说起初因为高傲的态度,她还被别人欺负了,逐渐地变得没人理睬她,大概是觉得她不会对自己造成威胁。取得店内头牌的位置,让其他人既心有不甘,又不得不承认其当之无愧。结果,大家似乎就转变成了这样的心态。 然而红姐又不一样。她每天都会问个不停,像是其他姐妹接待客人的身份,客人对自己的评价,给了多少赏钱,还会问到卖身借款的金额,以及不能触碰的过去和出身。甚至就连其他人的身体状况也非常关心,若是真的关心也就算了,她只是跟自己比较之后,确立自身的优势图个安心。要是姐妹比自己强,她会突然风云变色、脏话连篇,也难怪大家不喜欢她。 “要是她那个喜欢收集别人情报的性子往好的方向发展,倒是可以成为花魁大姐头了。” 嬷嬷无比惋惜地喃喃自语过好几次。嬷嬷想说的是,红姐对于姐妹那份强烈的好奇心,如果发挥在乐于助人上该有多好。 说到金瓶梅楼的花魁大姐头,这个角色正是牡丹姐。她的举止温文尔雅,从不急躁。没有人看到过她吵闹、发怒或哭泣的样子。小女也觉得非常不可思议。她是那种处变不惊、镇定自若的人。 传言说,牡丹姐的出身要比小町姐更好。 “好像是没落贵族家的千金小姐。” 这是女佣雪江告诉小女的,真伪不得而知。但是,从牡丹姐身上散发出的高贵气质和翩翩风度,若非是那样的出身,还真有点难以解释。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有点像故乡的绫小姐。 要说相似,牡丹姐似乎与绫小姐一样,是基督教的信徒。她不会向他人传教,但非常的虔诚。小女起初认为信教的人成为花魁一定很痛苦吧。不过现在小女有了不同的见解,也许正是这份信仰帮助了牡丹姐。绫小姐也因信仰而得到了力量。 因为牡丹姐对任何人都很温柔亲切,不仅仅是客人、花魁,还有店里工作的其他人都很喜欢她。所以,为什么她不是店里最会赚钱的,这让小女百思不得其解。 “找浮牡丹驱除烦恼的客人,可是数不胜数。” 嬷嬷对于牡丹姐的人气程度也是给予了充分的认可。 “在工作中遭遇到烦恼问题的男人们,回到家也没办法从老婆身上得到安慰。只能到这里来找花魁们治愈,开心了又会再来的。” 嬷嬷是这么说的,然后她又追加了如下的话: “说是这么说,毕竟这里是花街,是男人们来玩的地方。只是温柔的抚慰,客人会变得越来越不满足。客人们要的是宣泄玩闹到高潮的瞬间。对于我们来说,虽然浮牡丹是很重要的花魁,不过要是全像她一样,是生存不下去的。” 听了这样的说明,小女心想男人真是麻烦的东西。也多少有点理解姐姐的辛劳。 “作为花魁的大姐头,浮牡丹温柔过头了。让她汇总意见,也没什么人提出异议。但是,因为她没有将大家凝聚起来的行动力,所以,无论过了多少时间,大家都还是各自为政。唉,不过话又说回来,花魁归根结底还是个人的买卖。” 听了嬷嬷的话,结果无论哪位姐姐都是金瓶梅楼不可或缺的。概括起来,就是其他青楼找不到的、唯独金瓶梅楼独有的特别花魁。或许无论花魁好坏,只有个性鲜明的花魁,才能长久受到客人的光顾。 虽这么说,不过有时特色却适得其反。月影姐就是这样。 “月影也让人伤脑筋,一年到头不停地哭哭啼啼。虽然也有客人喜欢她的温顺,但大部分客人都不喜欢阴郁、昏暗的表情,觉得晦气。” 据说月影姐进楼的那一刻,就已经开始泪流满面。被老板娘训斥,被嬷嬷教训,被花魁欺负,被茶壶挑逗,被客人调戏。总之,不管遇见什么事她就是哭。 “她和小町同岁,新人时期其实差不太多。不过,小町对于任何事物都无动于衷,而那孩子是畏惧任何事物只能哭泣。” 就如同嬷嬷所言,对于月影姐来说,花街的生活只有悲伤。说到以前的生活,可是连白饭都吃不到,继而想起过去贫穷的生活,眼泪又在眼眶里打转,说着说着就要哭出来了。小女目瞪口呆。她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不过她未免也太爱哭了吧。 “这孩子实在是毫无存在感。有时候众人都不知道她在不在场。即使在化妆室内,也是埋没在姐妹之中。‘哦哟,你在呀?’大家经常突然发现她在。说起来她进花街之前,是在客人面前表演杂技的。” 月影姐的经历确实有点奇特。她是在杂技团表演走钢丝和跳火圈特技的孩子。她的双亲不是杂技团的成员,从她记事起就跟其他孩子们一起住在帐篷里,接受艰苦的杂技训练。所以,月影姐觉得自己可能是某地富豪的千金,小时候外出时与家人失散,被杂技团的人抱走了。她想着总有一天,自己的亲生父母会回来接她。这种想法,对她来说还算个念想。但是,在杂技团老板将她卖到花街以后,连做梦的资格也被剥夺了。 “工作太辛苦了……实在忍受不了如此辛劳的工作。” 当上花魁在店里接客之后,已经完全没有梦想可言,月影姐说着便潸然泪下。小女并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意思。要说工作辛苦,小厮和女佣不是更辛苦吗?月影姐可是花魁,跟工作辛苦不沾边吧。 即使小女问了嬷嬷,也没有得到确切的回答。 “要说工作的艰辛,有很多啊。等你成了花魁,自然就明白了,没必要担心。” 小女偷偷地问过月影姐,她只是泪珠盈睫地说。 “再过几年,那就是小樱的工作……” “是,是什么工作呢?” “……小樱,你现在还是不知道的好。” 这句话一说完,月影姐就又泪流满面。虽然很在意那工作究竟是什么内容,但在痛哭的月影姐面前,小女显得手足无措。 不过小女还是很喜欢月影姐。因为她是个爱哭鼻子的人,所以她对还是见习的自己,遭遇的辛苦体验记忆犹新。当小女遇到相同的困难时,她总会不动声色地安慰我。牡丹姐也很温柔,不过因为出身和生长环境的差异巨大,月影姐更能让小女安心。小女觉得月影姐同自己一样,来自贫困的农民家庭。 “再不努力一点,这个月的最后一名又是那个孩子了。” 嬷嬷认为以月影姐那样的个性,不具备当花魁的条件。不,不如说她的性格会妨碍赚钱。 “你看,像雏云这种拥有灵异能力的人,起码还有客人点名。” 嬷嬷口中的雏云,二十六岁,是店里的老资格花魁了。这么描写她的话,若是被她知道肯定会生气。她的气度和性格绝对称不上好,在店里工作了那么久,接客依然不够熟练。相反地,她在客人的面前,经常会出现不明所以,甚至略显狂乱的举动,吓到客人。 据说第一次发作的时候,雏姐自己也吓坏了。她自己说这种感觉就像突然起身后的晕眩,两眼发黑。脑中闪现出什么人临终前的景象。下个瞬间,雏姐就会有板有眼地跟客人叙述起来。 “您现在即刻回家为好。你们家即将遭遇不幸。要是马上走还来得及,快,快回去吧。” 客人这下可生气了,谁听了这话都不舒服,于是引发了一阵骚动。就见嬷嬷如闪电般降临,但雏姐依然在重复相同的话。 “客官,您就回去一次看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如果没有发生任何事情,下次请您免费来玩一次。” 在嬷嬷的劝说下,客人拉着脸回去了。然而,两个星期以后,这位客人再次来到店里,说他老家的祖父在那天突然辞世。嬷嬷和雏姐听了也是吃惊不小。 这件事情就在花街里扩散开了,点名雏姐的客人也越来越多。 “那个传言中的雏云在吗?” 像这样点名雏姐的人,都对“巫妓”抱有某种期待。不过她本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发作,以谁为对象发作。她时常会流露出狂乱的语言和行为,结果却也没得到任何的启示。 撇开这些不管,还是有客人点名要她。不说来客络绎不绝,反正比月影姐多,小女很难判断对她来说是幸运还是不幸。 “巫妓这种称呼……” 老板娘貌似很厌恶这样的说法,不过嬷嬷苦笑着告诉小女,老板娘得知客人接连不断地点名,也就什么闲话都不说了。 “我是处理了地狱肚的鬼孩子以后,才变成这样的。” 姐妹问雏姐为什么会突然有这种奇妙的能力,她考虑了一下如此回答。 怀上客人的孩子,在花街被称为“地狱肚”“河豚踩水”等。鬼孩子,指的就是肚子里的孩子。小女认为这是非常残酷难听的叫法,不过在花街很正常。 为什么花魁会怀孕?为什么客人会是父亲?小女一头雾水。有种称为套子的东西,像是细长的橡皮套,如果使用那种东西,就不会怀孕,但似乎也不是万无一失。那么这东西究竟用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怎么使用呢?说起牌子有“心爱美人”,还有“敷岛套”等,虽然小女看到过实物,却不知道这东西有什么意义。套子到底是什么? 说起这个,就想到嬷嬷经常会对出手阔绰的客人溜须拍马地说: “啊呀,您二位缠绵悱恻的样子,怎么看都是如胶似漆的恩爱夫妻啊。” 确实,结为夫妻之后会有孩子,但是,花魁和客人之间的关系是不一样的。花魁也被称为“一夜妻”,要说就连假夫妻都不是。 不过,老家村里有一家的阿姨,怀上了别的男人的孩子……这消息在村里传开了。大人们似乎都是私下在传,可是小女和阿照也都知道了。但是,那个阿姨的肚子一点都没有变大的样子,到头来连怀上孩子的传言都烟消云散了。倒有几次看到那个阿姨大病初愈、体弱无力的身影。就在不经意间,村子里就像没有发生过这件事一般,回到了原本安稳的状态。 花魁可能遇到了跟那个阿姨相同的情况。对于阿姨的怀孕,村子里没有一个人表示欢迎的,这点小女也能感受到。被花魁们称为“鬼孩子”而遭憎恨的孩子,一定也是这样的。 但是,肚子里的孩子呢?到底消失去哪里了?那个阿姨和雏姐的孩子,后来怎样了? 再次遇到花魁身上的谜题,不由得停下了笔。花魁果然还隐藏着诸多小女所不知道的恐怖秘密? 对了,说起“恐怖”,雏姐成为巫妓的时候,好像非常害怕别馆三层的房间,说那房间好可怕。小町姐入驻金瓶梅楼出道之前,这个房间的前主人是已经跳槽的花魁福寿。 当时福寿姐是店里的头号红牌。 “自己没有客人,倒是挑剔起来店里最好的房间,雏姐你胆子也够大的。” 福寿姐作为最卖钱的花魁,当然不会保持沉默的。可雏姐绝对不是出于嫉妒,只是将自己的感觉如实地说出口而已。 “要说理由我说不清楚。就是害怕那间房间。不,不仅是那间房间,正下方二层的房间也……” “雏姐,你到底在害怕什么?” 面对福寿姐质问的口气,雏姐只嘟哝了一个单词。 “窗……” 位于别馆三层的房间,南侧与西北两侧都有开窗。而且三扇窗户的中央,有一个狭长的露台。露台只是个摆设,但其他房间都没有。 就在雏姐说出奇怪的话的数天之后,每到夕阳落下,福寿姐就会赶紧拉上三扇窗户中朝西向的窗户帘子。 “天色还早呢!” 面对的嬷嬷的提醒、客人们的疑惑、姐妹们的询问,福寿姐依旧三缄其口,还是在这个时刻拉上窗帘。还有,不知她在寻思什么,竟然用毛笔在窗框正中写上“南无阿弥陀佛”几个字。数周以后,她突然离开金瓶梅楼跳槽去了其他楼。 当然,无论老板娘还是嬷嬷都极力挽留,问她在这里有什么不满意的,如果有什么意见尽管提出来。毕竟是金瓶梅楼的头牌,她们当然不想放手。而且,花魁是不能随便在花街里移籍的,否则要背上巨额的赔款。因此对于双方来说,简直是两败俱伤。 但福寿姐却坚持什么都不说,她去意已决。很明显她是在害怕。福寿姐移籍的第二天傍晚,大家在化妆室说起福寿姐,才知道每个人都有这样的感觉。 “都是因为你说了那些奇怪的话,吓到她了。” “店内头牌让她膨胀了吧,正好给她点颜色看看。” “那个房间,真的有什么东西吗?” 无论是姐姐辈花魁的训斥,还是称赞声,或是听起来背脊凉飕飕的疑问,雏姐始终低着头,沉默不语。 “难道……” 就在花魁热闹的交谈声中,嬷嬷有些茫然地低语,忽地飘进了雏姐的耳朵。 “……” 瞬间,雏姐望向嬷嬷。但是,嬷嬷很快回过神来,扭过头去,雏姐也不便追问什么。 数天之后的一个夜晚,点名雏姐的客人被领到别馆的二层。就是位于三层贵宾室正下方的那个房间。雏姐乞求嬷嬷替换其他房间。可是那天夜里店里盛况空前,房都满了。 “又不过夜,你将就将就吧。” “可是,这房间……” “哦哟,好了,好了。快去!让客人等急了怎么办?” 在嬷嬷软硬兼施的攻势下,雏姐只得乖乖地进入房间。但是,恐怖气息不断地向身上袭来。尤其是客人背后的那扇窗,让雏姐毛骨悚然、不住颤抖。 对方也察觉到了雏姐怪异的举动。 “喂,喂,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虽说客人马上恢复了常态。他以为眼下雏姐那奇妙的样子,是触发巫妓的前兆。 要将双眸充满期待的客人丢下,夺门而出是不可能的。要是这么做的话,将会受到嬷嬷的严厉责罚。可就这样等待下去,也不可能变成巫妓吧。若继续待在这间屋子,可能真的会疯掉。 不!才不要疯掉! 也许受到嬷嬷的责罚反而要好一些,雏姐试着改变想法,就在马上起身准备跑出房间、视线移开窗户的那一瞬间,突然,一张上下颠倒的脸正朝着房里窥视着…… 从窗框的上部倒垂下来的那张脸,梳着花魁的发型,化着花魁的妆容。容貌美丽得令人发寒,这是从未见过的脸。不,说起来那是怒目而视的眼神,来回扫视着房间内,实在无法想象那是属于人类的眼神。 再则,要以这样的姿势窥视房内,就得从正上方三层那间贵宾室的窗户走到露台上,再像壁虎吸住外墙一般,沿着墙壁外侧向下爬,方能从窗户外露出脸来。而且,还是一身花魁的装扮。 不是人…… 就在察觉到的瞬间,已与那个东西四目相对。后颈部就像突然被浇了冰水一般,让人不寒而栗。想抽离视线却无法做到。雏姐的视线被紧紧地定在那里,无论怎样使力,就是无法逃离那个东西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眼神。全身就像被紧紧地捆绑一般,完全无法动弹。她意识到这就像被蛇盯住的青蛙一般,她忍不住地哆嗦起来。 这时,窗外的那张脸诡异地笑了起来。 像是能够感觉到雏姐所体验到的恐惧,那个东西浮现出邪恶的笑。这张倒脸在窗外那狰狞的笑容,令人魂飞魄散。 救、救我…… 雏姐寻求坐在窗户和自己之间的客人帮助,却发不出声音,只能在心里拼命祈祷。 可是客人眼中那充满期待的眼神依旧没变,迫切地等待眼前巫妓降临。 “你怎么了?” 从后面传来声音,雏姐转过头去,嬷嬷将纸门打开了一半。事后听说,嬷嬷放心不下雏姐的异样,过来查看,因为房间太过安静,觉得事有蹊跷,便向屋内窥视。只见雏姐杵在原地,房内的气氛非常诡异,忍不住就发声了。 看到嬷嬷的脸,雏姐一下子安下心来,慌忙回望窗户,倒脸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后来事态就变得严重起来。雏姐一下子站起身来,离开房间,无论嬷嬷说什么都坚持不进那屋。客人对她的态度非常恼火。嬷嬷只得居中调解,向客人赔礼,返还花酒钱,并对雏姐处以罚金,终于收拾了局面。 不过,从此以后,雏姐再也没有使用过别馆那间有问题的房间。假若就只剩那间房间可以使用,雏姐宁可支付罚金也拒绝进入。 没过多久,其他花魁也开始说一些奇怪的话。 “那里即使在大夏天,也会突然感到寒意。” “明明屋里只有自己和客人两人,总觉得被什么人盯着……” “好几次看到窗户外面有黑色的东西往下掉。” “我还听到楼下有什么东西发出‘嘶嘶’的声音,爬上楼来。” 这里说明一下,听到这些话的时候,雏姐还没有将自己的体验跟任何人说过,而姐妹那里就已经流出可怕的传言了。 “都是你引起了大家的骚动和不安。” “这样下去就要再考虑一下巫妓的问题了。” 虽然面对着嬷嬷的愤怒、老板娘的抱怨,但是雏姐认为这根本不是她的错。 因为,别馆的三层有古怪…… 不过,再怎么主张也没有用。嬷嬷看似早已胸有成竹,完全闭口不谈。莫非,老板娘也知道原因?既然她们不认为有问题,那无论怎样的警告都没有意义。 过不了多久,随着小町姐成为花魁,一眨眼成了花魁头牌,被安排进了别馆的三层。 雏姐踌躇良久,最后还是决定提醒小町姐。 “那间房间,你还是小心为好。” “哦?是吗?” 不过,小町姐完全把雏姐的话当耳旁风,坦然地使用那个房间。一周,一个月,半年都相安无事。她就这样主宰了别馆的三层。 雏姐至今还做着巫妓。她依然不会踏进小町姐正下方的那房间。嬷嬷看似已经死心,无论店里多么满员,也不再将那房间分给雏姐。但是,她绝不接受其他花魁的抗议。 “冷?大夏天反而更舒服啊!要是冬天的话,躲在客人的怀抱里,甜蜜地撒娇多好。说被什么人盯着,是你的心理作用。如果真是这样,岂不更刺激兴奋?” “真讨厌啦。” 这个话题很快就在花魁的笑声中划上句号。只是小女不明白什么叫更刺激兴奋。在此之后,没有人像雏姐那样见过窗外有人,大家也就不再提及此事。 除了别馆三层,还有其他雏姐忌讳的地方——这栋建筑北侧庭院角落的一间像是库房的小屋。 “最初就造错位置了,不该建在鬼门的方位。” 也许比起别馆三层,这里更令雏姐讨厌。不过,花魁没事也不会去庭院,不接近那里就行。 “无论我们再怎么避之唯恐不及,还是会陷入进去……” 雏姐使用了这句意味深长的话。小女问她什么意思。她回答了一句“还是不知道为好”就搪塞过去了。接着,她又说了一句更令人背脊发凉的话。 “我总感觉有什么东西在那间小屋和别馆三层之间徘徊。” 那个东西的真面目是什么,雏姐与其说不知道,倒不如说是不想知道。小女也抱有同感,不再多问。 以上五人,就是金瓶梅楼中令小女印象最为深刻的花魁。 很难说憧憬哪一位。浮牡丹姐的形象最初就很高大,遥不可及,根本无法奢望。小町姐坚持自我的态度,要是能够模仿,可是非常厉害的,不过也不可能做到。再说,小女最近发现小町姐似乎背负着什么,才使她这么做的。红姐不谈。小女也不想成为雏姐那样的人。那么就剩下月影姐了。 小女还不至于像月影姐那样哭成泪人,但五人之中距离小女最近的,可能还是月影姐。现在虽然还不懂,等到成为花魁,尝到各种心酸痛苦,小女也会陷入哭泣的窘境吧。如此说来,跟月影姐拉近距离的同时,好像也找到了再苦都可以撑下去的案例。 嬷嬷告诉小女,在明天成为花魁之前,要进行极为重要的仪式。因此今晚就此搁笔。 三月×日 到底发生了什么?直到现在小女都不明白。总之,羞耻、愤怒、悲痛、恐惧,还有那痛彻心扉的撕裂痛将整个人捣得乱七八糟。 吃完午饭就被嬷嬷叫住。 “现在去医院。” 小女以为要陪嬷嬷去医院。 “别说不吉利的话,老身可健康着呢。” 当小女得知检查对象是自己之后,非常吃惊。小女又没有哪里不舒服,但也不能违抗嬷嬷的指示。 “因为要成为花魁,不去检查身体可不行。” 嬷嬷都这么说了,即使心里不愿意,也只得乖乖地跟去医院。 桃苑医院建在花街町的南端,紧挨着与北大门相对的南小门,进出医院的人都在这里通行。花街的客人们则不会从此地通行。有的时候这里可以说是人迹罕至,气氛显得冷冷清清。小门右边倒有不少人力车出租屋在营业,增添了一丝生机。虽然小女陪同花魁们来过几次,但无论如何都无法习惯这里的氛围。这里真是一个奇怪的地方。 究其原因,恐怕就因为这是医院。冲入鼻腔的消毒水气味、检查完毕前都满脸不安的姐姐们、探望入院姐妹的花魁那阴暗的表情等,都给小女留下很坏的印象。然而,这次轮到小女自己了。 进入医院的诊室,躺上检查台。护士将小女和服的下摆卷起,立起小女的双膝,又迅速将小女的两腿向左右分开。小女一惊,同时,羞耻感涌上心头,就想坐起身来。 “笨蛋!老实点!” 结果招来了嬷嬷的怒骂,小女只得畏缩不动。就在这时医生进来了。 “好了,别用力,放松。很快就结束了。” 小女害怕得不行了,但也只能听从医生的。还没等小女多想,一个冰冷的东西触碰到股间,从下而上的寒气令小女哆嗦起来。伴随有点痛痒的感觉,腹部感觉像是被搅来搅去,令人作呕。就在这样的厌恶感中检查结束了。 “没事吧?谢谢您。” 听到嬷嬷言谢的话,小女心想没事就好,还略有点开心。但是,实际上事情还没有结束。 回到店里,花魁们都已经进入化妆室了。 “过来。” 嬷嬷吩咐小女,她的表情甚是严肃。 “听好,接客之前,要将花魁的重要仪式完成。到二层的公共房间来。” 她是这么说的。小女这才知道医院的检查,只不过是为即将开始的仪式而做的准备,不由得非常紧张。 进入公共房间,嬷嬷让小女换上一件长摆和服,在坐垫前面坐下。 “这东西叫作忍棒。” 嬷嬷拿出一根不怎么长的木棒。 “这是用桐木做的,仿效男人的缘起之物。” “缘起?神龛内的神体吗?” 小女直到最近才知道,玄关神龛所祭祀的像蘑菇般的神体,似乎就是男人们的某个物件。但是,供奉的理由始终还是不清楚。此时,小女误认为嬷嬷要告诉自己那个理由。 “嗯,嗯,没错。同尊贵的神体一样。不要害怕,不必担心。” “好,明白了。” 想明白后就顺势点了点头。接着,嬷嬷吩咐小女躺下。 “把膝盖抬起来。” 和医院一样的姿势。 “两腿分开。” 嬷嬷的双手按住小女的双膝,用力向下一按。 “喂,再分得开一点。” 被这样一按,双腿左右分得更开了。 小女非常羞耻,又因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事情而恐惧,差点就尿裤子了。 “听好,这根忍棒就要放入你最重要的地方,忍住啊。要撑住。” “诶?” 完全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没有什么可怕的。只是走个过场而已。这也是一种技艺。坚持……忍住。” “啥……” 完全不明白嬷嬷要干什么。 “从明天起,客人们如忍棒般的缘起,就会这样,好好感觉一下。” “嗯……” 哑口无言。 “脚别用力,放松。对,对。吸气。看着我,吸气。对,就是这样。” 那,那个,莫非……就在小女还没来得及反应的时候,就有一阵剧痛袭来。从小女的下半身蔓延开来,又迅速冲到脑顶,这是人生至今从未体验过的剧烈疼痛。激烈的冲击让小女不禁放声哀嚎起来。 “好了,完成。结束了。” 忍棒被拔了出来,伴随着剧烈的痛苦,温热的液体同时流泻而出。 “从现在起,你就是一名正式的花魁了。”嬷嬷用布一般的东西帮小女擦拭,说道。 “这样一来,你就可以胜任这里的工作了。” 难以忍受的疼痛,以至于精神都快崩溃。 “从明天开始,好好地赚钱吧。” 虽然精神恍惚,忍受疼痛,但嬷嬷的一言一语仍旧在脑中回绕。 “疼痛仅仅就在开始阶段,后面习惯就好了。不必担心。” 突然间泪如涌泉。比起刚才的哀嚎,此刻的泪水更是止不住的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嗯,哭也就是刚开始的时候。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 被嬷嬷搀扶着起来,整理好了和服,小女离开公共房间。之后,被带入了没有专属房间的花魁的屋子。直到夜里,小女是如何度过的,已经记不清楚了。 总而言之,见谁都会反感。尤为不想见到姐姐们的脸。女佣雪江悄悄地过来探视小女,小女也是屏气凝神,没有搭理。于是,雪江轻轻地拉开一点纸门,将放着饭团的盘子递了进来,似乎是因为小女没来吃晚饭。不过,肚子一点都不饿。只有身体不断地像被刺痛一样。 怎么会遇到如此糟糕的事…… 小女是被骗了吧。人贩子阿叔是知道的吧。就是陪客人开心地玩乐,完全是个谎言吧。 眼下只有这么考虑。亲眼见到店里的姐姐们的一言一行,就非常清楚了。花街到底是怎样的地方,没有人会告诉你,大家都是被骗来、被卖掉的。但是,因为债务的关系,大家都只能无奈地坚持下去。这一点不会错的。 工作……底层工作……底层工作很辛苦……是这个意思啊。 小町姐的冷漠,或许是出于内心的抗拒吧。工作是为了偿还债务,其他的事一概不管,她向外界传达出这样的信号。然而,没想到很多客人就喜欢她冷若冰霜的态度。对于小町姐来说,不主动配合青楼是她唯一能做的事。 同小町姐相反的,大概就是月影姐吧。无论当了多久花魁,还是无法习惯这种生活,只得以泪洗面。不仅仅是工作艰辛,更多是在感叹自己命途多舛而发出的哀叹。 小女又当如何呢? 想到这里,突然意识到了一件事。不知不觉之间,自己竟然接受了这样的命运。被骗的事实已经无法挽回,但要逆来顺受地去做吗? 但是,毕竟背负着债务呢…… 父债女还,还有奶奶、爹娘、年幼的弟妹所必需的生活开销。事到如今,怎么也回不去了。被卖到店里工作赚钱还债,这是最初就决定好的,小女也很清楚,只是直至今日才知晓工作内容而已。 奶奶早就知道吧?爹娘呢?绫小姐? 随着回忆的深入,大人们的样子都很奇怪。花街是什么地方,他们一定都是知道的。 小女不想去恨谁。奶奶也好,爹娘也罢,他们没有选择。大小姐即便是华族,也不可能帮我们家还债。人贩子阿叔、老板娘、嬷嬷都只是在完成自己的工作。 而属于小女的那份工作,明天即将开始。偿还完所有的债务、赎身之前,花魁的工作就要一直干下去。想着想着,意识逐渐模糊起来,眼泪又要落下来了。 小女下定决心,不管以后怎么样,像小町姐一样,关上心扉。只有这样才能抚平情绪。 四月×日 作为花魁在金瓶梅楼接客已经过了一周。就如字面的意思,仅仅过了一周? 漫长的一周,每一天都是如地狱般的日子,怎么会不漫长呢?接客的前一晚,刚下定的渺小决心已经完全灰飞烟灭。工作远比预想得更加艰辛。在领悟到自己以前有多么天真之后,更是彻底地被打垮了。如果说月影姐是哭鼻虫,那小女则会被嘲笑为大哭鼻虫。 一周前的接客首日,小女在下午稍晚时候进入澡堂,像嬷嬷吩咐得那样清洗身体。姐姐们陆陆续续也都来了,然后就听到了各种嘲笑。 “什么嘛,这不还是个孩子。” “毛差不多都长好了啊。” “看那腰已经是不折不扣的女人了。” 小女顿时连羞带气,无地自容。然而,某位姐姐大腿上的刺青却吸引了小女的注意力。不好意思直勾勾地盯着看,只能暗中观察,有好几位姐姐的大腿上都有差不多的刺青。共同点在于刺青几乎都是男人的名字。 有一个姐姐刺的是“定良”,另外一个则是“敏命”,还有刺的是“辰也命”。起初小女还不明白“命”是什么意思,感觉不像是名字的一部分,因此推测是“生命”的意思。也就是对她们来说,叫作“敏”和“辰也”的男人,等同于她们的生命一般。 这让小女一阵头晕目眩。居然把男人的名字刻在自己的身体上,无论怎么说都太糟糕了。小女绝不会这么做的。难道成为花魁之后,这种事就变会得稀松平常? 离开澡堂之后,提心吊胆地进入化妆室。坐在最里端角落旁的位子上,身旁是月影姐,总算稍稍心安。 “从今天起,你就是花魁绯樱了。” 嬷嬷告诉小女花名的时候,还发下一件绯色打底,花纹如白梅散落的长款和服换上,所见所闻让小女不由地生出自己正在消失的错觉。 小女本名小畠樱子,以后就要变成没有姓氏的绯樱,宛如自己正在从世界上消失一样。 “都是老爷取的,只有取名字的功夫依然了得。” “是啊,这个花名跟本人也很搭。” 小女还在穿着小褂,姐姐们火速聊了起来。 “貌似是与梅花有关的名字,都是老爷取的……” “啊?不是吧,这孩子不是叫绯樱嘛!” “笨蛋。梅花的名字里面也有带樱字的。” “可是,为什么要用梅花呢?” “这种事情谁知道啊?” “金瓶梅楼不是有个梅吗?” “啊,原来如此。那么,‘金’和‘瓶’又怎么解释?” 从姐姐们一如既往的吵闹声中,竟然意外地知道了给花魁们取名字的是老爷。小女本名樱子,所以变成了绯樱,但好像也并非如此。 坐在镜子前面,负责头发的人在帮小女整理发型,自己则在嬷嬷和月影姐的指导下化妆。 小女早就做好了被调侃的心理准备,就像在澡堂的时候一样,在化妆室里难免也会被嘲笑。然而,却没有人那样做。即使是红姐,也完全没有来捉弄小女。她们与其说是装作无视,更像是有意让自己独处,小女还真有点惊讶。 店里的照片墙上,早早就挂上了小女在照相馆拍的照片。 “客官们,来看一看,今天有一位初次登场的雏儿哟!” 嬷嬷早就告诉过小女,茶壶朝永会对着探看格子窗的客人吆喝。小女的脸刷地红了起来。有客人看着小女的照片点名自己,简直难以置信,心里祈祷着这一切都是梦,但却是无法逃避的现实。 花魁全员整装完毕,跟着老板娘聚集在玄关的神龛前祈祷。就在前一天,自己作为新人还站在距离姐姐们一两步的身后。如今,小女也加入了花魁之列。这是许久以前的梦想……然而,从梦想诞生的那刻就已是噩梦的延续。 参拜结束后,大家便又回到了化妆室。为了触发花魁们的竞争意识将她们聚在一起,即使是有专属房间的人,也要回到化妆室待机。这样一来,谁最先被点名便一目了然。 客人点名以后,花魁会被带去自己的房间,不过有的人是没有房间的。通小町、浮牡丹、红千鸟都有房间,像是雏云和月影姐姐就没有。 当然,小女也没有自己的房间。若是有了人气,就会分到自己的房间。不过那就意味着接待了众多的客人。所以,小女不想要自己的房间,即便赎身延期也在所不惜。不过赎身延期也就意味着要当更久的花魁。在此期间,还是要不间断地工作。 想来想去,还真是人间惨剧…… 不经意间察觉到目光,小女抬起头来,只见月影姐悲伤地盯着小女。恐怕她是在同情初次接客的新人花魁。正在感慨月影姐的性格就是如此的时候,小女忽然察觉一事。 姐姐们除了在澡堂里调侃了几句之外,再没有任何捉弄小女的行为。也许她们想起了自己初次接客时候的情景。 偷偷地扫视了一圈,正巧与牡丹姐四目相接,见她微微一笑,小女慌张地赶紧垂下头去。 随后悄悄地抬起头再次扫视所有的人,细细地观察她们每一个人。但是,再也没有眼神与自己相撞。不,她们是主动地不往这边看。 若是往常,还是新人的小女盯着红姐看上两眼,她会马上大声叫道:“看!看!看!有什么好看的!对我有意见啊!” 突然怒骂声响起,还会恶狠狠地瞪着小女。眼下她似乎在有意无视小女,也许是我想多了也不一定。 小町姐看上去没什么不同。但是,她没有理睬小女,反而有些不自然。往常她瞥见小女之后,都是一副“我对你没兴趣”的表情,然后移开眼神。像现在这样完全无视小女,也不像平时的小町姐。 化妆室里的异样气氛,令小女不停地颤抖。初次接客之日,是不是还有什么无法想象的恐怖在前方等待?忍棒洗礼难道只是前序,还有超出想象的痛苦和屈辱?小女的不安再次加深。 嬷嬷进来叫名字的时候,小女害怕极了。 “有客人点你了,快点过来吧。” 随着嬷嬷的催促,在浮牡丹和月影两人的目送之下,小女离开了化妆室,走向二层的接待房间。 “喔唷!这不是还没破瓜的小姑娘嘛!” 那里坐着一个肥胖的老年人,比父亲的年龄还要大。 “这位老爷是——” 虽然嬷嬷毕恭毕敬地介绍老人是哪家大铺子的前老板,小女却完全没听进去。 “能被这位经验丰富的老爷点到,咱们绯樱可真有福气。” “哪有,哪有,老夫啊,还差得远了。” “哦哟,您谦虚了。您狩猎新人的那些战果,咱可是非常了解。” “还是瞒不过你啊,老夫投降。” 老人虽然像个傻瓜一般地笑出声来,但眼睛却一动不动,好似蛇眼。令人恐惧的眼神,像是要将小女全身舔了个遍。 嬷嬷使出谄媚的语言攻势,屡次劝说老人使用别馆的房间。那个房间里的设施,还有被褥也是极尽奢华,但要花上高于本馆公用房间几倍的价钱,甚至刻意媲美贵宾房间。 “毕竟是绯樱的第一次。而且,又是老爷您的点名,要是不给您准备匹配的房间,咱可是要被老板娘骂的。” “话是这么说,可是茶壶……” “您在说什么呢?为了不给老爷的战绩抹黑,使用上等的房间才配得上您。” “说是这么说,那个……” “谢谢老爷!这姑娘就卖给您啦!绯樱可真是好运气。” 他根本敌不过嬷嬷的嘴皮子,一眨眼就谈好了。 “喂,过来,还不快来跟老爷道谢。” 被心情极佳的嬷嬷训斥,小女反射性地低下头去。但是,眼前所发生的一切,小女还是没有实感。 离开接待室,小女领着老人前往别馆的房间。这一路上,小女回望了好几次,倒不是担心老人跟不上,而是总有一种芒刺在背的感觉。尤其是屁股周围,被厌恶的眼神盯得直起鸡皮疙瘩,无论如何都定不下心来。 总算到了房间,松了口气。当时要是知道将在这间房间里发生什么,别说松一口气,小女甚至可能会窒息。 嬷嬷告诉小女等客人在房间坐定,就要招呼客人点菜点酒。酒菜都是由花街上的饭馆外送来的,比在饮食店里用餐的价格要高很多。当然店里是要抽成的。即使让客人多花一点钱,对于自家和花魁都是好事。小女认为这话没错。不过眼下没有那个心思,也不可能有的。 幸好老人没等小女开口,就已经点好了酒菜。他显然是个老手。然后,在等待菜肴上桌之前,老人一直握着小女的手,刨根问底地追问小女故乡的事情。 在花街里,明令禁止打探花魁的过去。即便姐妹间除非有人主动提起,否则绝不会公开过去的事,这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难道告诉客人没关系吗?不过,面对初次接客的小女,老人的行为也有点过分了吧。 话说回来,客人是不能拒绝的。小女只好勉强地说起,说着说着,难免又怀念起了故乡。 终于,菜肴备齐上桌,小女便与老人酌起酒来。即使此刻,老人也没有放开小女的手还时不时地抚摸抚摸,然后又握住。对于这种反反复复的动作,小女只得拼命忍耐。 数杯酒下肚,老人也打开了话匣,开始喋喋不休地炫耀自己是怎么擅长经营,在这一代扩大了店铺。小女虽然随声附和,却根本没有听进去。只是觉得不用再说故乡的事情太好了。 小女留意着往空酒盅里倒酒,附和着老人的话。由于这两个动作都是下意识做的,当注意到老人既不动筷,也不喝酒,早已沉默不语的时候,不知已经过了多长时间。 小女立刻慌张地抬起头来,发现老人那种舔舐的眼神在自己身上不断游走。 “不、不要……” 情不自禁脱口而出的话,已经听不出是小女的声音。 “不用担心,交给老夫,绝对没有问题。” 微不足道的抵抗是徒劳的,一眨眼的功夫,身上就只剩下一件和服小褂,老人将小女拖到铺盖上,正要撩起小女的下摆,小女赶紧翻身,爬着逃了出去。 “吼,吼吼。” 背后发出奇妙的声音,紧接着,屋内的氛围也诡异起来。小女可管不了那么多,径直地向走廊的纸门爬去,急急忙忙地拉住门把,迅速地往旁边扯起。 “你这是要去哪啊?” 嬷嬷跪坐在门外的走廊上。只见她正襟危坐,表情凶狠地盯着小女。 “喔唷,果然是鸨母啊!” 小女听到背后传来老人的声音,再看嬷嬷抿嘴一笑。 “还请慢慢享用。” 说着,嬷嬷轻轻地,却非常用力地拉上门来。眼前的纸门就这样被关闭了。 在紧闭的门前,小女战战兢兢地回过头。老人同小女一样,四肢趴在地上的样子印入眼帘。他似乎是以同样的姿势追了过来。 比起那滑稽的样子,还是恐惧更胜一筹。 小女迅速离开纸门前,就这样沿着屋子的墙壁向屋内爬逃。老人的气息也随着小女追了过来。他还是维持那个姿势,爬了过来。 倘若不是在这个场合,可能更像是温柔的祖父在陪孙女玩乐。可是如今哪有什么温情,只令人毛骨悚然。 小女只想着逃跑,却根本没想站起来。也许自己心里已经认定在房间内是绝对逃不了的。如此残酷的事实,自己其实已经接受了。虽说是贵宾房间,也不过只有十叠[叠,日本房间的计量单位,一叠等于1.62平方米]左右。小女爬行的逃跑姿势,无疑是最后的抵抗。 起初觉得好玩的老人,很快就气喘吁吁了。 “呼,酒劲儿上来了。” 听了这话,小女依然是趴着的姿势,回头张望,见老人色眯眯地盯着小女的屁股。 “怎么样?差不多可以了吧。” 突然,老人站起身来,向小女冲过来,小女也想起身欲逃。不过,腰带被老人一把抓住了。 花魁与普通妇人用的腰带不一样,主要不会打结,只是将布缠绕在腰间,然后塞进前端的腹部位置。所以说花魁的腰带不是系的,而是缠的。这是为了避免品行恶劣的客人——比如拉着花魁一起殉情的客人轻易地抓到花魁。即使腰带被客人抓住,也可以通过转身来逃脱。平常睡觉的时候经常翻身,无意间练习过了。所以,小女就这么逃脱了。 “呼,呼,呵呵,有点意思。” 小女拼命反抗,老人却像孩子一样开心。小女就像猫逮到的老鼠,进食之前还要被玩弄一番。 “有趣是有趣,不过也够了。” 话音刚落,老人使出了不像是老年人的力气抓住小女,瞬间就把小女推倒在铺盖上。 “你啊,要学会认命啊。” 小女一下子火冒三丈,这家伙说的什么话,正欲抗争。 “故乡的奶奶、爹娘、弟妹,可都等着你赚钱回去呢!” 话音一落,小女顿时觉得浑身无力,连抵抗意识都丧失掉了。 “好,对、对,就是这样,不要那么用力嘛。然后,轻轻松松地服从客人,钱自然就来了。这世上可没有比这更轻松的买卖了。” 老人信口开河地说着,撩起小女的和服下摆,开始抚摸小女。 脸部变得滚烫。全身传来痛感,豆大的泪滴夺眶而出。羞耻、愤怒、悲伤的情绪令小女不住地颤抖、哆嗦、抽泣。而此刻唯一的希望,就是祈祷眼前的一切尽快结束。 但是,当老人接下来得寸进尺的时候,小女发出了比用忍棒那时更加大声的哀嚎。而且,这还只是开始。 小女依然无法理解对方的行为,只觉得内脏被不停地搅动,毛骨悚然的痛苦,以及强烈的厌恶感近乎将小女击溃,自己仿佛就在疯狂的边缘。若是这种状态再持续一会儿,也许小女就会真的疯掉。就在强烈的疼痛中,小女逐渐丧失了意识。 当意识恢复的时候,老人软弱无力地瘫坐在地,喘着粗气。眼前发生了什么?小女到底怎么样了?什么也不知道。只觉得自己遭受了前所未有的侮辱,接着嚎啕大哭起来。 初次接客的夜晚,小女接待了三位客人,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他们都说庆祝,全都选了别馆的房间,酒菜也都极尽丰盛。三人也都赏给了小女一大笔钱。不过,赏钱都被嬷嬷拿走了,据说这也是花街的规矩。 但是,小女没有丝毫发怒的力气。工作的严酷远远超过想象,小女剩下的就只有绝望了。 第二天,依然打着新人的招牌。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这一周,小女都是新人。 “对第一次接待的客人,就说自己是新人。” 嬷嬷说得轻松,但对于花街上的欺诈,小女只觉得恶心。 “据说花魁要是配合得好,卖上半个月也是有的。这就要看嬷嬷的本事了。” 嬷嬷盯着小女,咧开嘴笑了起来。 “像你这样的,有可能卖上一年。” 害怕男人、讨厌工作、浑身都痛,被推倒的时候就一直哭——基本就是初次接客的花魁反应,那些喜欢狩猎新人的客人就好这口,嬷嬷欢天喜地地说明着。 “放心好了。” 嬷嬷见小女满脸生无可恋的表情。 “不可能一直害怕和厌恶的,很快就不会痛了。大概一年,你就会成为出色的花魁。三年之后,就会财源滚滚地一个劲儿赚钱了。” 嬷嬷摆出像是早已看透人生的姿态,继续说着。 可恶……实在是太难受了。 工作艰辛得干不下去,但想到自己以后都只能作为花魁活下去,又是一阵莫名的恐怖,根本无法想象以后会变成什么样。 但是,从嬷嬷嘴里所说的话,到目前为止有错的吗?至少花街里的事,她没有不知道的。要说小女会积极地去赚钱,大概也不会有错吧。 不,再怎么瞎想也没有用。原本小女就没有选择。除了继续做花魁以外,根本没有其他道路可以选择。 每天、每日,年复一年,直到赎身那天到来,小女只有不断地接客。 五月×日 接客以来已经过了一个月。在这期间,小女一直在卖初夜。初次接客那天是三位客人,接下来的一周接待十九人,而这个月的数量则是八十一人。 “这可不算多啊。” 嬷嬷似乎很不满似的。无论她怎么说,小女都无法发自内心地干活,所以经常抗拒,甚至放弃花魁的使命,客人数量多不起来便是因此。 然而,能够摆出这样的态度,就连小女自己也很惊讶。自从进入青楼,就遭到了嬷嬷的各种刁难和折磨。所以,小女觉得她比什么都可怕。现在,小女敢于正面反抗她。第一次斗胆反抗。难道还不够说明工作有多艰辛吗? 在开始的那一周,小女会将自己关在高野[高野指的就是便所]中哭泣,当小女还在见习的时候,看到从高野内出来的花魁,很多都是哭过的模样,那时小女还不明白缘由。现在终于搞清了原因。她们不想让别人看到或是知道,才躲在高野里痛哭。也许比起正常如厕,用来排解情绪的人还多一些。 要说小女怎么产生的反抗意识,也没有特别的契机,就是很自然而然。硬要说起理由,偿还债务固然是小女的责任,但逼迫小女接客是不是有点说不过去?不知是不是受了绫小姐的影响,又或是源于周作少爷的教导?无论是哪个原因,都令小女对于自己做出的反抗感到惊讶。 但是,小女每次进行反抗,都会被抓去澡堂跪坐,或是被铺盖被褥包裹得严严实实闷着,又或是在储藏室里被木板敲打屁股,拧胳膊和大腿,这些都是小女受到过的责罚。嬷嬷绝对会避开客人看得到的地方。即使留下淤青,也只会选在客人不太会注意的几个部位。花魁也是一种商品,既然是商品就不能有痕迹,惩罚只要点到为止就可以了。比起处罚的内容,异样的冷酷手段更让小女胆战心惊。 然而,嬷嬷还说过一句更可怕的话。 “不过客人数量少,也未必不是好事。虽说赚钱要趁早,抓住青春年少尽量多赚一点没有错,但你无需担心。你以后赚多少钱都不成问题。要是开始接客太多,搞坏身体,那可就全完了。装成未经世故的清纯姑娘,保持现状也行。说到拿捏尺度,长久以来也是叫人头疼的问题。” “搞坏身体……” 看着小女有点胆怯的脸,嬷嬷的表情突然严肃起来。 “嗯。完事之后,尽快到澡堂洗净身体,当然也要警惕不要怀上‘鬼孩子’,保持身体的清洁卫生也是你的责任。听好,你明白吧,身体就是花魁的谋生工具。如果不知道爱惜,那受影响的还是你自己。” “好。”小女无意识间回了这么一个字。 “从前,咱认识的一个年轻的花魁,名叫千代子。一天接待十人那是常事,最多可以接到十七人。” 小女完全不知怎么接话,嬷嬷盯着小女继续说道: “不过她连一个半月都没有撑到。” 小女很想知道那个千代子的下文,不过,却又不想知道。嬷嬷也没继续说下去,这件事也就没再提起。果然当时该追问下,小女现在相当后悔。 花魁的工作非常痛苦,然而只有这样才能偿还债务。而且,身体搞坏的话,也不能再当花魁赚钱了吧。 无论怎么考虑,都只有“绝望”二字。平安无事做到赎身,回到怀念的故乡,现在是想也不敢想。恐怕在此之前,小女就会身心崩溃,孤苦伶仃地死去。千代子是不是也是这样,早已死去了吧。 不过,想到她是怎样透支身体的,小女就不住地害怕。 晚上工作以后,身体就会变得干燥。虽说作为花魁,毕竟也有极限。接客的时候也会不在状态。但是,嬷嬷有她的处理方法。她会用小锅煮一种海藻,然后,涂在花魁的身体上。据说每个鸨母都有自己的独家秘方。小女很想自己煮来试试,要是煮得过火海藻就会变成液体,将其敷在身体上会流淌下去,火候的掌控还是需要一定的经验积累。千代子也许就是用了海藻,才能一天接待数十人。 化妆室内难得只有通小町和月影姐两人,小女便试着问她们千代子的事。当然是问月影姐。 “不知道诶,是哪家青楼的人?” 小女告知月影姐是从嬷嬷那里听来的,月影姐马上露出悲伤的表情。 “是嬷嬷过去的姐妹吧。” “啊?嬷嬷以前也是花魁?” “据说还很走红呢。” 她浅笑了一声,好似在安慰小女。 “不过,也不是所有的花魁都会那样。运气好的能嫁给大户人家做后妻,人家会从店里给她赎身。也有人做到期满,潇潇洒洒地离开花街。” “被赎出去做妾吗?” “有人是这样的。还有被娶为正妻的呢。” “像是普通的新娘那样,将花魁娶回去当妻子,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客人?” 就在小女被震惊到的时候,小町姐出人意料地接话了。 “即使是我们这样的世界,也有情投意合、约定三生,最后走到一起的情况。而且,也不一定就是客人。我曾听说某家青楼的红牌花魁,期满赎身之后,嫁给了没有前途的小厮,两人结为夫妻,厮守终生。” “诶,有这种事啊?” 月影姐比小女的反应更快。 “话说回来,怎么会选小厮呢,那位花魁也太随便了吧。” “只要两人心甘情愿,外界什么看法都无所谓吧。” “是吧……这么说也可以。” 对于小町姐那毅然决然的态度,月影姐看似有点招架不住了。能跟平时冷若冰霜的姐姐说上话,似乎还是挺开心的。 “这是哪家青楼的事?什么时候呀?从哪里听来的?” 连珠炮般的三个问题。但是,小町姐没有回答,而是迅速走出了化妆室。 “哎呀,又变回老样子了。” 月影姐呆呆地目送着小町姐离去的背影,嘴里念叨着。 “莫非通小町也有那样的对象?” “啥?有好感的小厮吗?” 月影姐摆出了一副思考状,不一会儿,摇了摇头。 “应该不是我们这里的。你看,通小町对客人的那个态度,很像有心上人的样子。怎么样,很感动吧?” “嗯,是吧。” 小女一边搭腔,一边偷偷地观察月影姐的样子。她似乎发现了小町姐的什么秘密。 “要是如我所说,我可要哭出声了。” 对着已经眼眶湿润的月影姐,小女下定决心追问到底。 “关于小町姐的对象,月影姐是不是注意到了什么?” “实际上啊……” 踌躇,不过一瞬间之后,话匣子又打开了。 “我在她的屋内发现了千草结。” “千草结?是什么东西?” “听说在细细的纸绳上写出自己和男人的名字。然后,将两个名字像拥抱一般揉成螺旋状,再系到神社的树上,就像护身符一样。要是能请结缘神保佑,当然最好。不过,花街上通常没有这种神社,就祭祀在神龛或者祠堂里面。” “那,小町姐也……?” “想着心上人结了一个千草结吧。” “没看到纸绳里的男人名字吗?” 小女饶有兴致地发问,月影姐夸张地连续摇头。 “如果那样做的话,千草结的效用就消失了。若是被别人看到里面的名字,所有的祈愿就会全部作废。” “只被看到一次就会这样?” “嗯、嗯,作废。她已经做了数百个。绯樱,你就不要触及此事了,在旁边看着就好。” 与两位姐姐进行的对话,意外地使小女打起了一点精神。当然,小女既不寄望遥不可及的赎身梦,也并非期望嫁给店里的男人当新娘,更不是想要找到让小女制作千草结的对象。即便是生存在最底层的花魁,也有可能被幸福砸中。就是这样微不足道的可能,抚慰了小女的内心。 可是,被老板娘叫去内室,告知小女不可置信的事之后,这点慰藉便已灰飞烟灭。 “绯樱,从初次接客到现在,已经过了一个月。” 小女和嬷嬷刚坐在老板娘身前,话音就传来了。由于小女没有接老板娘的话,嬷嬷拧了一把小女的大腿,小女越发倔强,就是不开口搭话。 “你辛苦了。” 不过,老板娘根本不在意小女会否回应,接着说了一句慰劳的话。只是一句客套话而已,她正忙着翻阅眼前的账簿。 老板娘正在翻阅一本横版的账簿,记录着每个月的一日到月末,从几点到几点的时间段,客人的姓名、年龄和职业,接待的花魁名字,花费与赏金数额。如果客人点了外送饭馆的饮食,那么这笔费用也会加上去。也就是说,这是记录着所有花魁营业所得的账簿。 “作为初次接客的新人来说,这一个月干得还不错。” “打着初夜的招牌,价格会比较高,酒菜钱和打赏还算不错。” 嬷嬷不失时机地补充说明,老板娘点点头,接过话去。 “嗯,虽然如此,但接客数量有点不尽如人意。要是再加把劲,追上通小町和浮牡丹不太可能,超过红千鸟这样的倒是问题不大。” “您说得是,我也是这么想的。” 嬷嬷略显夸张地附和,眼神却盯着小女,像是在说“你听到了吧”。 “靠卖初夜赚钱可不是长久之计。” 老板娘从账簿移开眼神。 “绯樱的话,卖个半年,甚至一年都没问题。不趁着这段时间赚一大笔,可就没有第二次了。” “老板娘说得有理。” “好不容易能赚大钱,就要努力。赚得越多可就能越早赎身。” 小女依然保持沉默,老板娘取出了另一本账簿,视线缓缓地落在上面,然后开始翻阅。 “要偿还这些债务,一天要接待多少客人呢?聪明伶俐的小樱应该会算吧。” 说着,老板娘将账簿在小女的眼前摊开。 起初小女以为老板娘搞错了。以为她将别的花魁的债务给小女看了。但是,右边的那栏清清楚楚地写着父亲和小女的名字,还有三年零一个月以来,每一天的日期记录。与记忆发生偏差的是,左边那栏所写的小女当初被卖到金瓶梅楼的债务总额,如今已经大幅增加。 “金额不对。” 非常不详的预感降临,小女赶紧用普通话提出异议。顺带提一句,嬷嬷告诫过在老板娘和客人面前不能使用方言。 “不,就是这些。” 接着,老板娘没有丝毫犹豫,指着小女认为有误的数字。 “但是,小女的债务是写在这边的数字。” 这次轮到小女指向账簿右边记录的数字。老板娘摇了摇头。 “是的,这是你刚来的时候的债务。但是,作为新人,这三年来在我这里吃的、穿的,学习技艺的学费等,加起来就是现在的金额。” 从没有听过这样的事。但是,账簿上清楚地记录着小女所花费的每一项费用。 “要把绯樱培养成为独当一面的花魁,就要花掉这么多的钱,这些钱当然是你自己出。” 一股怒气冲上脑门,小女心里骂道,为什么不早说呢?如果当初知道会是这样,心态也会不一样的。但是,在借款总额增加的数字中,小女又发现了奇怪的地方,原来也不是这样。 “为什么这里又出现了父亲的名字和金额?” “嗯嗯,没错啊。” 老板娘理直气壮地回应小女。 “还有这里,也有签名。” “嗯,是啊,没错。” “重复出现了这么多次,不奇怪吗?父亲只有在小女被卖来的时候借过钱吧。” “对啊,那时候他是第一次借款。后来又追加了借款呀。” 话音一落,小女没能马上明白老板娘的意思。但是,很快就被一股巨大的冲击力,重重地锤击在小女的胸口处。 “父亲,自那以后,借款……而且不止一次……” “绯樱你那个时候还是新人。所以呢,也不能借给他很多钱。只能尽可能地借给他。” 小女完全被蒙在鼓里,老板娘和父亲两人私下做了交易。 “花魁的话,每个月末都会结算入账金额,也能知道剩余借款。要是出现追加借款也会通知。但是对于还只是新人的你不会这样做。所以,直到现在才告诉你。” “啊?就算当上花魁,也只有到月末结账,才能知道亲人是不是又来借款了吗?” 小女不只吃惊,已经是目瞪口呆了。 “明明借款算在花魁身上,却不会告知本人吗?” 伴随着老板娘的一声叹息,接着她说了一句令人难以置信的话。 “如果亲戚来追加借款的时候,拜托我们要对女儿保密,我们也无可奈何啊。” “这……这样也太……” 怎么可以有这样的事?但是,从老板娘的表情来看,不像是胡编乱造的样子。 “所以到了月底结算,数额什么的就清楚了。” “那些姐姐……” 有多少人的亲人追加过借款了。本想追问一下,却又打消了念头。老板娘也没有理由告诉小女,也许所有的花魁都遭遇过同样的事。小女突然领悟到了什么。 为了家人被卖到花街,为了偿还债务向客人出卖青春,牺牲自己的身体和灵魂,而亲人却在本人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又追加借款,花魁的卖身契被继续延长。 然而,小女同时也意识到残酷的不仅如此。弟弟升学、哥哥从事新的买卖、姐姐妹妹要嫁人等,都是借款的理由,然而背负这些债务的花魁本人,绝对不可能被邀请参加入学仪式、开店仪式或者结婚仪式。为什么?因为花魁本人是整个家族的耻辱。在光鲜夺目的正式场合,邀请青楼女子来参加算什么样子。 花魁拼命地工作到底是为了什么…… 姐姐们又是为了什么而还债…… 我们只能永远在这名为地狱的花街里徘徊吗? 八月×日 从别馆二层的房间,可以俯瞰庭院内池塘里盛开的绣球花。虽然周作少爷曾告诉小女,此物名为合欢木,不过小女认为家乡的化妆花就是这种绣球花。 生养小女的家,如今已经不能称之为家。当然,当初住的房间肯定也没有了。不过,就在小女成为花魁的第四个月,在店里有了属于自己的房间。可以眺望到别馆庭院的这个房间,位于二层,是只属于小女的。 但是,小女并未因此开心。这个房间不同于绫小姐的房间、老板娘的卧房,还有优子小姐的房间,功能是完全不同的。这里只是小女进行工作的场地而已。 房间内有崭新的梳妆台、衣柜和日式书桌,全部都是客人送给小女的,小女绝无强求。 “绯樱承蒙您的关照,现在也有了自己的房间。不过,生活家具什么都没有,多煞风景,这孩子也够可怜的吧。承蒙您的偏爱,要不,您就意思意思?” 在嬷嬷巧舌如簧的攻势之下,有几个客人买来了家具。当然,这些家具都是在花街上的家具屋那里购入的,价格比起外面的要贵很多。不过,话说回来,能够出得起钱买家具的客人,也不会在乎这点差价。 “喂,你自己也开口呀!” 小女的沉默似乎触怒了嬷嬷。就算小女想要什么也绝不开口。嬷嬷和客人说话的时候,小女总是事不关己地看向别处。 “你想让这位老爷给你买什么?” 但就在说到这句“老爷给你买什么”的时候,小女接了一句任性的话:“想要一张书桌。” “这孩子可真是毫无情趣。”嬷嬷板着个脸,驳回小女的请求。 “如果是绯樱自己想要的东西,好,书桌,我买给你。” 反而,客人站在小女这一边的比较多。几乎所有客人都会被嬷嬷的花言巧语哄骗,导致小女这间房里早就堆满了高级家具。最后,嬷嬷只得同意买了书桌。 小女想要书桌,就是为了书写这本日记。成为花魁之前,最初的四天还想着要认真地记录,后来就不定期地写,不管怎样都是弥足珍贵的记录。 “把你真实的心情写在这本日记之中,不可以欺骗自己哦。要记录下你那时的切身感受。要是能将心情如实持续地记录下来,我想你就不会迷失自我。” 最近,绫小姐说的话,让小女有了实感。虽然小女认为基督这样的神也不会一直守护自己。不过,持续书写日记就不会迷失自我,可能还是有用的。 打开小女的日记,除了最初的那四天,写的都是难以忍受的艰辛痛苦,小女靠着日记勉强维系着正常的情绪。不过最近心绪却越来越难以保持。 现今,小女已是金瓶梅楼最受欢迎的三位花魁之一。虽不敌小町姐,但已经可以与牡丹姐交替顺位了。小女自己都不敢相信。不,该说自己受到男人们的喜爱,是完全无法理解的。 小女能在客人里受欢迎,并非因效仿小町姐般的冷漠,与其说是冷漠,不如说是害羞。小町姐的性格本来就冷漠,小女的性格特色也许是矜持吧,让客人们有些无法抗拒。 “傻乎乎的,她是个白痴吗?” 这是从嬷嬷那里听来的关于花魁绯樱的风评,小女其实兴味索然。小女也没有刻意装作冷漠,而是本能地讨厌花魁,忍受不了工作的残酷,都是自然流露出来的表现。 “男人啊,实际上都是单纯、脆弱的动物。” 嬷嬷看着小女的反应,苦笑着,继续说道: “抓住客人喜欢你的这一点,多利用这一点,从他身上赚取更多的钱,这才是出色的一流花魁。” 像这样的说教,小女当然不会放在心上。迄今为止,小女未曾对接待过的客人有任何的献媚,仅仅是普通地进行工作而已。 当然,还是该如实地记录。实际上,怎么会普通呢?普通不过是小女期许的精神底线而已。不给身体造成负担,也不给心理更重的负担,客人一个接一个走马灯般地过去。这是最理想的状态,真要实行起来,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何况,对象是客人们。 在花街上,有许多独特的语言,俗称花街用语。男人的部位称之为“缘起”,店里点名的费用称为“吃花酒钱”,就和菜肴称为“狂气水”,而便所则呼为“高野”一样,换了另一种词汇表达。小女作为新人的时候还不能理解其中的意义,随着花魁生涯开启,能够理解的词汇也越来越多。像是“忍棒”和“初夜”是最具代表性的。还有那种只在各自店里流通的词汇,小女要记住也是花了一番功夫。 其中,有一种叫法称为“色鬼”。具体说法有“昨晚遇到了色鬼”,“要是碰到色鬼就惨了”“嬷嬷居然给我塞了一个色鬼”。 当初还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也不明白姐姐们为何这么反感。在自己成为花魁,在第一次碰到“色鬼”之后,才真正体会到了怎么会有这么讨厌的客人。 碰到好的客人,完事之后,或是速速打道回府,或是继续饮酒留宿。但是,“色鬼”们不一样。一言以蔽之,就是纠缠不休。他们嘴里反复念叨着“老子可是花了钱来的,要把本赚回来”,所有的时间都会用在触碰花魁的身体。这种行为不仅会造成肉体上的疲惫,精神上也是一种折磨。 但是,比起“色鬼”更难应付的是“水獭”。用雏姐的话来说,水獭就是淫兽。只要看见人类女性,就会抱住对方的腰,再也不放开,最终变幻成男人,跑到女人的身边。被称作“水獭”的令人厌恶的客人几乎就是这种德行。若是“色鬼”,只是不厌其烦地纠缠着花魁的身体,而“水獭”是如挑衅般不讲理地出难题。不容分说要求花魁顺从他的意思,流露出下流卑鄙的笑容,是令人恶心的好色淫乱之徒。而且,“水獭”喜欢性情刚烈的女人,或是有点装腔作势的冷漠女人。他们喜欢征服有个性的花魁。当这些女人听到自己被强行点名,又受到对方下流卑鄙的对待,就只能屈从于他,而此时“水獭”就有了一种至高无上的快感,这种男人就是人渣。 “要说‘水獭’,一定是因为有什么把柄被老婆捏在手里,而产生出了自卑感,这种男人的内心一定非常空虚。” 这是嬷嬷对于这类懦夫的说法。 “因此,随他大放厥词,顺从对方。对方就会像提不起精神一样老老实实的。你要是能应付他们了,那才是独当一面的花魁啊。” 话虽如此,在皮肉生意场上,没办法做到的就是没办法。通小町和浮牡丹,还有红千鸟这些姐姐说不定还能应付,对于小女来说,负担实在太重了。 所以说,面对“色鬼”和“水獭”这样的人,小女再怎么冷漠也无济于事。无论小女采用什么样的态度,在他们花钱买下的时间内,可以为所欲为。这种时间可不会很快就能熬过去。那样令人生厌的客人,还经常回头光顾小女。要是小女违反规矩,不接此类客人,还要接受责罚,嬷嬷会伺机给予小女这样的机会。 嬷嬷本来就是花魁出身,又有常年累积的经验,看客人的眼光和预测还是很准的。如果姐姐之中有人反抗,嬷嬷便会选容貌不端或性格讨厌的客人,故意让这类客人点她的名。不管客人点不点名,分配哪个花魁,还是嬷嬷一个人说了算。因为要是产生恋爱的萌芽,会惹来各种麻烦。因此,这样的分配制度,大家也都是心知肚明,这也是作为资深鸨母的证据。 顶撞这等的人物,想想,小女也是够傻的。但小女也意识到只能这么干下去。要是不再抵抗,小女的心可能也就死了。为了不迷失自我,仅靠写日记是不够的。 但是,接待了一波又一波的“色鬼”和“水獭”之后,拜这些人渣所赐,小女突觉寒气缠身,患上淫腹病卧床不起。 “喔唷,喔唷,绯樱也终于成了独当一面的花魁了呀。” 夏天时节,小女躲在被窝里发抖,突然,发现了红姐从门外伸出脑袋窥视小女的房间。 “干咱们这行的,早晚都会得这种病。反之,也证明你迅速成为花魁中的红人了。要是你一直很健康,就说明没什么客人点名啊。你啊,时间上也算不早不晚。” 也不知道红姐是不是来探望小女的,她只是低头看着小女的脸,一个人在那里喋喋不休几句。然后,又静悄悄地走了,很有她的作风。 接着来探望小女的是牡丹姐。 “你怎么了?刚才听红千鸟说了,身体不舒服吗?” “这么热的天却觉得冷,腿和腰好酸。” “下半身什么感觉?痛不痛?” “嗯,痛,非常难受。生孩子时候的痛,是不是就是这样的?非常非常的痛……” 听了小女关于症状的叙述之后,牡丹姐让小厮跑了一次药店,熬了一碗温热的药汤,给小女服了下去。 “这事跟嬷嬷说过了,你就安心躺下好好休息。” 只要有姐姐在身边,就不需要嬷嬷来了,小女刚想说出口,可是连说这话的力气都没有。 “啊呀,这是得了淫腹病啦。” 嬷嬷适时出现,确认了症状之后,转身出门。回来的时候,手上拿着一块布巾,里面包裹着焙过的盐,放在小女的腹部之上,小女顿感一股暖流在腹部传开。 不一会儿,痛感有所缓解,小女觉得还是牡丹姐的药汤起了作用。不过,无视嬷嬷的照顾和护理,似乎有点忘恩负义。直到三天后,小女可以起身,其实一直都是嬷嬷照料着小女。 抱病期间露脸最频繁的是月影姐。她挂着忧伤的表情,坐在小女的枕边,时而哭泣,像是来探望小女的,但其实什么都没做,也很符合这位姐姐的作风。由于第一次患这种病,无依无靠的小女还是相当感激这个姐姐的陪伴。 在卧床三天之后的傍晚,小女从被窝里面爬了出来,想去找本书读。在衣柜的旁边,放置着一个与花魁房间布置完全不相称的书橱。上面摆放着周作少爷拿来的书,大部分都是优子小姐的。 自从小女成为花魁以来,基本就没在别馆的一层见过两人。事实上,小女即将成为花魁前的那段日子,他们过来的次数已经有所减少,三月份几乎就没来。那时,小女还在寻思,现如今大概已经懂了。 周作少爷已经是大学生,势必理所当然地了解家业范畴。但是,优子小姐可能依然不太明白。趁着这次小女荣登花魁之际,有人告诉了她。所以她对花街的事产生了兴趣,有可能接触到花街的生态,隐约察觉到了工作内容。就像小女当时一样,受到了剧烈的精神冲击。因此,开始远离这栋楼。妹妹的举止和心态都被周作少爷看在眼里,他也变得消极起来。当然,这些只是小女自己的想象,不过,现实也许并没有太多的偏差。 自从成为花魁以来,也没有顾及他们的空暇。但是,这反而是件好事。小女要是经常念及他们,一定会让小女心生怨恨。相比姐姐们卖身赚钱,同样生活在花街里却不用吃苦的少爷和小姐,可能会激起怨恨和痛苦的情绪吧。你们所有的一切,都是靠数十个花魁们的血汗与泪水换来的,小女可能会当着他们的面大声地喊出来。 明明是同龄的女孩子,一位在学校里读书,想着怎样成为新娘,被当作大小姐养育起来。另一位则为了偿还家里的借债,而被卖到花街,作为花魁每天接客,赚取印子钱[印子钱是指每天收入的钱抵扣债务,直到最后还清债务]。优子小姐和小女的境遇就是如此天差地别。 不过,怨恨小姐是不合情理的。在花街经营青楼的老板娘和贫苦佃农家的母亲,身份本就不一样,小姐和小女都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而且,优子小姐和周作少爷也都因家业而苦恼过。要不要来别馆再见面,他们应该也有自己的考量。送小女书橱和书籍,是否也是出于愧疚呢? 写到此处,打住。小女记录的心情是真实的吗?小女突然有所动摇。内心真的是这样想的吗? 小女莫不是妒嫉优子小姐?是不是在羡慕花街经营者的女儿身份?是不是还在妒嫉周作少爷?是不是憎恨着花街经营者的少爷?虽然小女理解这并非他们的责任,但是,小女真的可以接受吗? 说实话,没有把握,应该说没有自信。当然,小女不可能忘记他们二人的善意。但是,随着艰辛的工作,接待客人的茶壶、引领客人到接待房间的门房、分配接客对象的嬷嬷、经营金瓶梅楼的老板娘、诓骗小女的人贩子、追加借款的父亲,所有的人,小女逐渐都在怨恨起来。而且,想把他们加入这堆人里的心情越来越强烈。 小女合上正在读的书,有点心不在焉地将视线移到了窗外。接着,小女看到了庭院池塘边缘盛开着的绣球花。当淡桃色的花印入眼帘的时候,忽然,小女惊讶地意识到一点。 被卖至此处的那一年盂兰盆节,初见这花开放。直至今夏,绣球花已经开了四回。虽说如此,小女所见此花盛开也就是第一年和今天两次。而且,若不是因为患病,今年也一定不会注意到。这么想着的时候,胸口像被紧紧地抓住。同时,又感觉能够预见到自己未来的样子。 忘记了绣球花的开放时间,在金瓶梅楼持续工作。某个夏日,偶然瞥见庭院池塘边上盛开的花朵,忽然想起故乡。那个时候,已经多少年没有回过故乡,如此场景在脑中浮现出来。但是,那个时候,奶奶已经离世,有可能连爹娘都已过世,弟妹离开家去了远方,至亲谁都没有留在故乡。阿照也离开了村子。村子里只留下小时候关系浅薄的人们住着。也许,小女熟知的故乡也不再存在了。 忽地,一阵寒气袭来。不是因为淫腹病。在花街上,自己已经没了留意绣球花开放的心情,只能痛苦地工作,想象一下未来仍会如此,因恐惧而生的寒颤就爬上身体。 当然,无须考虑过多,事实就摆在眼前。小女本来也都明白。但是,因为看到了绣球花,再次想到自己那无可逃避的黑暗从未离开。不,绣球花让小女再次认清了现实。 就这样永远在花街上工作下去,慢慢地凋零、腐烂。这就是花魁的命运吧。 九月×日 在不足一个月的时间里,发生了太多难以言表的事件。 小女该如何应对?完全没有思路。 淫腹病痊愈之后,飞白屋的织介先生是第一个点名小女的男客,他是邻县一家和服批发商的三少爷,良好的出生家庭和成长环境,造就了他的洁白肤色、纤瘦身材,这位三少爷实在看不出已经二十六岁的年龄。 织介先生听了嬷嬷的话,点了高档的酒菜,让外送饭馆送了过来,住宿费也付得很干脆。从这些行为举止来看,他几乎是初来花街的新手。小女斟酒他就喝,可能是不胜酒力,没喝多少脸就渐渐泛红。然后开始闲话家常,全然没有上床入寝的意思。 对于大病初愈的小女来说,可说幸运。当然这也多亏嬷嬷的特别关照,小女还是有点感激她的。今晚就这样逃脱体力工作吧。与这位客人聊天,随声附和几句,实在是太好了。没有比这更轻松的了,心中想着,稍稍宽下了心。 就在小女倾听的时候,竟然对眼前的人产生了兴趣。虽然他说的都是无关紧要的闲话,却反映出了他朴实的性格。不知不觉间,小女便与他聊了起来。 但是,为什么这样的人会跑来花街?到青楼来寻欢作乐? 小女委婉地向织介先生提出了疑问,他的眉宇间浮现出了羞涩。 “我是那种后知后觉的人。不过,有位叫阿吉的朋友跟我很合得来,他的全名叫漆田大吉,他经常带我去各种地方。最近,阿吉在我们当地闹了点事……不,他绝对不是坏人。只不过有些事做过头了。因此,他就打算换个没人认识的地方,这不就远征到了这里。” 哎呀,小女顿时明白了。这个叫漆田的男人是把织介先生当成是行走的钱包了。小女虽然只干了半年左右的花魁,但阅历已经足以认清这件事。这世间的丑恶,已经见过十二分了。 “那吃花酒的钱都是您付的吗?” “嗯嗯,是啊,阿吉是向导啊。他人脉广,能够出入很多罕见的场所。所以,我来出资也是正常的。” 果然如小女所料。那个漆田根本就是蒙骗吃喝之徒,看起来人脉很广的样子,其实都是利用织介先生的金钱力量狐假虎威。小女想着要不要提醒织介先生注意,不过看他本人好像挺开心,还是不要泼凉水的好。但是,又觉得织介先生可怜看不过去,只得委婉地点到为止。 次日上午,小女和姐妹们在晒太阳。天气很好,也没有热得像蒸笼。于是,便找了一间南向的空闲房间,在阳光的照射下,张开双腿躺在地上。 小女初次见到姐姐们这么做时,当场吓了一跳。何等难堪的姿势,怎么做得出来?据说像这样经常晒太阳是保持健康的方法之一,小女也是最近才听说这个说法。经常这么做的话,即使是寒冷的冬天也不会感冒,而且身体也不会再感到湿冷。 然而,起初小女是抗拒的。但亲自尝试之后,春天就体现出了效果。因此,只要天气不错,小女都会去晒太阳。今天,小女也像往常一样找了一间空房晒着。 恍恍惚惚之间,天气由晴转阴,外面变得阴沉起来。不经意间光线暗了下来。刚才还是晴空万里,怎么突然就被乌云覆盖了?正在纳闷的瞬间,身体传来一阵剧烈的钝痛。 “呜哇!” 伴随痛苦的呻吟声,小女睁开眼睛,红姐正站在铺盖旁,她的右脚踩在小女身上。 短时间内根本就不知道是什么情况。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即使如此,要想办法站起来。红姐的表情非同寻常,怒睁双眼,就像丧失理智般的样子,非常恐怖。小女首先想到的是发生了误会。但在小女的印象中,似乎找不到惹她发这么大火的原因。 但是,红姐的动作越来越猛,开始踩踏小女的身体。每一脚踩下去,都像带着满腔怨恨,力量充分传递到了脚上。 剧烈的痛感让小女忍不住地叫喊,红姐赶紧用被褥蒙住小女的头,然后对着背部又是一阵猛踢。尚未发现逃脱机会的小女,拼命地将身体蜷成一团,拼死地忍住呻吟声。要是再发出声,谁知道红姐会做出什么。为何当时瞬间就能察觉到这一点呢?这大概也是花魁的经验吧。 红姐一言不发,只顾对着小女实施暴力。这令小女异常恐怖。不过,打到中途的时候,红姐便扯着她本就不怎么高亢的声音喊道: “偷别人的客人,你以为就没事了?不就是初夜卖得好了点,就得意忘形起来?敢小看我红千鸟,就让你尝尝厉害。” 小女算是明白了,红姐果然误会了。小女好像从没偷过她的客人。再说分配客人的不是嬷嬷嘛!小女自己又做不了主。 虽然这么想着,不过目前也没有辩驳的机会。只能忍耐着红姐的虐待,期盼着早点结束。 红姐的力量逐步减弱,不一会儿便大口地喘着粗气。 “下次……要是再有下次……就别怪我!” 余音绕梁空惆怅。就像来时一样,红姐离开时也毫无征兆。 小女暂时偷偷地观察一圈周围的动静,从被褥里悄悄地伸出头来,扫视了整个房间,确认红姐已经不在屋内之后,勉强坐起身来。 坐起来的瞬间,背部传来了剧烈的疼痛。被她踢的时候还好,也许是精神方面受到的冲击更大,没有感到疼痛。然而,就在起身的同时,痛感就一股脑地袭来。 在那之后,无论在午饭桌上、澡堂、化妆间,或是参拜神龛的时候,红姐的表情宛如没有发生任何事一样。不过,她一眼也没看过小女,明显是有意为之。 而我们两人之间的不自然关系,也没有人会注意到。红姐的表情一如既往,小女也是大病初愈,即使精神状态有些异样,也不会引人怀疑。 “身体还是不舒服吗?” 突然被月影姐问到,还是有点吃惊。她可能是发现小女老是紧锁眉头,有所担心。因为只要微微动一下身体,背部就会疼痛,所以小女才会做出那种表情。 “嗯,不要紧的。” 被害者在这边,加害者就在那边,小女非常害怕姐姐们知道这事。要说为什么呢?即便大家是同处一楼工作的姐妹,本质上还是孤身一人,这就是花魁。 小女也没有跟嬷嬷提起。要是随性地告诉她自己受到欺凌,嬷嬷应该会相信并采取行动。这样一来,小女必然会遭到红姐的报复,这种事情能避免还是尽量避免。 可是,小女也不会放任不管。我找了个红姐不在的场合,然后谨慎地措辞,拐弯抹角地向嬷嬷打听起整件事情。 “昨晚的客人可真是个怪人。” “你是说和服批发商的公子爷吧。啊呀,叫他公子爷好像显大呢。据说他的家境和教育都很好。” “他非常老实。而且,花了大价钱留宿,却什么都没做……” “什么都没做?” 嬷嬷瞪大了眼睛,有些惊讶。 “难道他就盯着你看了一晚?” 偶然也会碰到不要求上工、只摸摸身体就满足的奇妙客人,好像是叫“赏玩”,这些人多是“墨汁鬼伞菇”,而且是年老者居多。 第一次听到“墨汁鬼伞菇”,完全不明白它的意思,只见嬷嬷浮现出嘲笑的笑容。 “墨汁鬼伞菇偶尔会从地上探出头来。不过,只要被人一碰就会变色,软趴趴地腐烂,一天的时间都撑不到。是不是像老人一样?” 不用干活也可以赚到钱,这样的客人照理说本该很有人气,但实际上恰恰相反。特别是年轻的花魁,很排斥“赏玩”的客人。 如果客人是年轻人,只要完事,就会迅速离开。但是,那群人可不会轻易满足。退隐老人不缺时间和金钱,他们会赖在房间不走。其中也不乏自己身体已经不太中用,而使用代替物品的情况。花魁就会被当作玩具一般对待。比起上工干活还要更加屈辱。对于年轻的花魁来说,就要忍耐肉体和精神上的双重折磨。 “不,也不是,他甚至没让小女脱去小褂。” 小女对嬷嬷的话摇头否认。 “啊,哦,那可能是来之前经历过什么……” 嬷嬷想起什么似的,冲着小女笑了起来。 “不是第一次来我们这儿吗?” 小女已经猜到了一部分,不好的预感也愈加强烈。 “差不多十天前,这位客人也来过,跟朋友一起来的。另一个看着就是常客,非点名小町不可。但是,小町那天被别的客人捷足先登了,就把正好有空的浮牡丹派给他了。当然,他很满意浮牡丹。不过他还是想要通小町,就提出了预约,让人为难。” 在金瓶梅楼享有预约特权的只能是熟客。 “不过,他说钱不是问题,才有了昨晚的情形。” “最初接待另一位客人的是谁?” “看他涉世未深的少爷样,就把红千鸟派给了他。” 果然,心中一声叹息,不好的预感正中靶心。 “那种初来乍到的少爷羔子,红千鸟再合适不过。不需要客人做任何事,花魁会一步一步地引导,就这样顺理成章了。” 说着,嬷嬷突然换成发怒的表情,眼睛直盯着小女。 “他对你什么都不做,不是说你没有魅力,都是因为前面那个花魁,也就是在红千鸟那里尝到苦头了。面对那个羔子,红千鸟有点积极过头了。让人家有点畏手畏脚,怕了。当然,没想到这位公子爷竟然也是红千鸟的……哎呀,看走眼了。” 小女又忍不住询问极少自我反省和叹气的嬷嬷,为何接下来又选了小女做他的对象。 “因为第一次指派了红千鸟。客人第一次点的那位花魁,通常再度光临的时候,还会点名同一个花魁。但是,那位公子爷第二次光顾的时候嘴上没说,但是委婉地表示想要其他花魁。他想找一个话不多的温顺花魁,当时支支吾吾地嘀咕了半天。” 最先想到的是小町姐和牡丹姐,之后才是小女吧。 “所以细究之下才发现他不喜欢红千鸟。正在犹豫不决的时候,想到了你。你刚刚大病初愈,他这种人对你的身体也不会造成太大负担。什么都没做也好,反正钱没少出。你也得到了休息,这不挺好的吗?” 小女知道嬷嬷是在借花献佛,虽说工作轻松了一回,但也被揍了一顿,正负相抵。 话到此处,谜题已经解开,这果然是一场误会。红姐认为小女偷了客人,是她搞错了。不,该说是她错怪小女了吧。织介先生不想找红千鸟作陪,嬷嬷才推给了小女。红姐却迁怒于小女。 话说回来,熟客的确非常重要。店里的当红花魁,基本都有很多回头客。让熟客花钱也比较容易,毕竟都知根知底了。比起初次光顾的客人,嬷嬷和花魁的负担都要小很多。因此,嬷嬷会尽量将回头客派给同一个花魁,也有让花魁与客人熟络起来的作用。 不过毕竟是在做客人的生意,当然不能无视客人的意愿。如果客人不要上一次的花魁,也不能硬要培养感情。然而矛盾就在于此,青楼其实不希望客人与花魁过度亲近,这是行业内都想极力避免的情况。因为花魁可能会因此减少接待其他客人,最坏的结果还会逃跑,甚至殉情都是有可能的。 夸张地说,嬷嬷可称得上是只手遮天,青楼的荣枯盛衰尽在她的掌握之中。小女再次见识到了嬷嬷的手段,可是作为受害人,小女满腹的牢骚却又不能倾诉,如果说了就是在打小报告。所以小女还是忍住了,尽管小女非常的气愤。 结果,一起突发事件浇灭了小女的满腔怒火。上述对话发生没过多久—— 月影姐怀上了“地狱肚”。 其实,最开始注意到月影姐异样的正是小女。她总是买很多青梅,而且还避开大家偷着吃。要说青梅有多好吃,看起来也不像。明明就是很酸涩的味道,月影姐就像硬逼着自己吃。最近,她的脸色甚至变得像青梅一样,经常把自己锁在高野,小女不免有点慌张。 “月影怎么了?闹肚子吗?” 嬷嬷表情诧异地侧头问道: “是不是吃了跟大家不一样的东西?” 虽然小女不想告密,不过因为月影姐的状况实在不同寻常,便将青梅的事告知嬷嬷。话音刚落,嬷嬷马上连珠炮似的说道: “这是怀上‘鬼孩子’了。‘地狱肚’。她是要驱逐‘鬼孩子’,结果没能成功,所以才整天去高野啊。” 据嬷嬷所言,青梅貌似有毒。因此,经常用于堕胎。但是,毕竟是外行人的偏方,要是使用不当,甚至会威胁到生命。 “为何月影姐要铤而走险使用这么危险的方法?” 小女担心之余夹带着惊慌的表情。嬷嬷见状,露出嘲讽的笑容。 “虽说驱逐‘鬼孩子’是鸨母的工作,但要支付一定的费用。要是手头不宽裕,那么就只有借款。驱逐‘鬼孩子’的借款,可是十一。也就是过十天利息就翻一倍。月影大概是不想借款吧,所以,才自己去想办法堕胎的吧。” 嬷嬷没有放过脸色苍白回到化妆室里的月影姐,当着众多姐妹们的面质问她,让她自己亲口承认怀孕的事。然后一顿谩骂,得出以下结论。 “早就警告过你们,不要只顾自己兴奋,要让客人们满意!” 嬷嬷说怀上“鬼孩子”是因为花魁工作期间过于兴奋。这种说法让姐姐们无法接受。她以前真的做过花魁吗?大家都在私底下议论纷纷。姐姐们说怀上“地狱肚”多是因为工作前后处理不当,以及运气不好而已。 花街的特性是极度厌恶怀孕的花魁,而且还会遭到鄙视。所以,除了牡丹姐和小女以外,月影姐周围的视线,都是异常冷漠。 “从今天开始减少食量。喝用石榴皮煎的药,早中晚都得喝。晚上必须要坐浴。” 狠狠地斥责了月影姐,嬷嬷就着手准备堕胎的事宜。她自信地表示这些方法就能解决。然而,过了数日,煎药却没能发挥效果。 “这方法不行吗?看来,只能制作秘药了。” 嬷嬷小声嘟哝着,搜集起奇怪的蘑菇,汇集了好几种草木的根、叶、蔓等,将这些放入研钵捣碎后,装在一个布袋里扎紧。然后,再将布袋放入水壶中煮,煮出来的汁水,给月影姐一天服用几次。 “若是再行不通,就只有那么做了。” 虽然不知嬷嬷的话是什么意思,不知为何却涌起一股寒气。从嬷嬷的语气来看,那么做绝对没什么好事。浮牡丹和红千鸟,还有雏云等姐姐的脸色,也都闻声而变,可能这也是我发冷的原因。 不过,小女也不能只顾着担心月影姐。和服店飞白屋的织介先生和他的恶友漆田大吉一起,第三次光临金瓶梅楼。这次他从进楼起就点名说想要绯樱。 小女理所当然予以回绝。要是再接待他一次,也许就要被红姐活活踢死。但是,嬷嬷不知道小女的处境又发火了。 “客人愿意掏钱出来,比你以前的客人出手阔绰多了。如此上等的客人都不接,你想怎样?” “但是,这不是红姐的客人吗?” 小女反驳,嬷嬷摆出“你居然还介意这种事”的口气说道: “第二次光临的时候,人家自己主动说要换花魁,这才把你派给他了。” “可您说过本店禁止更换……” “没错,但我都点头应允了,而且,这也是客人的希望。你有什么理由拒绝……” 话到一半,嬷嬷直勾勾地盯着小女。 “你难不成跟红千鸟发生了什么事?” 小女虽然拼命摇头,嬷嬷依然一脸狐疑。 “就这样吧。我这就让客人到你的房间去。要上更多的菜肴和酒。” 嬷嬷这么说,大概是认为小女不会让客人花钱。在织介先生进入房间以前,便暗中全部安排妥当。 “啊呀呀,公子啊,您跟绯樱坐在一起,简直就是成双成对,绝配啊。好了,我就不打搅二位了,请慢慢享受这漫漫长夜。” 嬷嬷啰里啰嗦一通,就退下了。此刻,从没正面看过小女的织介先生,羞答答地望向小女。 “我又来了。” “少爷,您真有钱。”小女卯足了劲回了一句嘲讽。 “呃,也不能说都是我赚来的钱。”他一本正经地回答,小女几乎笑出声来。 “但是,即便如此,我对家业也不是完全没有帮助,至少这些钱可以说是我赚来的。” 他从容不迫地说出这番话,让小女颇为惊讶。因此,脱口而出了这样的话: “不管怎么说,都是飞白屋家的钱,任凭您的朋友挥霍,这样好吗?” “嗯,前几天你也提醒过我。我后来对祖母说了你的事,她说你是个坚强的姑娘。” 小女听了这话又吃一惊,竟然向祖母报告吃花酒的事,这不是正常人所为吧。而且,居然相信花魁的祖母又是怎样的人?可能只是随意附和孙子吧,这位祖母有点古怪。 也许是瞥见小女脸上的好奇表情,织介先生开始讲述自己的事。 “我是祖母带大的。织介这个名字是寓意在织物上编织出飞白的花纹,也是祖母取的。” 飞白家的长男——也就是织介先生的父亲,与邻县嫁过来的母亲,在他年幼的时候相继去世。而同织介先生年龄相差很大的两位兄长不屑于继承家业,就由叔父接管了织介父母的飞白屋。不过,实际的经营者,貌似是已经隐退的祖父。 几年前,织介先生的妹妹嫁到他县,对方同样是和服批发商。两位兄长也早已各自独立。不久之后,祖父突然亡故,商店就被叔婶接管,祖母和织介先生就被从家业中剥离了出来。 “被您的叔婶强占了吗?”小女不由得担心地问道。 “没有,我也参与经营。但是,叔婶说我不谙世事。所以,为了让我见见世面,在玩乐中学点东西,能够对经营有所帮助,他们介绍了阿吉给我。” 听了这话,即使不懂生意经的小女,也能知道叔婶是准备赶走这个侄子,又给了他多余的忠告。即便这样,织介先生也没有怀疑别人。他不把小女的话当真。 想来也是,小女进入花街之前,也有不谙世事的经历。但是,自从工作以来,已经见到太多人性的肮脏、狡猾、卑劣。尤其成为花魁之后,虽然尚未到半年时间,却接触到远比三年见习期间更多的丑恶人性。说起来真是一言难尽啊。 织介先生倾听着小女说完。话题一转问起故乡的事。 “绯樱小姐出生的故乡,是怎样的?如果愿意的话,能不能说说你家里的事,还有儿时的记忆。” 小女通常不会对客人吐露半句。而且,追溯花魁的过去也是明令禁止的。也就是织介先生问的,要是换了别人小女绝对会大发雷霆。所以,小女没有犹豫,竟自开口说了起来。 除了述说故乡的事,其他皆与上次相同。小女为他斟酒,织介先生小口啜饮。不一会儿,脸便红了。他没有任何触碰小女的意思。小女追问过几次是否就寝,织介先生只是摇摇头,又催促着小女讲下去。 小女叙述完毕,织介先生便絮叨起他孩提时代的事。当然,比起自己居住生活的贫瘠田地,他的经历简直是两个世界的事情。因此,反而都生不出嫉妒的心情。不可思议的是,小女怀念起幼年时听奶奶讲起传说故事的场景。总之,织介先生的话,使得小女非常愉快。 就在这个时候,纸门被突然拉开。 “喂!我在找你呢!” 探进来的是略有些英气的脸。 “阿吉,怎么了?” 织介先生叫他名字之前,小女已经猜出他就是那位织介先生的叔父介绍给他、叫作漆田大吉的恶友。因为,他打开门的瞬间,就向小女投来打量的目光。 “回去了!这种鬼地方,还是快点走吧。” “啊?可、可是,你不是来找通小町小姐的吗?” 无视满脸困惑的织介先生,漆田毫不客气地闯进屋来。 “那个小町就是个怪人。无论我做什么,她都一声不吭,一点反应都没有,简直就是木头人偶。” “阿吉,你不是说别有一番乐趣吗?” “嗯,是啊,我是说过。可是,装作对男人不感兴趣和真的没有任何反应,完全是两码事!” “上次,是装的吗?” 漆田夸张地叹了口气说道: “通小町本能上讨厌男人,把客人当傻瓜是真的。但毕竟是个年轻女人,对她爱抚什么的,不可能完全没有反应,只是拼命地忍耐。这种状态传递给了客人,才让人欲罢不能!通小町越是冷漠,越能燃起客人的兴致。所以,她这个花魁才这么有人气。” 卑鄙下流的畜生!小女心中咒骂起来。就因为有你们这群畜生,花魁才会受到犹如地狱般的煎熬。 后来小女才知道漆田大吉还有偷窥的恶习。当他点名的花魁正在接待其他客人,若是其他客人会不高兴。但是,这个男人正相反。他最喜欢偷窥自己关系密切的花魁陪伴其他客人。完全就是变态! “啊?这样啊。” 不过,对于织介先生的回应,小女情不自禁地苦笑起来,但又不能表露得过于明显。 “以后再找机会教你怎么应付女人,今天就快点走吧。” “阿吉,要走的话,就请你先走吧。” 听了这个回答,漆田貌似大吃一惊。他一眨不眨地看着织介先生,又转而盯着小女。 “喔唷,这事稀奇了。你对这个花魁很中意嘛。啊,上次点的也是她吧。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漆田大吉露出下流的笑容,眼神就像要舔舐小女全身。 “嗯,你是叫绯樱吧,似乎有跟通小町不同的倔强。” 伴随着漆田大吉向小女投以蔑视的视线,他傻笑起来说道: “怎么样,要不,咱们轮流来吧。哦,不,当然,我去公共房间等着。你在这里慢慢来也无妨。反正你也不可能抱着不放,哪怕休息的间隙也行,换我玩玩。” “啊呀,不太好吧。绯樱小姐的今晚已经被我包了。” 说着,织介先生站起身来,叫漆田到走廊里。不过,他很快就折身返回屋内,织介先生大概是用钱打发走了漆田。 当日小女与织介先生一直聊到深夜,然后上床就寝。没有任何工作,只是普通就寝,这感觉还真是奇怪。这意味着自己已经习惯了青楼的生活。 早晨起床,织介先生开始整理衣物,准备回去。小女问他是否需要叫人送早饭过来,他回答不用,回家要跟祖母一起吃。 “因为是祖母带大的。” 对于这句,小女也自然地莞尔一笑。 从别馆的房间出来,穿过通廊,回到本馆,下到一层的玄关,嬷嬷就像算准了似的过来为织介先生送行。老实说小女非常钦佩嬷嬷这个反应。 嬷嬷的道谢声传来,正待送织介先生出楼,刚拉开玄关大门的时候,别馆那边上方掉下了什么东西,“咚”的一声巨响,响彻整个空间,接下来的一瞬间,店里轰然响起尖叫声。 映入小女眼帘的是以扭曲的形态倒在别馆前,颈部弯成不可能的角度,头部不断地溢出鲜血的景象,倒在那里的无疑是小町姐。 九月×日 这天早上,小町姐从别馆三层的房间跳楼自杀。小女和织介先生那时刚好在场。 小町姐好像是头部直接着地,颈部折断当场毙命。她似乎没有受到太多痛苦,也算是微不足道的安慰了。 事发前夜,不止漆田觉察到了小町姐的异样,还有好几个客人也有同感。不过,小町姐对客人本来就很冷漠,尽管跟平时不一样,也没有人深究。客人不声不响地就离开了,换另一家青楼快活去了。如果当时,哪怕有一个人向嬷嬷抱怨,小町姐可能就不会死了。 通常来说,花魁有一点情绪上的波动,嬷嬷都能敏感地察觉。可是,这段时间嬷嬷都在忙活着月影姐的“地狱肚”,因此才没有发现小町姐的异样,从这个角度来说,受打击最大的是嬷嬷。 “难以置信……那个通小町竟然会寻短见。” 嬷嬷茫然失措,几度摇头。 “不管发生什么事,金瓶梅楼最不可能自杀的花魁就是通小町。这孩子,到底出了什么事?” 姐妹们或多或少都会这样哀叹。即使花魁之间存在嫉妒、妒恨,至少大家同病相怜。所谓兔死狐悲,难免心生哀怜之情。可是令众人无法理解的是小町姐为何会跳楼?店里就只有小町姐,找不出非自杀不可的理由。 警察判定小町姐是自杀之后,案件就到此为止。 “青楼女自杀,那还需要理由吗?” 负责调查案件的警官理所当然地对老板娘说道。事后,嬷嬷又转达给了小女。 “什么嘛!有什么了不起!” 化妆室里第一个发怒的是红姐。 “他就高我们一等吗?我们这些被说成死了也是活该的女人,他也花钱买过吧。” “要说起来,为了家人和兄弟姐妹卖身赚钱的你们才更了不起。” 嬷嬷打算借此安抚大家的情绪。不过,红姐丝毫没有收敛火气。 “那样的话,警察不该认真地调查下通小町的死因吗?” “死了还要被别人那样说,小町姐太可怜了……” 第二个发声的是月影姐,正在哭泣的她对于红姐来说更是火上浇油。 “你就知道哭、哭、哭,再怎么哭,小町也不可能复生,死得也不明不白啊。” “但是,没有人为她流泪的话……” “可恶,烦死了。要哭的话,你一个人去高野哭!” “话说回来——” 嬷嬷像是故意打断姐姐们的交谈插进话来。 “你们就没有人发现点什么?且不说自杀的理由,通小町跟平常有什么不一样吗?” 言毕,嬷嬷扫视着在场的所有人,化妆室内变得鸦雀无声。 “连嬷嬷都没有注意到她的异样,我们能知道什么?” 过了一会儿,红姐话带讽刺回了一句。嬷嬷却没有搭理她。 “只有姐妹之间才会注意到的事,没有吗?” 化妆室再次安静下来。 “……被招去了。” 雏姐的嘴里嘀咕出一句像是硬挤出来的声音。 “什,什么?” 发声的是月影姐,但所有的姐妹都探出身来,看向雏姐那边。 “……被那个房间的某物。” “物、某物是……” “我还不知道是什么,但那个房间里有什么东西。” “你又在说什么鬼话!” 嬷嬷责备了雏姐,但这次语气明显比以往弱了很多。也许红姐也有相同的想法,忍不住好奇心,她将脸转向嬷嬷。 “关于那个别馆的三层,其实我从以前就很在意。嬷嬷,你是不是知道什么?老板娘貌似也知道吧。我不管雏姐有没有灵力,但好像其他花魁也在害怕那个房间。” “说什么蠢话……通小町在那房间不是挺舒坦的吗?花魁之间流传着那种谣言,都是雏云这个巫妓搞的事。” “可是通小町从那个房间跳下去了!” “所以啊,才要找出原因呀!” “通小町怎么可能会被传言动摇,她不可能因此自杀吧?” “会的。” 雏姐再度发声。 “那是因为,她被三层的某物招走了……然后,心神恍惚之间才从窗口跳下。” “好了!够了!” 嬷嬷的怒吼声还未平复。 “要说奇怪的事……” 牡丹姐像是回想起事发当日,语调温和地插话进来。 “她收到了故乡的信。但是,她每个季度都会收到故乡的来信。所以,也说不上特别奇怪。” “哦,哦,那些信啊。” 嬷嬷无视红千鸟和雏云,转而向牡丹姐搭话。 “在通小町的屋里没有找到盖着新邮戳的信。柜子里倒是整整齐齐地收着一大堆以前的信。” “她身上也没有吗?” “不,长衬和服是没有袖兜的。” “她就穿了那一件吗?” 牡丹姐悲痛的声音引起了小女的共鸣,听到那封信的时候,小女似乎灵光一现,但又说不清是什么。 “从通小町的穿着分析,警察说她是由于一时冲动跳楼自杀。” 嬷嬷语气平淡,牡丹姐却疑惑地回答: “就算是一时冲动,那也有冲动的原因啊。屋内没有遗书吗?” “没有。别说遗书,根本就没找到任何与自杀相关之物。” 嬷嬷列举出了协助警察办案时看到的所有私人物品。 “她的衣服怎么处理?” 红姐反应神速。刚才还在互相挖苦,眼下已经忘得干干净净。 “她有一件绉绸和服吧。那件和服可是不错呢。” “怎么处理那些东西,老板娘说了算!” 嬷嬷生硬地打发了红姐。然后,再次讨论起小町姐跳楼的原因。不过,无论怎么思考,都想不出小町姐跳楼的理由。 两天后,警察送还了小町姐的遗体。小女以为店内头号红牌的葬礼会非常隆重。然而,只有葬礼屋的人悄无声息地送来棺材,小厮轻手轻脚地把遗体放入,就这样送去火葬场。遗骨放置在了花街边上××寺内,如此结束。没有一位姐妹送行,简直不能称为葬礼。 这就是最能给店里赚钱的花魁之首…… 比起悲痛,小女更加恐惧。无论多么有人气、价格多高,即便能给店里赚来大笔的钱,只要死了就全无关系。就像处理死在路边、没有任何亲属的亡灵一般。 即使是在故乡,人死之后也要举行葬礼,尽管只有简单的告别仪式。但是,全村的人都会来送行。就算是遭到大家排挤的人家,也会郑重地下葬死者。 然而,在这里却要孤单地前往那个世界。生前过着故乡无法企及的锦衣玉食般的生活。死了之后,就像舍弃一只野狗尸骸,什么都留不下。名为通小町的花魁,宛如被风吹散一般。她的名字只残存于老板娘收在内室的账簿之中。说不出的寂寥。无法逃避的恐惧。 姐姐们是不是也想早点抹去花魁通小町在金瓶梅楼的记忆?通小町是不是也在期许忘记那份工作? ××寺是专门收纳青楼女遗骨的寺院,此时距离小町姐跳楼已经过了一周的时间。 “那座寺庙有祭祀着她们灵魂的墓碑。” 小町姐头七的那天,小女问嬷嬷要不要做点什么?然后嬷嬷如此回答。 “通小町有以前的那些姑娘们陪伴,所以不用担心什么。” “她故乡那边就没有联系说要领回遗体吗?” 这么久了我才想起这个疑问,嬷嬷露出苦涩的表情说道: “这么说吧。女儿活着就是赚钱工具,死了就是不值一文的青楼亡骸。即使故乡有人领回遗体,也难免会遭周围白眼。女儿被卖到花街,最终落个跳楼自杀的结局,他们脸上挂不住的。即使举办隆重的葬礼,家里人也不会出席。所以,就算通知他们家里人,也只会说你们看着处理好了。差不多就是这样。” 小女的心情跌到谷底,然而更令小女惊诧不已的话接踵而至。 “通小町的死法倒也算是解脱。” “什么!这是什么话!” 愤怒之情溢于言表,小女的声音都拔高了几度,嬷嬷将视线别开继续说道: “因为跳楼或者上吊失败,导致半身不遂的花魁,你知道她们最后的结局吗?她们会被扔到末无下楼町。那里也是花街,不过聚集的都是脑子不太好使、手脚残疾,总之尽是一些身体有障碍的女人,她们要在那里工作。当然,那种花街非常便宜。因此去那里寻欢的男人也没什么好东西。那里的花魁又没有选择客人的权利。即使是肮脏的乞丐,只要付钱就是客人。整天都要工作。然而,不断地面对那种客人,很快就会感染疾病,身体溃烂、头发脱落、牙齿掉光、鼻子塌陷……直至渐渐腐烂,残酷地迎来死亡,只有这个下场。” 说到这里,嬷嬷目不转睛地盯着小女。 “末无下楼町的意思是从此以后“再无未来”,下楼是花街中最低贱的青楼。花魁如果沦落到了那个区域,就再也没有翻身的可能。堕落到底就是这个名叫末无下楼町的地狱。世间的人仿佛都说青楼女过着如地狱般的生活,简直白痴。凭着自己的身体赚钱,终有一天可以离开,这算哪门子地狱?” 嬷嬷一边说着一边窥视小女的表情。 “要是想死,也该抱着必死之心工作。把男客当作钱袋玩弄于股掌之间,尽可能地多赚钱,这不就是极乐世界。真正的地狱不是死后的彼方,而是被送去的末无下楼町。” 又是自己无从知晓的花街世界,而且,还是那样无可挽回的悲惨世界。听完嬷嬷的诉说以后,小女已经被彻底打垮。 也许金瓶梅楼比起那里要好上太多了…… 一时半会儿就只有这种想法。但是,这也只是普通花街与末无下楼町相比较的情况。花街这种场所原本就是邪恶之地。小女暗自感叹又差点被嬷嬷骗了。 次日,女佣雪江到访小女别馆的房间。正好是午睡时间,小女正躺在被褥上。不过,小町姐的跳楼、敷衍的葬礼、冷漠的家乡、末无下楼町的传言,还有月影姐的“地狱肚”,各种事情交织在一起,让我忧闷难眠。这时雪江突然探出头来张望,小女倒是还很开心,翻身坐起。 但是,从她那里听到的话让小女吃了一惊。就在小町姐跳楼那天早上,雪江在本馆一层见到了她。 “那天早上我去了趟高野。正要离开之时,发现有个身影从后面进来。我就想看看谁起得这么早?于是没有打开高野的门,等着那个身影经过,自己就在那里窥视着。结果发现来人是花魁通小町。” “小町姐去庭院了吗?” “……我想是的。不过,她白天去参拜过稻荷大神。但是那么早就去参拜,有点让人搞不懂了。” “白天的时候,小町姐会去庭院参拜稻荷大神吗?” 花魁中有信仰的人很多,但是小町姐不一样。不仅是对客人,即使是对其他人也是同样冷漠,早就看透人世的她会相信神佛吗? 要是真有神佛,为什么世界上还会有花街这种地方…… 小町姐是否抱有同样的疑问?小女是听说某件事以后,才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就在小女还在见习的时候,有个打着拯救青楼女旗号的××教团××会,造访了这条花街上最大的桃源楼。他们声称要从惨无人道的营业环境中解放她们,他们反复地游说,取得了部分花魁的信任。借此调查到青楼的实际情况后,就找到青楼的老板娘进行交涉。不仅仅是桃源楼,花街上有点名气的青楼经营者也都被聚集起来。谈判持续了数日,花魁们也满怀希望,关注事态的发展。 但是,××会的人们突然就从花街上消失了。 “对不起大家,我们力所不及……但是,改善待遇的要求,他们无条件答应了。这一点,还请大家安心。” 仅仅留下了如借口一样的话。那群人似乎是向青楼的经营者索取了一笔钱,所以才轻易地改变了态度。改善待遇也只是口头上的空谈,实际上没有一家青楼兑现。那些协助××会的花魁,全被增加了借款,而客人也尽是“色鬼”和“水獭”,明显受到了报复。 这些是小女当上花魁不久,牡丹姐说给小女听的。虽然有些难懂,但小女至少明白了一点。只要踏进花街,无论是谁——即使是神仙、佛陀,都不会来拯救你。所有的一切都只能自己承受,小女早已认清了现实的残酷。 小町姐好像不需要这样的契机。被卖到花街的时候,她可能就有了觉悟。因此,小町姐竟然会去参拜店内庭院中的稻荷大神,小女会惊讶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没有,她也不是每天都去。不过也可能是我没看到,差不多一个月去一次……吧。” “她只是去参拜?然后呢?没做别的?” 雪江摆出思考状,然后答道: “她蹲在稻荷神前,在做什么的样子……当然,我也不可能一直盯着看她。” “那天……就是小町姐跳楼的那天,什么情况?” “很难说啊,从高野往外看的时候,花魁已经回到走廊。” 正如雪江所说,这个问题实在愚蠢。就在这时,雪江说了一件奇怪的事。 “不过,可能也没什么好说的,通小町是从最里端的楼梯上楼的。” “什么?” “没错,她用的是玄关里侧的内梯。” “那也就是说……她从庭院进入后门,经过雪江使用的高野,走过本馆二层的通连廊,回到别馆三层是吧。” 这也没有什么奇怪之处。当然,后来发生了跳楼事件……小町姐回到自己的房间,不是稀松平常的事吗? 但是,雪江摇了摇头。 “通小町从来不用内梯,一直都走外面的楼梯。” 听到她这句话,小女忽然想起确实如此。 与豪华的正面楼梯相比,内梯只是普通楼梯。不说也知道内梯是佣人们使用的。小町姐一定是嫌弃内梯,所以才不使用。而且,要去本馆的化妆室和内室,也是走正面的楼梯比较近。住在别馆三层的小町姐根本没有使用内梯的必要。 “这么说那天早上,小町姐使用了内梯……” 雪江点了点头,然后微微地颤抖起来。 小女问雪江有没有告诉老板娘和嬷嬷,她说没跟其他人提过。雪江只是觉得小町姐的样子有点怪,没曾想不久小町姐便跳楼了。她担心是自己没告诉别人耽误的。不过,再憋下去的话就受不了了,便找小女来倾诉肺腑。 “雪江,你大可不必在意。” 因为,小町姐后来很快就跳楼了,就算你当时跟谁说了,也无法阻止事情发生。小女说着聊以安慰的话,心里想着要去庭院里的稻荷大神那里看看。虽然也没觉得能发现什么,但总比什么都不做要好。小町姐为什么会跳楼?哪怕再细微的线索也不能放过。 然而,吃过午饭之后,还要接着洗澡、盘头发、换衣服。终于空下来的时候,已是送走最后一批客人的第二天拂晓十分。正巧,刚好是小町姐进入庭院的时刻。 小女走出房间,轻手轻脚地踏在走廊上。若是被姐妹或者客人撞见,就说去高野好了。虽然这么想着,却依然蹑足而行。 店里十分寂静。姐妹也没有在公用房间之间来回穿梭,能够隐约听到客人的鼾声。不过,也不像是在上工,花魁和客人似乎都还没起。虽然,青楼还在营业,不过店里的人却都在休息。如此奇妙的时间段,只有小女一人醒着。 沿着通廊走到本馆,该从哪个楼梯下去,小女有点迷茫。小町姐当时是沿着正面楼梯下去的,那么就前往二层走廊的左侧方向。走下宽敞的楼梯,抵达一层的走廊,再往里走,通过老板娘和嬷嬷的房间前面时尤为小心,尽量避免被她们撞见。要是她们问起小女为何要来本馆一层,小女一定答不上来,那样就会引起她们的怀疑。应该事先想个理由的,万幸已经到了走廊的拐角处。 从拐角处右转就是内梯,内梯前面就是内玄关。周作少爷和优子小姐一直都是走这里进出的。内玄关的斜对面,是向左边延伸的走廊。转过拐角,左侧是墙,右侧是高野的两扇门,正面则是一扇板门。穿过木板门,便到了楼北侧的庭院。那是东西向狭长的庭院,正中央有池塘,造型与别馆北侧的庭院有些相似。唯一的区别是在庭院东侧有间奇妙的小屋。 小女还在见习的期间,曾以为这是置物间。那时,雏姐告诉小女这间小屋犯了忌讳,长久以来花魁尽量不去接触。因为跟自己没有太大关系,所以就没当回事。直到从花魁那里听到“黑暗小屋”的说法,指的就是这间庭院的小屋,就越来越害怕起来。在当上花魁之后,那里变得更加恐怖。如果花魁抗拒嬷嬷不接客,就会被扔到那间小屋作为惩罚。总之,令人毛骨悚然。 小屋看起来就像是置物间或山间小屋,但不知为何室内有两根柱子,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基本就是空的。只是这样,却散发出强大压力的气场,以致小女进入小屋之中,就忍不住地发抖。无论怎样换气,还是湿乎乎的。那间小屋就是这样的感觉。 时至今日,小女从未靠近。小屋前祭祀的稻荷大神祠堂,小女也没有参拜过一次。 小女轻轻抬起后门的门栓,在脱鞋石板处穿上草履,为了不发出声响,小心翼翼地不去踩实地面走下庭院。虽然从内室望过来的视线会被树木挡住,不过还是不能掉以轻心。 天边渐渐泛白,却仍是一片阴沉。小町姐跳楼的那天早上,也是这样的天气吧……小女想着想着就浑身发冷。 现在的氛围已经足够令人厌恶了,处于小女右侧斜对面的黑暗小屋映入眼帘。即使从外面眺望也能感觉到内部充斥着的异样气息,整间小屋萦绕着不可思议的气氛。 这间小屋到底做什么用的? 当然,店内弥漫的气氛也说不上好。一年到头每天晚上都有人在工作,毒气也是相当浓厚了。但是,从店里踏入庭院的时候,明显感觉到这里比店里的气氛更加沉重。因此,小女马上就后悔了。想要即刻转身折返回去。 不过,小女有意避开小屋,慢慢接近祭祀的祠堂。它很像是小女以前在故乡跟奶奶一起去参拜的稻荷大神与土地神的祠堂。在发现这一点的瞬间,便自然而然地向前迈出一步。等意识到的时候小女已然蹲下身子,在祠堂前合掌膜拜。刚才还很强烈的恐惧感,好像也变得淡薄起来。 小女参拜结束之后,还在稻荷大神的祠堂周围巡视一圈。也不是说想到了什么,或是发现了什么,就是下意识地这么做了。 起初什么也没有发现,心里想着果然……就在垂头丧气的时候,“那是……”小女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 仔细看去,发现祠堂前面有一小块地面,没有生长杂草。小女眺望庭院,其他地面都长满了茂盛的绿草,甚至都该修剪一番。然而,只有这一小块地面露出了泥土,像是最近有人挖过。 小女的心跳突然开始加速。再次蹲在祠堂前,胆战心惊地用右手拨弄土壤。手指插入土壤后,捏了一点土出来。 土质非常松软,果然是有人挖过。 小女壮着胆子双手并用,将挖出来的土堆在边上,挖出一个大洞,然后再往深处挖。 很快就挖到了东西,但却是一堆破碎零乱的碎纸片。瞬间想到的是小町姐近期收到的那封信。零乱的碎纸片难道是信吗?所以,房间里没能找到信是因为被撕碎了。还在思考的同时,那天的景象在我的脑中闪现出来。 跪坐在别馆三层房间的小町姐,看着膝盖上的信哭泣…… 这是小女还在见习时期,爬上庭院的李子树窥见到的——小町姐的秘密。这一定就是牡丹姐提到过的那封信。 小女谨慎地将埋在土里的碎纸片捡出来,碎纸片的下面还有大量的细纸绳。那些细纸绳全部都拧在了一起。 “千草结……” 小女轻声念叨。这些都是小町姐埋下的吧。忽然小女猜到了小町姐轻生的理由。 小女抓起破碎的信纸和一个千草结,赶忙返回脱鞋处。然后将碎纸片上的尘土掸掉,放到脱鞋处的石板上展开,压平皱褶,再将纸片一张张拼凑起来。虽然还有两处缺失,不过通读信中的内容已经够了。 这封信是小町姐老家的男人写来的,两人似乎是青梅竹马。她至今收到的信一定都是出自此人,但这封信上却说这是最后一封信了。因为,男人要结婚了。 打开千草结的手止不住地颤抖。好不容易解开铺平一看,一边是与寄信人同样的名字,而另一边则写着“千鹤子”。不用问老板娘和嬷嬷也知道,这是小町姐的本名。 两人可能早就定下婚约。但是,因为家事变故,小町姐被卖到花街。不对,她是主动来的。那时,两人约定了什么,这点不得而知。无非是还清所有债务就结为夫妻。从男人寄来的最后一封信上来看,也是那个意思。如此看来,小町姐对于青楼的一切都无动于衷,也是可以理解的。 对小町姐来说——不,对千鹤子姐而言,金瓶梅楼的生活是不真实的,她深信这一切不是事实。因此,不仅是对客人,她对店里的其他人也是同样的态度。漠不关心的态度是千鹤子姐竭尽全力缠绕在自己身上的盔甲。 而这封婚约者寄来的最后一封信,轻易地剥下了千鹤子姐身上的这层盔甲,随后分崩离析。那个瞬间,她真的对这个世界漠不关心了。不再留有任何的依恋,对于一切都死心了。她突然之间的变化,漆田等人已经有所察觉。但是,信息却没能及时传到嬷嬷那里。 在没有客人的破晓时分,千鹤子姐手里握着信以及许愿的千草结,来到稻荷大神的祠堂。撕碎信件,同千草结一起埋葬。然后,她返回别馆三层,冲动地一跃而下。 想到这里,小女的心绪始终无法平静。支撑千鹤子姐努力至今的,正是那份三生之约。然而这份情感的寄托却背叛了她,瞬间将她推入了绝望深渊。想到她那一刻的心情,小女也是悲从中来,无比痛苦。千鹤子姐的哀叹、愤怒、悔恨……所有情感都像是在小女的胸中翻滚,顿时产生了这样的错觉。 就在这个瞬间,背脊涌上一股寒意。背后有股无法抗拒的恐怖。接着,传递到了颈部,吸溜吸溜、吸溜吸溜……有什么东西进入身体之中,令人窒息的恐怖,小女的背脊再次打起寒颤。 小女踉踉跄跄,好不容易站起身来,穿着草鞋向着后门方向的走廊走去。经过高野前,拐角处左转,登上内梯。虽说睁着眼睛,但就像蒙上了一层薄纱,雾蒙蒙的看不清楚。走到二层走廊,步伐稳定下来,继续向前走去,走到一半左转。就这样穿过通廊,进入别馆,右转,抵达正面的楼梯,上到三层。至此,小女好像受到了什么引导。走廊、楼梯,实实在在地呈现在眼前。它们就像路标一般,诡异的印记像在对着小女招手。总之,就只能往前走。接着就这样走到别馆三层,经过走廊,打开眼前的纸门,那里正是豪华的花魁房间。不过,这里不是小町姐的房间。房间略显老旧。这个房间是店里头牌花魁的房间,肯定不会有错。小女进入房间,怀着终于抵达的满足,穿过极尽奢华的室内,径直走向窗台。解开窗拴,打开玻璃窗,取下防雨板的搭扣并打开,天空向四散展开。但是,爽朗的天气转瞬即逝。阴天,那阴霾的天空急遽地压了上来。像是被人用力按住脑袋的感觉。小女呆呆地抬头仰望天空,慢慢地翻过窗栏,攀登上狭窄的露台,将头对准地面…… 就在要纵身跳下去的千钧一发之际,突然,一股力量将小女拽回室内,侧腹遭到的猛烈撞击,忽然令小女恢复意识。 雪江抱住了小女的腰。她的脸色发青,身体不住地颤抖,即使这样,她仍旧死死地抱着小女。 若不是她挺身阻拦小女,小女可能就跳下去了。 九月×日 这阵子写日记的时间增加了,好像回到了刚开始写日记的三月份,小女一直埋头苦写。因为发生了如此重大的事,小女甚至差点丢了性命。眼下回想起来,仍然心有余悸。 那个时候头脑一片空白,视线一片模糊,身体不听使唤。不过还有意识,自己想做什么,大概还是知道的。但是,又觉得那并非是自己的意志。所以,小女无法阻止自己。 倘若不是雪江拼命抱住小女,说不定就会那样撞破脑袋,就像小町姐一样折断颈骨,瞬间殒命。无论怎么感谢,都不足以报答雪江的再造之恩。 那天早上,雪江不知为何醒得很早。要去高野?不是的。有人叫醒她?店里静得掉根针都听得到。她想再睡一会儿,不知为何却平静不下来。雪江决定干脆起床去走廊看看。不过,外面也没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 就在诧异今早异状的时候,雪江注意到走廊里被弄脏的地方好像是草鞋留下的足印,从后门一路点点滴滴地延续到内梯。 霎那间,雪江就想到了小女。她慌忙追着足迹,踏上内梯。途中,脚印也随之变淡,踏出二层的走廊,痕迹已消失不见。张大眼睛观察之后,发现附近有掉落的尘土。顺着地上的尘土追下去,很快就发现小女从正面的楼梯登上三层,雪江撒腿跑了起来。当时为什么会这么做,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就是有股强烈的大祸临头的感觉。 雪江跑过走廊,拼命爬上楼梯,冲入别馆三层的那一刻,小女正在露台上准备跳下去,她那时候不顾一切地抱住小女,硬是将小女从露台拽了回来。 那一刻,我们两人好像都大声喊叫起来,虽然小女和雪江都记不清了。随后牡丹姐第一时间赶到,问发生什么事了。小女说从稻荷大神祠堂挖出了信和千草结,然后做出了匪夷所思的行为。她难得露出惊慌的表情,随后,牡丹姐环视房间,那神情令人害怕,像是在找房间里的第四个人。 后来,牡丹姐要走了信和千草结,又去通报了嬷嬷。接着折回屋内,大加赞赏雪江救了小女,然后就让她与另外两名女佣安美和友子去准备早饭。虽然有点对不住雪江,但牡丹姐认为还是不要让她继续参与比较好。 小女把同样的话又跟嬷嬷说了一遍。嬷嬷沉默地听着,小女陈述完后,她大大地叹了口气。 “通小町跳楼的原因,也算是水落石出了。我就猜她在老家有钟意的男人,不过没想到是婚约者。” “这是唯一能支撑她的精神力量吧。” 牡丹姐也有相近的想法,让我非常高兴。也许只要是花魁,无论是谁都是一样的思考模式? “但是……” 牡丹姐欲言又止,视线向小女投来。 “绯樱身上发生的事,却怎么都无法解释。若不是雪江察觉到有异样,救下了你,可是要酿成大祸的。” “也许是猛地知道通小町跳楼的理由,出于同情,恍惚之间将她的影子投射到了自己身上。” 嬷嬷随口说了一句,但牡丹姐却不能接受。 “同情的说法还能接受,要说自杀……就显得不寻常了。要是她跟通小町的关系好到了殉情的程度,还有一点可能,但绯樱跟她的关系也很一般。” 虽然无人询问,但小女仍点了点头。 “就这样步她后尘,怎么可能?” “你还记得点什么?” 嬷嬷错开牡丹姐的视线,面向小女,小女凭着有限的记忆叙述起来。 “看吧,她本人也是莫名其妙的。这就是所谓的鬼迷心窍吧。” “就算是鬼迷心窍,也得有鬼才行啊。” “正因为不知道存不存在鬼,古人才使用的鬼迷心窍,不是吗?” “是这样吗?” “浮牡丹,你总是考虑太多事情。” “喜久代嬷嬷,您真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吗?” 这个听着不太习惯的名字是她的本名,小女意识到的时候,嬷嬷已经将碎纸片和千草结塞进袖管。 “总算知道通小町跳楼的原因了,我把这些拿给老板娘。至于其他人没有必要知道。要是兴起什么传言,浮牡丹再告诉她们就好。行了,就交给你了。” 嬷嬷自顾自地说完,迅速起身离开了房间。牡丹姐一言不发送走嬷嬷的背影,又转而看着小女。 “没事了,最近不要再靠近那个小屋。要是再有什么不对劲的,要马上告知我。” 小女当然说好。但是,万万没有想到,打破约定的时间会如此之快。 就在毛骨悚然的恐怖体验过后的次日,金瓶梅楼迎来一月一次的休息日。花魁大致分为出门的和不出门的两种,那些打算出门的花魁,或是相约一起去看电影,或是去外面寻觅店里吃不到的美食,而不出门的花魁则多是为了休养、省钱,不想外出。 这一天也是如此。小町姐明明才去世没多久,然而大部分姐妹还是选择了出门。青楼无论发生什么,只要骚动稍有停息,就会像往常一样开门迎客。不管有人倒下或是死了,都不能停止营业。就算花魁遇到什么情况,借款也不会减少分毫。要还钱就得干活。平时工作很辛苦,因此每个月只有一次的休息日就显得极其珍贵。所以,虽说有点无情,大家还是出去玩了。留在店里的只有浮牡丹、雏云、月影和小女四人。 牡丹姐通常被约三次,只会参与一次,这一天她刚好拒绝了别人。 雏姐没人约的,都是一个人过。店里的人,除了找她占卜烦恼的时候比较热情,其他时候都比较排斥她。她会将姐妹对她吐露的烦恼和秘密不经意地说出去,这也是她遭排挤的原因之一。其实完全可以不去找她占卜,但姐妹毕竟都是女人,总会产生烦恼,有了烦恼就想找人倾诉。 换句话说,大家只会在碰到事情的时候才会接触雏姐。需要占卜的时候当她是巫妓,完事之后,便把她丢在一边。不,坦率地说,小女也不太会应付她。这次发生的事件更是如此。当然,雏姐没有任何责任。但是,说起别馆三层和庭院小屋很恐怖的人正是她…… 月影姐的“地狱肚”还没治好,也不能出去玩。小女虽被邀请出去,不过,实在没有那个心情。因此,一直在读优子小姐送给小女的书。 这里顺便说一句,虽然说是外出,其实基本没有自由。要么是小厮或女佣,要么是嬷嬷亲自跟着监视,为了防止有人逃跑。因此,大家一起出去玩,即便能做到无视小厮和女佣,却依然会有一种被监视的感觉。由于厌恶这样的感觉,小女才多次选择不出门。 傍晚时分,姐妹陆陆续续地回到店里。晚饭桌上,你一言我一语的好不热闹。“那个好玩”“这个好吃”“有件很稀罕的玩意儿”,所有人都争着各抒己见。但是,有个固定节目,大家最后一定会抱怨店里的伙食。 青楼不做烤鱼。如果在厨房内烤鱼的话会有烟出来,客人们会闻到。而且,和服也会沾到烧烤的味道。烤鱼这样再普遍不过的家庭料理,可能还会让客人联想到老婆,那样的话可就扫兴了。基于同种理由,天妇罗也是没有的。 大葱会使口里留有气味。山药泥、地瓜和牛蒡,则会在体内形成胀气,不知何时排出体外。老板娘忌讳杀生,肉也是不吃的。如上所述,其实在青楼根本吃不到什么。有些食物的确是怕耽误做生意,不过吃不到肉的理由,大家普遍认为是老板娘抠门节省。 “不能忘记老家的艰苦朴素,不能爱上客人,不能贪嘴,你们只要守住这三条守则,在花街上就能一帆风顺,最后离开这里。” 嬷嬷只要抓到机会,就会说这套固定台词。 想起刚来金瓶梅楼的时候,第一次吃到白米饭,只能用奢侈来形容。不过,父亲在河里捕捉的岩鱼,裹上味噌烤,一家人分着吃,吃剩的骨头再烤着吃,小小的鱼眼含在嘴中滚来滚去地玩。故乡的简陋晚饭虽然食不果腹,却饱含着温度……小女的想法是错的吗?现在别说果腹,甚至能吃到珍馐美味,天天过着如此奢华的生活却让小女产生错觉了吗? 总之,嬷嬷对于花魁身上的气味很是挑剔。 “贴身用品一定要保持干净。尤其是和服的内裙,一定要勤加清洗。还有,营业之后,一定要去清洗身体。” 嬷嬷还嘱咐说身体绝对不能有味道。要是不注意个人卫生,花魁在动起来的时候,衣服就会带出身体的味道。这样会影响到客人的兴致。 “因为只顾工作,疏于清理,身体一定会有味道的。” 客人当然是接得越多越好,不过卫生问题也不能不管。嬷嬷总是唠叨个没完。 停,现在不是抱怨的时候。那件事是逃不掉的,毕竟自己以后可能也会遭遇到同样的事。唉,本想糊弄过去,想想还是该记录下来。 晚饭过后,绝大多数花魁早早地睡了。再没有比不接客入睡更放松的事了。如果白天玩了一天,晚上躺在床上更是舒服。不过,也仅仅在休息日才难得放松。反之,想到明天又要痛苦地工作,苦闷失眠的花魁也是有的。 比如小女就是这样。也可能是因为残暑的原因,由于白天的酷热,店里像个蒸笼。小町姐的跳楼,月影姐的“地狱肚”,还有自身的恐怖体验,一直在脑中闪现。而且,小町姐跳楼的原因已经揭晓,不过小女碰到的诡异事件还是谜团。如果去问雏姐,或许会得到某些启示。但是,有可能会听到更可怕的话。算了,别去了。只是想想就觉得可怕。 需要快点转换心情,小女赶紧将脑中的人物切换成了月影姐。由于昨天的糟糕经历,根本没有心情探望月影姐。不过小女非常担心她的身体。小女就从被窝中爬了出来,想着去探望一下月影姐。 此时的别馆和本馆寂静无声,平日夜夜笙歌的喧闹声就像浮云。不知从何处传来轻微的三味线音色以及娇甜声,大概是从附近的其他青楼传来的。这声音勾起了小女的乡愁,想来也是不可思议。在那些喧闹声中,与小女一样的花魁正在接待形形色色的客人。嫌弃、哀怜、悲伤倒是还好。这股怀念的感觉到底是怎么回事?莫非小女的心已经彻底沦为花街的傀儡? 小女的情绪愈加低落,走入本馆二层的走廊,发现有人从月影姐的房前离去。由于灯光昏暗,看不清楚。只是隐约见到前面有一人,其后跟着一个背着月影姐的人,向着内梯方向走去。 身体不适去医院吗……小女是这么想的。那样的话,从正面的楼梯下去更方便,现在店里也没有人,不会影响玄关那边的营业。现在店里依然一片死寂,只能听到往前走的脚步声。 再三犹豫之后,小女蹑足追赶。要说不害怕是骗人的,但是想知道月影姐被带走的原因和去向的好奇心驱使着自己。 走下内梯的一行人,竟然向高野并排的走廊走去。小女躲到角落,稍稍探出头查看,只见他们抬起后门的门栓,往庭院里移动。小女暗自盘算他们要去哪里?瞬间,突然想到了那个去处,差点叫出声来——黑暗小屋…… 她们是想带月影姐去那里吗?不过,为什么是那间小屋?当然,想是想不出答案的。 小女右转过去,往内玄关的方向走去。随意穿上好似老板娘的草鞋,轻轻地打开内玄关的门。 这里是青楼靠南一侧的通道。往右是厨房的后门,再往前就能回到正门。往左一点,就是墙壁,然后再往左边走一会儿,就能绕到北侧的庭院。 通道内暗得伸手不见五指,冷飕飕的感觉比店内要凉爽很多,不过,稍稍伫立一会儿,身上的汗就冒出来了。 小女等到眼睛适应黑暗以后,伸手向左边摸索,脚下迈开步子。很快就碰到了墙壁,再往左转,前方隐约有点亮光。通道延伸到底的尽头,应该就是那间小屋。微弱的光线是从小屋中漏出来的?月影姐果然被带去那间小屋了。 尽量抑制自己焦躁起来的心情,谨慎地前行。眼睛虽然适应了黑暗,不过还是看不太清周围。尽管通道内不会放置什么东西,但要是稍不留神还是会摔跟头受伤。发出声响的话,就会被小屋里的人察觉。于是,小女摸着左边的墙壁,缓缓地向前挪动。 这时,从高野飘散来的臭味,使得小女掌握了自己所处的位置。微弱的光已经近在眼前。再往前走两步,小屋中的气息越来越近。小女继续蹑手蹑脚地推进,不敢发出一点儿声响,终于抵达小屋前方。 不巧的是,小屋只在祭祀稻荷大神的祠堂那侧有门。不过,幸好眼前木板拼接起来的板壁上嵌有窗户,从脏兮兮的玻璃透出朦朦胧胧的微光。 小女试着用手指在玻璃窗上蹭了几下,窗上的污垢却纹丝不动。沾了一下口水再抹,稍微起了点作用,继续耐着性子再多蹭几下,污垢慢慢褪去,露出了毛玻璃的本体,不过在唾沫的作用下,至少变得有点透明。小女闭着一只眼凑上去,偷偷地向小屋中窥视。 模模糊糊地好像看到有三个人,只能认出有一个人是月影姐,另外两个就不知道了。毛玻璃再怎么涂口水,也没办法看得更清楚了。 小女轻手轻脚地靠近小屋的门口。板门是关着的,小女用手轻轻推,想推开一点缝隙。但是不知是不是从里侧用棒子顶住了,板门毫无动静。除了门口与窗户那两面,其他几面都被楼壁包围。因此,小屋与楼壁之间的空隙非常狭小,人是进不去的。北侧虽然也有窗户,但看情况是接近不了的。 小女只得返回南侧的窗前,这次将口水在手指上抹匀,就在准备擦拭毛玻璃的那一刻,“嘎吱”……小女听到从小屋内传来什么声音,然后眼前的窗户被打开了。小女连忙蹲下身,头顶上传来声音: “所有窗户都打开吗?” 听到这个声音,小女非常惊讶。 “是的,让空气进来流通一下。” 小屋里的那两个人是谁,从声音就能辨别出来。 开窗的是女佣雪江,指挥她的是嬷嬷。这么推论的话,当时走在前面的是嬷嬷,后面背着月影姐的是雪江。小女突然两腿打颤哆嗦起来。 嬷嬷也就算了,为何雪江也要参与?虽然她在女佣之中,是被老板娘和嬷嬷使唤最多的。不过,小女始终认为她是自己一方的人。但是她却帮嬷嬷将月影姐背到这个小屋。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女无法克制内心的惊恐。想到要是被发现,不知会遭遇怎样的惩罚。所以,很想拔腿就逃,却又放不下月影姐。话说原本不就是因为担心月影姐,才追到这里来的。 “我、我,还是好害怕啊。” “你在说什么傻话!” 小屋里传出雪江怯懦的低声,以及嬷嬷呵斥她的尖锐嗓音。 “又不是第一次。” “是、是,没错……可是,这个小屋还是很可怕……” “别尽说些废话!” 嬷嬷的声音不大,却充满了怒意,雪江马上闭上了嘴。 小女两手按住使不上力的双腿,维持半蹲的姿势,沿着窗户下沿向右边移动,然后扶住墙壁直起身来。只用左眼,从屋内的半死角处窥视屋内。 小屋里面有瘫坐在两根柱子之间的月影姐,有呆呆地站在柱子侧面的雪江,以及背身蹲在最里面那根柱子附近的嬷嬷。月影姐精神恍惚的样子。雪江用布巾遮住鼻子以下部位,想象不出她是什么表情。从系在嬷嬷后脑勺的结推断,她也同样围上了布巾。 最里侧的那根柱子上悬吊着一盏煤油灯,小屋里全凭它照亮。即便如此仍是相当昏暗。按理说煤油灯跟花魁使用的是同一种,以屋内的面积来说一盏灯足够,不至于光线不足。可是,煤油灯发出的光怎么看都很浑浊。就像笼罩在整个小屋中的某种气息,给煤油灯的光蒙上了一层阴影。 屋里的空气本就混浊,散发出无法形容的恶臭。只是站在窗边就会恶心得想吐。嬷嬷让雪江打开窗户也合情合理。 嬷嬷猛地回过头来,吓得小女心跳加速,还以为是被发现了呢。原来她只是递了一个茶碗给月影姐,目光都没有往小女处转移。也许从里面往外看,也是漆黑一片。小女这样安慰自己稳住心神。 “来,喝下去。一口气喝完!” 嬷嬷一只手端着茶碗,另一只手抵着月影姐的下颚。茶碗里是打掉“鬼孩子”的秘药吧。可是打胎的话,也没有必要选在这种地方吧?而且,从她痛苦流泪的表情判断,这次比起至今用过的所有药物都要强劲。 “对,对,全部喝下去,不许吐出来!” 嬷嬷在旁观察了片刻,对雪江作出指示。 “你绕到月影后面,给我顶住她的身体,让她挺直后背。药进不到肚子里就没有效用了。” 嬷嬷说完,又转过身去背对小女,开始捣鼓起什么。在她身后的地板上,放着一个旧篮子,那里面装的就是秘药吧。 就如小女所想,转过身来的嬷嬷又端来一碗。她给月影姐灌下去,然后等着药物落入腹部,依次循环。 “肚子的感觉怎么样?” 月影姐喝下第四碗之后,嬷嬷仔细地看着她,开口问道。月影姐的声音实在太小,小女没有听见。但是,豆大的汗水从她的脸上滴滴答答地往下落,她的衣服已经完全湿透了。 “嗯,差不多了。” 嬷嬷似乎掌握了什么,嘀咕着背过身去,她好像又在准备接下来的药了。 “关上窗户。” 嬷嬷蹲在竹篮前吩咐雪江。雪江先是往北边的窗户走去,“嘎吱嘎吱”的声音响了起来,雪江费了点劲才关上那边。然后,她走向小女所在的南侧窗户。 窗户被关上的话就看不到了。 即使窗户没有上锁,开关也会发出声音,想要偷偷打开窗户窥探是绝对不可能的。 小女只得暂时躲在窗户下面,就在无可奈何的时候,嬷嬷又说话了。 “不,稍微留点缝比较好。别全关上,这又臭又热的地方实在是让人受不了。” 就在上方传来“嘎吱”的声响之后,雪江的气息就朝着反方向去了。 小女谨慎地站起身来,顺着仅留的一点缝隙,再次窥视屋内——还是之前的三个人。 “再说一遍,总之全部都交给我来办。” 嬷嬷不知不觉地坐到了月影姐的旁边。 “什么都不用担心。按照我说的,老老实实地照做就好了。” 说着,她伸手抓住月影姐的睡衣,接下来,只一眨眼的工夫,月影姐就像被剥了壳的鸡蛋裸露在外。其实,即使在客人面前,花魁也不会裸着身体。工作期间,大部分的情况下还是会穿着小褂和内裙。碰到“色鬼”和“水獭”就另说了。除此以外,全裸的情况就只有洗澡的时候。 嬷嬷剥光了月影姐的衣服。但她什么也做不到,只能哭着任人摆布。 “雪江,抬起月影的右腿,不是那里,反了。” 嬷嬷抬着左腿,雪江抬着右腿,然后,将月影姐的身体倒过来。嬷嬷拿出粗草绳将月影姐的左脚踝绑在柱子上。然后,把草绳扔给雪江,吩咐她用同样的方法固定住右脚踝。 月影姐突然尖叫起来,慌乱地挣扎起来。雪江赶紧用力按住她的右腿,按照嬷嬷的命令,将她的右脚踝也绑到柱子上。 浑身赤裸的月影姐,两只脚踝被粗草绳绑在柱子上,呈现出两腿大开的姿态。煤油灯的光照着被汗水完全浸湿的身体,整个人都曝光在屋内的光线下。 这到底在做什么,小女完全无法理解。是要惩罚月影姐吗?还是在做什么准备? 尽管月影姐非常虚弱,但她还是哭着恳求“放我下来……”嬷嬷没有理睬,相反给她的嘴巴里塞了一块手巾,让月影姐咬住,不可思议的事情还在后面。 嬷嬷把漏斗插入了月影姐的身体。 漏斗与厨房里用的一样,用于将酒和酱油装入瓶子的那个漏斗。嬷嬷拿着这样的漏斗做出了令人费解的行为。 月影姐现在已经没有力气发出声音。她呈现出颈部被折断的姿势,软弱无力地将脑袋向后耷拉在地板上,只有瞳孔中还闪烁着惊恐的眼神。 离开柱子的嬷嬷,端着茶碗走了回来。 “忍住啊!” 嬷嬷先是绕到月影姐背后,朝她的臀部拍打几下,又将那碗漆黑色的黏糊液体顺着漏斗灌了进去。 突然,小屋内爆发出野兽般的猛烈咆哮。小女在故乡的山里都未曾听过,受到毛骨悚然的吼叫声影响,小女也差点叫出了声。 月影姐在大声吼叫。平时无论怎么哭泣,仍是莺声细语的月影姐,如今被悬空半吊,嘴里塞着手巾,发出了生命中前所未有的嘶吼。 “忍着啊!这药有效果了。总之,忍住!” 嬷嬷丝毫不见动摇,注入第二碗液体。雪江紧绷着脸,协助嬷嬷替月影姐更换嘴巴里的手巾。 忽地,屋里飘散出新的恶臭。原本屋内就笼罩着污浊的空气,加上前面灌下去的秘药,刚才又注入的秘药二号,几种味道混在一起,再受到夏天的热气蒸发,小女赶紧慌忙地用双手捂住鼻子和嘴。要是不小心嗅到这个味道,整张脸可能都会烂掉。终于明白嬷嬷和雪江遮住口鼻的原因了。 到底注入了几碗秘药,数不清的黑色液体正在溢出,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月影姐的身体已经染上了黑色斑纹,小女已经完全丧失了时间观念。 嬷嬷将漏斗撤回,用手捏了几下月影姐,又反复拍打一番。 “怎样?疼不疼?什么感觉都没有吗?” 月影姐毫无反应。仔细一看,都翻了一半的白眼。 “嗯,看起来有效果了。” 嬷嬷心满意足地说道,继续指挥雪江,让她解开绑住月影姐脚踝的粗草绳。然后,将月影姐从悬吊的状态改为平躺在地板上的姿势。雪江在月影姐的臀部前方垫上涉纸[涉纸是涂柿漆的黏合纸。结实,可以防水,多用作铺垫或包装纸]。然后,再次分开月影姐的双腿,双膝弯曲,又用粗草绳绑在柱子上。 眼里的光景让小女想起,以前在故乡跟阿照曾经窥视过的,附近家的阿姨生产时的样子,好像就是这样的姿势。 嬷嬷背对小女,从竹篮中取出像是植物根部的东西。 “这是啊,鬼灯根。再怎么顽固的鬼孩子,都会被这个驱除。鬼灯[鬼灯是酸浆果。初夏叶基开花,淡黄色。花谢后,内包有球形浆果并变红,长于山地,地下茎可入药]具有驱赶‘鬼孩子’的魔力。对于怎么样都驱除不掉的‘地狱肚’,这是最后的杀手锏。” 嬷嬷这样说明着,整根鬼灯都塞入了月影姐的体内。不过,小女怀疑月影姐还能不能听到嬷嬷的话,躺倒在地的月影姐纹丝不动,该不会死了吧……小女的心情十分忐忑不安。 但是,嬷嬷似乎什么都不担心,而是继续着自己的工作流程。 眼前的异状无法形容。倘若换作其他场合,可能会有不同的感受,比如滑稽。作为花魁就是要取悦客人,因此有些花魁会练独门绝技。据说其他青楼的花魁,能使用鸡蛋表演技艺。小女眼前所呈现的景象,换个时间和场所,也许就像表演一样。 但是,在黑暗小屋中正在上演的,怎么看都像是蜘蛛怪物的诞生物语。鬼灯根就像要把什么从身体上抽出剥离一样。小女受制于奇怪的空想,厌恶地观望下去。 “喝下去的秘药差不多要让肚子绞痛了。” 这话既不像是说给月影姐听的,也不像是对雪江说的,更像是嬷嬷的自言自语。 “灌进去的秘药是为了麻痹身体。鬼灯根是给‘鬼孩子’引路用的。” 过了不一会儿,月影姐开始呻吟起来。因为嘴里塞着东西,似乎非常痛苦,发出悲痛的声响。 小女当初在故乡也见过。月影姐是产妇,嬷嬷是产婆,雪江是见习产婆。 就在此时,又一股新的恶臭飘散开来。不过这回是大家都闻过的臭味,而且是生活里经常闻到的味道。月影姐已经失禁了。屋里已经被非比寻常的恶臭笼罩,气味所引起的旋流,一个劲儿地往窗外飘来。 小女也不知道闻了多久,只是忘我地继续窥视。后来才发现被蚊子咬了好多包,这是过了很久以后才发现的,说明小女当时屏气凝神一动不动。 终于,屋内爆发出巨大的呻吟声,月影姐的下体吐出了一块红黑色的肉块。是的,小女不觉得那东西是产出来的,绝对是吐出来的。 那就是“鬼孩子”吧。啊,小女回想起了,那个似乎也被称为暗子。 原来如此,黑暗小屋说得通了。 九月×日 过于残酷的“鬼孩子”驱除仪式之后,月影姐的下体被放上一条薄绢,人躺在小屋角落里铺着的粗陋棉被上睡去。 “明天……不,已经是今天了,中午之前都不要动弹为好。你就躺在这里。晚点我来接你。” 嬷嬷说完,没有任何的回应。月影姐是否已经不省人事?还是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反正她的身子是一动没动。 “这东西……怎么办?” 雪江递出用涉纸包裹的“鬼孩子”,嬷嬷接了过去。 “送去××寺,请他们代为处理。” 嬷嬷又用涉纸包了好几层。然后,放进装秘药的竹篮。 “要供养起来吗?” “山里会供养吗?” 雪江被反问道,摇着头继续开口: “我从奶奶那里听来的,说没听到哭声就不是人。因此,不必供养起来。都是赶在天亮以前,埋在地藏祠堂的边上。那里的土地很松软,夏天会开出整片的盘龙参[盘龙参是淡红色螺旋状小花]。这是还在黑暗中就被送走的孩子们的寄生之花,它们会随风四处摇摆,是在寻找遗弃它们的母亲。” “多亏了你这家伙还有帮母亲堕胎的经验。” 嬷嬷罕见地表露出示弱的语气。 “没有啦,只是在奶奶的身边看过而已。” “说起来,也不是一两次了吧。你这岁数,能够习惯这样的事,可是帮大忙了。” “奶奶也会使用鬼灯。只是在堕胎之后,要将棣棠的枝叶芯捆起来,放入下边,这是为了更好地止血。纯白的棣棠被染上真红的血之后,将其丢入尿壶之中,还可作为草木和农田的肥料。” “花魁的可不能这么使用啊。” “为什么?” “持续不断的工作,体内会积累普通人没有的毒素,这些都会排在高野里。别说让农田肥沃,反而会使农作物枯萎。所以,花魁的排泄物,我们还要倒贴钱让人拿走。” “啊?是这样吗?” 不管在花街上过了多久,还是会有很多不知道的事。比如这个特殊场所。关于肥料的话题,小女全都一无所知。作为当事人,小女比雪江还要惊讶。惊讶她在故乡就遇到过这么可怕的事,那里是什么情况? “好了,废话少说,快点收拾好回屋去了。” 雪江被催促着,接着嬷嬷开始发牢骚了。 “哎,喔唷,一把老骨头累死了,再不睡一会儿就要……” 就在两人收拾的时候,小女悄悄地离开窗户,向着即便是早上,却如日暮般昏暗的通道里快速折返。要赶在嬷嬷她们从后门进入本馆之前登上内梯。要是等到她们返回房间,再从内玄关回去的话,可能会引起麻烦,弄巧成拙被发现的话就糟糕了。 拂晓已至,不巧乌云遮天。想起小町姐跳楼的那天,也是这样阴沉昏暗的天空。加之,天气闷热,浑身湿漉漉的,汗流浃背,是种难以忍受的热。这种天气,还不如被阳光直射炙烤,也比现在黏哒哒的感觉要好。 夜里走到小屋的那段路好长,早上倒是一下子就到了内玄关。小女轻轻地打开玄关门,进去以后将门锁上。探头张望一层走廊的样子,确定没有任何动静之后,将草鞋放回原处,踩上地板。 就在这时,小女听见从后门方向传来声响,两人来了。 小女迅速地爬上内梯,同时注意不能发出脚步声。小女拼命地克制住想拔腿就跑的冲动。幸运的是高野前面的走廊看不到内梯。不过,走到转角处的话,就有可能被发现了。 两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但是,小女刚走了一半,还有数阶台阶才能踏上楼梯平台,嬷嬷的声音已能清晰地听见。小女只得停下脚步,因为她们已经到了那个转角。小女转过身去,背对她们,一个劲儿地屏住呼吸,伫立在楼梯上。 “谁!谁在那里!” 嬷嬷的盘问声在耳畔环绕,让人忐忑不安。但是,从背后传来的仅是两人分别回到各自房间的声响而已。 小女深深吐了一口气,差点瘫坐在楼梯上,不过,小女还是快速回到了别馆的房间。但是躺进被窝里时,那份焦躁也没消散。没过多时,感觉像是失去了意识,也许只是睡着了。 不知什么时候醒了过来。虽然起初担心睡过头错过早饭,现在却格外清醒,眼皮一点儿都不沉。大概睡了有一两个小时吧,可是外面依旧非常昏暗。就算外面是阴天,到了起床的时刻也该亮了。难道小女只睡了数十分钟?怎么就这么醒了?就在小女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听见通廊处传来了奇妙的响声。 哒、哒、哒……脚步声。这么大的动静是谁发出来的,让人听了心慌。一转眼的工夫不安的情绪就涌上心头,这声音就像是灾难的脚步。 这大清早的,到底是谁…… 若在平时,可能是送客的姐妹,今天可是休息日的第二天早晨,不太可能。而且,这个脚步声听上去很是奇怪。 不是普通走路的声音,就像……不是人的脚步声。 想着想着,身上起了鸡皮疙瘩。 那个真身不明的东西正在穿过通廊向这边而来,距离小女所在的别馆越来越近。 哒嗯、哒嗯、哒嗯……奇妙的脚步声,声响逐渐变大,已经过了通廊,进入别馆二层。 别过来! 小女心里暗自祈祷。想要逃脱为时已晚。只要进入走廊,就会碰到那个东西。所以,只能不断祈求它不要过来,走开! 不知是不是祈祷起了作用,紧接着那令人害怕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向着走廊的西侧、青楼正面行进。没过多时,传来的是爬楼梯的动静。它这是上了三层。 在明白其目的地的瞬间,难道……小女想到了可怕的事。 那是不是月影姐? 想法形成的瞬间,小女立刻飞奔出房间,奔向走廊西侧方向,有几次差点跌倒。地板被弄湿了,上面沾着黏黏糊糊的黑色不明物体,夹杂着血迹,一滴滴地散布在地上。 果然是月影姐…… 这是她滴落下来的秘药和血。脑中这么想着的小女,一口气冲到了三层。跑过走廊,拉开半掩着的纸门,跃入屋内。 全裸的月影姐就那样站在窗前。屋内有些昏暗,从背面也看不到她的脸,没有其他任何人,也不会有。这时,月影姐已经打开了窗户,正要打开防雨板。 赶上了…… 小女松了一口气,然后谨慎地靠近她。绝对不能被察觉,小女缓慢地挪动脚步。 回想起了雪江救自己的场景,不过没有任何的参考意义。那次雪江也是出其不意,才在电光火石之间救了小女的命。就是这种感觉。小女若是提前察觉到她的行动,大概会在她扑上来前纵身跳下死掉了吧。因此,小女也同样不能让月影姐有所察觉,尽可能不发出任何声音地慢慢靠近。 就在这点时间里,月影姐已经打开了防雨板。接着,右脚踩在窗框上,左脚准备跨到那个狭窄的露台上。就是现在!小女看准时机要去抱她的腰,就像雪江救自己一般,然后使劲往后拽,将她扯回到榻榻米上。小女伸出双手猛扑上去。 手臂触碰月影姐身体的瞬间,阴湿黏糊的恶心触感传遍全身,小女的手臂泛起无数鸡皮疙瘩。不过,力量却丝毫没有减弱,反而更紧地抱住了月影姐,想顺势将她推倒在榻榻米上。 但是,因为打滑竟然被她挣脱。小女慌忙去抓她的右腿,再次打滑抓不住。小女就只能去抓她的右脚,依然从手上滑走了…… “啊!糟了!”意识到失败的时候,小女瘫坐在榻榻米上向后倒去。视野前方是向外飞出露台的月影姐的臀部和双腿。 十月×日 上个月总发生可怕的事。说起来,自从小女成为妓楼花魁以来,尽是可怕的体验。 可是,以前说到可怕,主要还是因为人,是客人无穷无尽的性欲、是青楼老板娘没有止境的贪婪、是管理花魁的嬷嬷强烈的控制欲等,全都来自于人类无尽的欲望。 话说回来,小町姐是因为失恋才跳楼的,但小女和月影姐的跳楼举动,任谁都觉得莫名其妙。 对了,月影姐得救了。虽然她从别馆的三层跳了下来,但正好落在了从楼下经过的人力车上,幸运地捡回了一条命。也许她在坠落的瞬间,反射性地使出了她在马戏团表演时的特技动作。原本从三层跳下去,不死也是受重伤,但她现在也就是轻微的擦伤或挫伤而已。如果真是这样,那些过去的技艺可是救了她一命。实在是太好了。 当时坐在人力车里的,正好是某个大店的隐居老板。他是山水楼的熟客,这天也跟往常一样,当时在乘车回家的途中。突然从天降下一个光溜溜的花魁,一定把他吓得不轻。他要是再受点伤,肯定会引起一场大风波,但幸好月影姐只是砸坏了车顶而已。即便如此,老板娘还是立刻拿着慰问品登门赔罪。而慰问品和修车的钱,当然都算在了月影姐的账上。 奇迹般只受了轻伤的月影姐,差一点就要被送去末无下楼町了。她被认为是因驱鬼而神智错乱,才会想要跳楼。但她本人完全不记得发生过什么。在她听到自己跳楼的举动后,也是惊吓得战栗不已,因此最终被判定为一时冲动。不过姐妹私底下都在说,月影姐的欠债都没还多少,若是被送去末无下楼町,青楼就赔大了,老板娘也不愿意。与其被送到那里,不如留在店里工作,还能继续赚钱。小女也这么认为,不过如果月影姐因此免于被送去末无下楼町,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吧。 但月影姐也暂时无法接客,只能待在本馆的储藏室里疗养。她还是个病人,让她这么睡在地板上也不合适。“可是在青楼这个地方,不能赚钱的花魁只是累赘。” 小女天天都会去看望月影姐好几次。等到她不再哭泣,稍微冷静下来,委婉地问了她前因后果。 “被抬进医院的时候,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月影姐脸色苍白,间断地说了起来。 “我以为是嬷嬷驱鬼失败,才被送进医院的。回来以后,老板娘和嬷嬷找我谈话,我才渐渐想了起来。” “暗小屋的事还记得吗?” “记得。痛得要命,怕得要死,再也不想经历第二次了,但那时确实从我体内驱除‘鬼孩子’了。身体痛得要死,也虚脱了,但更觉得是一种解脱。我松了一口气,心想交给嬷嬷果然没错,接着就睡着了。” “那怎么又醒了?” “因为……” 月影姐忽然张望了一下房间。 “好像听到有人在呼唤我……” “谁在呼唤你?” “……不知道。” “呼唤你的名字吗?” “……不知道。有人在喊,喂……” “在那个小屋里?” “……嗯、嗯,是。” 小女的后脖颈瞬间爬满了鸡皮疙瘩。在嬷嬷和雪江离开后,又有谁会呼唤月影姐? “我醒来后,感觉……人昏昏沉沉的,眼睛怎么都睁不开,迷迷糊糊的感觉。” “就像眼前蒙了一层薄纱?” 听到这句,月影姐频频点头,“嗯嗯嗯,就是那种感觉。当我意识到的时候,就已经走出小屋了。我经过本馆的走廊,爬上后梯……” “你是想去别馆的三层吗?” “怎么可能……不,怎么说呢……我自己也不知道。有人在召唤我,要我过去……” “是不是走廊和楼梯能看到指路的印记?” “啊!” 月影姐双眼圆睁叫了出来。 “对,没错……有液体拖拉的痕迹,延伸到走廊的尽头。” 小女想到了不久前自己的遭遇,不由得害怕起来。 “可是小樱,你怎么会……” 月影姐是想问小女怎么会知道得那么详细吧,不过她好像马上就觉察到了。就在不久之前,小女差点从那个房间跳下去。 小女和月影姐默默地互视对方,同时哆嗦起来。 “雏姐的话灵验了……” 对于这句轻声呢喃,小女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低下头去说了一句“小女会再来的”便离开了储藏室。 小町姐或许也是受到了某物的召唤……即便是收到了故乡的青梅竹马的来信,坚毅的小町姐就会跳楼自杀吗?未婚夫要结婚的消息足够令人震惊,甚至让她绝望地把信件撕毁,与千草结一起埋在了庭院的稻荷祠堂前。纵然小町姐的性情如何刚强,也遭受了重创,导致内心动摇,所以才被某物趁虚而入了…… 小女可能也是这样。由于发现了小町姐自杀的真相,情绪变得低落,同感心引发了强烈的痛苦,所以同样被召唤了…… 而月影姐是经历了异常残酷的驱鬼仪式,打掉“鬼孩子”,心里松了一口气是没错,但精神上还是受到了打击。而且,事后还要付给嬷嬷一笔钱,打点收容“鬼孩子”的寺院礼金,休息期间,交给青楼的罚款等,又增加了许多债务,情绪会变得消沉吧。所以就被“呼唤”了…… 再次仔细地思考一番。 三个人都是从别馆三层跳下去的,或是差点跳下去。在此之前,我们都去过庭院东侧,而那里有暗小屋。 雏姐害怕别馆三层,但更忌讳庭院的小屋。而且,她还说过难以捉摸的话。 “有什么东西穿梭在小屋与别馆三层之间。” 小女等三人难道是被那个东西附身的?所以才会循着相同的路线,像被引导似的从暗小屋走到别馆三层…… 虽然这样的猜测毫无根据,但内心某处却又很想接受。被卖到青楼以后,小女一直深信世上没有神佛。尽管如此,现在竟然还在考虑这些怪力乱神般的解释,自己也感到讶异。但即使世上没有神佛,金瓶梅楼也一定潜伏着某种神秘未知的可怕东西。从青楼的工作性质来说,有那些东西也是正常的。 牡丹姐难得追问了嬷嬷,询问小女等三人跳楼的事。不过嬷嬷就以当时没在现场,不知详情的理由,支支吾吾地闪烁其词。 听到这件事后,小女试着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浮牡丹姐,浮牡丹姐默默地听完。 “我不知道世上是否真的有什么妖魔鬼怪,但如果有,我认为充满人类种种罪恶的青楼是其滋生的最好环境。这里,即使发生那种事也不奇怪,你不这么认为吗?” 得到她的赞同,比什么都令人宽慰,但她也不知道更多。即使是雏姐,也不会知道怎么做才能安全。 随时都有可能丧命…… 待在这种地方,几条命都不够用。小女和月影姐能幸免一死,全是碰巧运气好。最好尽快离开这里。但是,转籍到其他青楼,可是要付出相应的代价。就算是小女的意愿,老板娘能同意吗?如果强要转籍,就要扛起一大笔借款。要付出如此大的代价改换门庭吗?危机已经迫在眉睫了吗? 小女犹豫不决。尽管知道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却因不想增加借债而裹足不前。倒不是因为钱比命重要。但只要想到增加的债务,就忍不住否决了这个念头。也许只要是花魁,谁都会这么做。 不,不对。还有福寿姐! 曾经住在别馆三层的房间,听到雏姐的劝告,也完全不理会的那个花魁。然而不久,她就会在傍晚前拉上窗帘,而且还在窗框写上“南无阿弥陀佛”,几星期后突然转籍离开了。作为金瓶梅楼的头牌花魁宁愿再背上一大笔债务,也要离开这里。 福寿姐发生了什么事吗? 她看到了什么? 只是稍加想象,一股恶寒便沿着脊背往下爬。只是在脑中想象,那东西就会找到房间。 月影姐的风波稍微平息的某日,小女在本馆二层的走廊里遇到了雏姐,她说是有话要讲,便把小女带去公用房间。 说实话,小女本不想去,很想找个借口脱身,没想到雏姐说了意外的话。 “我看见了。” “嗯?看见什么?” “你没有阻止月影,眼睁睁地看她跳下去。我在纸门那边都看见了。” 小女整个人都傻了。吃惊的是原来雏姐当时也在别馆三层,但也意味着她没有伸出援手,只是冷眼旁观,事后还一声不吭地离去,小女顿时哑口无言。 然而雏姐为何用这种威胁的口吻呢?就算被看到又能怎么样?该惭愧的是雏姐嘛!小女坚信着自己的同时,不免有些心虚。她恶狠狠地盯着小女,仿佛过错在自己身上一样。 结果只能勉为其难地跟她来到公用房间。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问月影,也问不出结果。” 月影姐大概是害怕雏姐,所以才不跟她讲,小女可没傻到要告诉她。 “月影姐现在不舒服……” “毕竟才驱了鬼,又做了那种事,也难怪迟迟恢复不过来。” “所以暂时不要打扰她,让她静养吧。” “不,我只是想帮助月影,还有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小女犹豫之后,决定毫不保留地说出全部记得的事。如果不说,雏姐可能又会去骚扰月影姐。再说,我也对雏姐的看法有点好奇。 “像是拖拉般的点状痕迹……” 雏姐对这句话有了反应。 “其实月影姐也看见了同样的东西。” “这样啊……那类似印记的东西,是从小屋延续到别馆三层窗户的。” “那到底是什么?” 雏姐想了一下。 “你不是亲眼看到那是什么了吗?” “咦?小女吗?” 小女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而雏姐却是满脸的确信。 “想想你变成绯樱的时候,遭遇过的恐怖体验。” “绯樱……是吗?” 小女依旧疑惑之际,雏姐又给出了提示。 “那就想想跟你同样遭遇的人。” “月影姐……还有小町姐……” 小女的脑中回想起了那个光景。 “小女好像明白了什么。” “月影姐从暗小屋到别馆三层的行进途中,从身体中滴落的是驱赶鬼孩子用的秘药和血迹?” “嗯,是的。滴落在走廊和楼上的点状物就是那个。” “不过……小女见到的是……” “在跳楼之前见到的吧。那也可以这么认为,绯樱,你拥有预知怪异事件的能力。” “没有,我绝对没有这种能力!” 小女慌乱之中大声地喊了出来,雏姐只是面无表情地凝视小女。 “月影在跳楼之前也看到了同样的东西。” “是的,是的。不仅只有小女看到了。” “也就是说,月影和绯樱之前,甚至是通小町更往前,可能已经发生过相同的事件。” “你是说有花魁在暗小屋驱赶‘鬼孩子’之后,从那里到别馆三层的一路上,流着滴滴答答的秘药和血,最后跳楼而亡?” “可能在多年以前,什么季节不知道,不过也是清晨时分吧。” 对于雏姐的推论,小女不禁哆嗦起来。小女等三人也是在那个时间,经历过相同的体验,甚至就连阴郁的天气都差不多。 “……嬷嬷是知情的吧。” “可能。而且老板娘也知道吧。只要在花街上长期工作的人,大家可能都会记得。但是,谁都没有提过吧。谈论这样的事,不会有什么好处,只会招来金瓶梅楼老板娘的怨恨。” 小女陷入极度晦涩的心情。雏姐就像打开了话匣子,继续追加说道: “说到花魁的死,在花街上不是稀奇的事。陪爱上的客人殉情,作为第三者被爱慕的对象拉着殉情,因为痴情被杀,染上性病和肺病,然后工作过量死去,驱赶‘鬼孩子’失败离世等,都是经常发生的事情。” “可是……我们又没有得罪过作祟的某物。” 小女想说跳楼坠亡的事也许不是作祟,而雏姐像是放弃一样说道: “只要碰上就会招致不幸。即便我们不去招惹对方,但只要被缠上就不好了。” “去祭祀试试呢?是不是就能解决?到暗小屋和那个房间做场法事。” 小女口若悬河地说着,雏姐却摆出冷冰冰的样子。 “你来付钱吗?” “……老板娘。” “你认为那个人肯掏钱?” 假设老板娘愿意出钱,也一定会算到死去的花魁头上。再想下去,就要笑出来了。如果真的笑出来,脑袋恐怕就要崩坏了,恐惧感浮上心头。 “那到底怎么办才好?” “没有办法。” “怎么会这样……” “你也要注意。被缠上过一次的人,哪怕仅是一个很小的机会,就有再次遭遇的危险。” “没有办法断绝联系吗?” “只有像福寿一样跳槽。” “其他办法呢?” “没有任何办法。” 之后小女无论说什么、问什么,答案都是一样的,小女就比雏姐早一步离开回屋。 果然,就算累加负债,也要离开这里。目前,还是不要靠近别馆三楼和庭院小屋比较安全吧。只有福寿姐的突然跳槽和雏姐的目击怪谈比较诡异吧。至少在小町姐跳楼之前,都还没有什么问题。也没有像小女和月影姐遭遇过同样事件的人。自己安分点不要再去好奇,也就不会再出事了吧。 小女尚未摆脱烦恼的期间,金瓶梅楼像往常一样理所当然地继续营业。除了每月一天的定休,除非发生天大的事,青楼才会停止营业。忘记说了,店里新来了一个十四岁的姑娘。不是带小女来的山边先生,而是另一个人贩子阿叔从××地方挖来的姑娘。小町姐轻生之后,老板娘找来补充的吧。 新人期间,按规定都会安排在别馆二层最里面的房间。因为那里住着不少已经能赚钱的花魁,嬷嬷也是打算让她们早点熟悉花街的气氛,从前辈那里学习。花费许多时间和经历培养的新人,小女很有可能是最后一个。 实际上,嬷嬷对老板娘颇有微词,小女也是偶然听到的,如今听了仍是心有余悸。 “半年就能接客当然是好,可哪是那么容易就能找到的?” 对于青楼来说,花魁的价值取决于晚上能赚多少钱。缺了再补上就是了。能从同行那里挖来红牌,当然是好。不过,跳槽本身也会缠上各种麻烦的事。反过来说,自己跑来的花魁,可能会有各种问题的情况。而人贩子阿叔带来的女孩,又不能马上派上用场。培育新人是有必要的,但又要花费时间和金钱。理想情况是找那些没有经验,但不需花费很多时间精力,长得好看、性格温顺,很快就能接客的妙龄少女。 怎么可能找得到嘛,不过是青楼的一厢情愿。不过,老板娘也是这个意思。可是现实环境却让她不住地叹气。 小女也不认为能找到,后来在化妆室见到嬷嬷带来打招呼的女孩子。如同牛蒡的肤色,病态般的纤瘦,只有眼睛挺大的,完全看不出是十四岁的乡下女孩。 小女仔细端详起毫无漂亮可言的女孩。 “某人第一次被带到这里的时候,呃……几乎一模一样啊。” 红姐浮现出猥琐的笑容,向着小女看过来。忽地反应过来,这个女孩就是三年半前的那个自己啊。 一无所知的乡下孩子,再过两年成为花魁之后,就要接客。日复一日地工作,赚取金钱。受到“色鬼”和“水獭”的虐待,受到嬷嬷的惩罚,受到嫉妒心深重的姐姐的欺凌,承担家人的追加借债,罹患性病,怀上“鬼孩子”,这个女孩子只能不停地在花街上工作。不仅仅是身体,心灵也会被摧残凋零,没有还清巨大的负债之前,永远无法离开这里。 对于小女来说,这已是不容置疑的事实。但是,那个女孩听到红姐的这句话,只是不禁愕然。 这是怎样的人生? 其实变成花魁以后,自己差不多已经想通了。虽然不知道这叫不叫随遇而安,但是,无可奈何的思绪总在劝说自己认命吧。不知何时就这么想了。 但是,无论如何,花魁依然是难以想象的艰苦工作。青楼确实是债主,但就该逼良为娼,强制性地让花魁去接客?难道没有超出债务的范围吗? 不,不,事到如今,说这些都没有用。如地狱般的花街,局部改善也是毫无用处。小女终于觉醒了,接下来要做的只有一件事——逃走! 十月×日 无论什么时候,逃跑在花街都是重罪。 如果逃跑的花魁被抓回来,将会受到极其严厉的惩罚。有的青楼甚至会把人打得半死。而且,还会被罚很多的钱,并延长契约。因为要起到杀鸡儆猴的作用,因此绝对不会手下留情。 总之,逃跑需要承担很大的风险,做好相当的觉悟,绝对不可轻易尝试。逃跑过程中最麻烦的是,不仅是自家青楼的人,整个花街都会来追捕逃跑的花魁。 小女还在见习的时候,从其他青楼跑来一个小厮,要见老板娘说是来送“紧急事件协议”。当时正好是小女接过来的,可是写的什么就不知道了。后来听说有个龙宫楼的花魁逃了,小女还吃了一惊。因为当时小女还以为花魁是一种轻松惬意的工作。 负责四处传达的是龙宫楼的小厮。他会跑遍花街上的所有青楼给老板或老板娘递上通知书。相约两天后的下午一点,召开楼樱会,各家楼主都要聚集到花街管理事务所。所谓的楼樱会,就是花街上运营青楼的老板们的同盟协会。 逃走的花魁名叫小百合,在龙宫楼是少见的××人士。因此口音比其他花魁更加温柔,接待客人也就更显优雅,没过多久,小百合就成为当家花魁。就在这段时间,龙宫楼的客户层发生了变化。年轻的男客减少,四十岁到六十多岁的店铺当家和退隐老人相继增加。当然,他们都指名要小百合作陪。只要光顾过一次就会变成回头客。那些小百合的客人,平均四天就会来一次。托小百合的福,青楼多了不少身份显赫的客人。 龙宫楼的老板喜出望外,似乎找到了生财之道。于是,老板为了再买两个小百合家乡的女孩,就拿小百合做担保,向花街上的互助储金会借了资金。只要小百合红下去,既可以还清借款,又能挖来第二、第三个小百合,太划算了。 结果没想到小百合跑了。她不仅是店里的头牌花魁,还是至关重要的借款担保,居然逃了。 小百合的人气实在太高,几乎没有休息时间。除了去澡堂和高野,她就没出过二层的房间。吃饭都是叫外面送来,然后在房里匆忙解决,每月一次的医院检查是她唯一的外出时间。 直到最近,姐妹之间都抱怨说小百合占用高野的时间过长。当时有位女佣见到过刚从高野出来的小百合——双目肿胀、布满血丝,香粉从脸上剥落,露出疲惫不堪的脸。 “花魁,你没事吧?” 女佣担心小百合问了一句,小百合报以寂寞的笑颜。 “高野的气味不好闻,但可以一个人独处。那里只有我一个人,能让我平静下来。很奇怪吧……我明明有自己的房间。” 十天后,小百合从店里逃了出去。她是在生意最忙的时间段不见踪影的,立刻就被断定为逃跑,接着老板派出人手追踪查找,不过,没有收获。后来,从她的故乡老家,乃至所有她可能去的地方,挨家挨户地搜查。但是,依然徒劳无功。而且,小百合是如何从花街脱身的?也找不到头绪。这个问题困扰老板们好久。 花街的出入口有三处。大门指的就是北大门,人来人往最为繁华。大门边上是看守室,有人全天值守。接着是西中门,面向××川的河岸而建。这边也有看守室,不过比北大门的规模要小。第三个门是南小门,靠近桃苑医院的位置。从这里进出的差不多都是医院的相关人员,客人几乎不走这里。因此,看守室的守卫也仅仅只有一人。但是,附近人力车屋的生意很好,反而更容易引起别人的注意。 这三处的看守被聚集起来,一个接一个地询问当天的情形。但是,没人看到过小百合。想来也是,要是有人认出她来,一定会当场拦下。所以,问不出来什么也在意料之中,大家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 老板们仍旧不依不饶,让看守再说一遍。此时,北大门的男性看守说了一句奇怪的话。 “哦,说起来……有个工匠装扮的客人有点可疑。” “从大门出去的吗?” “是的。” “这人有没有从大门进来?” “呃……没,不,不记得了。” “从大门出去的时候,看见脸了吗?” 龙宫楼的老板穷凶极恶地追问到底。 “那个人用手巾包着脑袋。可……可是手脚都很脏,脸上露在外面的部分也同样脏,可能是哪里的见习工匠……当时只是觉得有点古怪。不过,那时候周围还有其他的人,也就没能细看。” 男性看守结结巴巴地答着。 结果大家认为那人就是小百合。她将露出的脸部和手脚都弄脏,再用手巾遮住脸部和头发,换装成工匠的衣物,瞄准客流量大的时间点,从大门光明正大地出逃。 关于小百合的逃亡原因,不仅雇主,所有人都觉得是因工作量大扛不住了。但是,半个月后,经常照顾花魁生意的熟客、药商老爷的入赘女婿勇治郎突然失踪,闹得满城风雨,世间的看法就又变了。 用来变装的工匠服饰,小百合是从哪里搞到的?莫非是早有预谋的私奔? 龙宫楼的老板马上着手清查账簿,发现小百合逃亡前接待的最后一位客人,正是药商的女婿勇治郎。小百合送他出楼后,就将自己的脸和手脚弄脏,按照计划换上他送来的衣物,偷偷摸摸地溜出青楼。然后在花街上的某处与勇治郎汇合,躲在他的身旁,穿过大门。挡在男性看守和她之间的,一定就是帮她逃跑的勇治郎。 楼樱会讨论之后,决定将追踪的矛头转向勇治郎。不再搜查花魁会去的地方,而是彻查药商女婿有可能藏匿她的场所。结果,在勇治郎的本家——她的奶妈家中找到了小百合。她马上就被带回了花街,勇治郎也交由药商处置。 随后,楼樱会和药商之间,还展开过一次协商。具体内容不得而知。自此之后,勇治郎再也没有出现在花街上,小百合也被追加了数额巨大的债务。她被施以的惩罚措施不甚清楚。毕竟她是头牌,当然越早接客越好,老板希望她能够早一点赚钱,所以才用债务代替惩罚。 这个事件的十四个月后,可能是大幅增加了接客数,小百合的身体彻底垮了。据说从三个月之前,女佣就发现从高野出来的她已经直不起腰,甚至都站不稳了。 小百合去医院里检查之后,就被丢到龙宫楼无人使用的被褥放置间,一周之后就过世了。 “那么多债务没还清呢……” 听到小百合死讯的老板,唉声叹气地说道。 小百合的遗体被送到××寺,葬在无名的孤冢。火葬和拾骨都无人在场。当然,药商勇治郎也没有出现。 “花魁逃跑的末路,差不多就是那样。” 嬷嬷对着小女说了这么一大段,最后以这句收尾。 就在想要出逃的关头,却想起了小百合的事,真是太不吉利了。不过,若是逃跑失败,就会落到那种境遇。不,因为她是青楼的头牌,才会免遭皮肉之苦,小女怕是没有这种待遇吧。可能会遭到更严厉的惩罚。就算勉强能逃过一劫,也会像被押回来的小百合一样,做牛做马地干活。没有选择地接待各种客人,直到身体完全被搞坏,最后死掉。没错,她不是病死的,是被龙宫楼杀死的。 如果小女逃跑,就会是同样的下场。只要想到这里,两腿就不住地发软。逃跑的决心也随之变弱。 但是,不逃的话,就只能继续作为花魁工作,终有一天也会像小百合那样病倒?也会像月影姐那样怀上“鬼孩子”,然后深陷驱赶“鬼孩子”的痛苦之中?也会像小町姐一样被现实逼得跳楼?小女早晚也会被金瓶梅楼杀死吧? 果然还是要逃离这里! 能够大摇大摆地走上花街,就只有一个月一次的休息日。不过,这个时间都是姐妹们结伴出行。至少要躲过三四个人的监视。即使小女独自外出,也有小厮或者女佣跟随。这种情况,反而更加难以逃脱。而且,迄今为止,小女还没有过一个人外出的经历,绝对会被怀疑。最关键的问题是就算逃脱成功,用不了几分钟就会败露。如此一来,追兵马上就会赶到。 如果不是休息日的话,靠近大门就会被怀疑。徘徊之间,马上就会遭到盘问。首先需要变装,要不到了街上也会被怀疑是花街上某楼的花魁,非常危险。就算休息日外出,很多人也能够轻易察觉小女的身份。装作普通女性不可能,举手投足之间就会暴露。总之,逃跑之前先要消去花街的气息。 即使能够变装成功,也不能保证从青楼到大门的路上不被别人怀疑。而且要从大门逃出去又谈何容易呢?细想之下,小百合虽有勇治郎的相助,但她的伎俩也足以令人称道。 小百合那件事刚过去两年,小女故技重施行得通吗?相同的变装怎么可能骗得过那些守卫警惕的目光。 不,行不通。小女也搞不到男客的服饰。 中门怎么样呢?规模比大门要小,但也存在同样的问题。还有,小女只进出过大门。也不知道中门那边是什么情况。所以,从那里逃跑过于冒险。 小门也……此时,忽然想起——医院例检。 每月一次,花魁都要接受桃苑医院的检查。检查一下身体,诊断下有没有患病。小女刚从见习变为花魁的时候,也就是接受嬷嬷的忍棒洗礼之前,曾被带到过这家医院,当时也是为了体检。虽说不知道处女为什么也要接受检查,但这里毕竟是被称为花街的场所。买来的女孩子只是商品而已。 小女讨厌医院的例检,但这次也许可以利用起来。通常去做检查的时候穿得比较朴素。不过有的花魁为了攀比,也会穿戴整齐奢华地打扮一番,不过也只是少数。小女原本就很低调,对于穿戴并不讲究。就照平时的打扮出门,也许不会引人注目。说不定会被当作是哪家店的仆人? 就从小门逃吧。那里只有一个看守,趁他去厕所或有事不在的时候,一口气溜出去。事实上,那个守卫也经常不见人影。不知是在偷懒,还是消极怠工,总之没有大门那边戒备森严。 但是,小门旁边有个车屋,人力车进进出出好不热闹。不过他们不会监视小门。只要看守室里没有人,车屋也许有办法混过去。 不过,通常去医院的时候,都是和姐妹一起。当然,少不了嬷嬷、小厮,还有女佣同行。检查结束的时间有快有慢,所以,结束比较早的花魁会在其中一人的陪同下回楼。如果那个时候,小女谎称忘了东西,装作返回医院,接着一个人从小门逃出。 以上就是小女制定的脱逃计划。 越是反复推敲,就越觉得破绽百出,自身也不安起来。看守室里恰好没人,车屋刚好没人注意小门,返楼途中只放小女一人回去——所有条件全都满足的情况下,才有可能实现这个计划。 但是正因如此,若某个条件无法满足也能马上取消。在靠近小门前,可以仔细观察周围环境,只要稍有危险,就把计划延续至下一次。制定好了计划,就想尽快实行,但绝对不能操之过急。反正也不会等上几年。只需耐心等待时机,一个月一个月地等待。即便花上一年的时间也很值得。 再怎么说,这计划赌上了小女的一生…… 十月×日 嬷嬷吩咐小女一起去内室,随后老板娘提出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建议。 “绯樱,你已经是独当一面的花魁了。近些日子以来,你好像也不怎么挑剔客人了。” 逃跑计划执行之前,必须安分一点才好。心里是这么想着,表面上还要装作谦卑,默默地低下头去。 “所以啊,我呢,跟喜久代谈过了,想着也许别馆三层才配得上现在的绯樱呢?” 听到这话的瞬间,小女脑中一片空白。 “未来金瓶梅楼的头牌,非你莫属。” 嬷嬷赶紧点头称是。 “因此,你要搬进匹配身份的房间。” “这可是你的福气啊。” 嬷嬷在旁边帮腔,小女却完全没有听进去。 “怎么样啊?你要是愿意的话,随时都可以搬到别馆三层,没有任何问题。” 说是建议,其实早就决定好了。比起生气,小女更多是害怕。所以急忙提出反对,仓促间没能想出更好的理由。 “可、可是,小町姐……” “传言七十五天吧。”[传言七十五天的原文是“人の噂も七十五日”,意味传言很快就会消失] 从小町姐跳楼那天,仅仅只过了一个月。不过,老板娘像是看穿了小女的心声,继续说道: “不过呢,花街只适用一半。毕竟这里不同于俗世。” “有些时候,负面传言更能吸引客人。俗世的那些常识在这里不管用。” 嬷嬷不失时机地表示赞同。 这两人在胡说什么?不过也不能说没有道理。小女见习三年,当上花魁七个月。根据个人经验判断,这里的确是不同于外界的魔窟。 “别馆三层就这样空着太浪费了。” 老板娘换了一种方式劝道。 “要是随便找个花魁搬进去,倘若花魁没有魅力,也会降低那间屋子的价值。” “花魁有三六九等之分,青楼也有最高级别的房间。只有这家青楼的头牌花魁才能入住上等房间。所以,花魁的地位和房间的价值互相帮衬。若是让不匹配房间的花魁入住,再怎么上等的房间也会黯然失色。” 嬷嬷说着,投来锐利的目光,像是催促小女赶紧答应下来。 “要是你现在还是见习,我们肯定会让你承袭第二代通小町,住进贵宾室的。” 这话实在出乎意料。 “但……但是,小町姐和小女……” “干这行的只要差不多就行。以前桃源楼的人气花魁被挖走了,就找了一个继任者,以新人姿态承袭了第二代,结果大获成功。可惜,现在我们楼的见习,还没有那种能力。所以说,让绩效出众的花魁入住那个房间是最好的。” “那么,牡丹姐……” 小女想说牡丹姐比自己更合适。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让牡丹姐代替自己,自己就可以全身而退。就这样背叛牡丹姐换取自由吗? 就在小女陷入自我厌恶的时候,老板娘摇了摇头。 “要是从人气和盈利情况考虑,浮牡丹也有入住的资格。但是呢,那个孩子缺少毒性。” “毒……” 小女呢喃一声,老板娘点头道: “这没有什么贬义。要是普通姑娘,被说有毒当然不好,但花魁则不一样。浮牡丹吸引客人的是自内而外的气质和温柔。不过,不适合当作长期卖点。也就是说她太过无趣。浮牡丹的人气还是很高的,但当不了金瓶梅楼的头牌。她就是这样的定位。” “在这一点上,通小町和绯樱,你们两人的毒性就非常能吸引客人。” 嬷嬷指出的这点,让小女颇为惊讶。小町姐肯定是有这样的毒性。见习期间的自己还不太懂,可是当上花魁之后,就能感觉得到。但是,小女也有毒性吗?开玩笑吧。刚想做出否定,嬷嬷抢先一步继续说道: “长时间以来,老板娘经手了一批又一批的花魁。老板娘说的不会有错。” “喜久代也这么想啊,我更有把握了。” 互相吹捧可真难看啊。虽说很想嘲讽她们几句,不过,现在无论说什么都没有用。而且,要尽量回避争论,不要引起无谓的争端。 小女还在努力思考要怎么拒绝,只见老板娘从衣柜中取出几件华丽的和服,在小女面前展开。 “若是搬到别馆的三层,穿着方面也要匹配才行。怎么样?这可都是上等面料的和服。我专门为绯樱你准备的。” “无论哪件都是价格昂贵的上品。快,还不好好看看。” 大概是见小女毫无反应,嬷嬷抄起一件和服,举在小女面前来回比划。 “喔唷,多合身啊。” 老板娘话中带赞美地说道。 “和服价格虽然很贵,不过,绯樱喜欢的话可以打折。要是你想多要几件,就再给你减点。” 小女以为是要送给自己,而且小女也没说想要,听到这话未免心里有点落空。但是,就在那个瞬间,小女忽然灵光乍现似的倒吸一口凉气。难道……可是,无论怎么考虑都不觉得有错。在那一刻,小女仿佛看到了不详的东西,差点冒出冷汗。 那些和服都是小町姐的…… 其中至少有三件,小女见过好几次。其他和服的花纹样式,也都是小町姐喜欢的类型。 小町姐跳楼之后,那些贵重的和服全都落入了老板娘的手上。等到事态平息,大家忘得差不多的时候,再拿出来向姐妹们兜售。就是这么回事。 老板娘的行径让人气愤,然而小女更加唾弃她敲骨吸髓的丑恶嘴脸?即使我们死了,也要榨干我们最后的一滴油水吗? 就算作出以上的控诉,也一定会被如此反驳。 “通小町还有债务嘛。谁来偿还?你替她还?这样多少还能止损,哪里不好?” 因此,小女什么也没说。说了也没有用,根本无能为力。但是,小女不搬入那间屋室的决心更加坚定。小町姐的和服也一概不要,无论如何都要拒绝。 不过,没条件的拒绝肯定不行。老板娘和嬷嬷已经势在必行。估计金瓶梅楼的生意在下降。为了逆转颓势,才打算捧红小女入住别馆三层替代小町姐。 开什么玩笑…… 好不容易决定要跑,要是住进那个房间,鬼知道会不会被那个不明正体的某物缠住索命。 但是,怎么才能拒绝…… 这样下去会被逼住进去的。她们装作尊重小女的决定,其实早就想好不管小女如何回应,最后都会强制让小女搬入。在事态那样发展之前,要尽量找到不引起冲突的方法拒绝搬入。 穷途末路之际,突然想到了一个借口。 “……害怕。” 小女摆出弱势的姿态微声低语一句,老板娘和嬷嬷则是莫名其妙的表情。 “怕?你怕什么?” 果然,嬷嬷问道。小女尽量换成胆怯的口气说道: “那个房间……” “还以为你要说什么呢?” 嬷嬷苦笑起来,她是想说那房间没有任何问题吧。 “哎呀,毕竟你也遇到了那件事,心情可以理解。但是,你是因为同情通小町,鬼迷心窍做出来的傻事。不用在意。” “不是——” “月影是因为驱赶‘鬼孩子’,弄得身心俱疲。所以,冷不防地着了魔。” “不是——” “这几件发生在店里的事,只是意外事故而已。而且,通小町跳楼的理由还是你自己查明的,没什么可怕的。” “不……不是。” 小女再次否定,嬷嬷脸上浮现出惊讶的表情。 “你说的不是通小町跳楼,还有你和月影的事吗?” “是的。” 即使列举出这些情况,当下也不起任何作用。小女深知不可能说得过嬷嬷。嬷嬷那种颠倒黑白、指鹿为马的口才无人能敌。因此,就要找其他方向击破她,忽地心生一计。 “两位姐姐的经历,以及自己的体验都很恐怖,不过都已经过去了。” “就是啊。” 小女说着违心的话,嬷嬷找到机会就发起了追击。 “那还有什么可怕的?” “小女看见过好几次不是店里的花魁……” 为了加强造势效果,小女停顿一下。 “从本馆走过通廊,向别馆三层走去……” 老板娘和嬷嬷当时的反应,真的值得一看。只见两人的脸色刷地变白,眼神相互交错后,又慌忙地避开。然后,两人同时凝视小女,像是计算好的一样。 “当然,小女起初也以为是店里的某位姐姐。为了给小町姐去上供,才去的那个房间。” “……其实不是吗?” 嬷嬷罕见地语气踌躇。小女继续说道: “当时小女很想知道那个人是谁……因为在姐姐之中好像没有这样的人。” “你不可能每个人都问了吧。” “是的。” 小女简单地回了一句。嬷嬷的反应表示她已经相信了这番话。说多了会露出破绽,见好就收吧。 其实小女很想再追问一句老板娘和嬷嬷是不是有什么线索。但是,穷寇莫追,谎言不是为了别的,而是要阻止她们逼迫小女搬入那个房间。 结果,搬去别馆三层的话题就此打住。不过,也许用不了多久就会重新提起。 “那就观察几天,找个适当的时候吧。” 老板娘最后留下这么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会请××寺的和尚来做法事呢?还是请神社的神主来呢?小女不得而知。可是,老板娘都没有给小町姐举办葬礼,不可能在这方面花钱吧?每天早上都要在神龛前参拜,保佑生意兴隆,而不舍得在死者身上花一分钱。老板娘就是这样的人。 即使她们请人来了,小女还是会说不认识的花魁没有消失。只要老板娘和嬷嬷心中有鬼,谎言就有效果。 可是,这两人实在是可怕。一边试图隐藏过去的秘密,一边让花魁住进别馆三层。即使福寿姐突然转楼,即使小町姐轻生亡故,即使小女差一点跳楼,即使月影姐坠楼,依然还要继续使用那个房间。而且,还让作为当事人的小女住进去。 果然,这两人似乎也知道那间屋室的灵异现象,而且她们也对某物抱有恐惧。但是,即便如此她们也没有封印那个房间的打算,而是让小女再度利用起来继续赚钱。比起灵异更看重生意,金钱远比恐惧更加有用,她们眼里只有金钱。 这么说吧,没有比人性泯灭更恐怖的事了。比起盘踞在花街上的贪婪和欲望,无论多么恐怖的怪谈都像晨曦的露水般消逝殆尽…… 十月×日 小女期盼着她们不要再提换房间的事,至少在机会出现之前,结果顺利地等到了去医院例检的日子。 这一天,包括小女在内有六名花魁要前往医院。午饭后,大家被嬷嬷逐个叫去,仔细检查身体。让当班医生诊断前,首先要在店里接受鸨母的检查,这也是花街约定俗成的规矩。 如果身体部位有伤,就用脱脂棉蘸或熬煮的茶叶擦拭,遮掩过去。要是被当班医生发现有伤,可能会强制让花魁休养,最坏的情况还会被要求住院。 白带异常的花魁,则要由见习用手掌使劲压住下腹部,嬷嬷再一次又一次地挤出来。接下来,在和纸做成的细纸绳一头撒上明矾粉,然后放入体内。花魁会在检查前,悄悄地将细纸绳拿出后处理掉。经过这样的应急处理,在例检中基本上都不会被查出毛病。真的很不可思议。 不懂医术的嬷嬷居然能够瞒过医生?起初小女非常惊讶,甚至觉得嬷嬷什么都会。不过,后来小女发现只不过是当班医生玩忽职守罢了。即便是营生手段,但是每天都要接连不断地诊察花魁,也会心生厌烦。检查期间敷衍了事,疏漏也很正常。嬷嬷充分利用了这一点,更突显出她的老奸巨猾。 顺便说下,有的花魁还会吞下符水,据说对于治疗非常灵验。不舒服的时候才求神佛保佑,小女可做不出来。 接受嬷嬷的检查之后,小女随即返回房间,将藏在梳妆台下的私房钱取出放入袖兜。虽说客人给的打赏钱都要上交,但姐妹都会悄悄地存下一些。钱比任何东西都重要,没有比她们更明白这点的。当然,钱也是防身的必备品。 所有人检查完毕,便与小厮和女佣八人同行前往医院。有的青楼离医院很近,也会叫人力车,彰显花魁的虚荣。不过,金瓶梅楼的人都是步行。老板娘的吝啬好像会传染,以前红姐笑着打趣说道。 例检一行的花魁中,就有这位红姐,还有尚未康复的月影姐。随行的女佣不是雪江,而是友子,让小女松了一口气。关系亲近的雪江没来,莫非是一个吉兆。最让小女担心的是红姐,但只要不跟她一起回去就没问题。 在医院的候诊室内,还有其他楼的花魁。当班医生要是没在检查诊断书上盖上印章,花魁就不能在各自的店里营业。因此,这里的花魁们,表情都是一样的阴沉不安。 就算大家都是花魁,基本也不会有交流。花魁之间的见面,要么是每月一次的例行医检,要么就是休息日外出时的偶遇。但是,无论哪家青楼,都有好事的大嘴巴,喜欢打听别人家的事,有什么风吹草动,流言就会满天飞。小町姐的事如此,月影姐的遭遇也是如此。小女跳楼未遂幸好还没被泄漏出去。不过,也只是时间问题。 经过漫长的等待,终于轮到小女,进入诊察室,躺在检查台上。如今依然还是害怕,就像自己死了以后躺进棺材的感觉。 除了花魁自己,任何人都只能待在候诊室,但是,嬷嬷是个例外。不仅是医生和护士,她对整个医院都很熟悉。所以,随便出入病房都不会被骂。从这点也能看出嬷嬷的手腕。金瓶梅楼的嬷嬷更是出类拔萃。 “拜托您了。” 听到嬷嬷的话,当班医生回过头来,开始对小女进行检查。 “喔唷,赚得盆满钵满了吧。” 医生用手指检查的同时,嘴里吐出令人作呕的话语。伴随羞耻和愤怒的情绪,小女的身体颤抖起来。 “啊,啊,是的,托您的福,已经红了。” 而且,嬷嬷还顺着医生的话往下说。 “多亏您的帮忙,她们才能安心工作。感激不尽。” 小女讨厌检查不只因为过程羞耻。虽然的确令人作呕,但更难以接受的是医生和护士根本就不把花魁当人。从他们的言行和眼神很容易就能读出来——花魁是做皮肉生意的下贱女人。他们根本毫不掩饰。 嬷嬷的小伎俩能够钻空子,可能不是因为医生偷懒,而是他们本就无心检查。这样的想法在脑中始终挥之不去。 总之,医院不是什么好地方。不过,这地方要是能助小女逃出花街,可是再好不过了。以讨厌的医院为中心制定出逃计划也是小女的得意之处。 “没什么问题。” 检查一通之后,当班医生如此告知。 “年纪尚轻,经历的也还少。就这样吧。” “好的,那我们就放心了。万分感激。” 嬷嬷和蔼地表达谢意后,敦促着小女离开诊察室,暂时返回候诊室跟大家一起。 “接下来轮到你了。” 嬷嬷看向在那等候的月影姐。 “红千鸟和绯樱已经检查好了,友子陪她们先回去吧。其他两人交给小厮送回去,剩下的由我来负责。” 嬷嬷一口气就决定好了后面的安排。 小女能够听到自己强烈的心跳声。想到要跟红姐一起回去,简直快哭出来了。但是又不能当场拒绝。只有老老实实地服从安排。 “那我们就回去了哦。” 也许是例检顺利,又或是能早点回去,红姐心情舒畅,向着留下来的花魁打过招呼,迅速地走出医院。小女也慌忙丢下一句“先走了”,便跟在红姐身后。 出了医院,红姐头也不回地说了一句。 “听说飞白屋的织介先生,后来也找过你。” 日记里还没记录,不过小町姐跳楼之后,织介先生偶尔也会到金瓶梅楼点名小女。最初,他以慰问受到惊吓的小女为由。如今,用熟客形容他更好。 “……是的。” 小女嘴上回着,不免焦虑起来,这是要兴师问罪吗……要是聊起织介先生,可能会远离医院的。按照计划本打算走到看不到医院和小门的地方,告知同行的人要回医院取忘下的东西。但是,跟红姐聊起织介先生,还能不能找到打断脱身的机会呢? 小女悄悄地回头看了一眼,小门的看守室里似乎没有人。即使看守在里面,也不会透过窗子监视外面。 小女期待起来。第一关算是过了。 就在这时,似乎感觉有人投来视线,吓得小女赶紧看向旁边,正好对上女佣友子的眼神。她眼神直直地盯着小女。 被发现了?只是想想,小女的心脏就“噗通、噗通”地跳个不停。 “绯樱,你在听吗?” 红姐突然转身盯着小女。 “你这个偷腥猫,竟然还敢不理我。” 红姐絮絮叨叨地讥讽起了小女。 “……对不起。” 小女虽然嘴上道歉,心里却充满了懊悔,果然跟红姐一起准没好事,计划是没戏了。看守室里好不容易没有人,小女急得都要哭出来了。 前面的红姐一直絮絮叨叨地说着小女的坏话,后面又紧紧地跟着友子。难不成就这样回到金瓶梅楼?想到这里,小女实在是不甘心呢。 但是,快到雪月花楼的时候,小女打起精神心想不能轻易放弃这次机会。转过这家青楼的转角,医院和小门就不在视线范围之内。原计划就是在这个转角前,说出忘记东西的借口。距离预定地点已经越来越近。 “我……” 小女发声的同时停下脚步,已经做好了觉悟,再也不能回头了。 “医……我要回医院去。” “什么?” 红姐略带惊讶地转过身来,满腹猜疑地看着小女。 “为什么?你回去干什么?” 红姐的猜疑让小女的胃有如针刺般的疼痛。 “忘了什么东西在那吗?” 不知何时友子站到了小女身前,那张脸差点贴到小女的鼻子。 被红姐和女佣友子两人注视着,小女越来越焦急。糟糕,忘记了什么东西还没想好呢。小女只得暗骂自己白痴。 “你到底要回去干嘛?” 红姐进一步逼问,小女蹦出了一句。 “月……我担心月影姐……” “哼,是哦!” 听到红姐发出的蔑视嘲讽,小女稍微松了口气。 “所……所以,我想等到月影姐一起回去。” “不想跟我一起走就直说吧。” 红姐的话就像是找茬儿。 “不是。我真的只是担心月影姐。” 小女轻施一礼,掉头就往回走。当时好怕友子说点什么,比如要跟小女一起回去。不过,令人意外的是,她只是对着小女微微一笑。小女惊讶之余也急忙对她还礼,然后就踏上了折回医院的道路。 还没走几步,便明白了友子微笑的含义。她大概是认为小女难以忍受红姐的嘲讽,抬出月影姐当借口来摆脱红姐。那个微笑八成是同情和理解的意思。 小女的心情顿时晴朗起来,心底的豪情也涌现出来。想象着逃跑计划成功的样子,小女从未有过如此强烈的预感。 但是,如此亢奋的状态在接近医院和小门的时候,眨眼之间便消失殆尽。不可东张西望,必须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虽然不断地告诫自己,但还是忍不住地窥视周围,走路的方式也变得僵硬不自然。 距离开门营业还有一点时间。因此,目前无论哪家楼都是万籁俱寂。不过有的小厮已经在做简单的清扫工作。每当跟他们对上视线的时候,小女都是慌张地急忙避开视线。 别看……向前走就好了…… 虽然小女这么想,但还是担心被小厮看到。要是自己被他们怀疑上,可就要出事了。 此时,迎面过来三辆人力车,貌似载着正从医院返回店里的花魁。车夫和车上的花魁还没经过小女身边,就在远处打量着小女。 她一个人在晃荡什么? 看上去不是女佣。 见习吗?不是,是花魁吧。 注视着小女的六人,从她们十二只眼中仿佛传达出内心深处的声音,反而让小女无法挪开视线。 等着所有的人力车通过,时间竟是如此漫长。从那些好似盘问的眼神中逃脱之前,自己竟然没有叫出来,实在不可思议。 放下心来也只是瞬间,人力车经过在街道上扬起尘土,透过飞扬的灰尘,望见小门和看守室的那一刻,小女紧张得快要窒息。 小门左侧的看守室内,依然没有看守的影子。左手边的医院,右手边的人力车屋附近,两边都没有什么人,显得相当冷清。碰巧,从医院出来的花魁们,刚刚被车夫们载着离开,所以才形成了这样的景象。简直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小女瞄准医院和看守室之间,迈开步子。无论是看守回来、有人离开医院,还是人力车屋突发变故,小女都能马上转向医院玄关前进。也许哪家青楼的小厮正在监视小女的背影。但是,没有办法确认,也根本束手无策,一切都听天由命吧。 小女扫视着医院的玄关、看守室和人力车屋,最后做出决断。 如果要返回医院,往前走一点左转。这样的话,被谁发现都不会出问题。这么走也合情合理,是很自然的行动。但是,如果往右手边走,沿着医院的西侧出去,前面就只剩下看守室和小门以及人力车屋,全是小女不会去的地方。所以,要是被发现了,基本上是不可能搪塞过去的。 关键时刻,要做出选择了,是逃跑,还是放弃?只有两个选项。无论小女选哪一项,今后的人生都会发生转变吧。放弃也是一样的。小女将会失去自我,变得不再是自己。是吉是凶?不管怎样,只有做了才会明白。 小女深深地吸了口气,脚朝着右边跨了出去,呼出了那口气。 这样就无法回头了…… 稍稍加快脚步。明明加快步伐会显得过于引人注目,可就是抑制不住自己。好不容易控制住了想跑起来的冲动。脑中幻想着只要步行,即便被看守发现,也可以说找他有事……越想就越是瞻前顾后。那种借口怎么会行得通?人家肯定要问找他什么事?根本答不上来嘛。 左手边医院的窗户里闪动着人影,进入小女的眼帘。如果有人向窗外看一眼,就会发现小女。他们一定可以判断出这个正在接近小门的可疑女人就是花魁。医院西侧的窗户没有考虑进去,真是失策。现在说什么也没用了。只能祈祷,但愿没有人会注意到窗户外。 终于,好不容易接近南小门的看守室了。 看守好像还是没有回来。抵达这里,接下来要看人力车屋那边了。就算有送完花魁的人力车回来,小女怕是已经穿过小门。即使有人要叫人力车,也是来不及的。问题是从人力车屋里出来的人。要是碰上的话,就只能接受盘问,就像遇到看守那样。如此一来,小女还是说不出答案。万事休矣。 “请神保佑啊……” 瞬间,小女祈求的究竟是神还是佛?自己也说不清楚,结果很快就通过了人力车屋的玄关前,终于抵达了看守室。 眼前就是那扇小门。 明明是再普通不过的小门,隔开的却是两个不同的世界——生存和生活方式完全不同的世界。 被隔断的另一边世界,已然是黄昏时刻。而这一边的世界,才是白夜降临的时候。互为镜像的两个世界,被小门隔开在了两端。 回到原来的世界! 脑中想起奶奶、父母、年幼的弟妹。但是,故乡的家是回不去的。追兵首先会找到那里。绫小姐的别墅呢?她会让小女藏身吧?她会跟小女一起商量以后的事吧? 正要穿过小门的柱子与柱子之间…… “喂!” 身后传来叫住小女的声音。小女的身体一震停下脚步,因为悚惧再也动弹不得。脑部急速充血,冷汗从背上悄然落下。 慢慢地,慢慢地,战战兢兢地回过头,看守室的守卫从窗户探出头,紧紧地盯着小女。 “你要去哪?” 脑中一片空白,没有任何的想法。 “你这家伙……是花魁吧。” 若是不赶紧辩解的话,这个场面该如何收场,小女万分焦急,却完全想不到应对的语言。 小女就像棒子一样杵在原地,看守走了出来。 “哪家楼的?” 此刻小女脑中想到的是被关在暗小屋里受尽凌辱的场景……在内室被罚以巨大罚金的场景……在别馆的三层接客的场景……各种画面走马灯般切换。 “别以为我是小门的看守,就小看我……” 这位看守好像很享受现状。 “可没那么简单,我怎么可能放过你们这些青楼女?” 折磨小女似乎让他乐在其中。 “把你押送回去,可是大功一件,说不定还能晋升到中门呢。” 说着说着,他一个人笑了起来。 “到底是哪家楼的?叫什么?” 小女想要转身从小门逃走。 “快说。” 但是,马上就会被追上逮捕吧。 “快说!老实交代!” 万事休矣……失败了……就在认清现实的时候,小女几乎差点当场瘫倒。 “喂!” 看守走了过来,抓住小女的手腕。 “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想死……第一次有这种想法。即使在受忍棒屈辱的时候、卖初夜的时候、残酷工作的时候、被某物附身要跳楼的时候,哪怕一点都没有过这样的心情。此时此刻,山穷水尽的绝境迫使自己从心底如此祈愿。 “好了,还不说是哪家的!” 看守继续恐吓小女,并且步步逼近。 金瓶梅楼的绯樱…… 就在小女将这句话放到嘴边的瞬间。 “啊,抱歉,久等了!” 从背后传来声音。 “嗯?” 回过头去,站在面对小门的方向,脸上挂着羞涩微笑的人竟然是飞白屋的织介先生。 小女顿时惊呆了。 “让你来这里接我,没关系吗?哎,我还是不太习惯这边的习俗。” 织介先生挠着头,十分过意不去地说。 “大爷,请……请问您是?” 看守显然是不知所措的样子。织介先生不怎么像花街的常客,不过从穿着和言行判断,他的家境相当殷实,所以不能做出失礼的举动。看守瞬间就拟好了对策。 “哦,啊,忘了自我介绍。” 织介先生报上名姓和家业后继续说道: “啊啊,您是要送花魁回去吧。这里果然不允许花魁单独接送客人啊。哎呀呀,给你们添麻烦了。” 说着,织介先生转过身去,悄悄地捣鼓一会儿。转过身来的同时,他若无其事地递给看守一个纸包。 “这是一点心意。不要介意。” “多……多谢大爷……” 织介先生的动作是那么自然,又多了几分强势。看守什么都没说,只是悄悄地接过纸包藏好。 “那,我们走吧。” 小女依然是不知所措,织介先生对着小女说完,再次转向看守。 “麻烦您,帮我们叫个车。” “好嘞,现在就去。” 也许是摸到了纸包的厚度,看守快步奔向人力车屋。 坐上转眼就过来的人力车,织介先生习惯性地招呼车夫: “走吧。” 讽刺的是,在看守的注视和目送下,小女回到了金瓶梅楼。逃跑计划失败也有预料,但没想到会被这种方式拯救。 回到楼前,面带惊讶表情出来迎接的是茶壶阿朝。但是,毕竟是身经百战,他的应变也是够快。 “这不是飞白屋的少爷嘛,欢迎,欢迎,今天来得可够早的。” “是的。还请了绯樱小姐来接我。” “啊,那可太好了。” 他对织介先生满面春风,而向小女只是一撇,眼神十分锐利。 “快请进,请进。” 现在的场合不方便审问小女,阿朝表现出待人亲切的一面,领着织介先生进楼。 嬷嬷还没有从医院回来。月影姐却回来了,幸好红姐和友子没有注意到小女没跟她一起回来。但是,如果嬷嬷在场,可能就免不了一场血雨腥风,真的是千钧一发。 进入别馆小女的房间前,织介先生都没再说一句话。不,即使处在只有两人的房间里,他也没有提及刚才的事。 “您的胆子实在太大了。” 小女很钦佩地说……小女心里也确实是这么想的。 “只是情急之下解围而已。” 没有丝毫得意的样子,只是淡淡地说着。 “可是少爷您当时好像很了解小女的处境?” “哦?是吗?” “您在看守面前从没叫过小女的名字绯樱,即便坐上人力车,也没有说出金瓶梅楼的名字,就是最好的证据吧。” “这个嘛,那个很凶的大哥,不停地追问你的住处名字。不过,绯樱小姐似乎并不想说。所以……我也就注意没有提起。” “咱跟看守之间的事,您都看在眼里了吗?” 不经意间漏出了乡音,通常在客人面前,小女都只会讲普通话。 “起初没有认出是绯樱小姐。当时事态虽然相当紧急,但本想等到对话结束。可是,发现是绯樱小姐之后,情况也愈加危急,就考虑着如何介入。” 看来事情并不像织介先生所说是情急之下解围而已。 “打搅了。” 嬷嬷终于还是出现了。 “飞白屋的少爷,非常欢迎您的光顾,话说回来,我没能亲自迎接,非常抱歉。” 纸门大开,嬷嬷跪坐在走廊里,向着织介先生深鞠一躬,忽地向小女使了一个眼色,如同之前的茶壶一样锐利。 “当然,今晚也请您尽情地享受。” 不过,营业式的笑容很快回到她的脸上,她动作敏捷地接过织介先生从怀里掏出的钱,如往常一样会算计。结果,硬是让织介先生出了住宿钱,外送饭馆的酒饭钱,打赏嬷嬷和见习的钱等各种资费。 “请慢慢享受。” 小女坐等嬷嬷离开房间低头道谢。 “多亏了您。” 小女双手各伸出三根手指与头顶平行,抵在榻榻米上。如此郑重的跪谢,让织介先生很难为情。 “好啦,虽然还是黄昏,但要是不留宿的话,感觉心静不下来。” “不是这事。” “啊?” “感谢您刚才在小门救了小女。” “啊,哦……” 织介先生轻轻地点点头。 “能帮到你就好。” 一本正经地回答,反而让小女想笑。但是,他也没有追问下去,小女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地问道: “少爷,您不问吗?” “呃……” “为什么?” “说实话呢,多少还是有点兴趣。” 果然,这很有织介先生的风格,小女又笑了起来。 “这样的话,请少爷您问小女吧。” “可以吗?” “您可是小女的救命恩人,我不能对恩人有所隐瞒。” “也没那么夸张吧……而且,我也不想硬逼绯樱小姐……” “请勿多虑。” “那么——” 织介先生有点装腔作势地说道: “绯樱小姐是怎么一个人到那里去的?” 这问题让小女慌了手脚。通常都是问逃跑的理由吧。但是,织介先生感兴趣的是逃跑计划。 期望落空有点生气,心情难以形容,既然是自己让对方问的,就得照实回答。于是,小女就将怎么利用医院的例检,打算从小门逃走的经过说了一遍,织介先生不由得深感佩服。 “太了不起了。” “……谢谢。” 总之,礼多人不怪嘛。 “就差那么一点就成功了。” “是的,要是那个看守没有回来……” 小女心里还在悔恨不已的时候,织介先生说出的话让小女吃惊不已。 “那个人,可能从开始就没离开看守室。” “啊?但是,没有看见他啊。” “看守室里是什么样不得而知,那人也许是坐着的,不过坐着看不到外面。我猜那人是不是用了镜子监视外界。” “可恶!” 小女不由得骂了一句。 “这样就可以伪装成无人看守,引诱想要从那脱身的花魁。” “是这样吗?” 内心仍有疑惑,不过,仔细想想以那个看守的性格,十有八九做得出来。 “太卑鄙了……” 听了小女的嘟哝,织介先生表示赞同。 “按照绯樱小姐的计划,其实有个借口或许可以。” 小女再一次吃惊。 “什么借口?” “帮月影姐叫人力车,怎么样?” 为什么小女就没想到呢,不禁感叹自己的愚蠢。 “当然,如果太接近小门,这个借口也是行不通的。但是可以这么做,先去张望一下看守室,如果看守不在就逃。如果看守在里面,就用刚才说的借口。实际上,人力车屋也不是一直都有人,没找到车不知道如何是好,所以去找看守帮忙,也在情理之中。” 那个瞬间,小女心想要不要跟织介先生讨论一下新的计划。如果是这个人,也许可以帮小女制定出更完备的方案?如果拜托他帮忙,织介先生肯定会帮小女的。 但是,小女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脑中浮现出龙宫楼小百合的旧事。不过,织介先生是不是有点像对小百合见死不救的上门女婿勇治郎。虽然这两人完全不同。只是觉得有点不太吉利。而且,把织介先生卷进去也不好吧。逃跑,还是得该靠自己的力量实现。 那天晚上,小女像往常一样,邀请织介先生上床。他作为客人是理所应当的,而且他还搭救了小女,这也是一种答谢的方式。所以,也许是与平日表达出的情绪不太一样。织介先生差一点就抱小女了。结果,他还是没有触碰小女,就这样睡下了。 这个夜晚,小女开始怀疑织介先生可能还没有经验。明明在此之前,小女都是无所谓的态度,来不来都随便。 如今胸中却有点痛。不知为何。 直到织介先生接受小女的那天,就不要强迫他了。 这天夜晚,因为有织介先生陪着小女,睡得很香。自打成为花魁以来,还是第一次睡得如此安心。小女很是意外。原来自己还能再度生出如此平静安详的情绪。 黎明到来,小女睡到自然醒,然后送织介先生回去。暴风雨即将来临,小女已经有了觉悟。 虽说没有透露金瓶梅楼,还有绯樱的名字。但是,茶壶阿朝难免会对小女与织介先生同乘人力车返回一事起疑。他肯定会告诉嬷嬷。察觉事有蹊跷的嬷嬷会去问红姐和女佣友子,得到小女折回了医院的情报。但是,谎言马上就会被拆穿。这对嬷嬷来说易如反掌。小女就会被打上逃跑未遂的烙印。 对手是老板娘和嬷嬷,小女这次还混得过去吗? 十一月×日 居然会有这样的事…… 小女该如何是好呢? 逃跑失败的第二天,送走织介先生之后,很想睡个回笼觉却怎么也睡不着。虽然睡眠时间比平时还要充足,果然还是害怕被传唤吧。 “到内室来一下!” 光是想着嬷嬷气势汹汹地站在面前的景象,就让小女非常不安。 要说不安,织介先生打算回去的时候,他好像跟嬷嬷说了什么。小女倒不认为织介先生会透露小门发生的事。但是,为了帮助小女,他可能会说出多余的话。 “在下与绯樱小姐相约,请她在小门处接我。” 织介先生未谙花街风俗和规矩,如果只按自己的常识编出谎言,瞬间便会被嬷嬷识破,反而会被套出真相。就算织介先生有意庇护小女,在嬷嬷巧妙的诱导之下,不知不觉就会露出马脚。他们两人对话的场景,增添了小女内心的不安。 吃罢早饭,不出所料,嬷嬷果然来传唤小女去内室。 “有什么事?” 小女打算先探探虚实,假装不知情的样子问嬷嬷。 “你过来就知道了。” 不过,完全读不出嬷嬷脸上的表情。没办法了,只能鼓起勇气,跟在嬷嬷后面。 “打搅了。” 拉开纸门,老板娘已在里面等候,奇怪的氛围充斥着整个房间。 “有几句话要说,去那里坐下吧。” 小女随嬷嬷一起落座的同时,眼神瞥向了老板娘,想要试着从她脸上读出什么,不过依然没用。但是,既来之则安之,放马过来吧。 死咬织介先生的说法,就说是去接他。即便织介先生跟嬷嬷说的内容不是这样,小女也要坚挺到底,其他一概不知。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的路能走。 小女端正姿势坐好,眼神直视着老板娘。现在可不能表现出胆怯。目前形势对小女极为不利,但至少气场上不能输。 不过,首先开口的是嬷嬷。 “昨天傍晚,飞白屋的大少爷让你去小门接他,有这回事吧。” “……是,有的。” 小女本以为老板娘会亲自盘问,刚摆出了接招的架势,意料之外的攻击反而增加了小女的焦虑。 “既然如此,那为什么不事先跟我汇报?” “……忘了。” “忘了?这可是跟客人之间的重要约定。” “……是的。” “你说忘了这个约定,那是从医院回来的路上想起来的?” “没错。” “你不是跟红千鸟和友子说,因为担心月影才返回医院的吗?” 形势急转直下,比预计得要快很多。不过,小女马上发声辩驳: “不是,折回医院的途中才想起来的。” “是吗?” 嬷嬷像是看穿一切地附和一声。 “折回医院的途中,无意间看到了小门,猛地就想起了与飞白屋家少爷的约定。” “是吗?” “然后呢,就想着要不要给月影姐叫辆人力车,所以就靠近了人力车屋……” 昨晚织介先生教小女的理由,如今可算用上了。 “是啊。” 嬷嬷还在附和。自己听得出来嬷嬷没能相信,索性也就不再继续说话。 “你们是什么时候约好的?” 这次轮到老板娘发问。 “上次点名小女的时候。” “要是那天约定的话,时间可够久了。” 嬷嬷不失时机地插上一句。她对织介先生光顾的日子简直是了如指掌。 “飞白屋家的少爷并不常来。” “是啊。但是,你们约定的那天可是医院的例检之日,这个总该知道吧。当日很有可能通不过医生的检查,你们还选了那一天吗?” “忘……忘了。” “哦,又忘了啊。” “而且,时间是飞白屋家的少爷定的,并非小女。” “是啊,是这样啊,竟然会忘记跟客人的约定,这可不像绯樱的作风,嬷嬷很是意外啊。” “没能跟嬷嬷打招呼,是小女的错。说起来客人提前预定好下次来的日期,花魁不可以去外面接客的吗?” 也许能够混过这次审判也说不定呢。虽说勉强,起码到目前为止小女都是对答如流。 “当然,出迎是完全可以的,而且从来不接受客人预约的绯樱,竟然有所转变,嬷嬷也很开心。” 满脸笑意的嬷嬷话锋一转。 “可是那么重要的事,你却忘得一干二净,实在是不可思议。而且,又是约在医院例检的日子。怎么看都是很容易记住的日子,按理说不可能轻易忘记吧?” “但……但是……” 再说忘了她们也不会信。刚进来时候的气焰,在嬷嬷有如滔天巨浪的攻势下,逐渐熄灭。 “飞白屋家的少爷,送你们回来的车夫,还有小门看守,我已经跟他们了解过了。” 嬷嬷像是要做出最后宣判一样说道: “绯樱,你所说的一切,到底还是无法说服我们!” 嬷嬷刚才那句话接着引出了老板娘的话,内室突然安静下来。 小女不知不觉地低下头。也许这时该抬起头来对视她们,却怎么也做不到。心里焦急地寻找反驳的语句,可是始终想不到借口。这样下去,自己逃跑未遂的罪名就要落实。完了,一切全都完了,小女已然束手无策。 “绯樱!” 老板娘叫到小女的名字,只得再次抬起头来。 “你既然干出了这样的事,已经知道会是什么后果了吧?你已经做好觉悟了吧?” “小……小女做了什么?” 到了这个关头,自己居然还能继续装傻。 “喔,你这孩子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老板娘流露出愤怒与吃惊的表情。 “这孩子跟通小町不一样,顽固得很。” 嬷嬷如此回应,接着说出了小女心底最害怕的话。 “果然,还是早点送走这个麻烦比较好。” “哎,都培养成这样了,有点可惜。” “这部分就让对方用钱来补偿吧?” “说得也是。” 她们两个在说什么,小女的不安情绪愈加强烈。难道要让小女跳槽,但是不是有点突然?还是杀鸡儆猴,要将小女赶去其他地方。难道,要将小女扔到末无下楼町? “绯樱,有人要为你赎身。” 小女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忽地脑袋里乱作一团。 “赎身……是什么?” “笨蛋啊!赎身不懂吗?” 在嬷嬷的怒斥下,终于想起还有“赎身”这个词汇,不过还是满头雾水。 “小女……吗?” “对啊,就是你。” “谁会为小女赎身?” “你是笨蛋吗?这不明摆着是飞白屋家的少爷啊!” 被嬷嬷吼了一句,小女往后歪了一下。当然不是因为嬷嬷的声波冲击力,而是对那番话实在过于震撼。 “骗……骗人。” “我跟你可不一样,骗你有什么好处?不过还没有正式提出申请,他早上回去的时候刚跟我说的。” 织介先生找嬷嬷说的是这事。 “只是谈了一下,金瓶梅楼也不一定会接受。” 嬷嬷瞪大眼睛,怒视小女。 “对付你这刁蛮的丫头够费劲了。我也跟老板娘商量过了,就等对方提出申请吧。” “要是小女拒绝的话……” 随意脱口而出的一句话,没有什么其他意思。嬷嬷两眼圆睁,唾沫横飞地大骂起来。 “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有资格拒绝吗!你这不知好歹的玩意儿,要不是飞白屋家的少爷要你,你现在早就被打得奄奄一息了,你自己不知道吗!还敢拒绝,那你打算怎么收场?” 小女浑身颤抖,摇头乞怜,脑袋像拨浪鼓一样摇个不停。 “你现在应该好好祈祷吧,希望那位少爷不要变卦。” 接着,嬷嬷又恨恨地说道: “如果,三天之内没有收到正式申请,你就做好准备干一辈子,弥补你没干成的好事吧。” “这几天给我老实点儿。” 最后以老板娘的警告,结束了这次大起大落的传唤。 回到房间,小女根本无心午睡,脑中不断地回想起织介先生。他竟然要为小女赎身,是真的吧。还是因为逃跑未遂的事,他想帮助小女,随便说说而已。 要是后者,反倒会害苦小女,即便现在能逃过一劫,也不过稍微将惩罚和罚款延期而已。如果赎身的事没有成功,小女受到的责罚可能会更加严厉。 若是前者……但是,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怎么可能会有愿意迎娶青楼女的客人?而且他又没有妻室,无须纳个小妾。当然,迎娶花魁当正妻的事也听过几次,但是,怎么可能降临在小女头上呢? 这苦闷的烦恼仿佛将小女扔进了活地狱。如果说花街是地狱,那现在就是处于炼狱之中。徘徊在希望与绝望之间痛苦挣扎,心情怎么可能平复下来?想到像这样的状态还要持续三天,小女就快要疯掉了。 然而就在这天下午,自己就从痛苦中解脱出来。有位自称是飞白屋隐退老爷代理的人,向金瓶梅楼正式提出赎身的申请。 “对方说想在月末过来迎娶绯樱。” 再次被叫到内室,满面春风的老板娘向小女如此告知。 “你啊,世上没有比你运气再好的人啦。” 嬷嬷也是满脸堆笑。 “才当了七个多月的花魁,就遇见了贵人为你赎身,你可太走运了。” 看到她们显露出与上午相反的贪婪姿态,就知道飞白屋出了巨资为小女赎身。自己那股别扭的劲头儿又上来了。 “知道了,那小女就考虑一下吧。” 老板娘和嬷嬷听了这话,目瞪口呆,不敢相信。 “你疯了吧,说什么傻话呢!” “听好了,绯樱,这种机会可没有下次了。” “你敢拒绝试试,你知不知道自己有多少债务,还要还上多少年?” “你以后只能更拼命地工作,接客到死。” “飞白屋家的少爷家世清白,性格又好,有什么不满意的。我们也能安心地送你过去。” “你可别身在福中不知福。干了这行那么久,这么好的赎身条件,还是第一次碰到。”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个不停。两人现在的样子,差点让小女笑出声了。 “想明白了。” 但是,小女还是摆出强硬的姿态。 “是吗?想明白了吗?” “哦,太好了。” “你们二位讲的小女听明白了。不过还是要认真地考虑一下。” 就在说出口的瞬间,她们的表情又阴沉下来。 “小女出去了。” 行了一礼,退出去的时候,看到那两个人面面相觑。 这种试图抵抗的渺小复仇毫无用处,开心也仅仅持续到了房间。 老板娘和嬷嬷只是担心赎身的礼金和红包,她们不想错过这笔巨款。绯樱这个花魁只要能够换回钱就行,其他都不重要。可是,小女还要挂心以后的事。从小出生在乡下穷苦农家,然后又在花街生活了几年,现在嫁入做正经生意的大户人家,到底能不能适应呢?即便织介先生能够接受小女,他的亲戚和店里的人,也不一定会接纳小女。 就在各种烦恼涌上心头之时,小女已然在考虑赎身之后的事。虽然嘴硬说了一句“考虑一下”,其实,早就已经决定好了。但是,为什么会接受赎身呢? 因为可以光明正大地离开花街。 因为可以成为商人少爷的妻子。 因为织介先生是个好人吗? 坦率地说,第一点和第三点各占一半吧。无论如何,就算有机会离开花街,若是对赎身之人没有好感,小女可能也会断然拒绝。即便嬷嬷骂小女不识好歹,小女依然还是会拒绝。 那小女喜欢织介先生吗?只能说是不讨厌。仅仅是这样就接受赎身,真的好吗?自己也很烦恼。其实,小女知道自己只是想利用他离开这里。不过,虽然有点为自己开脱之嫌,以后没准会喜欢上织介先生。 夕阳西下,青楼与往常一样开张迎客。即使已经有人提出赎身申请,但也不能停下工作。只要还是花魁就得赚钱,老板娘和嬷嬷打得什么主意,小女非常清楚,无非是能接一个算一个吧。 但是,至少从这一天起,客户阶层变化很大。“水獭”和“色鬼”没了,个性稳重的客人有所增加。不用说这是嬷嬷的安排,但小女不认为她是因为体谅自己。织介先生大概是给她赏钱了吧,让她多多关照小女。拜她所赐,工作略微轻松一点。不过,至关重要的织介先生却始终没有现身,小女不免担心起来。 赎身的事不会是做梦吧,在虚幻中结束了? 忍不住地往最坏的方向考虑,这是来花街以后养成的坏习惯。要是不做最坏的打算,就无法应对期望落空时的巨大心理反差,受到的伤只会更大。虽然悲哀,但也是自我保护的不二法门。 小女再次坠入了那个活地狱。 十一月×日 正式提出赎身的一周之后,终于盼来了织介先生。 “本来打算早点来的……抱歉。” 要劝满脸堆笑殷勤过度的嬷嬷出去可不是容易的事。她刚离开,织介先生就低头向小女致歉。 “少爷不必在意。” 其实,小女有很多想跟织介先生说的话,然而却只是冷冷地回了一句,便没有再说出话。 “迎娶绯樱小姐之前,有各种各样的事要处理,因此晚了几天才来。” “您说的是……” 小女非常在意这一点,赶紧追问下去。 “要你祖母和叔叔同意才行吧。” “叔叔那边是这样没错……” 他的回答非常爽快,有种安心的感觉。 “祖母那边……” 小女更在意他家祖母的态度。 “嗯,祖母那边没问题。” 织介先生游刃有余地笑了起来,继续说道: “从第一次说起绯樱小姐开始,祖母就很想见你。” “怎么……可能……” 一时半会儿难以置信。仔细回想一下,织介先生好像是说过跟祖母提过小女的事。 “真的吗?” “真的,说了很多绯樱小姐的事,祖母对你也是越来越感兴趣。我以前跟你说过妹妹嫁给了外县的同业者吧。” “是的。” 虽然还不知道织介先生要说什么,但仍然点了点头。 “绯樱小姐跟我妹妹有点像。你年龄比她要小,不过差得不多。” “跟您这个哥哥不像吗?” 若长得像皮肤白皙、五官端正的织介先生,那必是美人无疑,长得像小女也没用啊。 “啊,不好意思,我说的不是外貌,而是性格。” 织介先生的回答令人意外。 “……您祖母说的吗?” “我也很清楚啊。妹妹是那种会从婚约者家里离家出走,然后又被抓回来的人。她跟我不一样,行事风格刚毅果断。” “喔……” “决定婚事的是叔叔他们。因此,妹妹并不满意这桩婚事。但是,她知道祖母也想早点见她嫁人的样子,反正早晚都要嫁出去,那就随了他们吧……” “哎,不情愿的啊。” 小女震惊之余,织介先生开始挠头。 “我这个妹妹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人。我认为她就没有喜欢过男性,没想清楚就轻率地嫁出去了。” 小女突然担心起眼前的这位哥哥,不过他只是缺少异性体验。其他的几乎完全不同。 “她觉得祖母见证了自己出嫁,也还了叔叔他们的人情。对于夫家,也作为媳妇服侍了一年。所以觉得已经够了。” “啊?” 估计织介先生的妹妹跟着喜欢的人私奔了,小女天马行空地放飞想象力。 “要是那样发展也是问题……不过可以理解。” 织介先生的苦笑之后,露出更加困惑的表情。 “祖母非常担心,生怕妹妹再做出同样的举动,下一次会不会离家出走再也不回来了。不过换个角度,她甚至觉得妹妹值得称赞。我的祖母有点奇特呢。” “等,请等一下。” 织介先生的祖母,到底怎么看待绯樱这个花魁呢?小女很想知道答案。 也许是小女流露出了不安,织介先生忙不迭地说道: “也许祖母是觉得你像妹妹,这句话没有恶意。大概是指女性特有的温柔体贴,遇到事情能够当机立断,祖母很欣赏你这一点。” “这……” 小女正待否定,织介先生换回认真的表情,继续说道: “其实这次赎身的事情,我第一个去商量的人正是祖母。” “祖母怎么说呢?” “祖母说如果我决心已定,而且已经做好终生守护你的觉悟,她会祝福我们的。” 小女一时无言以对,织介先生挠了挠头。 “不过,因为还要说服叔婶,所以花了一点时间……其实,我真的很想早点来见你。” “他们同意了吗? 小女情不自禁地探出头来。 “嗯,最后祖母也对他们施加了一点压力,叔父他们也同意了。” 也许是见小女紧张的表情缓和下来,织介先生再次展露笑颜。但是,就在笑容映入眼瞳之际,小女再次感受到了不安。 “少爷您是什么时候想到要为小女赎身的?” “这个嘛,大概第三次或是第四次来的时候。” “为什么是小女?” “因为……你是从小到大第一个能吸引我的女人。” “可小女是花魁,是青楼里的人啊。” “虽说若是在你成为花魁之前相遇就更好了。不过,也有可能会无缘相见。你在此间,而我来到此间,这才有了缘分。所以,我还要感谢你花魁的身份,我可没有任何偏见。” “但、但是……” “关键是祖母很中意你。哦,不。这样说有点奇怪。毕竟是我们两个之间的事。但我是祖母带大的,还是要尊重她老人家的意见。” “祖母她老人家一次也没有见过小女呀。” “是,这是重点。” 织介先生展现出非常少见的兴奋。 “尽管如此,祖母仍然对绯樱小姐十分中意。我只不过是跟她说了我们两人的聊天内容,仅仅只是这样。也就是说,祖母听过你的事后便认可了你,可是相当的厉害呢。” “她一定是看走眼……” 话刚出口就后悔了,这么说对他祖母不敬,小女便不再继续往下说。 “祖母若是看走眼,也是她的责任。祖母应该会接纳你的。” 说完这话,织介先生有点戏谑地笑了。 “祖母的事放在一边,重要的是我与绯樱小姐见了好几次,想要娶你为妻。这样不行吗?” “不,不是,没有……” “太好了,那么,我会办好这件事的。” “……好的,拜托您了。” 注意到的时候,小女正低着头行礼,听他讲完了赎身的事宜。 后来,老板娘和那位飞白屋隐退老爷的代理人商量好了日期,定在本月下旬的黄道吉日,讨论从金瓶梅楼进行迎娶新娘的仪式和礼金。当然,小女的债务也圆满地谈妥了。 也写了信寄回老家,很快就收到了母亲的回信。信里说全家人都非常高兴。尤其是奶奶,一直一边哭一边祭祖。不过,信里虽然没有写明,但父亲似乎已有转向织介先生借款的意图。这种死皮赖脸的索钱奴,小女绝对不会容忍,不过如今还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 “小樱,要幸福啊。” 总算又能接客的月影姐,像是喜事发生在她身上一样的开心。原本她激动起来就会落泪,现在更是泪如雨下。小女想起了信中的奶奶,也忍不住跟着哭了。 “你的话,一定可以成为贤妻良母。” 牡丹姐送来了祝福。贤妻良母先放在一边。不过早晚会当母亲的,小女不由得羞红了脸。 其他姐妹也送给小女很多祝福的话,当然,并不是所有人都是诚心实意。有人嘴上说“恭喜”,眼神却冷冷的。或是背地里说小女“好日子长不了”,或是抱怨“凭什么只有绯樱……”总之,台上和台下都在议论纷纷。 但是,也许这就是命吧。就像嬷嬷说的小女只当了七个月的花魁,就遇到了赎身的人。已经干了很多年,不知猴年马月才能还清债务的姐妹,她们又怎么会发自内心送上祝福?换个角度,若是小女处在她们的立场,一定也会羡慕和嫉妒。 终于可以逃脱这个地狱。小女当时有点得意忘形。不仅通过赎身这个合法的手段离开,而且对象还是织介先生那样诚实温柔的客人。人家还是大店铺的少爷,貌似没有比这更好的赎身条件。自己果然被幸福冲昏了头脑,结果放松了警惕。终于…… 这天也是午饭过后,像平时一样正在午睡之际,突然,腹部传来一阵熟悉的剧痛。惊恐之下睁开眼睛,红姐那张愤怒扭曲的脸近在眼前。犹如鬼女般的表情,叉腿站立,双眼直视小女,恐怖至极…… 糟糕!还没来得及反应,腹部又被狠狠地踢了一脚,小女立刻在被窝里缩成一团。 “你这个不要脸的小偷!” 第三脚、第四脚,这次又踢中了腰部。 “飞白屋的少爷,原本是我的客人!然后,你把他偷走了,居然还让他给你赎身!” 红姐一边发怒,一边不停地踢小女的腰部。 “他本来是我的熟客,赎身也是给我赎身!都是因为你碍事,到头来只有你得到好处!” 就算没有小女,织介先生也不可能跟红姐亲密的。退一步来说,即使织介先生成了她的熟客,又有谁能保证最后他会为红姐赎身?正在琢磨如何反击,又转念一想还是不要火上浇油得好。所以,小女只得默默忍受。 “婊子还想成为飞白屋那种大店铺的少奶奶?痴人说梦!” 说完这句,红姐没那么暴戾了。 “嫁人容易。问题是嫁过去之后呢?” 红千鸟将声音调低,换成鄙夷的语气接着说道: “十二三岁从村里面出来,在花街上当见习花魁,然后正式沦为青楼女,出卖身体赚取男人的钱。你这种货色进了大户人家的门——不,就算是去普通人家,你能干点什么?饭都不会做吧?打扫呢?针线活呢?” 红姐的话触碰到了小女的痛处。比刚才腹部和腰部受的疼痛更加强烈,直插心底。 “也许开始还行。拥有一位小娇妻,少爷也会沉醉于你的美色之中。相处一段时间之后,就会嫌弃原本是青楼出身的你,而且你什么都不会做。直到忍无可忍就会……” 胸口的痛感愈加强烈。 “就会变得没有人庇护你。给青楼女赎身的男人,差不多都是力排众议,不顾周围人的反对。要是唯一的支持者不再宠爱你,你就只能落得被抛弃的下场。” 无话可说,无法争辩。红姐说得没有错。 “绯樱,你可能不知道吧。有很多离开花街的青楼女,她们后来改变了容貌和性格,无一例外地又回到了这里。不仅仅是被赎身的,被男人休掉的,还有很多期满离去的青楼女,最后都重归于此。即使不再从事以前的工作,也会在临近花街的地方开一家店,做跟青楼女有关的生意。” 红姐说完这句短暂地沉默一会儿,好像在等小女消化她的意思,给了小女充分的时间。 “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到底明不明白?只要沦入这条花街,就绝对走不出去。赎身也好,契约做满也好,逃跑也好,用这些方式都能出去。但是,浸淫过花街这个染缸里的人,已经无法适应外面世界的艰辛。结果,发现自己只能在这里生存,从而,只得无可奈何地再次回来。” 小女的身体已经开始不自觉地哆嗦。 “你也一定是那样的,绝对会是那样。” 红姐的话就像咒语,在小女的脑中奔走。 “回到不知在何处的花街,再次沦落青楼出卖身体。在姐妹们“回娘家”的嘲笑声中,再次开始身心俱疲的工作。也许……你回去的地方是末无下楼町也说不准呢。” 红姐开心地笑了出来。 “绯樱,别以为只有你一个人能幸福……” 接下来就是彻底击溃小女的致命一击,已经逃不掉了。 “红千鸟?” 就在这时,传来了牡丹姐的声音。两人说了几句,然后传来了红姐急促地离开房间的脚步声。 “你没事吧?” 随着问候的话音传来,小女从被窝里探出头来,牡丹姐担心地站在那里。见到牡丹姐的瞬间,小女哭了出来。直到如今,小女都没有在姐妹面前哭过,此时却嚎啕大哭起来。 “她都跟你说了什么?” 牡丹姐在被褥旁坐下,温柔地安慰小女。但是,小女只顾着哭泣,话都不能好好说。牡丹姐没有催促,耐心等待小女开口。因此,虽然哭到哽咽,小女还是努力地讲了一遍。 “红千鸟的话是有点夸张,不过,也不完全是信口雌黄,随便说的。” 牡丹姐居然赞成了红姐一半的话。 “所以,绯樱,即使你嫁入飞白屋,也万万不可有半点骄纵。丈夫的事,他们家族的事、店内的事、都要重视起来,尽自己所能地帮助大家,做一个对别人有用的人。不要倦怠,这一点尤为重要。” “嗯。我知道。” 小女哭着点点头,牡丹姐莞尔一笑。 “红千鸟的观点过于偏颇。说离开花街的一定都会回来,怎么可能?虽然有过不少回来的人,但是与花街彻底绝缘,在其他地方平稳生活的人也有很多啊。 “真,真的吗?” 小女似乎看到了希望。 “真的呀。赎身、契约做满、逃跑——这些不同经历的人,有很多都在花街之外活得很好。结婚生子,做生意,大家都过着自己的生活。” 牡丹姐端详了一会儿小女的表情,语重心长地说道: “红千鸟有一点没说——只有被赎身的花魁才有的特征,就由我来告诉你吧。” “什……什么?” 心脏紧张地跳个不停。牡丹姐绝对不会恶言相向。不过,小女对被赎身的花魁都有的特征这句话,充满了紧张的期待感。 “那就是她们都非常能吃苦。” “啊……” 没能一下子理解这句话。不过,牡丹姐继续说了下去。 “沦落到花街的人,基本都出自乡下贫困的农家。因此,从小就体会过了辛劳。而且,大部分还是为了帮助家人被卖,为了亲人不辞辛劳地工作。这样的女人被娶进门,不只会对丈夫尽责,还会照顾好他的家人。夫家若是经商,同样也会照顾店里的帮工。当然,因人而异。但这也是男人愿意娶花魁的原因之一。” 原来如此……是这样啊,小女也这么认为。 “而且,绯樱,你才当了七个月的花魁,没有久经世故,没有沾染太多的青楼氛围也许是件好事。” 小女的心情有所恢复,变得稍稍愉悦几分。但是,又想起红姐所说的其他话,不安的情绪又复活了。 “但……但是……做饭、打扫,还有裁缝,小女什么都不会……” “可以学啊。” 牡丹姐的表情非常温柔,语气却变得严厉起来。 “听说人家的祖母很中意你。这样的话,你就去向祖母请教,然后努力认真地去学!” “……嗯,小女会试试看的。不,小女一定做到。” 眼看小女做出的决意,牡丹姐再次喜笑颜开。 “绯樱的话,一定会成为贤妻良母,这是我的真心话。” 经过牡丹姐的开导,小女被拯救了。但是红姐的危言耸听也并非白费。缺了任何一方都不行。正是因为听了两人的意见,小女才能认清从花魁变成妻子这种角色转换后的优势与不足。 离开花街从良,到底是怎么回事?终于,小女确确实实地理解了。 十一月×日 小女真是个笨蛋,十足的蠢货。 遭受了红千鸟那样的对待,竟然马上就原谅了她。而在事发之后,依然没有提高警惕。所以,漆田大吉说想要庆祝织介先生为小女赎身,小女稀里糊涂地就信了他。 “你都要成为飞白屋家的少奶奶了,直到现在我都不敢相信。不过呢,毕竟我也受过大少爷的关照,我要当面向绯樱小姐献上最诚挚的祝福。” 另外,嬷嬷也说让小女作陪,小女便从外送饭馆点了酒和菜肴,毫无兴致地款待漆田。 “不愧是大少爷,果然眼光很高。不仅仅是外表,绯樱小姐的内在他也很清楚。” 漆田称赞织介先生的期间,也没忘了劝小女喝酒。他自己却不怎么喝,只是一个劲儿地给小女倒酒。看到小女疑惑的表情,漆田笑呵呵地说: “今晚是给绯樱小姐庆贺,可不能就我一个人喝个痛快。来,请喝,请喝。” 被这么一说,就无法断然拒绝。小女只得奉陪。 不过,一点都不开心。漆田说的话让人恶心。织介先生决定为小女赎身之后,他的用语明显变得恭敬一些。而另一方面,喜欢偷窥的怪癖却根本没有变化。所以,小女断定这个男人不可信任。 即使这样,他是今晚的客人,小女也只能陪伴。而且,他好像只想灌小女喝酒而已。不过小女也不能傻傻地任他摆布,所以,他倒入的酒只喝下半杯,剩下的都暗中倒进了装垃圾的壶里。 不可思议的是,为何醉意来得如此之快。这种情况从来没有过……正在疑惑之间,意识已经越来越模糊。 睁开眼睛的时候,小女正躺在被褥上。长款和服被卷起,露出下半身,有人压在自己的大腿上面。搞清状况的瞬间,也感觉到了剧烈疼痛。小女不由得跳了起来。 “喔哟哟哟……” 要不是漆田闪躲及时,差一点就撞到他了。 “唉哟,已经醒啦!” “……干……什么?” 小女想问他在干什么?然而却无法完整地说出。 “没办法,只完成了一半,这事可为难我了。” 只见漆田的一只手上,握着捆好的一把针。手巾上渗满了血一样的东西,填饱墨汁的笔,冲鼻的酒精臭味……扫到被褥旁边摆放着的这些物品的瞬间,钻心的疼痛再次从大腿部传来。 仔细看去,大腿上有一部分已经变为了黑色,像是文字一样的东西。不,实际就是一个能读出来的汉字。 “那是我的名字。” 漆田很自豪地说道。 “我刺了大吉的‘吉’字,才入墨呢,字有点小,如果下面刺上‘命’字的话,这个纹身就完美了。” “什,什么!你说什么?” “把喜欢的男人的名字刻在自己的身体上,你也很开心吧。” 小女眼前一黑,如同瞎了一样,瞬间什么都看不见了。 “还有一半就弄好了,不过即使叫你老实点,你也不会听的。” 漆田苦笑一声,伸手拿起酒壶和酒杯,递了过来。 “喝吧,可以减少一点痛苦。” “……你放了什么东西?” 小女马上反应过来,他在酒里面混入了让小女致睡的药物。所以,他才会那样一个劲儿地劝酒。 “真是个敏锐的女人。虽说在青楼里卖,你们倒也不是蠢货。” 只见漆田嘲笑般地直勾勾盯着小女。 “小女什么时候喜欢过你?” “哎哟喂,可真绝情啊。” 漆田好像很开心的样子,突然又叹了口气。 “现在再说什么‘心里只有你一个人’也没有用呢!只要世间……不,只要那个飞白屋家的白痴少爷相信就完了。” “织介先生……” “哪个蠢货会花大钱给腿上刺着心上人名字的青楼女赎身呢?” “这、这、这都是你擅自……” “这只是你的片面之词。” “不、不,嬷嬷也一定……” “要请求援助了吗?要是花魁里有人跳出来给我作证呢?” “什么!” 小女大为吃惊,不过马上就察觉到了。 “红姐!是红千鸟唆使你这么做的。” “女人真是恐怖啊!” 漆田只说了一句,不过小女知道幕后的指使者就是红千鸟。 “不巧,即使这么做也没有用。织介先生到底相信你,还是红千鸟,还是小女?” “这话没错。” 漆田认可地点点头,表情一转,换成了那副邪恶的笑容。 “可是啊,虽说你腿上的字小了一点,不过,还是明显能看出是‘吉’。人啊,只会相信自己看到的事物。无论怎么辩驳,这个‘吉’字都会决定一切。” “不可能!” 小女一边怒吼,一边担惊受怕。因为他说的是世间的常理。 “可惜,可惜,只能拿到一半的谢礼。” 漆田发着牢骚,迅速地收拾好东西,丢下一句“既然出来卖就不要痴心妄想,你就在青楼里做一辈子吧!” 然后,他转身离开了房间。 这天晚上,小女拒绝了所有的客人。就算嬷嬷铁青着脸也无法让小女接客。大腿疼是一方面,更主要的是不能让别人发现大腿的纹身。甚至不能给嬷嬷看到,绝对不行。 “吉”原本是一个寓意好兆头的字,对现在的小女来说,却是招来不幸的忌讳符号。 十一月×日 次日天明,小女派人告知织介先生,有急事需面会相谈! 傍晚,织介先生来到金瓶梅楼。像往常一样交付留宿钱,嬷嬷一番殷勤之后,他落座在小女的房间。比起熟客进入熟悉的花魁房间,更像是刚刚结束旅途回家,在起居室里放松休息的样子。 但就在小女将纹身的事情告知织介先生以后,他的脸色突然大变。 “无论谁怎么说,我当然相信绯樱小姐。” 虽然嘴上这么说,可是当小女露出大腿上的“吉”字时,他很明显地有了波动。虽然小女认为有这样的反应实属正常,但不安感已经到达顶端。 结果,织介先生没有留宿,而是早早地回去了。 “我要赶紧告诉祖母,让她也知道一下。” 这么说倒也说得过去,不过也不难瞧出端倪。因为明天再回去汇报不也没差多少。小女已经有了预感,预感再也见不到织介先生了,沉重的心情直坠而下跌至谷底。 从玄关目送织介先生远去的背影时,暗自想到也许是最后一次见他,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十一月×日 傍晚,织介先生来了。 从昨天傍晚稍早时分送他远去,至今还没有过去一天的时间,却已恍如隔世。 织介先生从进楼就一直低着头。嬷嬷跟他说话的时候他也低着头,直到进入小女的房间,他依然没有抬头。 “对不起,请原谅我。” 然后,他依然低着头,更深地低下头去。 “没事……” 小女,只能这么回答。权当是一场短暂的梦吧。感谢你们让小女像世间普通的女子一样,体验一次出嫁的美梦。 “我实在太没用了……” “没有,没有。” 织介先生因为沮丧而深深地低着头的样子,又勾起了心头的痛,小女不由得转过头去。 “谢谢你。” 小女又将视线移回到他的身上,双手抵在榻榻米上低头行礼。 “谢谢少爷,赐给小女这样的人一场幸福……” 但是,也不知织介先生听没听到小女说的什么。 “祖母骂了我一顿。” “嗯?少爷,您说什么?” “祖母训斥在下,你不相信绯樱小姐,还指望有谁会相信她!” “啊!” 说到这里,他终于抬起头来。 “绯樱小姐还愿意嫁给不中用的我吗?” 此刻,小女除了一个劲地点头,再无他念。 十一月×日 明天,小女就将成为织介先生的新娘。 这篇日记也将在今日划上句号。 虽有犹豫,不过,小女还是决定将这本日记放置在此。 被称为绯樱的花魁到今天为止。 从明天起,小畠樱子将回归世间。 不,涅槃之后的小女——名叫飞白樱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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