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领家

如幽女怨怼之物  作者:三津田信三


——半藤优子的叙述

如幽女怨怼之物


没有一个人看她,没有一个人惦记她。——《羊脂球》


说起来,这是“梅游记楼”和第二代绯樱小姐的事。那个年代,我们这些平民百姓都差点被那场可憎的战争吞没。

但是,在此之前,还是要简单说明一下这个桃苑的花街。为了避免混淆,我就称初代绯樱小姐为樱子吧,仅靠她的日记,还是无法全面了解整个花街的构成和制度。当然,刀城老师,我想您已经有所调查。

啊,这样啊?哦……这个嘛……您实在是厉害。您过谦了,老师,没有任何问题。

战前和战时,有不少父亲和老员工,都会带着没有经验的儿子和新员工到花街来吃花酒,花街上的人也都心照不宣,对于这样的客人,或是看上去没有经验的学生,鸨母通常会安排年龄较大、身材丰腴,如母亲般的花魁作陪。听起来有点大言不惭,不过帮助他们蜕变为男人,也是花街的职责所在。

当然,男人来花街玩也不都是为了初体验。一辈子没来过花街的人也是数不胜数。而且,那种情况已经是战前的事了,战后已经完全焕然一新。那种俗称为“赤线”[赤线又叫红线地区。日本二战后允许卖淫的公娼地区。昭和三十一年(1956年),根据《卖春防治法》被取缔。词源来自于警察在地图上圈出的红线]的特殊店铺,已是毫无风趣可言。因此,老师您大可不必感到羞耻……

您是要民俗采风?哦,就是取材,是吗?

是啊,想要了解不知道的世界,亲身投入其中,积累直观经验可能是最快的方法。可是,综合来看,我认为没有比花街更特殊的场所了。况且,就如同我刚才提到过的,即使去战后的赤线地区取材,也不会有太多的意义,对老师没有多大帮助。还有,就算以前那种花街得以保留,寻欢的男客们络绎不绝,还是有很多人不会去的,也不太好说……

不,我不觉得您是石部金吉[石部金吉用“石”和“金”组成,词如日本人名。指非常规矩的人。也指死脑筋没有人情味的人],而且您看起来也不像。恕我直言,我觉得您是属于那种非常认真、耿直的人。因此,就算您去花街和咖啡馆取材,也会不自觉地过分尊重青楼女和女招待[女招待是指从明治时期开始,在西餐馆、酒馆和咖啡店服务和接待客人的女性。自咖啡馆成为社交场所的大正初期,语意开始改变。与客人同桌助兴,因为收入多依赖客人的赏钱,演变为更加露骨的服务,甚至部分女招待是卖春的私娼。战争时期被禁,战后又开始营业],收不到任何成果。

啊,抱歉。我的措辞有不当之处还请见谅,竟然擅自评论起了您这位了不起的人物,我给您赔礼道歉。

呵呵……

啊,抱歉。比起向您道歉的我,老师您貌似还更慌张,我实在有点忍俊不禁。

如果花街的客人,都是老师您这样的,花魁也不会那么辛苦了。

唉!说到樱子,我就忍不住地叹气。

又失礼了。我说起话来老是颠三倒四的,还请您不要见怪。

桃苑花街是××地方最大的花街区域。据说建造这条街道的时候,参考了东京的吉原花街。毕竟吉原拥有从江户时期就开始经营的悠久历史,各方面水准也与其他花街有着天壤之别,因此经常成为其他花街所效仿的样本。采用“花魁”这个原属于吉原的特殊称呼也是同样的理由。所以,桃苑花街充其量就是冒牌的吉原……

吉原和其他花街不同的地方在于三项特殊服务,也就是指青楼出租房间的服务、客人前往房间之前的茶水服务,以及派遣艺妓和帮间[帮间是指宴会上助兴的男性艺人]到茶水间表演的服务。三种服务有各自的工会,另外还有统管三个工会的机构,叫作三业工会。吉原花街从最初就组织起了一个合理的庞大体系,尽量减少花街只是男人和花魁游玩的花街柳巷的印象。

到访吉原的客人,首先会到茶水间,叫上艺妓和帮闲,吃饭喝酒,消遣一会儿。酒足饭饱之后,再去青楼的房间,挑选花魁进行会面。但是,初次到访的客人有所不同,称为“初会”。虽然也可以去花魁的房间玩,但不可能巫山云雨。第二次叫“翻面”,基本跟第一次一样。第三次才叫“熟客”,就可以过夜了。但是青楼从来不接待生客,必须要有一位相熟的介绍人。

若在以前,也就是大名或富甲一方的客人,才能在花街上消费得起。而这些贵客们,只会光顾大规模的青楼,称为大店。然而进入大店之前,则要通过茶水间的介绍,吉原的规矩便是如此。所以,吉原花街可不只是找女人玩乐,而是要享受整套服务的地方。只有那些有钱又有闲情雅致的人才能享受,乃是当时人们所憧憬的至高娱乐。

青楼的规模不仅有大店,还有“张店”,也就是中店和小店。根据每家青楼养的花魁数量和品级,划分出三个等级。士农工商阶层的客人,消费不起大店,通常都是光顾中店或者小店。

所谓“张店”,是指青楼女坐在格子窗后,等候被客人点名的店。大正五年(1916年),基于人道和风纪的原因被废除,就改成了照片墙的形式。但照片也不能摆得过于明显,为了避免引发路上行人的注目,因此,店面的格子窗得以保留。

除了这三种店,其他的店都在齿黑沟的旁边,还有名为河岸店的青楼。所谓齿黑沟,就是围绕吉原挖的河渠的统称,目的是将吉原与外界完全隔绝。据说能有效地防止花魁逃跑,似乎还兼有围捕潜入吉原的犯罪者的功能。

河岸店位于齿黑沟边上,消费也是最低的。由此可见,吉原有着相当完善的体系。玩乐的人可以根据实际的身份与财力,选择相应的店家。

对了,继续说明之前,还要说下为何青楼现在称作租赁屋。

这些也是从书上学到的知识。明治五年(1872年),政府颁布了禁止人身买卖的条文“艺娼妓解放令”,但实际上只是有名无实,公娼并未完全废止。发布禁令倒是容易,可是却没有考虑对策。

刚发出公告的时候,大家都拍手叫好,认为可以回故乡了。据说还留下了她们争先恐后地跑出吉原大门的照片,足以说明当时反响有多大。但是,她们当初离开老家流落到花街,都有各自的理由。绝大部分是因为家中贫困主动签了卖身契,有些则是被卖进了青楼。那么,就算她们恢复了自由身还是没钱。解决不了根本问题的话,回到家乡又能怎样,还是没有容身之处。只会让她们更加抬不起头。

结果,很多人都没能回到老家,倒在街头,或是沦为私娼。由于私娼不断地涌现,政府只得划开吉原、新宿等五个地区为公娼区域。虽然只是形式上,不过毕竟发过解放通告,也不能再像以前那样。然后就发展成了她们向经营者租赁房间,自己招揽客人的方式。说来也是自欺欺人,以上便是青楼变为租赁屋的由来。

没错,“艺娼妓解放令”就是敷衍了事的面子工程,实际情况没有变化。

回到正题,三业工会的任务是主持和规范花街的经营,而且还会执行会计业务,虽然不是主要职能,三业工会要对花街的所有事情负责。三业工会的负责人称为“监督”,有权放逐在花街上惹是生非的人。据说是警察总监赋予的权限,夸张地说,吉原花街就像是一个小国家。

听说这样的组织体系,只存在于东京的吉原,以及福岛的白河花街。说是模仿,无非是形似而已。桃苑和吉原相比,无论是茶水间,还是从业人数、青楼数量都有很大差距。原因当然是客流量没那么大。而且就算模仿吉原,客人的阶层构成也不一样。桃苑可没有大名和富商,能尽情挥霍的通常是大渔船的渔夫们。

从××地驶来的大渔船进入××港后,渔夫们鱼贯而出冲入花街。他们刚从枯燥的船上生活中解放出来,而且兜里揣着大把的银子,因此,老师可以想象得到他们会怎么挥霍。带去茶水间坐坐,然后悠闲地享受显然是行不通的。

不过,经营者和船长这些上了年纪的人又有不同。年长的人会包下整个房间,然后热闹地喧闹一番,但是年轻的渔夫们还是会买下花魁,而且仅仅一晚就会花光他们整年的收入,也被称作“一夜买笑”。

所以,要是遇到刚有房间的花魁,就会央求这些“一夜买笑”的人添置完备的家具和器皿。有的客人第二年还会光顾这名花魁的房间。也有可能再无下文。在××海域遇到海上风暴失踪,或是罹患西班牙流感[西班牙流感是指1918~1919年,发生于西班牙,蔓延至全世界的流行性感冒,据说造成1500万到2000万人丧生]身亡。若是还能听到客人的小道消息,可是好事。

没错,樱子不一样,她拜托了好几位客人,不过主要还是鸨母喜久代与客人交涉周旋的结果,家具才悉数凑齐。樱子是运气不好没碰到“一夜买笑”的情况,还是喜久代从中作梗,现在已经无从知晓。

当时桃苑有很多其他花街无法想象的有钱客人,而且客户阶层跟吉原也有很多不同之处。

我们的“金瓶梅楼”,不论是建筑规模、房间数量,还有花魁的数量和质量,绝对可以称得上是大店。因此,据说奶奶还是老板娘的时候,跟那些茶水间的关系就很密切,不过到了母亲这一代,关系也就淡了。而且客人的玩法也发生了变化,同时花魁轻而易举就能代替艺者。所以,听说花街上的青楼都会培训新人舞蹈、唱歌和弹三味线。如此一来,茶水间的功能逐渐就被青楼取代。

若是有吉原那样的三业工会,也许不会出现这样的现象,但在桃苑花街,眨眼的工夫便扩散开来。所以我才说是徒有其表的吉原。小地方的花街都是如此。有些茶水间和艺者屋勉强存活下来,不过是因为有少量客人仍是喜欢传统娱乐,而且传统娱乐的方式很适合接待应酬。

粗略地说,“花魁”是个统称。通常也会蔑称青楼女是“女郎”。在“江户四宿”[江户四宿,江户时期的交通手段几乎都是靠步行。要离开江户(东京)旅行,均以日本桥为起点,有五条主路同行,称五街道。四宿是指距离日本桥八千米以内的地方]——品川、板桥、千住和内藤新宿的花街上工作的女性,被称为“宿场女郎”或者“饭盛女”[饭盛女也称饭卖女,属于私娼。1772年,限定人数。千住宿、板桥宿各150人,品川宿500人,内藤新宿250人]。而与这些侮辱性称呼相对的,便是吉原的“花魁”。

据说以前在吉原能被称为花魁的,就只有高级的青楼女。然而不知何时所有的青楼女都被称呼为“花魁”了,也彰显了吉原的与众不同。青楼女统称为“花魁”以后,为了便于区分就将最高级的花魁称为“太夫”。事实上,即使达不到太夫的级别,吉原大店的高级花魁,歌舞音乐,茶道、花道、书法和香道[香道是按照某些方式熏沉香木以供欣赏的技艺]样样精通,因为教养和艺能的差别,她们与“青楼女”已经有本质的不同。

相比之下,桃苑花街,不,吉原与部分花街以外的地方,青楼女即便叫作“花魁”,也没有那等的教养和艺能。首先是那类培训非常困难,更主要的还是客人不需要。我在书上读过,吉原的太夫和高级花魁的客人,除了当时的大名和富商,还有歌舞伎艺者和画师等捧场,俨然就是江户新文化的发源地。其他花街可就不敢奢求了。所以,同样是“青楼”,从最开始就完全不同。

事先声明,我绝无鄙视桃苑花街或在那里工作的花魁。为了帮助家人不惜出卖自己的灵魂和肉体,反而让我为她们骄傲。

但是,梦想还是要有的。即便是青楼里的人,也不想被看作是低贱的女郎,而是幻想成为高级花魁。桃苑花街也是一样的。即使她们知道只不过是心理安慰,花魁的称呼对她们来说就是心灵支柱。

开场白有些冗长了。但是还有很多尚未讲明的地方,我就先进入正题吧,随时再补充吧。

樱子嫁作人妻之后的第二年,日本侵华战争爆发。大概从这个时候开始,战争的阴影开始逐渐影响我们的生活……

“停止铺张浪费”“义务工作”“死守后方”,国家发布了各种公告,称为“国民精神总动员”。如此一来,花街本该是最先受到冲击的对象,然而,事实完全相反。因为再怎么说,军队是男人的集团。补充一个后来的事,当我得知日本在海外殖民地,居然最先建造花街的时候,我大概就理解了战争的本质。

我敢说战争期间,花街对社会的贡献绝对不小。比如说,缠绕在士兵腰间的千人针。

千人针是用漂白后的布按照腰围长度剪切好,对折以后,内侧用红色木棉线打出一千个结而成。不过,一个女性只能打上一个结。一千个女性才能制出一千个结,因此就灌注了千人份的祈祷,围在腰腹就可以刀枪不入。因此,每条千人针都要倚仗千位女性的协力。有男人出征的人家,家里的女性就会拿着护腰站在街头,拜托路过的女人帮忙制作千人针,但是非常耗费时间。

女性的聚集地——比如女子学校就经常会收到大量的千人针制作委托。花街也是一样。因为花街也是女性的聚集场所。

不仅是千人针,还有同样使用漂白布制成的慰问袋。袋子里装有干面包和水果糖、火柴、肥皂、铅笔、便签、信封、信纸等物品。而且,缝制方法也很特殊,从旁边拉开用线缝住口袋的红线头,就可以变成手帕。在花魁中,有很多人同情那些年纪轻轻就被派到战场上去的士兵。所以,她们比任何人都更认真地投入这项劳务工作。

但是,上一任老板娘的母亲却很厌恶。同样出生在明治年代的其他老板娘,经历过日清战争和日俄战争,就完全不排斥,唯独母亲非常厌恶。

不,该说比起厌恶战争,我认为她更讨厌士兵,而且痛恨那些高居官位、不可一世的士官们。

当时,军队是大主顾。而且,大人物出手更是阔绰。既然在花街上做生意,不能因为心存厌恶就闭门谢客。况且在那个时期,跟军队对着干会惹祸上身。

但是,母亲就是极其厌恶。虽然也忍耐了数年,不过,最终她还是忍无可忍了。

“从今往后,我不想再做那些品德败坏的士官的生意。”

她不顾场合地说出这样的话,喜久代经常安抚母亲,但她根本就听不进去。

“老板娘啊,您抱怨几句就算了,可不是随时都有这种赚大钱的机会。”

喜久代认准了母亲爱钱的性格,可这一次却无功而返。

“我们这里不是吉原,没有那样深厚的历史和规模,但我们同样能让客人尽兴而归。”

“士兵也是客人啊。”

“不,不一样的。我们金瓶梅楼的客人,大家花的都是自己赚来的钱,而他们这样的……”

“老板娘,赚钱不问出处啊。”

“就算一样是洒下汗水赚来的钱,那些不是靠自己的本事得来的钱,我不承认是好来的。而且,那些家伙依仗军队的势力……”

“等、老、老板娘,嘘,祸从口出啊!”

即使母亲是在内室说出的过激言论,却也吓得喜久代不知所措,经常向我投来求助的眼神。

是啊。如今回想起来,虽然是自己的母亲,但我那时才发现她是一个贯彻信念的人。花魁们暗地里都叫她“守财奴”“贪婪”“顽固”“吝啬鬼”“小气鬼”。但现在我能够理解,母亲非常清楚赚钱有多么不容易。

当然还有个原因,当时母亲的身体状况欠佳。她甚至说:“我啊,已经不想做了,楼关了吧。”

母亲的娘家过去也是经营青楼的。所以,知道夫家是同行之后就把她嫁了过来。在奶奶悉心地教导下,母亲继承了老板娘的位置。因此,对于金瓶梅楼的情感,她比任何人都要深厚。尽管如此,她居然说要停业,这让喜久代和我都慌张起来。

“老板娘,这也太突然了吧。太乱来了。还有那么多尚未完成契约的花魁,您打算怎么安排这些孩子?”

喜久代施以劝导的语气说道,不过,母亲根本不为所动。

“欠店里的钱,一笔勾销好了。然后,要么移籍,要么回乡,随她们去吧……”

“唔……这……”

喜久代发出惊叹后,一时语塞。母亲脸上则是若无其事、事不关己的表情,这个场景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母亲很在乎钱是没错。但是,只要是她认定的场合,一定毫不吝惜。同样如果无望得手,就会果断放弃。没有当机立断的决策能力,根本无法胜任花街的老板娘。然而就在此刻,她的个性让事情往不好的方向发展了。

对于关店势在必行的母亲,以及拼死劝说母亲的喜久代仍在斗嘴……

“如果妈妈不想经营的话,那就由我来接手吧。”

自己意识到的瞬间,已经说出口了。其实,那个时候是怎样的心情,至今也还是想不明白,只能说有其母必有其女吧。

当我开始懂事的时候,跟父亲和哥哥三人一起生活在半藤家的别邸,家务全都交给女佣。这样的生活让我以为是理所当然的。虽然据哥哥周作所说,我们上小学前曾经跟父母住在金瓶梅楼的别馆一层,但我没有印象。对于平时不在家里,偶尔露脸的美丽女人,我理所当然地将她当作母亲看待,丝毫没有觉得奇怪。

在我能够走路之后,哥哥经常带着我去店里玩。母亲虽说不太愿意,但也不赶我们走,任凭我们待在店里。实际上,母亲根本无暇照顾我们。

花魁姐姐非常疼爱我们。而且,喜欢孩子的花魁也很多。本该从母亲那里得到的关爱,基本上都是姐姐们给的。所以,我就经常跑去店里。对于那时的我来说,金瓶梅楼充满了乐趣。这里是一个相当快乐的地方。

不久之后,我便进入普通小学[普通小学是指日本旧制实行义务教育的小学。满六岁以上入学。昭和十六年(1941年)改称国民学校。学制在明治四十年(1970年)改为小学六年]就读,随着升上高年级,背地里有人指手画脚地说我是“青楼女儿”,虽然我还年龄尚小,但也逐渐知道了那个意味。于是,我便尽量远离青楼。家里人也担心我被家业所累,专门送我去隔壁街道的小学就读。但是,无论哪里,到处都有拨弄是非的人。

但我绝没有讨厌花魁姐姐的想法。她们都是很温柔的好人,把我当作是自己的女儿或是年龄差距较大的妹妹来照顾和关心。但是,又长大了几岁之后,我渐渐明白了——那些温柔的姐姐时不时流露出的空虚表情的背后意味着什么。只要稍微懂得她们的痛苦,我就痛苦万分。儿时的回忆越快乐,越是想到花魁隐藏在背后的悲哀,情绪也会随之跌入谷底。

当我进入女子学校以后,又开始出入青楼。随着对花街的理解加深,我意识到自己不能总是逃避青楼老板娘女儿的身份。那时可能是因为自己太年轻了,没能顾虑到周围的情况。

即使我又去那里玩了,姐姐们也不会像以前那样欢迎我。当然,花魁的成员已经发生了变化,不过,还是有些熟悉的姐姐没有离开。可是,大家的反应却很古怪。是因为我不再是可爱的小孩子吗?起初我是这么想的,不久之后,我就发现自己错得离谱。

当时的我正值妙龄,估计让她们回想起了自己被卖到花街上的时候,或是她们作为花魁开始接客的不堪往事。

从那以后,我就算去店里也只是待在别馆一层。我跟抱持同样想法的哥哥只是去别馆打发时间。大概就在那个时候,我终于知道了花魁的工作。

哥哥嘛,嗯……毕竟是个男的,对于经营青楼的家业,肯定也有不同于我的痛苦。

不,我们兄妹没有谈论过这个话题。但是,哥哥和我都难免受到影响。

如同樱子的日记中所说,哥哥想成为老师。但至亲是青楼的经营者,不可能做到的吧。其实父亲年轻的时候,也有相同的想法,而且还定下了目标,最后只得含泪放弃,这让我深切地体会到经营青楼是何等的罪孽深重。

我吗?我十九岁就嫁人了。家里人觉得我是青楼之女,绝非良家,还是早点嫁人的好。母亲强硬地帮我决定了婚事。对方是餐馆的三男,说他将来会自己开店,我以后就是餐馆的老板娘。

嗯,是的,对方知道我家的生意,是在知情的情况下娶我进门的,可是婚后我不仅受到公婆的轻视,就连他家的亲戚都在背后指指点点,信口开河地妄议我的家业、出身、环境什么的,所以一年之后我就离婚回了娘家。

果敢的性格果然是遗传自母亲吧。

所以——嗯,总算说到关键了。我对于金瓶梅楼是有感情的。因此,母亲提出要停业的时候,我才会表示想要继承。当时我离婚已经两年,年满二十二岁了,这大概也推动了我的决断吧。

母亲非常开心,比我嫁人的时候更为喜悦,当场就拍板决定好了今后的所有安排。

哥哥大学毕业之后没有就业,而是选择去给家庭富裕的子弟做家教。他从小就体弱多病,征兵体检结果为二乙等,不需要服兵役。取得甲等资格的男子,为国家奉献生命是社会风潮。哥哥当时的处境可想而知……

母亲却很开心,直说哥哥幸运。她委任哥哥“监督”职责,处理金瓶梅楼的一切对外事务。这个头衔也是借鉴了吉原吧。

意外的是,对于母亲单方面的决定,哥哥居然爽快地答应了。受到家业拖累无法当上教师的哥哥,比我对金瓶梅楼的感情更为复杂。所以,我觉得非常不可思议。

话说回来,多亏了哥哥的协助,继承了金瓶梅楼的我,才能集中力量处理内务。若是没有哥哥相助,没有任何经验的老板娘很难做到内外兼顾。

如此一来,我住进了本馆的内室,“监督”哥哥则在别馆一层办公,各自安排好工作的场地,我们继续经营起了青楼生意。

当然,仅有我们两人怎么可能撑得起青楼?表面上已经隐退的母亲,仍在幕后辅佐我们,加上喜久代也帮了大忙。受到经验丰富的两位老手的指导,我和哥哥才能勉强胜任“老板娘”和“监督”的工作。

别邸的父亲听到我的决定,似乎极其惊讶,不过,他既没反对也没赞成。

“老板娘换代的话,楼的名字也该起一个新的。”

说着,他便从砚盒里取出砚台,开始缓缓地磨墨。金瓶梅楼似乎也是在母亲接手之际,由父亲命名的。

老师您肯定知道,不必过多解释。金瓶梅楼的名字取自于中国古代四大奇书之一的《金瓶梅》。这部作品围绕着富豪西门庆与他的六位夫人,还有其他女性展开的妖艳故事,想到书的内容,名字取得也是颇为巧妙。我想这次他也会取一个非常合适的名字,怀着给自己孩子取名的心情决定新的楼名。

但是,父亲为何总是拘泥于四大奇书[四大奇书是指中国自元朝到明朝四部长篇小说的统称。四大奇书是《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金瓶梅》。不过,中国在清朝中叶以后,以《红楼梦》替换《金瓶梅》,称为四大名著]。说到这四本书,貌似也有很多说法。总之,父亲打算先排除《金瓶梅》,然后从《水浒传》《三国演义》《西游记》和《聊斋志异》里面找出一个新的名称。可是,它们都不适合做青楼的名字。而且,当时处于侵华战争期间,取一个中国作品的名字,搞不好会被当局盯上。

父亲却很固执,无论如何都要把书名穿插进去,于是挥墨而就“梅游记楼”四个字。他将《西游记》的“西”字拿掉,换上了“梅”字。

“优子,你知道吗?《金瓶梅》指的是西门庆的相好潘金莲、李瓶儿、庞春梅,从她们三个人的名字里,各取一个字构成了这本著作的名字。”

我点点头,父亲戏谑地笑着继续说道:

“还有啊,其实‘金’是指‘金钱’,‘瓶’是指‘酒’,而‘梅’则指‘色’。所以,作为青楼的名字,再适合不过了。”

父亲从来不干涉店内事务,只有给花魁命名这件事上另当别论。绯樱、浮牡丹、月影、通小町、雏云、红千鸟、福寿等名字,都是父亲取的,全部来自梅花品种。想到“梅”字的隐喻,风雅致趣。因此,他才会保留“梅”字,同《西游记》进行组合。当然说是黔驴技穷也行,我还是很佩服他的。

梅游记楼——

由我担任老板娘的楼名,就这么决定了,真的很不可思议。更换楼名、母亲隐退,以及就任老板娘的所有事,就这样毫无波澜地推动起来。如果继续沿用“金瓶梅楼”这个名字,感觉不会有新的进展,然而随着新的名字诞生,原本停滞的一切全都焕然一新,当时我就是这样的感觉。

起名果然是门学问呢。因此,悔不该轻率地给新来的染子命名为“第二代绯樱”。

这个后边会提到的,巫妓雏云曾说过如下的话:

“继承绯樱这个名字,原本附在绯樱身上的不祥之物,也会传给第二代……”

然而,染子刚踏进梅游记楼,就发生了令人毛骨悚然的事。当时跟她在一起的我,也不免被吓得直打寒颤。

我本来要说第二代绯樱的事,却绕了这么大一圈……

谢谢您,承蒙老师聆听,您这么说我就放心了。不过,要向局外人说明花街那些事,可是会没完没了。咱们就从染子小姐说起吧,随时补充。

梅游记楼开张期间,有很多的事需要筹备。看起来只是换个名字、老板娘更替而已,但也并非如此。无论内外,要处理的问题都堆积如山。

其中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寻觅新的花魁。如今不同以往,从新人开始培育,过个几年才能接客的做法已经落伍,不如直接找一个能尽快开工的花魁。虽然有母亲和喜久代辅佐,但我还没有调教新人女孩的能力。

再说……根据当时的国家规定,年满十八岁才能接客。因此在吉原,未满十八岁的少女都是“下新”,负责打杂。但是,说来丢人,金瓶梅楼……不,整个桃苑花街,无论哪家青楼,花魁都是十五六岁就业。因此不管别人怎样,在梅游记楼,我要彻底废除这样的违法行为。

还有,当时日本面临的形势,也逼得花街不得不这么做。商店里的物资迅速减少,味噌、酱油、煤炭和火柴等都改为凭票制,就连大米也在统一分配额度。青楼的大家都没有养闲人的余力。不过花街受到军队的优待,比起普通家庭已经好上太多。尽管如此,母亲和喜久代都认为要招到能很快工作的花魁,这点我也感同身受。

从中介狭川先生那里收到了好几个人的资料,其中就有糸衫染子。从照片上看她容貌上佳,二十三岁的年纪,曾是大店家少奶奶的经历,几乎挑不出任何毛病。

这份资料包含了本人的照片和户籍抄本,还有经历、家族关系与目前状况。如果对方是未成年人,那么还要在这份资料中加入父母的承诺书。如果在吉原的话,他们会认真地询问当地警察,调查资料中记录的内容是否属实,桃苑花街当然不会大费周章。只要确认父母的承诺书,搞清户籍抄本是不是伪造的,就没有其他的事了。像染子那样的成年人,经过她本人同意进入花街的,更是万无一失。

顺便说句,狭川先生是母亲和喜久代非常信赖的中介。狭川先生的眼力非常出众,能够看穿卖身姑娘是否隐瞒恶疾。比如梦游症、癫痫病、偷盗癖,还有夜尿症等。但他对于这些少女和女性也不会视而不见,而是积极地寻找她们与青楼之间的解决方法,所以取得了双方的信赖。另外,他有中介人员很少有的谦虚品格,即便是去规模很小的青楼,他也会避开正门,从厨房后门或者内玄关进来。若是他介绍的人,肯定没有问题,让人非常放心。

话说我会想起樱子,并不是因为看到了染子的照片。在樱子出嫁的一年半以前,我们就没再见过面,况且她已经嫁出去五年有余,我已经记不清她的长相。不过我记得很清楚她嫁给了××县和服家的少爷。然后,我发现染子的资料中,夫家写着××地方的和服批发商糸衫家。脑中自然想到了樱子,怀念的思绪泛起心头,忍不住地脱口而出她的名字。当然,招致了什么样的后果当时还不知道。

“樱子……绯樱吗?”

喜久代起初莫名其妙地盯着我。我给她看了染子的资料,又解释了一番。

“哦啊!虽然地方不一样。夫家做的生意是一样的。”

她恍然大悟,又再度自信地端详起照片。

染子的娘家是某偏远村落的贫困农家,因缘际会下嫁给了××地方的和服批发商——糸衫家长男。但是,嫁过去的一年后,夫家生意就一落千丈。而她的娘家也从夫家借去大量金钱。长此以往,两家会玉石俱焚。而且,如果她没有嫁到夫家,可能早就沦落花街。因此,染子觉得现在卖身去帮助两家还为时未晚。以上内容,被轻描淡写地记录在履历资料中。

这并不是草率的决定,而是做好了觉悟。看到写在最后的文字,我对仅比我大一岁的染子,有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感。

后来我才注意到,其实说出樱子名号的时候,我无意识中将自己与染子小姐重叠在了一起。青楼的女儿和贫农的女儿,分别嫁给了餐馆与和服商,结果一位从夫家逃走,另一位则是卖身救助两家人。我们两人走过的路截然不同,却让我不禁产生了某种特殊的感情。

因此,我决定见见她再说。

“叫作染子的这个人,没准是宝藏呢。”

送走中介狭川先生以后,喜久代在内室中说出了这句话,我就像自己受到称赞一般。

话说回来,无论她本人下定多大的决心,也不一定可以成为花魁。反而可能因为投入过度,导致悲惨的结果。不过,独具慧眼的喜久代只看照片和资料就认定是宝藏,再也没有比这更靠谱的。

但很快我就意识到了,她是基于鸨母的立场上做出的冷酷判断。

“喜久代觉得染子能行,是吗?”

“是,嗯,没错。”

喜久代不知为何有点心不在焉地回应。

“不只是因为她们的夫家做的生意相同,从某种角度来说,你不觉得她和绯樱有点相似?”

喜久代指着照片,多次向我寻求意见。

“怎么样?你和绯樱一起读过书吧。你对她的印象应该跟我们不一样。”

“都过去那么久了。再说,染子虽然也长着一张可爱的娃娃脸,不过,绯樱更加稚气一点。”

“是的,说得也是。”

姑且是得到了喜久代的认同。

“那个涉世不深的绯樱,嫁入商家以后是不是就会像染子这样呢?这么想来,照片上的容貌就差不多了吧?”

“嗯……说得也是。”

喜久代说得有理,我也不能否定。但我还是不知道喜久代想说什么。

“小姐也……啊,不,老板娘产生联想也很正常。”

说完,喜久代忽然切换回鸨母的表情,继续说道:

“我的意思是说绯樱以前的客人,会不会把染子误认为是已经出嫁的她又回来了?”

这话让我着实一惊。

“什……什么意思?”

“可以这么包装一下染子来吸引客人嘛。”

“可……可是……这种谎言……”

“不是你想得那样,那种谎言一下子就会被拆穿。”

喜久代满脸得意的笑容,缓缓地说出计划。

“让染子成为第二代绯樱。”

“啊……”

我还是没能明白,喜久代指着照片向我解释:

“这女人就算正常接客,也能做得很不错。但是,既然有料,没有不用的理由啊。”

“料……”

“是啊,夫家的生意一样,容貌相似。夫家的事是真的,至于是否像绯樱,那就交给客人自行判断。简单来讲,能够这样宣传就行。虽说是好几年前的事,桃源楼的红牌花魁赎身走了,他们就找来一个未经世事的女孩,让她承袭了第二代,结果大获成功。”

我终于明白了,但还是认为她的提议太荒唐了。

“年龄虚报两岁就完事了。”

“第二代绯樱,怎么可能……”

“绝对会引起轰动的。”

“对初代绯樱来说,是不是不太吉利?”

“那孩子在××县呢,怎么会知道呢?”

“但是,都是做和服生意的。要是传出什么流言……”

“往哪里传?糸衫家的媳妇沦落花街,他们藏着掖着还来不及呢。因此,就算同样是和服行业的,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说虽如此,真的就可以这么做吗?”

喜久代察觉到我的口气略有责备的意思,眼光也变得锐利起来。

“恕我直言,像您这样年轻又没经验的老板娘,很容易被轻视。即便周作少爷负责外务,管事的老板娘可是优子小姐。而且,周作少爷对于花街的事务,也是一个外行。不过,少爷是个男人,比起抛头露面的老板娘,受到的压力要小很多。虽然也还是相当的辛苦。”

喜久代说中了我最担心的问题。

“说到轻视,不仅仅是外务。梅游记楼也是一样。就说那些有经验的花魁吧,她们该用什么态度对待前老板娘的女儿?以后怎么打交道?如今仍是捉摸不定。当然她们也不至于表面上跟你对着干。但也许在什么时候,可能就会跳出来戳你的脊梁骨。”

眼神锐利的喜久代说到这里,缓了一下。

“老板娘现在还没有建立起威信,其实对于双方来说都很麻烦。老板娘还是该趁现在抓住机会树立权威,比如做出能增加我们楼收益的措施。”

“推出第二代绯樱吗?”

“我想让她搬进别馆三层。”

感觉胸口紧了一下。这个时候的我,还不知道金瓶梅楼发生的那些怪奇事件的全貌。不过通小町跳楼自杀和月影的意外事故,我还是有所耳闻的。

“但是,那个染子会同意吗?”

当然,她还没有决定要不要来我们这里,即使她到梅游记楼工作了,也有可能拒绝承袭第二代的花名。

我说出来自己的担心,只见喜久代笑了。

“要是如此,那就再想办法吧。”

换作母亲也会这样做的吧。我强烈地感觉到了在青楼环境下生存的女性们,到底有多么的坚强。

啊,竟然沉浸在感伤中了,不好意思。

染子最终决定到我们楼工作。起初是因为中介狭川先生没说清楚,让她面有难色,她说自己其实并不想来桃苑花街。但她得知自己会承袭第二代绯樱,反而有点跃跃欲试,果然她们还是有缘分吧。

喜久代在听过之后,露出了钦佩之意。

“不愧是大户人家的少奶奶。就算行业不同,生意的门路都是相通的。”

虽然嘴上没说,但喜久代一定认为染子可以教我许多东西。但我没有生气。比起老板娘的立场,我更想亲近一下染子。

通过中介狭川先生,梅游记楼买下了染子。写在字据上的金额相当可观,不仅仅是因为我对染子的期待,也有支持她的心情。喜久代自然是不愿意,我不得已拿出老板娘的权限决定下来。

听说她的卖身钱全部经由狭川先生之手送至夫家。此时我才体会到了自己继承的家业到底有多残酷。那时还没熟悉花街的工作,每天都患得患失。

送给中介狭川先生的鱿鱼干——在花街上记为“守留女”,我跟喜久代商量之后,决定给他四条。这是花街历来的规矩。数量越多就表示老板越满意中介的姑娘。通常会给三条左右,很少有给五条的。若是染子的话,我想是不是能给五条?喜久代坚持给四条,我也没有反对。

要说为什么写成“守留女”,大概是指“长期留在花街上守护花街”的意思吧。世人逢喜事之时,都会用鱿鱼干作为贺礼,花街上有新的女孩进来,对青楼而言也是喜事吧?

我还听过一种说法。该说是恶毒还是讥讽呢?说在青楼做得久了,女人味就会流失殆尽,最后就像鱿鱼干那样。

是的,立场不同看法也就不同。

狭川先生与喜久代的谈话还没结束,我就先带着染子去房间,给她安排了本馆二层最里面的房间。

走出内室,从正面楼梯走上二层,沿着走廊向里面走的时候,我被女佣安美叫住了。她说有事情找我,之前一直在等中介离开,见我和染子要上二层,赶紧从厨房追了上来。

谈论完菜单的事以后,安美与我在楼梯上道别,我回过头望向走廊的前方。

“啊!那边不能走哦。”

眼见染子正要拐向连廊转角,不自禁地叫住了她。

这条曾经连通本馆和别馆二层的走廊,几年前不知为何给堵上了,无法通行。虽然我决定在梅游记楼开业时再次打通,可是现在还没有通。我本来想告诉她这件事。

嗯,是的。那个时候,我还没读过樱子的日记,所以并不知道走廊为何会禁止通行。因此我叫住染子,也是极其自然的事情。

但是——

“啊……”

转过头来的染子惊呼一声,显得非常吃惊,脸色都发白了。

“啊?不能走?”

“是的,这条走廊堵上了,过不去的。”

“可……可是……”

说到一半,她就戛然而止。

“怎么了?”

我向她走近,发现染子的身体在不停地颤抖。

“到底怎么了?”

我继续追问,她像是很在意背后的样子。

“可是……”

又只是说了开头,她还在关注着背后,惶惶不安的样子。

“怎么了?有什么东西吗?”

我望向染子的身后,什么也没有啊。只有向内延伸的走廊,以及通往连廊的转角。

她的样子非比寻常。我们谈话之间,她已经返回到了走廊,站在我的身旁。

“到底怎么回事?能不能好好解释清楚?”

再次向她发问,而她只是回以怀疑的眼神,似乎觉得我有什么隐瞒着她。无可奈何,我也只能回视她。过了一会儿,她轻声细语地开口道:

“……我看到了。”

“看到什么?”

“有人从那个转角走过去……”

顺着染子的视线前方,正是连廊的转角。还没反应过来,身上就已经打起寒颤。

“什么样的人啊?”

“背影,只是一晃而过……”

她的口吻好像知道什么一样。

“女人吗?”

“……像是。”

“穿什么衣服?”

“没看清……”

“感觉像什么?”

刹那的踌躇之后,染子开口说道:

“……花魁。”

我们两人走上二层的时候,已是日落时分。因为那天正值三月下旬的阴天,外面已经开始变得昏暗起来,但还不至于看不清屋里的人穿的衣物颜色和花纹。而且,染子的夫家就是和服批发商,她只需扫过一眼就能形容出来。

当时那个时段,梅游记楼的花魁全都挤在一层的化妆室,正忙着梳妆打扮,不太可能有人这么快就整装完毕。而且,无论是谁也不会去走不通的连廊。

“那个人穿着花魁的衣服吗?”

染子貌似没有自信,歪着头在思考。

“还是只穿着长衬衣服?”

她依然歪着头,没有自信地答道:

“我应该清楚地看到了……”

“但是我们楼的所有花魁都在化妆室啊。”

染子瞪大了眼睛。

“化妆室在一层吗?”

“差不多就在下面。”

她直勾勾地盯着地板。

“你先待在这里。”

说着,我慢慢地挪向连廊转角,当时非常惊恐不安,但是又不能表现出来。

只能暗自给自己打气——我可是这家店的老板娘,鼓起勇气,竭尽全力地迈开步子向前。

到了转角处,战战兢兢地向连廊窥视。就在连廊的正中位置竖着一块木板门,还被两根细长的木板钉上了“×”印记,完全被封住了。连廊左右有采光的窗户,也不是一片漆黑。所以,别说花魁,根本什么都没有。

“啊!”

从背后传来吸气的声音,我吓得转过身去,眼前是染子的那张苍白的脸。

“怎么了?”

“那个……怎么可能……”

她紧紧地凝视着封住连廊上的木板。

“走不通吗?”

“嗯,最近打算请工匠过来,拆了木板。”

“那……那么,刚才那个人……”

竟然穿过了无法通行的连廊。

“那个人在转弯之前,你见她经过走廊了吗?”

“老板娘被叫住的时候,我也回过头来。你们开始讨论菜单,我就又转了回去,然后就见有人转过去了……因为只有背影,就忍不住跟了上去……”

“那个人是正要转过去吗?”

“……是的。”

染子点头,脸上隐隐露出还好没有跟着过去的样子。

也就是说,那个疑似花魁的人物,不是比我们先到的,也不是从走廊的最深处走来的。如果从那里过来,我一定会注意到。那么,就是几秒前从连廊附近的某个房间里出来的。

但是,那个人在本馆二层的房间干什么?

花魁应该都在一层的化妆室,那个人到底是谁?

进入无法通过的连廊之后,那个人又消失去了哪里?

脑中瞬间浮现出三大疑问。就在我还没有展开思考之前,突然感觉有只冰冷的手触碰到了我的颈项,一股恶寒从背后传来……

等我反应过来,我与染子两个人面面相觑。即使她没有说,我也清楚她感受到了同样的疑问和恐怖。

已经忍耐不下去了,我下定决心走进连廊,动作迅速地打开窗户,俯视窗外。不过,正下方只有隔开本馆和别馆的围墙顶部,没有任何可以借力爬下去的支撑物。如果是猫的话,可以跳到围墙上面进行移动,但是人肯定做不到。何况还是花魁……

短暂的沉默在两人之间流逝。

“大概是我看错了吧。”

染子撤回前言,让我有点吃惊。

“可是……你说有个花魁转过去了,是吧?”

“呃,不,怎么说呢,我也不能肯定是不是花魁。”

“那你确实看到有人转过来了吧?”

“……我觉得是,但也有可能是看错了。”

她为何如今突然改口,我很奇怪。

“这里除了我们以外,没有任何人,怎么可能看错?”

“……很奇怪呢。”

“这也太……”

“……对不起,我可能是有点累了。”

谈话之间,我明白了她的顾虑。她今天是第一次造访,协商契约才刚谈妥,即将展开新的生活。染子是怕被奇怪的传言缠上吧。所以,虽说为时已晚,纵然牵强附会,她也坚持要说自己看错了。

察觉到了她的想法,我也就顺水推舟地不再过问。

“嗯,是的。看错的话,就没什么事了。”

我故意提高声音说道,然后带她去房间的途中,我们两人约好绝对不要告诉别人。

奇怪的是明明我们守口如瓶,染子遇到的可怕体验还是在梅游记楼中传开了。

染子在正式接客之前,喜久代对她严格地训练了十天,让她能够快点熟悉店内的生活起居和工作。

原本新人最少也需要一个月以上的训练才能开工。不过,梅游记楼开张在即,要尽快打出“第二代绯樱”的招牌,没有多余的时间。当然喜久代还有备选方案,如果染子没能受到客人的欢迎,她还有其他手段。幸好染子学得很快,就连喜久代都认为染子是她漫长的鸨母生涯中最聪明的一个,甚至创造了最快的接客记录。

“不愧是大户人家的少奶奶。虽然境遇差别很大,但我教她的东西很快就能学会。这孩子可是聪明得很。”

平日尖酸刻薄的喜久代竟然也会赞不绝口。

“但是啊……像这样什么都难不倒她,反而让我有点担心她会不会遭到其他人的嫉妒,受到欺负。”

喜久代甚至还说过这样的话,让我非常惊讶。随着她的年龄增长,性情也变得圆润了吗?还是说染子的才能就是那么突出?可能这两方面的因素都有吧。

“老板娘,这样提拔新人染子肯定会招致其他花魁的不满,还是未雨绸缪比较好。”

即便没有喜久代的提醒,我也早就有所担心。染子只是初入青楼的新人,仅仅十天就住进了别馆三层。以承继第二代绯樱之名大肆宣传,如此破格的待遇,即便再怎么解释,哪个打拼多年的花魁能接受?就算想出什么临时的应对之策也没太大的作用。

没错,染子入住了梅游记楼的贵宾室。在她见习期还未过半时,喜久代就决定全力推广她。起初她还在观望,不过很快就信誓旦旦地打包票说绝对没问题。

为了平息其他花魁的不满,我对店内的收支做了一次改革。虽然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举措,但是对花魁有着显而易见的影响,这次改革方案的发布也是为了减少大家对染子的关注。

即便如此,那阵子还是忙得热火朝天。梅游记楼开店之际,对外折冲全权交由哥哥周作负责,内务也有母亲和喜久代全力支持,但老板娘终归是我。店内大小事务都要我亲力亲为,那时候可是非常困难的。没有任何经验的二十二岁女子,握着至关重要的决策权。不,年轻就是潜力,我除了年轻也没其他优势,所以才能历尽艰辛渡过难关。那时的我可以说是倾尽一切。

尽管是那样的繁忙,有件事始终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却让我莫名地耿耿于怀。说起来也是因为这事,让我怀疑起染子是不是具有某种异能?

当时我带着染子在参观别馆三层。那间屋子就要成为她生活起居和工作的房间,突然让人家住进去可能比较唐突,不如让她事先熟悉一下环境。

但是,我们从本馆二层迈进连廊的时候,放置在中央位置的木板已经全部撤掉。就在接近连廊的时候,她变得不对劲起来。我以为她是联想到了上次的事件。不过,穿过连廊进入别馆以后,她的态度依然怪异。染子好像非常在意背后,频频地转过头去张望。

“怎么了?”

即使我这么问她,她也只是回答:

“没……没什么……”

她眼神慌张地回视前方,连忙摇头。但是过了一会儿,她又在意起背后的情况。染子好像害怕背后有什么东西会跟过来……

从别馆二层的走廊往店面方向走去,登上通往三楼的阶梯,染子的样子越发怪异。从进楼的那天起,她无论碰到什么事情都会从容应对,而这时候的她完全像变了个人。要是放到初次见面的时候,我一定会拒绝她,请中介先生带走她。她的反应就是如此夸张。

“哪里不舒服吗?”

我停下上楼的脚步问她。

“没什么……”

她只是有气无力地摇着头,保持沉默。

自告奋勇承接青楼以来,算上这次,我只去过三次别馆三层。我第一次进入那个房间的时候,一个人还挺害怕的……

不过,什么都没有发生。虽然没事,但那个房间的氛围叫人不舒服,像是笼罩着某种不祥的气息。也许只是通小町和月影事件造成的心理压力吧。

诱使花魁跳楼的房间……

站在那扇发生事件的窗前,脑中浮现出不吉利的语句。窗框上还写着“南无阿弥陀佛”。我吓得赶紧就往外面的楼梯上跑。所以第二次去我就叫上了喜久代。

如今,初次造访这个房间的颤栗感再次涌上心头。我猜想染子是否也有相似的感觉?眼下即将进入的房间,曾经发生过两次花魁跳楼事故,我当然很清楚。染子她大概不知道吧。即便姐妹们告诉她,怕是也要在她住进这间贵宾室以后吧。欺负新人的话,说些灵异的事吓她更有效果。

我害怕是情理之中的事。但染子不一样啊,而且,她走进三层的房间之前,靠近本馆和别馆的二层通道时,她就已经是非常害怕的样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在我困惑不解之际,有什么在脑中一闪而过。

难道这位染子与雏云的体质相似。

是的,没错。最早提出金瓶梅楼的别馆三层很恐怖的,正是那位巫妓。关于雏云口中的风闻,我早就有所耳闻。不过,我也是从哥哥周作那里听来的,就当作是花街上常有的怪谈吧。现在怎么可能当真?想到这里心里涌上了一股厌恶感。事到如今,也不能带着她掉头回去吧。

我无奈地登上三层,经过走廊,拉开房间的纸门。瞬间,我发现染子似乎在拼命忍住想要闭上眼睛的冲动。

我不禁踌躇起来还要不要进入房间。

“怎……怎么样?”

我原地杵在纸门的外面,厚着脸皮开始介绍房间。

“这房间还不错吧?”

“……嗯。”

“虽然被称为贵宾室,也不是说极尽奢华。上代老板娘在装修时,比较倾向于令人安心的内饰氛围。”

“嗯……嗯……”

“不过家具可都是高级货。”

“这样啊……”

即使我的话也不多,染子仍然逐一附和我。不过,她到底有没有听进去,就不得而知了。我注意到她大致扫视室内之后,便不断地望向那扇临楼的窗户。顺便说下,我第二次来的时候,贴在窗框上的“南无阿弥陀佛”就已经被涂掉了。估计是喜久代做的。

那扇窗户除了有花魁跳下去,还有什么吸引力,能让染子一直盯着?

介绍完毕以后,我觉得她一定不想住在里面,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然后盘算着到时要让她说出理由。可是,人家没有拒绝入住,就这样过了一天又一天。

我不知道染子究竟感知到了什么,还是发现了什么?不过,无论如何我都要劝自己说没有事。就像前面所说,当时要处理的业务堆积如山。

终于,要迎来那一天了。金瓶梅楼时期的结束,梅游记楼时期正式开幕。染子作为第二代绯樱接客的日子近在眼前。

走出店面一看,比平时更加华丽的纸罩烛灯在屋檐下一字排开,写着“梅游记楼”四个大字的崭新招牌挂在楼上。其他青楼送来的礼花装点门面。格子窗里的花魁照片绽放着耀眼的魅力,瞬间就能吸引众人的视线。就像是诱蛾灯,引诱着宛如飞蛾的客人。就连身为女人的我,只是盯着妖艳闪耀的青楼,就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亢奋。

当天傍晚,在化妆室内整装完毕的花魁全部聚集到了神龛之前,我做了简短的致辞。除去仪式性的内容,我只有两点重要声明发表。

首先,外送餐馆的手续费和客人的打赏钱,原来通通归店里所有。从今往后,接待客人的花魁同样也有分成。另外,去医院看病的费用,本来是由花魁全额负担,今后我会考虑更恰当的方式。总之,梅游记楼的两条新措施,分别是增加花魁的分成,以及减少她们的负担。

关于这个改革方案,我找母亲和喜久代商量过,但是遭到两人强烈的反对。她们的理由是经营青楼远比想象中费钱,这样是无法经营下去的。其实我早有心理准备。于是,我把以前的账簿拿了出来,逐一作出反论。我甚至还给她们两人例举了具体数字,结论是账簿上体现出的较多盈余,返还一部分给花魁完全没有问题。

长期经营青楼的母亲当场就验算出了我的结果。但是直到最后,她都没有赞成。

喜久代则是旁敲侧击。

“要是惯坏了花魁就麻烦了。她们慢慢地就会得意忘形。严厉一些其实是对她们自己好。”

喜久代的经验之谈,大致上不会有错,我也相信她说的话没有错。

我身为青楼老板娘的女儿,不愁吃穿地活了二十二年。富足的生活却源自压榨花魁的血汗,她们用血汗赚来的钱养大了我,从我认清家业的那一刻,就在内心的深处想着什么时候才能报恩。所以,当我提出继承青楼的时候,最先考虑的就是花魁们的待遇。

母亲也许理解了我的决意。

“既然你是老板娘,无论如何都要将青楼经营下去。”

说完这句她便不再说什么。

“果然是母女啊。”

喜久代貌似有点佩服地低声念叨,苦笑起来。与母亲相比,我还是经验尚浅的老板娘。不过,只要保持着坚持到底的那股顽固劲儿,谁会说我们不像?

“话说回来,如果没有这种志气,可是做不了青楼老板娘的。”

在喜久代鞭策般地激励下,改革措施定了下来。母亲认为既然她已经隐退,由我决定就好。而喜久代虽然提出忠告,但她也认为还是交给新任老板娘全权处理为好。

这项改革公布以后,花魁欢呼雀跃,甚至爆发出声势浩大的欢呼声。

“比起前代老板娘,简直是天壤之别。”

“乌鸦窝里出凤凰了。”

“这样的话就要更努力了。”

叽叽喳喳的声音从各处传来。

“哼,收买人心吗?”

虽然也有负面的声音,也不过只是少数,基本上所有人都为这项改革欣喜。

我不失时机地又发表了承袭第二代绯樱的事。刚说出口就听到了不满的声音,不过,比我预想得要少很多,可以忽略不计。我的权宜之计成功了吧。

染子转眼间就成了人气很高的花魁。如同喜久代的预期一样,她赚到的钱完全不辜负三层贵宾室的规格。

她会受到士兵的欢迎,主要还是豪商家的少奶奶为了还债不惜卖身花街的设定的功劳。当然,其中也有客人的共同癖好的原因,比起那些技术出众的青楼女,这个人妻出身的普通女性更具吸引力。

但是,境遇相近的人妻,又何止染子一人?家庭支柱的丈夫被征召入伍,留下女人照顾夫家公婆和孩子,只能依靠女人维持生计的家庭,当时究竟有多少?然而谎称去朋友开的军工厂里赚钱,实则在花街上卖身的女性又有多少?

那些花魁面对士兵,根本不会主动寻欢,甚至连寒暄的招呼都不打,只是僵硬地躺在那里。逛惯了花街的老兵会觉得新鲜。但是尽管如此,仍是远远达不到染子受欢迎的程度。毕竟能够配上梅游记楼别馆三层的花魁,一定还有什么更加特别的东西,很多客人都是意欲探求而来。

染子表现出的未经世故,一言一行中的羞耻感,招待客人时的热情,这些矛盾形成的鲜明反差才是她受欢迎的真正理由。

“她在不经意间表现出了商家交流时的状态吧。”

喜久代是这样说的,染子成为摇钱树指日可待。

不过,令人困扰的是由于染子比预想中要火,招来了姐妹的羡慕和嫉妒。虽然喜久代已经严密监视众人,但过于偏袒染子反而激化了矛盾,这是非常棘手的难题。

不过染子似乎自己搞定了这个难题。无论是富商的客人、花街的士兵,还是嫉妒自己的姐妹,对染子来说没有区别。八面玲珑说的就是她这样的人吧。

没有听染子说过别馆三层的怪事。即便是有,因为忙碌可能也无暇顾及。

但是,她做了一件很奇妙的事。每到傍晚,不管太阳是否还高悬空中,她都会早早地将窗帘拉上,而且只拉那扇临楼的窗户的窗帘。其他的窗帘在夜幕降临之后才拉上,唯独西侧这扇,夕阳西下之前,绝对拉得严严实实。

消息最初是从士兵们那里听来的,然后传到了花魁们的耳朵里,不久之后就传遍了店里。貌似我是最后一个才知道的,还是女佣雪江暗地里告诉我的。

“老板娘,您知道吗?”

她在一层的走廊上突然发问,我也是满脸疑惑。然后,她跟我说了染子的秘密。过了一段时间,我还在想为什么是雪江来告诉我,当时只是觉得不可思议。

我回到内室就传唤来了喜久代。

“喜久代,关于染子那个古怪的习惯,你知道吧。”

听了这话,她罕见地顿了一下。

“……哦,好像是有这事。不过,都是传言而已。”

“有的花魁可不认为是传言,到底是什么意思?”

见我不依不饶地追问,喜久代认真地否定起来。

“雏云说的吗?这个巫妓嘴里的话,您可不能相信啊。”

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儿。店内无论发生什么,哪怕是再小的事情,老板娘都要掌握,喜久代也是这样说的。但关于窗帘的事情却是另当别论。身为鸨母,她肯定知道客人之间的传闻。更何况在花魁们之间也都传开了,那个时候,在全员都已知晓的情况下,身为老板娘的我更应该知道才是。

她在故意对我隐瞒。

我只能这么认为。可是喜久代为何要这么做?转念一想,我差点就喊出了声。

她是不是知道别馆三层怪谈的详细内容?

但是出于某种理由,她又不想让别人知道。

金瓶梅楼资格最老的人,不用说便是喜久代。若是店里隐藏着什么秘密,她不可能不知情。要说她比母亲还要清楚店里的情况,我也一点不惊讶。

眼下继续追问也不会有结果,我又不愿意轻易放弃。如果不是在连廊和别馆三层亲眼目睹染子眼神的奇怪反应,我也不会拘泥于这件事。既然她的目光里流露出来恐惧,我也不能置之不理。作为梅游记楼的老板娘,不,出于个人意愿,我也很想知道自己所继承的这家青楼,到底藏着怎样的秘密。

我也想过直接去问染子本人,不过,估计她也不清楚发生了什么,问了也是白问。她只是感知到了某些不好的东西,却不知道前因后果。如果我冒失地打草惊蛇,只会增加她的恐惧,还很有可能让她产生换房间的想法。作为老板娘可不能冒险。

我就等着医院的例行体检日。喜久代陪伴其他花魁出门,我抓到了与雏云独处的机会,然后将这位巫妓请进了内室。

“雏云,你听说过第二代绯樱傍晚便会早早地拉上窗帘的事吗?”

因为时间紧迫,我就直奔主题。

“这么说来,大家最近都在谈论……”

“她为什么会这么做?你有什么想法吗?”

“您是在问我?”

出乎意料的迟钝反应,让我不知该如何追问下去。我认为只要在两个人独处的情况下,稍加试探,她就会滔滔不绝地说起来。没想到对方口风很紧,让我颇感为难。

“那么作为巫妓,你知道什么吗?”

“老板娘要是这么问……”

雏云也困惑起来,她闪烁不定的眼神不时地瞄向我,像是强忍着想跟我说什么,又不敢说的矛盾心情,令我费解。

“嬷嬷去医院了吗?”

“嗯,陪花魁们去进行每个月的例行体检了。”

面对突然提问的雏云,我也自然地回了一句。话音刚落,我意识到她好像是担心谈话内容会传入喜久代的耳朵里。

“喜久代一时半会儿回不来的。”

“哦……”

雏云虽在附和,能看出还在犹豫。

“也许你觉得是不值一提的小事。作为梅游记楼的老板娘,我有权利掌握一切。”

“哦……”

再次回应以后,雏云开始试探性地发问:

“嬷嬷什么都没说吗?”

“嗯,什么都没……起初还是雪江告诉我的。”

“现在大家都知道了。”

“看样子我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这句一出,雏云明显有了反应。她的表情告诉我再使把劲,她就会把我想知道的说出来。

“我下面要说的话,你可别对任何人讲。我都没跟喜久代说。”

只见雏云猛地探出身来。

“事实上——”

于是,我把染子在连廊和别馆三层的怪异举止,一点不漏地全盘说出。我觉得如果我开诚布公地先说清楚,雏云一定会回应我的。

“差不多所有人都知道那个第二代绯樱遇到过这样的事了。”

然而,雏云如此轻描淡写地说着,着实让我一惊。顺带一提,花魁称染子是第二代绯樱。

“为什么?你们听谁说的?”

“老板娘,这种事是藏不住的,自然而然就会传播开来。”

面对追问的我,雏云却是一种理所当然的口吻。

“那么,不提这事。她在贵宾室里做出的奇怪举动,再加上我刚才说的不正常反应。我担心其中是有什么隐情?”

“这也难怪。”

雏云没有反驳我的说法,我就不失时机地继续追问下去:

“无论什么事,只要你知道的,可以告诉我吗?”

“哎,既然老板娘这么说——”

雏云的表情还是没什么变化,然而她却滔滔不绝地讲述起发生在金瓶梅楼的各种令人颤栗的惊悚事件。

她曾经在那间贵宾室的正下方房间,目击过从窗外窥视室内,令人毛骨悚然的花魁脸。

其他花魁也说那间贵宾室正下方的房间十分阴冷。

以前有一位叫福寿的花魁,也在日落之前就要拉起那扇西面窗户的窗帘。

结局是福寿跳槽。

通小町从贵宾室的那扇窗户跳楼自尽。

初代绯樱差一点从同一扇窗户跳下。

月影在打掉“鬼孩子”之后,也是从那扇窗户纵身跳下,不过奇迹般地得救了。

有某些不知道正体的诡异之物从庭院里的暗小屋前往贵宾室。

听到一件接着一件的怪谈,内室的空气也变得越来越冷,我只觉得脊梁骨直冒寒气。

尤其是知道封堵本馆和别馆之间连廊的理由时,回忆起染子亲眼目睹的景象,我差点哆嗦成了一团。

不仅如此,原以为是放置杂物的庭院小屋,竟然是花魁怀上“地狱肚”之后堕胎的场所,更是犹如晴天霹雳一般。关于这事,无论是母亲还是喜久代,从没跟我提过半个字。

随着我的低语,雏云别过视线。

“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所以,前老板娘还有嬷嬷也觉得没有必要对您提起吧。”

很久以前吗?其实也就是几年前发生的事。我还以为自己对花街已经无所不知,此刻我才领悟到,我犯下了非常严重的错误。

但是,没有时间让我气馁。贵宾室该怎么处理?这个问题挡在我的眼前。

“求神祛灾,做场法事会不会好一点?”

我试着问她,雏云点点头却露出凝重的表情。

“倒是可以,但也不能突然就这么做。”

“为什么?”

“很快就会出现奇怪的流言。”

“但是,当时都发生了那么大的事,客人不还是络绎不绝吗?”

雏云猛地紧锁眉头,教诲般地说道:

“老板娘,这么说吧,青楼的客人喜欢凑热闹,跟在后面起哄的人居多。花魁逃跑、自杀、殉情、被杀……随便拿出一个就可以当成话题。比起赎身嫁人的喜事,越是煽情、猎奇的事件,越受欢迎。大家能够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还不是离不开前因后果。无论情节怎么凄惨,清楚全盘脉络之后,就会变成消遣娱乐。”

“娱乐吗?”

“要说这样的情况,可不只有花街如此。整个世间,只要事不关己,便可隔岸观火,把别人的悲剧当看喜剧消遣。”

虽然这话有一定的道理,但从情感上无法接受。不过,为了使谈话可以继续下去,我选择了沉默。

“要是哪个青楼没事突然请来神主或是和尚,在不知情的客人面前举行祛灾仪式,那就完了。因为客人们并不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他们就会随意地往糟糕的方向去想。而且,短时间内传言就会在整条花街上传播开来。闹到那个程度,无论如何解释理由,也不会有人相信,本楼风评则会一落千丈,再也无法翻身。”

“要是对外公布店里有东西,需要做法事呢?”

“哪家店会做此地无银三百两的事啊?”

“可是……”

“其实在跳楼事件发生之后,马上找人作法也就是了。结果错过了那个最佳时机。”

“能不能拜托你呢?”

“啊……”

面对我的突发奇想,雏云似乎吃了一惊。

“如果巫妓能够暗中作法,外面也就不会传出奇怪的传言了。”

我还在窃喜之际,雏云却表情阴沉地摇了摇头。

“……办不到。”

“为什么?”

“我没有这样的力量……虽然我可以预知某事,或是感知到奇怪的东西,但要我作法祛除恶物,实在没有办法。”

“那么,到底……”

该如何是好呢?后半句话我硬是没说出来。结果,雏云再次试探性地问我:

“那事之后,第二代绯樱没说什么吗?”

“没啊,没说什么……”

“没有看到,或是感知到什么吗?”

“至少她没跟我说过。”

“那就是一切正常。”

雏云断定的口吻让我十分惊讶。她接着说:

“她没对老板娘说什么,是因为没有遭遇新的怪事。”

“为什么是我?”

“我们店里,唯一能让第二代绯樱敞开心扉的,就只有老板娘您了。”

雏云今天说出的话总是出人意料。

“……是这样吗?”

“即使我不是巫妓,这点还是看得出来。她不是从十四五岁的新人培养成的花魁,无法进入姐妹们的圈子。目前而言,她已经算是八面玲珑,但还是无法被姐妹接受吧。”

“浮牡丹也是吗?”

“她会尽量避开的。浮牡丹以前也是大户人家出身,很像第二代绯樱的夫家。能够勾起过去回忆的人,还是保持一些距离得好。远离红千鸟再过正常不过,月影整天哭丧着脸,而我则会唤起她内心的恐惧……”

雏云逐一列举出花魁的名号,然后分析染子不抗拒接触的,只有涉世未深的新人。

“喜久代怎么样呢?”

“嬷嬷是鸨母,当然会照顾第二代绯樱。可是嬷嬷原来也是花魁出身,大店的前少奶奶通常接触不到。”

说到这里,雏云眨巴着眼睛,盯着我看。

“不过,老板娘虽说是前老板娘的女儿,其实也是没有经验的外行。所以第二代绯樱不会抗拒接触您。嬷嬷大概也是这么想的。”

我尝试努力地挖掘记忆,好像真如雏云所说。虽说交流的次数不多,不过染子跟我还比较聊得来。

“但是,窗帘的事……”

暂时相信了雏云的我,又想起了那件怪异的事,不由得精神一振。

“福寿曾见到过的窗外某物,染子可能也见到了,所以才会拉上窗帘的吧?”

“呃……”

雏云低声沉吟了好一会儿,接着说道:

“如同老板娘您察觉到的,第二代绯樱也许具有巫妓的体质。”

“你是说她感知到窗户那边有什么异常,才会在恐怖之物出现以前,迅速地拉上窗帘,是吗?”

“恐怕如您所说。不过,我认为她还不具备我那种程度的能力。”

认同我的说法之后,她又换成了那种不屑的态度,大概是巫妓自视甚高吧。

“只是……”

话锋一转,她转而露出一副担忧的表情。

“关于继承绯樱这个名字,曾经附身在那个绯樱身上的神秘不祥之物,也许会传到第二代绯樱身上去呢……”

“怎……怎么可能?”

“而且她还住在别馆三层的房间。老板娘,小心为上啊。”

“你的意思是染子有危险?”

不经意间,我说漏了第二代绯樱的真名。不过,雏云完全没有在意。

“如果,绯樱……初代绯樱没有被赎身,搬进那间贵宾室的话,恐怕早就随通小町而去了。”

“同样的事也会发生在染子身上?”

“也不是没有可能啊。但是相比初代绯樱,目前的她还处在刚刚踏进半步的阶段。所以,如果不再发生任何事情,第二代绯樱也没做什么多余的事,也许就会相安无事。”

“我明白了,我也会对染子提出一些忠告——”

“不,您最好不要刻意提起。她本人没有感知到什么异样,就这样静观其变最好。老板娘,您就别再……”

话说一半,雏云停了下来,做出了一个思考的动作。

“幽女……”

“啊?游女怎么了?”

“不是,在花街上玩乐的女人旧称“游女”,其实就是“青楼女”的另一种说法。而取幽灵的“幽”,加上“女”,写作“幽女”……我觉得店里被缠上的就是那种东西。”

雏云的眼神与其说是环视内室,不如说在扫视整座梅游记楼,实在是非常诡异。我甚至逐渐地能感觉到名为“幽女”的某物,正伫立在纸门外的走廊上,凝视我们,静静地偷听我们之间的对话。

“那么——”

我催促着她继续说下去,只见她一脸严肃地说:

“总之,老板娘万万不可刺激幽女,店内一切大小事务都要留意,但也不必做什么,当下顺其自然便可。不要去做多余的事,只要用心就不会有什么问题。”

“我会注意。”

我答应雏云的同时,也向自己许下坚定的誓言。然而数月之后,誓言就像薄纸片般被轻易地撕破了。

我心里想着要调查一下有关幽女的事情。

根据雏云的话进行推测,首先我觉得原因肯定出自庭院里的暗小屋。我知道询问喜久代会比较省事,但她一定会含糊其辞。问母亲也是一样。金瓶梅楼封印的黑暗记忆,恐怕就埋藏在那间小屋内……

不,莫非是更久远的事?金瓶梅楼的前身可以追溯到我祖母那代。听说从明治到大正时期,都是祖母经营的。不过更多的事就不知道了。毕竟祖母和母亲都没告诉过我。那么,在祖母经营的时期,莫非就已经埋下了“因缘”?

总地来说,除母亲和喜久代之外,店里资格最老的人也就是茶壶朝永和女佣安美了。但是,我不认为他们知道店里的秘密,就算他们知道,也绝不会轻易地说出口吧。母亲早就对他们下了封口令,即使面对我这个老板娘。不,他们对我更不能透露。

而且直接去问朝永或安美的举动,马上就会传到喜久代那里。对我唯一有利的是母亲和喜久代还不知道我现在的疑问。换句话说,我需要暗中调查,不要引起别人注意。

首先,我花了一点时间调查账房和内室的橱柜,以及整理柜、抽屉里的箱子。祖母和母亲对于店内的收支和账目都记录得清清楚楚,留下来好几册账簿。记录在册的财政支出,应该能看出不少线索。

啊?哦,民俗采访也是一样吗?毕竟经济活动对人类生活必不可少嘛。

但是调查工作迟迟无法推进,原因在于店里的生意忙到令人应接不暇。

到了一周的休息日,士兵们便会前仆后继地涌进花街。他们得到所属部队的外出许可后,提出入店申请,就握着避孕道具排起队。士兵们带来的避孕套,陆军命名为“突击一番”,海军则叫“铁兜”。与普通避孕套不同的地方不仅仅体现在名字上,此类避孕套的前端没有精液储精囊,用花街的话来说,称为“少爷”。

以前,年轻士兵之间突然染上梅毒,事态严重到惊扰了高层,于是就向战地派遣军医。调查之后,发现染上梅毒的多是处世未深的年轻人,他们不知如何使用避孕工具,说来也算是咎由自取。他们使用时没有给精液储精囊留有余地,而是将避孕套的前端部分硬生生地套上。结果,避孕套就会破裂,被带病的娼妓感染性病。为了防止此类事故发生,高层让工厂制作了“少爷”。从此以后,部队就只使用这一类的卫生避孕套。

哦哟,又扯远了。

情况就是这样,碰到他们的休息日,店里可是热闹非凡。就连平时负责泡茶的花魁,也因人手不足而大显身手。

“泡茶的花魁”是指没有客人点名而空闲的花魁。据说这个词来自于江户时期,太夫对奉行所[奉行所也叫奉行衙门。从镰仓时期开始,经历室町时期,直到江户时期的武士执政体系下,各种在编政务人员执行公务的官署]的服务。您知道啊?失敬!失敬!

对象是士兵们,非常不易。首先,只能收到平时一半的价格。当时所有花魁都认为这是在给国家奉献,毫无怨言,但从另一个侧面也反映出当时军队的权威之大。不过由于花钱少,所以时间也短,花魁的接客数暴增。结果比起平时,反而进账更多。因此,也有花魁专门在等这种机会,不停接客,店里忙得不可开交。

但是,也不能说没有困扰。对于经验老道的花魁也许是好事,不过,年轻的姑娘就有点无法承受。接待大量士兵的年轻花魁,事后肯定要去桃苑医院,我也想过让喜久代做些调整,但却非常难以拿捏……毕竟要是断了花魁的财路,势必会起冲突,所以当时相当困扰。

比起花魁们的辛劳,喜久代更是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警戒花魁与士兵之间产生感情。她对于普通客人也有同样的担心。花街上的女人与客人私奔,或者殉情什么的,无论如何都避免不了。所以,喜久代的担心也是理所当然,按她所言,士兵的危险性更高。

世人只要听到花魁或青楼女,已然形成玩弄男人骗取金钱的印象,认为是群性格险恶的女人。当然,这样的人肯定是有的,我不否认。然而,绝大多数花魁,即便到了半老徐娘的年龄,她们心中依然残留着纯真的感情。

当她们碰到了即将奔赴战场、也许不会活着归来的男人,有可能产生特别的感情。刚参军的士兵,面对军队严格艰辛的生活,应该会满腹牢骚而抱怨吧。他们可能脱口而出想念故乡、父母姐妹之类的话。如此一来,花魁从士兵那里萌生出了同病相怜的同理心,不是很自然的事吗?

事实上,我家店里就发生过。只是因为同乡,使用同种方言的理由,那个士兵就企图带着花魁逃跑或是殉情。虽然最后没能引发什么恶果,却让喜久代加强了戒备。

当时每片街区都有国防妇人会,组织名为“某某町国防妇人会”,她们从参加欢送出征士兵到迎接死者,都穿着白色围裙,手持小旗。花街上也有这样的组织。大家按顺序轮流参与,每家青楼需要派出三名花魁参与。

对于这些花魁组成的团体,花街外的良家妇人给她们取了诸如“花街食人会”“女郎街爱棒会”等侮辱性的外号。这些无谓的歧视对待,老师,您知道吗?

是啊,棒子历来就有那方面的意思。在我获悉这些歧视性的侮辱后,对于女性,不,对于人类的丑陋面目,感到十分的不快,甚至无比愤怒,她们根本不了解花魁。

此事屡次三番地发生以后,哪还有人愿意参加国防妇人会,青楼就被冲上了风口浪尖。因为是轮流制,就要派出规定的人数。要是人数不够或者没有人去,就会招来骂名,变得非常严重。但是,轮到哪家青楼的时候,那家店里的花魁准会以突然腹痛或其他疾病推辞,轮到谁谁就生病,着实让人头痛。

啊,我是说花魁对于士兵的心情,就像送至亲奔赴战场的母亲和姐姐,或是送别心爱之人那般。对年轻的士兵更是如此。而她们付出的感情也在精神层面上支撑着士兵。

“切不可战死沙场,我在这里等你。一定要活着回来。”

这些话拯救了多少士兵呢?当然,这话不仅仅是对某一个士兵说的,而是对几个人甚至几十个人都说了同样的话。

“女郎的真情,正方形的鸡蛋,有此两物,正月三十圆月出。”

这词出自《吉原雀》的长歌[长歌是和歌的一种。五音和七音反复交替,最后以两个七音结尾]。歌谣中提到花魁说的话没有真心诚意,大体上说得没错,不过,我相信与士兵的约定,一定是发自内心的。

呼……毕竟还是花街。要说“好玩”,有点不太恰当。不过在战时的青楼,流行着一些奇异的玩法。

就是花魁站着,士兵从花魁的双腿下面钻过去。是的,花魁不穿下衣,士兵在花魁胯下爬过来钻过去。要是身材矮小、腿短的花魁,就在两只脚下垫枕头,站在那个上面反正费点劲。据说这么做可以避开子弹,是从谁口中说出来的不得而知,只是当时在桃苑整条花街上甚是流行。

不仅是下级士兵,高阶官位的军官也会这么做。而且,其中还有些更特别的玩法。因此,这可以说是青楼独有的游戏之一。说到底就是给人壮胆。通过这种白痴一样的举动,缓解面对战争的恐惧心情。花魁就是配合他们忘记恐惧。

花魁的体毛作为护身符很受欢迎。士兵会把花魁的体毛随身携带。体毛稀疏的花魁最受欢迎。“无毛”也就是“不会受伤”[日语中无毛和不会受伤发音相近],取双关语之意。千人针不也是这么回事吗?只不过换成了花魁的体毛而已。

又说得岔题了。

异于传统青楼的状况,已成常态。因此,我完全无暇顾及调查过去的资料。而且,染子也没向我再提怪事。我每天都沉浸在忙碌之中,也没去管调查的事,任凭光阴流逝。

梅游记楼开业约三个月的时候,时值六月,那天异常闷热。我和喜久代被母亲找去,时过晌午,我们便一起到了别邸。父亲和哥哥都不在,母亲那边还有一个不曾认识的孕妇。

“她叫登和,我读女校时的朋友的女儿——”

母亲的这句说明,以及接下来说的话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令我大为吃惊。

就任青楼老板娘以来,不管是否出于本意,我经历了许多令我震惊的体验,就算碰到再怎么非比寻常的事,我都试着以花街的特殊性为由说服自己。但母亲说的却是名门望族的上流社会,有些让人难以置信。

登和肚子里所怀的不是丈夫的孩子。她的丈夫是帝国陆军士官,一年多以前已经远赴国外就任。

母亲明显是在绕弯,她有意不透露任何一个具体名字,语气平淡地说着。

喜久代面不改色,专心致志地听着。此事虽与我无关,我却显得狼狈不堪。我无法正面端视登和,却又忍不住窥视两眼,甚至不知道该往哪里看才好。

登和本人的表情也很怪异。她看上去并非无地自容,也不是破罐子破摔地满不在乎,而是强忍着抑制自己的情绪。

我之所以会诧异,是因为完全不理解要发生什么事情。我后来才明白过来,喜久代见到登和的瞬间,就已经猜到了母亲的企图。

但是,母亲马上就做出了说明。

“因为某些理由,我想让登和秘密地住在我们店里,直到平安生产。”

“啊?在梅游记楼……吗?”

“没错。”

“可……可是,为什么?”

我勉强地提出了质疑,因为我是梅游记楼的老板娘。

“我刚才已经说过理由了。”

但是,母亲却不为所动没有理睬。

“为了让登和安心地养胎,我们店里再合适不过。”

“那是当然。”

前面未发一声,但却了然于心的喜久代点着头,结束了这场谈话。

“你大可不必挂心,交给喜久代,绝对没有问题。”

母亲向登和说了这么一句话,就让喜久代领着她回店里去了。

“给您添麻烦了。”

登和在离开房间之前,向我深深地行了一礼,但她的态度显然表里不一。就像我们硬要照顾她似的,她迫不得已才勉强同意。

“到底是怎么回事?”

两人离开之后,我立刻追问母亲。

“为什么我们非要照顾那个人?”

“要说我与登和的母亲敏子,在女校时期也不是关系很要好的朋友。”

母亲的话前后矛盾了。我更是忙不迭地抗议起来。

“既然这样,为什么还要接纳关系一般的旧友的女儿?还有,她的母亲,那个敏子现在身在何处?”

“在你和喜久代过来之前,我请敏子回去了。”

“啊?这什么乱七八糟的——”

“我听了她的请求,便请她把登和交给我,也没必要让敏子继续丢人现眼吧。”

“丢脸……也是丢的她女儿的脸……”

母亲制止了我厉声爆发出来的声音。

“关系是不怎么近,不过话说回来,敏子没有嫌弃我们家是开青楼的,也没有任何歧视。她像是接触其他孩子一样,同我交流。”

我能想象母亲当时有多么的开心。因此,听完母亲这番言论,我什么也说不出口了。

“即使从女校毕业之后,我和敏子之间每年也会通过贺年卡进行交流。像这种关系的旧友突然跟我联系,请我救救她的女儿。她肯定已经走投无路了,你可以理解了吧?”

尽管无法反驳,但也无法接受。因此,我依然沉默不语。此时,母亲的眼神突然变得严厉起来。

“你也站在敏子的立场上想想!仅凭女校同窗的关系,联系没什么交情的朋友,忍气吞声、低头哈腰地拜托旧友照顾莫名其妙怀孕的女儿。对她来说,有多艰辛、难受?”

“难!难道!”

因为我突发的惊呼,母亲吓了一跳。

“干什么!突然大呼小叫的——”

“莫非你想让喜久代处理登和肚子里的孩子……”

我回想起雏云告诉我的暗小屋,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你有没有听我说的话?”

母亲也转为略带吃惊的表情问道。

“我开始不就说了?协助登和平安生产。”

她确实说过。

“况且堕胎也是违法的,即使我们家经营青楼生意,敏子也不可能求我这么做。”

听完这话,我是多想追问母亲:“那暗小屋是干什么的?”母亲一定会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然后反过来追问我是从哪里听来的。

“安排登和住在别馆一层最里面的房间。那间的话,周作现在没有使用吧?”

母亲淡然地说着,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而且我也是在那里生下周作的。讨个好兆头。”

还扯出了连我都不知道的过去。

“关于生产的事,交给喜久代没有问题。你要做的就是好好留意,不要让花魁和客人去打搅她。我原来还打算让你去陪她说说话,但可能会招来登和的嫌弃。她也做好心理准备了吧,所以,不要打扰她了。”

话已至此,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

“肚子里孩子的父亲是谁?”

母亲先是沉默,然后凝视着我。这不是母亲面对女儿的眼神,而是前老板娘测定新老板娘人品的眼神。

“绝对不可对任何人说!”

“是……明白。”

虽然她是我的母亲,但威严的口气有一种扣人心弦的力量。

“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可对别人说,你在这里发誓。”

“喜久代也不行?”

我在暗示让她知道也许更方便行事,话到嘴边却见母亲苦笑起来。

“人家啊,听我说的时候,就猜得八九不离十了。”

“那……那孩子的父亲到底是谁?”

母亲持续地注视我半晌,说出了骇人听闻的话。

“她的公公。”

“啊……”

“登和丈夫的父亲,也就是她的公公。”

听完,我的脑袋嗡嗡作响,一片空白。

“当然,敏子不可能明说。不过只要听了她的描述,除非反应极其迟钝的人,通常都能猜出孩子的父亲是谁。”

“通常……都能?”

对于母亲的用词,我有种无法忍耐的恐惧。

“在敏子叙述中出现的男性,只有女儿的丈夫和她的公公。然后,登和本人又完全否认了与其他男性通奸。还有,她也没有通奸的机会。同时看她的样子,我就知道事情是在没有得到她允许的情况下发生的。”

我终于明白了,登和那奇怪的态度,其实是积攒了不可言说的愤怒,察觉到的同时就有股寒气围绕上来。

“登和的夫家是军人世家。”

“她那个公公也是?”

“据说是非常厉害的军官。”

通奸的事本来就是不可公之于众的丑闻。而登和的怀孕,更是必须严防死守保密到底的不幸祸事。

“与同样怀孕六个月的女性比较,登和的肚子还不引人注目,但总有一天会瞒不住周围的人,敏子估计急坏了,觉得差不多就快被别人看出来了。”

“因此,她联系了你……”

“她跟我仅有的那点交情,成了她最后的救命稻草。”

“孩子……孩子出生之后,怎么办?”

我惊声问了一句。母亲语带不屑地说了句“还能怎么办”。

“在花街上,花魁生下客人的孩子都见怪不怪了。找有门路的人自会寻找孩子的下家,你用不着去担心。总之,老老实实地按照我说的做就好了。”

我又听了一遍母亲说的注意事项,随后回到店里。登和的事让我的心情阴沉起来,像是背负起了一个巨大的负担。

登和入住别馆数日之后,我发现事情也并非如我想象得那么麻烦。说照顾她,其实也就是一日三餐和洗浴。嘱咐女佣安美多做一人份的饮食,让雪江送至别馆的最里间,顺便再烧一次洗澡水,也就是这种程度的工作量。增加了一些雪江的工作量,有点儿说不过去,不过她生性愚钝也并不在意。

需要喜久代亲自照顾,是临近生产的时候。即使我想接近,跟她说话,也如母亲预想的那样,被委婉地拒绝了。说好听点,她想尽量减少给我们带来的麻烦。说难听点,除了生孩子的必要接触,她不希望有人去打搅。总之,就是这样的感觉。

说到感觉……她真的只是来我们店里生孩子的吗?不,生孩子还不是很恰当,说得更确切一些——她想处理掉肚子里的孩子。她的愿望是把肚子里的孩子搞掉吧。其实她并不在意孩子出生后的死活吧。她的脑中可能只有让孩子从自己的身体剥离的想法。

对于距离生产还有数月的登和来说,肚子里的是令人忌讳的异物。毕竟她怀孕是出于那样的原因。所以我尽量不去打搅她。

我当时认为只要度过生产期就好,便放下心来……但并非如此顺利。因为有几个花魁产生了兴趣。

母亲担心的就是花魁和客人。那个时候的客人都是士兵,即便发生什么,搬出登和夫家的名号,事态就可以收拾。说出夫家是最后的底牌,只有关键时刻方可使用。但另一方面的花魁,发现有某种隐情的人妻搬进别馆,要让她们别放在心上,那才是不可能呢。而且,这位女性还身怀六甲,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因此还是刺激到了她们。

我在收留登和的当天傍晚,开楼营业之前,对着花魁做了一番说明。

“从今天起,有个远房亲戚会寄宿在我们别馆。由于某些原因,在她生产之前都由我们照顾。她和我们店里没有任何关系,所以,我希望大家恪守自己的本分,别去打扰。”

远亲的说法怕是已经被几个花魁识破了。既不是在夫家或娘家,而是在青楼别馆等待生产,任谁都会猜测其中有什么复杂的隐情。所以,即便对方是良家,也会博得花魁的同情。同时,又让她们嗅到了事出有因的隐情吧。不过我认为尽管她们好奇,但还是会尽量避免去打扰她。

而且花魁也没有人会去别馆。即使有事找周作哥哥,也是通过我这个老板娘代为传达。要说例外的话,大概就只有花魁大姐头浮牡丹吧。因为这个职责,她偶尔也会去别馆拜访哥哥,但她是我最信任的花魁。所以,我丝毫不担心。在梅游记楼绝对不给我添麻烦,碰到事情,反而还能帮忙一起解决的人,也就只有她了。

然而,我没想到的是有好几个花魁与登和产生了联系。

最初扯上关系的人,正是我最信任的浮牡丹。说起来,浮牡丹与登和的关系在命运之轮的推动下是那样的偶然。

登和每天除了阅读我送过去的书和杂志之外,几乎什么都不做。她留宿在梅游记楼仅仅是待产,不,对她而言是摆脱孩子,直到那天来临之前,她打算平淡安静地生活。但是,闲暇时光也许太多了。整天不活动对身体也不好。所以喜久代就提醒她,怀孕不是生病,要适当地活动一下。

后来登和有意或无意地也会去庭院里走走。因为本馆和别馆都是向东西两侧延伸的长方形建筑,所以从一层的后门出去,庭院也是长方形的。如果从左到右来回走走,正好可以当作是散步。

这样一来,别馆二层的人也有机会见到她。有次,从房里出来的浮牡丹,没有发现我也在走廊之中,她低语了一句。

“居然是登和小姐……”

浮牡丹似乎认识登和,让我大为吃惊。当然,我不知道她们是怎么认识的。但她们年龄相仿,从浮牡丹的出身考虑,她们可能是上流阶层的关系人。

有趣的是,一个沦落青楼,一个破戒有孕,如此身份的两个人竟然在此因缘际会。我想浮牡丹大概会装作不知情。现在只有浮牡丹注意到了对方,只要浮牡丹保持缄默,双方就可避免尴尬。

结果果然被我猜中。此后,浮牡丹没有让登和知道自己身在店内,而且士兵也都在传,说浮牡丹在天黑之前,就会早早地拉上窗帘。浮牡丹一定是故意为之,为了避免靠近窗户,被出来散步的登和看到。

对了,要是其他花魁在傍晚拉上窗帘,可能会被认为是模仿大受欢迎的染子,搞不好会遭到客人的嘲笑。但是,浮牡丹又是另一种情况了。不仅客人,就连姐妹,谁都没有追究下去。我觉得这是浮牡丹平时为人处事得当的结果。

红千鸟也是一样,她与登和产生联系可以说是巧合。不过以她那喜欢凑热闹的秉性,以及窥探别人隐私的习惯来说,倒也不能说是巧合。她竟然会花时间去调查登和的身份。那么她是因何生疑的呢?即使稍有怀疑也不至于去调查吧。可是红千鸟居然还花钱雇人调查,非要查出两人之间的联系。

说到红千鸟和登和的关系,还有件事令我大为惊讶,登和的公公是红千鸟的熟客。在几年前,登和的公公经常出入金瓶梅楼。而且,母亲和喜久代都很清楚。当然,她们一定也都记得,只是对我三缄其口。也许她们认为我知不知情也无所谓,不过,我事后发现只有自己被蒙在鼓里,相当不是滋味。

我拐弯抹角地问过喜久代,说红千鸟的举动有些怪异。我委婉地试探一下,她没有正面承认,不过我的猜测没错。

话说回来,红千鸟是怎么知道以前的那位熟客就是登和的公公呢?红千鸟在金瓶梅楼时期接待他的时候,正值儿子要娶媳妇,那位公公口无遮拦地说出了新娘的家境和容貌吗?不管怎样,红千鸟敏锐地猜到了登和的身份。

话虽如此,红千鸟和浮牡丹一样没有举动。浮牡丹是不愿意多管闲事。红千鸟迟迟未动的理由就不得而知了。她费了那么大劲调查,却就此搁置不管了,非常奇怪。再想想红千鸟的性格,实在难以理解。

在金瓶梅楼时期,登和的公公吹嘘起自己儿子的婚事,令她十分羡慕。然后,她会想同样是女人,那边是受到恩宠的新娘,自己则是青楼女,嫉妒之心难免涌现出来。

虽然这样的推测与平时豪放不羁的红千鸟的形象不符,但凡放到任何一个花魁身上,都有过这样的怨怼。在读过樱子的日记之后,证明了红千鸟具有异常的嫉妒心,我才恍然大悟。

假设她曾经有过这样的一段经历,那么红千鸟接下来的反应,也就一望而知了。

躲在别馆生活的女性,莫非是曾经那位高官客人称赞不已的儿媳妇儿?但是,那两人可是门当户对的名门望族之间的良缘,那位女性怎么会以怀孕的状态出现在这种地方?要真是她,虽然不知道有什么隐情,总之令人心情舒畅。

也就是说,红千鸟知道登和的秘密,令她产生一种扭曲的优越感,可以令她满足。因此她打算暂时静观其变,伺机行动。我是这么推测的。

而我能够读懂红千鸟的想法,是因为受她雇用的漆田大吉来找我的缘故。漆田也是她在金瓶梅楼时期的熟客之一。嗯嗯,是的,没错,他是飞白屋织介少爷曾经的酒肉朋友,差点将樱子赎身这件事搅黄的,正是这位漆田大吉。

当然,我那时还不知道这件事。某一天这个很难搞的男人突然来找我。惊讶的同时,心里已经拉起了警戒线,我也只是想敷衍一下他而已。漆田来找我的目的,就是关于登和。而且,他似乎已经查清了登和的来历,想要打听她在别馆的生活。但是,他没有开门见山,而是漫无目的、有意无意地随口问问,这马上就引起了我的怀疑,将计就计套他的话。

其实漆田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我虽然是老板娘,在他眼里也不过是个小姑娘。所以没让我费事,这个男人就松口坦白了。他口风很松,随便奉承几句,就能撬开他的嘴巴,再给他塞点小钱,嘴巴就关不上了,全都招出来了。然后他准备起身离开,却还摆出正经的表情,说出的话堪称杰作。

“在这里说的话,是我和老板娘之间的秘密。绝对不可以告诉红千鸟。”

他怕是也从红千鸟那里得到了一大笔钱,最终,却轻易背叛了她,还自作多情地叫我不要说出去。不过对我来说也是好事,所以,我跟他互相约定保守秘密。

不管怎么说,知道眼下红千鸟还不打算接触登和,是唯一让我宽心的事。

月影和这两人不一样。她似乎不是对登和本人,而是对自己曾经怀孕的经历起了反应。她回想起了过去驱逐“鬼孩子”时的痛苦,越来越坐立不安。

但我实在摸不透月影的真意。她到底是想帮助登和,还是排斥登和?也许连她自己也不清楚。月影对登和的态度,主要表现在情绪不稳方面。所以她也就不会接近登和。表面上,她与浮牡丹和红千鸟是一样的。

最后是雏云,只有她见过登和,并且还实际交谈了。不过,说是交谈,更像是雏云一个人自言自语。登和说找我有事商量,我才得知雏云警告了她。

“绝对不可以在这里生孩子。”

“你们母子一定会遭遇灾难。你们不会有好下场。”

“若是你想平安生产,就赶紧离开梅游记楼。”

从雏云的嘴里说出的恐吓言辞,登和根本就听不进去,结果起到了反作用。

登和憎恨肚子里的孩子,正考虑怎样处理掉,又没指望生下来养育。对她来说,这可是真正的“鬼孩子”。她甚至认为只要能够葬送掉“鬼孩子”,即使牺牲部分身体机能都无所谓。

我说这话也不是没有根据,她问过我关于雏云的事情,得知巫妓的情况后如此说道:

“她说得准吗?那个人的预言都说准了是吗?”

登和饱含期待地问我,我点点头,她的脸上登时浮现出无法言喻的满足。

自此之后,登和变了。虽然是很微妙的变化,她比刚来的时候更开朗些。怕是那个无法顺利生产的预言让她有所欣慰。

这个微妙的变化,也被浮牡丹、红千鸟和月影所察觉。浮牡丹是诧异,红千鸟是烦躁,月影则是不可思议。三人表现出三种不同的反应。

我留意着花魁的表现,另一方面也在暗中观察哥哥。没错,自从登和入馆以来,哥哥不知为何有些异常,他好像很是在意登和。哥哥不可能认识登和,更别说她远在满洲的丈夫,或是她的公公。

莫非哥哥喜欢登和?我甚至这么猜过。对方虽是有孕在身的人妻,要是喜欢上的话,也没有什么关系。但是,无论我怎么观察,也没能发现端倪。我可能是想错了。那么,哥哥的异样又是怎么回事呢?

现在看来,登和的生活起居没什么问题。始料未及的是花魁和哥哥都不太正常,那段时间简直令人身心俱疲。

说句题外话,除了经营梅游记楼的重任之外,年仅二十二岁的妙龄,以及青楼经营者的身份,已经足以招来不少的麻烦。

不,其实都是无关紧要的事。比如,有人要求我像花魁那样服侍他们……是啊,就是那些帝国高官,他们会暗示我,或是直接提出要求。我只能一边装傻一边想办法拒绝。像这样的麻烦事数不胜数。不过也正是因此,经过锻炼的我越来越坚强和努力。所谓——

盛年不重来,

一日再难晨,

及时宜自勉,

岁月不待人。

对了,这段时期还有个事:金瓶梅楼的花魁飞梅回到了梅游记楼。飞梅本来已经期满回乡,据说被坏男人骗了,再次卖身。孩提时代被父母卖掉,长大成人又被男人出卖,她也是非常可怜……

不过,喜久代有不同的看法。

“孩子要报答生养她的父母理所应当,而为男人出卖自己就另当别论了。那叫心甘情愿。”

飞梅当初打算去其他地区的青楼。但是,那个男人通过中介朋友协调,打算送她来梅游记楼。飞梅觉得虽说还在桃苑,换家青楼也还好,但当她知道梅游记楼的前身就是金瓶梅楼的时候,非常惊讶。故地重游让她心生不愿,可她的意愿没有人听。也许她后来想通了,比起那些陌生的青楼,还是老东家更加熟悉。所以,她回到了金瓶梅楼,不,是梅游记楼。

花魁“回娘家”以后,首道难关就是会受欺凌。与欺负新人不一样,怎么说呢……该说纠缠不休,还是愈加强烈呢?说起原因,可能是花魁见到曾经脱离苦海的人又回来了,联想到以后的自己产生了绝望感吗?也可能是好不容易做到期满,赎身嫁到好人家的经历,引发了留在店内的花魁嫉恨?总之受到的欺凌程度不可同日而语,那种复杂的感情,只有当事者才能体会。

果不其然,飞梅遭到了严酷的欺凌。刚才我还说了,与欺凌新人的方式不一样,甚至可以说境遇还不如新人。无论以前多么风光,都不会被认同,一切从零开始。

“哦哟,飞什么梅呀。又飞回我们梅游记楼了嘛。”

语带讥讽的红千鸟,同那恰如鬼女般的表情,至今依然令人印象深刻。同为天涯沦落人,同为受苦受难的姐妹,怎么就不能体谅对方、互相帮助呢?不,其实不仅是红千鸟,其他的花魁也都很冷漠。庇护她的人只有浮牡丹,还有旁观的月影和染子。

啊,不好意思,又岔题了。

飞梅回巢只是插曲,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变化。登和的肚子一天天地变大。当时,花街以外的店里几乎已经看不到上品。不过,青楼的生活倒是毫无变化,因为军队会优先供给花街物资。

当时,普通人家的孕妇很难给腹中的孩子摄取足够的营养。而在那样的时局下,断定自己腹中是“鬼孩子”的登和,食物的供给却源源不断,说来也是莫大的讽刺。而且,她吃东西,绝对不是为了腹中胎儿着想,而是想着尽快剥离这个忌讳之子。

想到这事,我的情绪也低落下来。我实在接受不了那种氛围,就不再去别馆拜访登和。所以,到了九月中旬,即便喜久代告诉我她可能会早产,我也只是全权交给了喜久代,不再多管。

喜久代迅速将自己房间的被褥搬去别馆。开店做生意的时候,她会派女佣雪江过去照看登和。然后,终于迎来了那一天。

那天我已经在内室里睡下了。天气还有些闷热,我就打开了庭院侧的玻璃窗,仍是辗转难眠。就在迷迷糊糊之间,又醒了过来。反反复复,似睡非睡,耳朵里不断传来毫无秩序的虫鸣声,让我越来越清醒。

忽然虫鸣声转换成了婴儿的啼哭声。刹那间,我还以为是登和的孩子出生了。即便凌晨时分寂静无声,别馆最里面房间的哭泣声,真的能传到我在本馆的房间吗?

啊,做梦了吧……我这么想着,继续躺在被窝里。接着,庭院深处传来异样的喧闹声,声音甚至传到了本馆,我察觉到事态不对劲,“哒、哒、哒”,奔上内梯的脚步声传入耳中。

怎么了?我稍微反应了一下,突然意识到有事发生,赶紧从被窝里一跃而起,向着走廊深处急奔而去。

没错。虽然不知道原因,我猜是喜久代正在暗小屋帮登和接生,结果登和突然冲出小屋,转而跑向别馆三层。

我犹如疾风般沿着走廊往店里跑,忽然想到从正面的楼梯过去更近一些,于是马上调转方向,脱兔般地继续奔跑。

跑到本馆二层的走廊,雪江刚好从里面出来。我比她先跑进连廊,沿着别馆二层的走廊继续奔跑,就在我拼命跑上三层的楼梯时,店门外传来“咚”的一声。一记沉闷的钝响,响彻店里。

“难……莫非……这……这……”

我的声音不知是不是也受到了冲击,颤抖起来,双膝不住地打颤。然后,我跟在雪江的后面,好不容易跑到三层的房间。

那里,被拉开的纸门边上站着雏云,房间里是红千鸟,她身前站着月影,再往里一点,呆立着浮牡丹和哥哥周作。然后,那扇青楼正面的窗户下方,瘫坐着一动不动的染子。

全员如同雕塑般,呈凝固的状态,只有雏云诡异的低吟声缭绕在众人心中。

“一模一样……和那个时候一模一样……为什么!为什么一模一样啊……”

是的。登和刚刚从这扇临街的窗户,一跃而下。

据说她折断了颈部,当场毙命。

找到梅游记楼的不只是××警察署的人。驻扎在桃苑花街的宪兵队,也派来了左右田上校和宪兵队员。

花街宪兵队具有行政和司法两种职能。穿着制服的时候,他们承担起了原本警察的工作,比如制止士兵醉酒闹事的暴力行为。而他们换上便服,便转为针对士兵的思想进行调查工作。换句话说,就是揭露和举报间谍活动。光顾花街的人通常都会放松警惕,难免口吐真言。所谓隔墙有耳,穿着便服的宪兵队私下干的就是这活。

此外,宪兵队还要提防士兵逃亡。就像前面说的,怎么也杜绝不了士兵带着花魁逃跑,或是花魁协助士兵脱逃的行为。

宪兵队的作用基本就是这些,跑到青楼调查花魁坠楼事件,算是极其特殊的情况。

没错,也许是因为登和的丈夫和公公都是军部高官的缘故。

啊?您的意思是收留登和的时候,她的公公已经跟宪兵队取得了联系,从那时起就让他们秘密监视?哦,原来如此……

要是这样的话,他一定早就知道敏子的行踪,才做出了上述安排。

不过实际情况如何就不知道了,宪兵队的人全权负责现场。左右田上校对登和的遗体进行尸检之后,好像叫现场勘验……交给了警察,然后将全体人员叫到本馆一层的客厅调查取证。

左右田上校是宪兵队的特高课长。在桃苑的花街上,包括我们店在内,他有三家经常光顾的青楼。他应该是属于吉原派的。可是桃苑花街也没有多少吉原风情的店,所以他才挑了几家像吉原的店光顾。

说到军衔,我认为他是上校,但不确定。说到特高[特高就是特别高等警察。日本从明治四十四年(1911年)至昭和二十年(1945年)由内务省直辖的压制思想和取缔社会活动的警察],就会想到特别高等警察,宪兵队的特高却不是那个意思。无论哪种特高,都是令人畏惧的存在。哦,对了,左右田课长并不可怕,其实两种特高经常被混为一谈,我也无法分清差别。

哦,宪兵队的特高课,主要工作是通缉左翼思想活动?嗯,揭发间谍活动。哦,我终于明白了。花街这种地方,的确流窜着各种各样的人。

回归主题。

最初被叫去的是我。左右田课长问了我登和的来历,以及留在梅游记楼的理由。因为隐瞒也没用,我便如实都说了出来。不过有关怀孕的情况,除了说她肚子里的孩子可能是违背伦理的私生子之外,其他我佯装什么都不知道。不过课长也没追问,他果然是知道什么。

在我之后,当时在别馆三层的人,还有喜久代和雪江,都分别被叫进去问话。最后,我再次被叫了进去。

“这是自杀事件吧。”

待我坐定,左右田课长仰起身子说道。

“您说登和是轻生跳楼?”

“嗯,根据鸨母喜久代的叙述,半夜的时候,登和突发阵痛,但样子很不寻常,鸨母觉得无法顺产,于是她叫来女佣雪江,两人一起抬着登和到了庭院的小屋内。后来的事相当痛苦,就不再赘述了。破晓时分,婴儿总算降生。喜久代和雪江都已精疲力尽,登和也同样疲惫不堪。”

话到半晌,课长意味深长地停了下来。

“没料到登和猛地迅速起身,冷不防地从小屋飞奔出去。疲惫不堪的喜久代此时正在打盹,没能注意。是雪江忽然醒来,发现登和从小屋里消失了。”

“雪江反应过来的时候,登和应该已经跑上本馆后面的内梯了吧。我当时听到的声音就是那个,然后才完全清醒过来。”

“其他人貌似也都是这个反应。本馆的月影和雏云,别馆的浮牡丹和红千鸟,她们都听到了走廊里响起很大的跑步声,疑惑不解期间,她们探头向外面观望,然后就有了不好的预感。所有人都害怕再次发生同样的事。”

“染子呢?第二代绯樱什么情况?”

“送走早上才回去的客人之后,染子迷迷糊糊地打起盹来。突然,登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闯入房间。而且,登和身上的和服敞开着,绝非正常的模样。染子一头雾水,惊吓之余,只见登和已经跑到窗户前,一口气打开窗帘和窗户,登上露台。染子见到登和要跳楼,慌忙上前阻止。此时其他花魁们也陆续跑进房间。不过,第二代绯樱没有看到花魁进来,她当时在拼命地阻止登和坠楼。”

我迟疑了一下,开口问道:

“关于,那间贵宾室的过去……”

“嗯,我听说了。每个人都说了,虽然程度上有所偏差。说得最起劲的是雏云。”

左右田课长露出苦笑,雏云大概又是充当巫妓,做出了贵宾室和暗小屋的预言。

“雏云曾经警告过登和,让她不要在这里生产,是吗?”

“是的,我听两个人说过。”

“但是,登和并不理会。”

“是的。”

“她可能只想在没人认识的地方生下孩子。”

课长的口吻明显就是知道内情。话虽如此,但我也不能表示同意。看到我有点困惑、手足无措的表情,左右田课长点了点头,像是表示理解我的立场。

但他的表情很快就切换回了严肃的模样。

“然而登和好不容易生下孩子,马上就自杀了?”

左右田课长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跟他说的“自杀”可是互相矛盾。

“您这话的意思是?”

不祥的预感令我胆怯。

“就是字面的意思。登和为什么会跳楼?我不明白她自杀的动机。”

出乎我的意料,课长也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我盘问了所有的人,结果还是没能找到线索。无论花魁还是佣人,都跟登和没有交流,也难怪谁都不知道。”

“照顾登和起居的是鸨母喜久代,以及负责一日三餐的女佣雪江呢?”

“那个雪江比较迟钝,派不上什么用场。喜久代说她虽不知道动机,但提出了一个可能性。”

“什么可能性?”

左右田课长双手互抱说道:

“喜久代的说法大致是这样的。孕妇生产远超男人想象,无论是对肉体还是精神都会造成相当大的负担,登和的情况尤为特殊。很多孕妇本来就会突发神经质,而她又长时间住在青楼,最后还在庭院的小屋子里产下婴儿。尽管没人告诉她小屋是青楼女生产和堕胎用的,不过作为女人,很容易就察觉到小屋的用途。在如此异常的环境下生育之后,导致她的精神陷入错乱,才会一时冲动跳楼轻生。”

听了这话,我一时半会儿无言以对,不断地咽口水。

“这个说法很有道理。”

从课长的表情来看,他相当中意喜久代的意见。

“但是——”

左右田课长探出身子说道:

“这个说法,无法说明登和为何冲出小屋之后,找到本馆的后门进入屋内,还能跑上内梯,穿过二层的走廊,再从别馆的二层跑上三楼,最后在贵宾室一跃而下。”

“喜久代怎么说?”

“她说登和在别馆住了近四个月,经常出入庭院。所以,突发冲动寻短见的时候,第一反应就是从别馆三层跳下吧。”

“还挺有说服力的……”

我用尽量平稳的语气回答。课长接过话说:

“也许可以解释登和为何从别馆三层的贵宾室跳下。但是,登和从本馆后门跑到别馆三层的行动轨迹,老板娘没觉得有什么问题吗?她似乎根本没有踌躇。”

“这么说的话,是哦……”

“她好像早就知道怎么从庭院小屋到别馆贵宾室去。”

“嗯……”

想到这里我不禁后背一凉,只能保持着沉默。课长继续问道:

“老板娘,登和进没进过本馆?”

“不,她没有进过本馆。除了别馆的一层以外,登和并不熟悉梅游记楼。”

“看来是的。不过她有没有可能私下逛逛店里……”

“可是,她为什么这么做?”

“好奇啊,打发时间啊,理由要多少都有吧。”

“是,如您所言。”

也许见我不太接受的样子,课长再次苦笑着说:

“说起来雏云倒是说过一种能够解释一切的说明。”

“这……难道是……”

“啊,是啊,她说是幽女干的。关于这个幽女,老板娘也知道吗?”

“是的,略有耳闻。但源头好像是过去的事,过去发生了什么事,我完全不知道。我只是听雏云说过数年前金瓶梅楼发生过不可思议的连续坠楼事件。”

“那些我也听说了。我拜托雏云运用巫妓的能力,想要探寻根源,她反而闹起了情绪,说事情没那么简单。”

我低下头,向继续苦笑的左右田课长说了声抱歉。然后,鼓起勇气问道:

“那么,课长的结论是什么呢?”

“呃……”

课长马上收起了笑容。

“从登和的行动来看,只有可能是自杀。但是,在她坠楼的那间屋内,还有多达六个人。而且,接连跑来的这些人,蜂拥而至,乱作一团,那时候的现场也是混乱不堪。”

听完这话的我,当时相当诧异。左右田课长接着用坚定的口气说道:

“所以,就算有人故意将登和推下去,其他人也不一定能目击到。”

“啊!”

“没有人能预测到她今天黎明会跑上别馆三层吧。因此,若是他杀,就等于凶手是临时起意杀人,趁着天赐良机杀害了对方。凶手的反应也太快了吧。”

“这……”

“当然,只是说有这样的可能罢了。”

“但……但是,您都这么说了,就表明存在什么疑点……”

课长稍微停顿了一下,接着说:

“除了那个房间的使用者第二代绯樱,还有其他五个人在场,这一点实在让人在意。”

“嗯。”

我思索的同时应了一句。那五个人大概不会主动对课长提及自己与登和的关系,当然,我也没有说的打算。但是,如果左右田课长盘问我的话,我能隐瞒多少就说不好了。毕竟对方是宪兵队的上校。

接下来,课长的话让我前所未有地惊讶起来。

“那五个人中,最可疑的其实是周作。”

“啊!为……为什么?”

我瞪大了眼睛问他,只见课长板起脸,非常严肃地说:

“其他的四个花魁,当时都在附近的房间,要么陪客,要么独处,或是跟其他花魁在一起。所以,她们听到登和从庭院小屋跑到别馆三层的脚步声,出去看看也在情理之中。以前金瓶梅楼发生坠楼事件的时候,现场并没有那么多人,所以这一点令人起疑。”

课长尖锐地指出疑问,我的胸口如同遭到重击,左右田课长继续说道:

“不过还算在能接受的范围吧。但是,住在别馆一层的周作,为何会知道本馆出事了?小屋是在隔着别馆庭院和本馆的另一侧。内梯在本馆的最深处。二楼走廊又贯穿着建筑物的正中央。如果他听到了登和的脚步声,那就是在登和通过连廊、跑到别馆二层走廊的时候吧。”

“我认为是这样的。”

“但如果是这样,他来不及赶到事发现场。要像穿起丸子般的花魁那样涌入贵宾室,就要更早地从别馆一层登上二层。”

“哥……哥哥他是怎么说的?”

“他说自己躺着睡不着,然后听到声响,觉得本馆那边有什么动静。”

“我其实也睡得很浅。”

我想支持哥哥的证词。不过,课长像是要让我放心似的。

“要说起来,我不认为是你哥哥把登和推下去的。”

“真,真的吗?”

“因为没有动机啊。”

我不禁连连点头。没错。哥哥没有杀死登和的理由。

“花魁也说了同样的话。”

经过瞬间的犹豫,我点点头。染子以外的四人,都跟登和有着某种关联。也许她们……虽然不愿深入去想,但她们也无法完全撇清关系。

左右田课长并没有察觉到我的迟疑。

“登和差不多是四个月前来的,这段时间足以让人产生杀人动机。但登和自闭孤立,与任何人都没有交流。而且什么样的关系,才能让她成为本案的被害者。我也不认为青楼这种地方能有她的旧识。”

“是的。”

这一次我毫不犹豫地答道,但没有指出课长的话未必正确。

“加上雏云目击到第二代绯樱拼了命似的抱住想要跳窗的登和,意图阻止事件的发生。不幸的是,半裸状态的登和身上很滑,并不能牢牢地抓住她。如果证言属实,那么有人要对登和下手的话,第二代绯樱一定会发现,并且引起骚动。雏云也会目击到吧。”

“对,就是说啊。”

面对忍不住表示赞同的我,课长的脸变得严肃起来。

“但是,到目前为止只有巫妓作证,仅靠她的证言不太能靠得住。另外,第二代绯樱抱住的是登和的腰部。也就是说,即使有人推了登和的后背,第二代绯樱也可能注意不到。”

“但是,这样的话雏云就会——”

“嗯,会目击到。但是,当时在场的人里只有她说目击到了现场。”

“您的意思是……雏云有问题。”

此时,我的脑袋乱成一团。

“不,不仅是她,当时屋内的所有人都有嫌疑。只是嫌疑相当薄弱。根据喜久代的分析,登和无论精神还是肉体,都已达到极限状态。因此,没有动机的嫌疑人和被逼到绝境的被害者,从两者的关系判断,还是登和跳楼轻生比较合理。”

左右田课长停顿了一会儿,接着说。

“而且,关于这件事情的处理,要避免不必要的风波。所以,我打算上报事件的时候,就说登和是自杀的。”

课长毫不迟疑地暗示说道。

“是这样啊……

强烈的疲惫席卷而来,同时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我感觉就要虚脱了。

是啊,左右田课长从开始就说了是自杀事件吧。随着谈话的进行和深入,事态的发展越来越不对劲,而且,哥哥还蒙上了嫌疑,着实让我忐忑不安。然后,兜兜转转,又回到了最初自杀的结论,老师您能理解我当时的复杂心情吧?

课长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心情。

“让老板娘徒增不必要的担心。请谅解。”

“没有的事。您别这么说……”

左右田课长向我行礼,我连忙摇头致意。

“我只要发现事件有矛盾,就会仔细考虑各种可能性。本次登和的坠楼事件,我认为是突发性质的自杀没错。但事件里还是留下了某些疑点。聚集在那间屋里的人与死者,也许存在只有他们才知道的因缘关系。要是还有什么无法解释的谜团,就只能认同雏云说的,把整件事归为幽女作祟。”

课长又对困惑的我说了下去。

“这是我的职业病,我比较倾向于逻辑性的考量。特高可不会这么做。你别传出去啊。但我也不认为世界上所有的现象,都是能用人类的智慧去说明的。”

“您是说幽……幽女真的在我们店里?”

“我可没有断定任何事!只是经过合理的逻辑思考,最后仍然留下未解之谜,那么就要扩张想象力去接受这样的解释,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哦……”

我明白左右田课长的用意,但却还是有所疑惑,然后他板起脸来严肃地说道:

“老板娘,就算不提幽女的事,今后也还请多加留意。”

“您说的是什么呢?”

“这个,我也说不清楚,但有不好的预感。”

“什么……事情呢?”

“说不清楚。我可没有雏云那样的灵力。”

课长的话里没有丝毫玩笑的成分。

“登和的坠楼事件,我做了很多调查和思考。最终还是把事件判定为自杀。在这次的事件中出现了很多状况,但总体来说结论并没有错。但是这里残存的某物,不会随着登和的自杀告终。”

课长说着,环顾四周,不对,是在环顾整座梅游记楼,那动作令我背脊发凉。

傍晚前,所有的调查都将结束。我安慰着心绪不宁的花魁,喜久代则在旁鞭策着大家,虽然比平时开店的时间略晚一些,但仍会开门迎客。别馆三层是无法用了,除此之外,倒没有什么不同。即便是自家的生意,我还是不禁佩服起了店里所有人的韧性。

次日上午,我被左右田课长的警告触动,再次探索起账房和内室。想要找到幽女的线索,不停地在房间里翻箱倒柜。功夫不负有心人,我终于从祖母和母亲几十年的存档中翻出了一本记录。我敢肯定这就是我要找的东西,当我翻开之后,顿时兴奋得不能自已。

那是初代绯樱,也就是樱子的日记。

我沉浸于樱子的日记之中,不断地遭到荒谬事件的冲击。倒不是因为别馆三层和庭院小屋的种种怪谈。那些已经听雏云说过,虽说足以令我颤栗,不过更恐怖的是降临在她身上的诸多噩梦般的怪事。而且,比起那些令人忌讳的事件,樱子遭遇的所有体验,委实更加恐怖。

一无所知的少女背井离乡,被卖到桃苑花街的金瓶梅楼,学习各种技艺和杂务,终于熬成花魁接客的那天,开始工作。说来简单,整个经历却是那么残酷、悲哀,令人痛心,让人无法忍受。另外,里面记录的还不只是樱子的个人体验,月影葬送“鬼孩子”的场面,同样让人久久无法平静……

我是金瓶梅楼东家的女儿,我现在是梅游记楼的老板娘,青楼内外的事,我以为自己全都知道。但是,现在看来,这只不过是我自以为是。不知不觉之间与樱子同化,读着她的日记,体会着发生在她身上的事件,我愈加无法保持冷静。我本人从某种意义上认同青楼的存在价值,也接受它。但是长久以来的固有观念让自己感受更深——世间再没有比青楼更残酷的地狱了。

情绪跌落谷底许久。不过,日记的影响虽大,倒还不至于让我关掉青楼。经过时间的流逝,我逐渐冷静下来。

我的注意力逐步转移到日记里记录的怪事。虽然,里面记录的内容与雏云听来的一致,但视角不同,也许有助于发现更加详细的细节。但是,由于第一视角叙事的原因,读起来更加骇人,甚至有种噩梦缠身之感。

发生在金瓶梅楼的怪异,看似像是一种循环,其全貌却始终没有踪迹,只能解释为神秘的某物所为。这种难以解释的情况,异常诡异。以至于我经过走廊,或是登上楼梯的时候,都会突然涌现出恐惧,渐渐成了新的苦恼。

这些不可思议的现象,若不接受雏云的“幽女论”很难说通。不,如果不彻底查清幽女的正体,即便接受也没有意义。

那么试着分析一下吧。

月影是堕胎之后,而登和则是诞下弃子之后,两人都在黎明前后奔出小屋,冲进别馆三层,从贵宾室西侧的窗户跳下。

而当时阻止两人的分别是初代和第二代绯樱。区别在于月影当时全裸,而登和是半裸状态。两个绯樱都抱住了两人的腰部,却因为身上汗水湿滑,使不上劲儿导致无法抓牢,至此都是一样。

还有,两起坠楼事件的目击者都是雏云。

比较之后,相似度更令人害怕了。说是巧合也太奇怪了吧?

当然,月影和登和的人生境遇天差地别,不过,她们进入暗小屋的理由不尽相同。所以说,这一点才是关键吧?

初代绯樱的樱子,第二代绯樱的染子,境遇也完全不同,共同点就是她们的花名。正如之前雏云所说,染子继承绯樱之名的事,很有可能牵连了她。

雏云是两起坠楼事件的目击者,因为她是巫妓吗?但是,与其说她是目击者,不如说是旁观者。我深刻地体会到她这样的态度,就是表明了不想跟幽女产生关联,她的行为也让事件陷入深渊之中。

但是,我完全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眼下找出了一些可怕的巧合,也起不到解决问题的作用。结果,读了樱子的日记,反而陷入了更深的混沌和恐惧之中。

在我日暮途穷之际,开始思索找谁去商量。但是,完全想不到可以商量的对象。

首先是母亲和喜久代,但金瓶梅楼过去发生坠楼事件的时候,两人都没有采取相应行动。我不认为她们能够提供有用的建议。接着想到的是哥哥周作,他是合理主义者。只要说出“幽女”二字,恐怕就会引来他的嗤之以鼻。那么雏云呢?说起来还真是失礼,事实上她起不到任何作用。浮牡丹可能会静心聆听我的话,不过最后大概会扯到基督教的话题。虽然素日里没有表现,但她绝对是虔诚的基督教信徒。就像雏云一样,可能什么也解决不了。

梅游记楼找不到像样的对象吗?正当我准备放弃的时候,脑中闪现出了染子,对啊,她很适合。在她初次入店的时候,就目击到了疑似幽女的花魁。前往别馆三层的途中,又感应到某种东西。入住贵宾室以后,每到傍晚,她就会拉上那扇发生过怪事的窗户帘子。然后,发生了登和跳楼的事件。

左思右想,都觉得第二代绯樱——染子,有权利知晓初代绯樱遭遇的事件。虽然我也知道这只不过是我的一厢情愿,是将我自己找她商量的想法合理化,但当时的我不会这样考虑。

登和坠楼事件的次日,我和喜久代两人找到染子,主要是为了请她继续以第二代绯樱的身份使用贵宾室。她没有表现出明显的厌恶态度,当然也不可能是求之不得的样子,她只是冷淡地点头答应下我们的请求。

然后又隔一天,趁着花魁午睡的那一小段时间,我独自一人拜访了别馆三层。

“现在方便吗?我有些话想私底下跟你说。”

我稍微打开一个门缝,听到染子起身整装的声音,很快她便请我进入房间。

“对不起,打搅你休息了。”

“没事,打了个盹而已。”

简单的寒暄过后,我直接切入正题。

“我想问你点事。”

“……嗯,请说。”

染子的回答似乎早已有所戒备,不过我也顾不上那么多。

“听说每天傍晚,你都会拉上西面那扇窗户的窗帘,为什么呢?”

她闭上了双眼,慢慢调整呼吸,缓缓将气吐出,好像这个时刻迟早会来,她要让自己冷静下来。然后,只见她缓缓地睁开双眼,声响犹如耳语般地回道:

“因为……我……害怕。”

“害怕什么?”

“窗外……”

“为什么?窗外有什么可怕的?”

染子犹豫了一小会儿。

“因为我看见了……”

“看见什么?”

“不……有人在看。”

话入耳畔的瞬间,双臂不由得打颤。

“有……有人在看?从窗外?”

“是的。”

我的脑中瞬间回想起了雏云的体验。就在别馆正下方的房间,她目击到的从窗外向室内窥视的上下颠倒的花魁的脸。

“那是……”

继续追问下去的同时,我的眼神不由自主地移向那扇窗户,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也许我的表情就像在催促她说话。染子尽管语带踌躇,仍然接着我的话说道:

“……是的,从那扇窗向里面窥视。”

“什么向里面窥视?”

我的视线仍旧停留在窗户上问道。

“……花魁。”

预想之中的回答。但是,别说让我安心,反而徒增了恐惧,我的视线更离不开那扇窗户了。

“请详细告诉我。”

我鼓足一切勇气说了出来。要解决梅游记楼的怪事,就必须知道染子的体验。

“我搬进这个房间,没过多久的时候——”

不知我的决意是不是传递到了她心里。虽然叙述得断断续续,不过我算是听明白了。

“我看到了那个。其实我一直都能感知到什么。好像有什么往屋内窥视……好像被谁看着……始终都是很讨厌的感觉。起初我还以为有人从门外窥视。但我曾经突然拉开纸门,什么人也没有。别馆三层只有这一间,没有逃跑的地方。就算从走廊跑到楼梯下去,也可以看到背影,而且能听到脚步声。我也查过楼梯那边放置杂物的储藏室,同样没人躲在那里。我当时很是诧异。心想也许是心理作用。然后我逐渐发现那个视线不是来自纸门,而是对面的窗户……”

染子说到此处停了下来,我连连点头,像是鼓励她一般,让她继续说下去。

“我就时不时地注意窗外。客人经常问我在看什么?我也只能随口找几个适当的理由搪塞……那天还没有完全暗下来,红褐色的夕阳薄影好似墨汁般晕染开来。我那天接待的第一位客人是一位老主顾,我给他沏了茶。那时瞥一眼窗户已成了习惯,我很自然地就往窗户那里望去。”

说到这里,染子与我同时看向那扇窗户。

“接着,我发现窗框的下方,有什么东西慢慢地升上来……”

“啊?可是窗户的外面是露台吧?”

“是……看起来就是那样……”

染子有点支支吾吾不想说下去,我慌忙插上一句,催促她继续说。

“明白了,然后呢?”

“瞬间,我想到的是刺棘脱落之后的带刺栗子球。”

“咦?”

这古怪的比喻差点让我笑出声来。但是,在我想到带刺壳的栗子球是什么的瞬间,背脊一下子凉飕飕的。

“莫非……那是……插着簪子和笄的……花魁的……头……”

染子点了点头。

“那个东西浮在窗户下方,缓缓上升起来,然后停在玻璃窗的外面,慢慢地来回扫视房间。”

“客人呢?”

“客人是背向窗户……但就算客人面向窗户,我不知道他能否感知到那个东西。”

染子说得没错,我继续催促她往下说。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四目交接。”

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染子注视着我。

“那个东西扫视着房间的时候,与我四目交接。其实在那之前,我很想错开脸去,但怎么都做不到……在那个东西发现我之前,我的视线根本无法从窗户抽离。因此,当那个东西盯住我的瞬间,全身都打起了寒颤,我当时只想尽快地移开视线,但就是做不到。所谓‘魂不附体’,就是这个意思吧。”

我想起樱子日记中记录的,雏云也有过相同的遭遇。周围泛起了无法言表的恐怖。

“后来怎么样了?”

我纯粹是出于好奇心问的。

“我吓得直打哆嗦,那个东西笑了。呵……的嗤笑声。那个样子像在对我说……终于找到你了……在万分惊恐之后,我终于移开了目光,再次回看那里的时候,那个东西已经不见了。”

“所以,你才会……”

“是的,我开始拉上窗帘……有次我好像没有拉紧窗帘,那个东西的眼睛透过缝隙直向室内窥视。我慌忙沿着左边的墙壁靠近窗户,避免被她看到,再将窗帘完全合上。从此以后,我都会非常谨慎小心地拉上窗帘。”

等到染子说完,我又问道:

“从窗户外窥视的那张脸,跟你来梅游记楼的第一天,目击到的花魁是同一个人吗?”

“我不确定。”

染子略加思考,她也认为二者有什么关联。

“那么,登和坠楼的事件也许……不,原因就在她的身上。”

“什么意思?”

染子比起惊讶,更多的是不安。伴随着刚刚睡醒的花魁的喧闹声,我将打听来的金瓶梅楼的怪事,毫无保留地说给染子。当时别馆三层酝酿出的诡异氛围,就像只有我们两人参加的怪谈会。

在我说话之时,染子没有接一句话,叙述结束之后,她仅仅念叨了一句:

“天呐!”

这句话汇聚了她的各种感情。她也在控制着情绪。

“但是,老板娘,你为什么……”

她想问的是为什么要告诉她吧。

“染子,你和樱子就像是被卷进了怪异之中。所以,我认为你有权利知道全部的事。”

“谢谢老板娘。”

见她低头向我行礼道谢,我慌慌张张地继续说道:

“还有,其实我是来找你商量,如何处理才好的?”

“我?找我商量?”

“我想你是有办法的吧。”

这回轮到她慌张起来。

“不,不行。我可没有雏姐那种巫妓的能力。”

“但你不是看见幽女了?”

“是看到了,但也只是看到,什么也做不了。”

“像雏云一样。表示无能为力吗?我不是想让你们祛除幽女,只是希望能够提供一些建议。”

“我什么也——”

对着摇头的染子,我也同样摆了摆头说:

“不,我只有你能指望了。你已经知道了过去的所有事情——”

“那是老板娘告诉我的……”

“你没有否定这是怪异现象——”

“诶?”

“同时又是没有办法,但能冷静对待问题的人……”

“呜……”

“所以,只能靠你了。”

话音刚刚落下,她的脸上就出现了后悔的表情。难道是我擅作主张告诉她过去的事,反而令她为难。

但接着她有点犹豫地开口说道:

“雏姐说她没有办法吗?”

“是的。我开始就跟她说过,想拜托她帮忙求神佛驱邪。”

我把跟雏云说的话,以及为何求助于她的原因,都告诉了染子。

“但她觉得自己并不具有祛除恶物的能力,因此断然拒绝。”

“是吗?”

染子奇怪地附和让我有点在意,因此,我马上发起追问。

“你似乎不认同。”

“不,不是……”

染子否定。无论怎么看染子都在犹豫,所以我赶紧劝她安心。

“我不会告诉她的,如果你知道什么,请说说吧。”

“实际上……”

“什么?”

“我比较在意雏姐的话……而且有两句话……”

“请告诉我。”

“不过我不知道她这话里到底是什么意思。”

像是事先声明之后,染子告诉了我原委。

“我碰巧听到雏姐嘴里轻声念叨,还是要试着调查一下。”

“什么时候?”

“那个女的跳楼之后……姐姐们都跑进这个房间,那个场面十分混乱。我想去救那个女人,但是失败了……正在窗边茫然失措。回过神来,雏云姐就在我的旁边,发出轻声呢喃……”

“她想调查登和跳楼的事吗?”

“那就不知道了。”

“还是调查幽女的事情?”

“两种情况都有可能。”

染子这么说着,脑中回想起当时雏云轻声低吟的其他内容,还是更趋向于后者。

一模一样……跟那个时候一模一样……

目睹登和坠楼的雏云,一定想起了过去从贵宾室跳下的花魁,因而战栗不已。

为什么……为什么一模一样啊……

接着她是否对相似的悲剧又再次上演怀疑呢?当然,“幽女”这个正体不明的可怕之物始终笼罩着阴影。

还是要试着调查一下……

所以,雏云也是想独自搜查吧。从这层意思上来讲,我们目的相同。但是,要问起能不能合作,就非常难了。

“那个,老板娘……”

当我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的时候,染子客气地出声喊我。

“啊,对不起。”

“没事,只是恕我多嘴。我认为静观其变更好……”

“你是指对雏云?”

“正是。”

染子点了点头,但又用慌张的语调说道:

“我不知道雏姐到底想要查什么,但如果雏姐找到了什么线索,她顺藤摸瓜就会导出结果。”

“是,没错。”

我嘴上附和,心里却不认同。我根本就不知道雏云的用意。即使去问她本人,她也不可能告诉我吧。另外,关键是如果我这么做,就破坏了与染子的约定。

“或者,找家神社也好,寺庙也好,请人来作法驱邪。”

染子可能是发现我没什么反应,接着说道。

“不,还是再等三四天吧。如果雏姐还是没有什么动静,到时再去请人作法吧。”

虽然我对雏云没有任何期待,但内心的不安渐渐散了一些。总之,事情暂时有了着落,虽然也算不上成果,就是那种不上不下的心境吧。

“这样很好。不过……”

染子表示赞同,却欲言又止,她说雏云不小心透露的消息里有两句让人在意的话。

“你在意的是另外一句话吗?”

“……正是。”

“也是在那个时候说的?”

“是的。准确地说,是她要从窗边离开,却又向窗边转过身去……”

“她说了什么?”

“这次也会有三个人,跳下去吧……”

胸口受到一阵冲击,接着我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金瓶梅楼时期,从别馆三层坠落或是差点坠落的人,有通小町、绯樱和月影三人。

梅游记楼时期,登和已经一跃而下。如果她是第一个,雏云认为还会出现第二个、第三个。

就是因为这句话,染子才认为观察她三到四天比较妥当。她是担心观察时间过久,可能就会出现第二起、第三起坠楼事件。

但实际上,我们连一天的缓冲时间都没有。

就在次日清晨,当事人雏云就成为了第二个坠楼的牺牲者。

绯樱的一位熟客通常会在星期三的下午光顾,我便选在那天去贵宾室找染子。那位客人在某军需企业担任要职,虽然已是高层,可还非常年轻。中杉先生每周三的深夜都会光顾,然后第二天清晨离开,近几个月都是如此。

是的,中杉先生在雏云坠楼之后,还被卷进了杀人事件。实在是厄运缠身?不,不过他遇到的那起杀人事件和我们这里的坠楼事件完全无关。那是××市经营医院的上榊家的别邸发生的学生毒杀事件。不过,这起事件到底有没有解决,我已经记不得了。

总之,那天——次日星期四的清晨,中杉先生像往常一样准备回去,染子将他送至店门。本来鸨母喜久代也要出来送客,不过就在母亲隐退之前,喜久代的视力和听力已经衰退,甚至经常腰酸腿疼,因此,她早上需要休息。送中杉先生离开的任务,就交给了染子一个人。

“……可能是周围没有人,突然就着了魔吧。”

宪兵队的左右田课长在了解情况的时候,染子这么说道。

染子接着又说自己送完中杉先生之后,进入右手边的通道。然后,径直前往深处,绕过本馆的东边,很想去看一下庭院的暗小屋。

左右田课长问她理由,染子表示登和坠楼以后,她很好奇小屋是什么样的。不过,我认为这不是主要原因。她大概是听了雏云的那番耳语,又听我说了那些怪异事件,激发起了她的好奇心。

她们的行动宛如命运的分岔道。对于雏云来说是夺命之路。对于染子来说却是救命之路。

“咚!”染子说她从暗小屋折回的途中,听到通道那边发出沉闷的巨响。她觉得声源来自于另一侧,便拔腿跑过通道,来到店门口,发现对面蓬莱楼的茶壶绷直着身体,凝视着梅游记楼的别馆,染子也跟着将目光转向那里,雏云就倒在别馆的正前方。以上就是事情经过。

据说染子送客的时候,曾碰到过蓬莱楼的茶壶,双方打过招呼。时过境迁,现在染子和茶壶只得四目相对,面面相觑。过了一会儿,他们同时尖叫起来,然后分别冲进各自店里。染子直接跑向内室,在纸门外就大声喊道:“老板娘!出大事了!”

“雏云姐……雏云姐,从贵宾室掉……下去了。”

睡意一扫而空,同时强烈的颤栗感袭来。

“她是自己跳下去的吗?”

我赶紧跳出被窝,拉开纸门。

“是的。不是的……”

染子点头,又马上摇头。她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如同登和那时候一样,不止警察,宪兵队也来了,立即着手进行现场勘验和取证。等到调查结束,我请左右田课长到内室落座,请求他说出自己的想法。若是课长闭口不语,我会非常不安。

对了,课长向我说明,宪兵队再次出面是因为死去的雏云是登和坠楼事件的目击者之一。登和事件已断定为自杀结案,不可因为雏云的死再起波澜。果然关系到登和的公公,所以,才需要交由宪兵队出面。

听到左右田课长向蓬莱楼的茶壶盘问,力图证实染子的证言时,我相当的震惊。

“您是在怀疑染子?”

“她就住在贵宾室啊。”

“可……可是,就凭这一点……”

“老板娘,别这么激动!第二代绯樱的嫌疑已经排除了。”

“真的吗?”

听完这话的我又喜逐颜开,课长再次苦笑起来说道:

“蓬莱楼的茶壶目击到了雏云坠落在别馆正门前,接着第二代绯樱从本馆和别馆之间的通道处飞奔出来。经过查证从坠楼到绯樱出现,也不过只有一分钟左右。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将雏云从别馆三层推下,再跑到别馆二层,通过连廊奔向本馆,再跑下本馆一层,从厨房后门进入通道,奔到楼外。即便是腿脚灵活的男性,也绝无可能办到,何况你家第二代绯樱还穿着和服。”

“的确如您所言。”

“而且,要是那样,动静可不会小,绝对会吵醒几个在走廊附近房间内睡觉的花魁。跑到别馆的一层还会吵醒周作。登和那时不就是这样吗?可是花魁和周作,都没有听到走廊里有跑动声或上下楼梯的声音。”

“听您这么说,我可算放下心了。”

“而且我认为第二代绯樱根本没有杀害雏云的动机。确认她的不在场证明,只是因为她是贵宾室的主人。”

左右田课长的话让我很在意。染子被排除嫌疑的短暂欣喜过后,另一种不安又涌动了起来。

“请等一下。照您所说,好像其他人有杀害雏云的动机或机会……”

“每周三晚上都有一个叫中杉的光顾第二代绯樱吧,你们店内的人不是都知道吗?”

“是的,他是贵客,因此所有人都知道。”

“也知道他会留宿一晚,次日清晨回去吗?”

“我想是的。”

“第二代绯樱会送他出来,并在门口聊上一会儿,大家也知道吗?”

“是的。不过因为登和事件的影响,中杉先生今早没有聊几句,很快就回去了。”

“所以,她才会去暗小屋看看。虽然早早地送走了中杉,却没有比平时更早地回到房间。”

“这……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不明白左右田课长的意思。不,其实内心已经有所察觉,那背后的含义让人恐慌。

“就是说店内所有人都知道星期四的早上,别馆三层空无一人。”

“难道说……”

“事先找个理由叫雏云出来,趁第二代绯樱没有返回的时机碰面,就有可能瞅准机会将她推下楼。”

“可,但……但是……为何要选在贵宾室……”

“按理说是为了伪装跳楼自杀。不过选在梅游记楼的别馆三层,可能还有别的期待吧。”

“什么意思?”

“不只登和,从金瓶梅楼时期,那个房间就接连发生坠楼事件。只要不留下明显指向他杀的证据,大家就会觉得是怪异所为……不再深究。不过,要将被害人的死全都嫁祸给幽女肯定行不通,正好可以利用这一点伪装成与幽女有关的精神错乱。凶手如果是这么考虑的,也没什么奇怪的。”

这话听起来让人哆嗦。比起幽女作祟,有人企图利用这一点杀害雏云更加令人恐惧。

“谁……那会是谁……动,动机是什么?”

“问题就在这里。”

课长轻叹一声。

“有嫌疑的人,无非是登和坠楼那会儿,驻留在那间房里的人。”

“浮牡丹、红千鸟、月影,还有哥哥……这四个人吗?”

“没错。”

“为什么?为什么只锁定这四个人?”

我有点生气地问道。因为周作哥哥也被列为嫌疑人之一。

“雏云与登和不一样,她从金瓶梅楼时期就在店里工作。除了四人以外,她与很多人都有交集,也许就有着什么杀人动机,不是吗?”

“嗯。”

左右田课长姑且反应一下,接着说道:

“但是,登和坠楼是星期一,今天是星期四,已经不能按照单独的案件看待。也就是说,我认为雏云的死和登和坠楼难脱关系。”

“怎么会……”

“如果如老板娘说的,有人从金瓶梅楼时期就对雏云抱有杀意,那为何不早点对她下手?为什么要拖到现在?又该作何解释?”

“那个……”

我绞尽脑汁地在想。

“刚刚课长您说的,正好可以解释这一点。”

“我刚刚说的什么?”

“嗯,您说的凶手借用幽女怪谈来杀人,故意混淆案件,误导调查方向啊。”

“原来如此。凶手想除掉雏云,苦于没有下手的机会,就这样过了一年又一年。近期恰好发生了登和坠楼事件,凶手就决定利用这次机会,杀害雏云。”

左右田课长露出淡淡的微笑,接着说道:

“我很惊讶,哎呀,败给你了。”

“您客气了,我可担不起啊。”

“不必谦虚。这是非常锐利的切入点。通常情况下,在同一个场所连续出现死者,这一定会引起各种猜疑。这间贵宾室又相当特别。这次的情况,也有可能是凶手有意布置成由登和跳楼引发的连锁自杀事故。”

课长频频地点头,一脸佩服,不过很快他就换回严肃的表情。

“但是,老板娘,说来有点抱歉。登和坠楼的那天,居然有六人聚集在那个房间,我对于这个异状,始终无法释怀。”

“是吗?”

果然……我心里这么想着,但嘴上没有说。

“而这六个人的其中一人,在登和跳楼的三天后,以近乎完全相同的方式坠楼而死。那么,怀疑其他几个人也合情合理吧?啊,我不是强迫你同意我的观点。”

“不……您说得在理。但是动机是什么呢?”

“雏云目击到了杀害登和的凶手,并对凶手说了,这个动机怎么样?”

“您是说雏云勒索那个人了?”

我觉得这个推测不太可能。不过,左右田课长也摇了摇头。

“不一定。雏云可能是以巫妓的身份说了什么。然后,在自己不知情的情况下断送了性命。”

“为了封住雏云的口……”

“没错。老板娘也听说了吧,在登和坠楼的现场,雏云曾经低声呢喃的那句。”

“她好像说要去调查什么?”

“是的。”

“是染子告诉您的吧。”

“嗯。可能没有染子听得清楚,但那句呢喃除了染子本人,可能也传到了其他人的耳朵里。这事如果在调查登和跳楼的期间告诉了我……”

“非常抱歉。”

我低下头来致歉,课长轻轻地点点头。

“也就是说雏云可能握有登和跳楼的线索。如果是这样的话,登和的死就是他杀,凶手就在那四人之中。”

内室之中一阵沉默。我又沏了一壶茶,想着怎么回答才好,陷入了不知所措的处境。但现在我焦虑也没用。除了倚仗左右田课长解决这个事件,别无办法。

“在登和遇难的时候,左右田课长就提醒过我今后要多加注意,还是发生了这样的事……”

我深深地低下头去,双手抵地进行道歉。

“我没有承担起老板娘的责任……”

“您没有必要道歉。快,把头抬起来。”

我抬眼窥看课长,他的脸上竟隐约浮现出羞涩的表情,令我大吃一惊。

“现场虽然还有很多疑点,但我们也不想将事情闹大。话说回来,当初是我认定登和的死是自杀,这点不会有错。所以,道歉的话……也该是我。”

“不,不,哪里的话。”

就在我准备再次低头行礼的时候,左右田课长立刻伸出一只手来阻止。

“还有,老板娘——”

课长露出颇为严肃的表情说道:

“几个嫌疑人与登和,真的没有任何关系吗?”

“啊?”

“其实老板娘有些线索吧?”

“没……”

想要否定,却被课长紧紧地盯着,心想瞒不过去了。对方已经看透了,也许搪塞不过去了。即便我再佯装不知,对方可是宪兵队的上校。他想调查的话,无论用什么方法都可以查到。

于是,我决定向这位非常友善的左右田课长说出我的疑虑。

“非常抱歉。我也不是想隐瞒什么……”

“我没有这么想。”

他的语气很柔和,如此就更容易进行交谈。

“是我自己擅自揣测的,完全没有实据。”

事先声明了自己的立场。课长也点头认同,然后我便将自己的疑虑,按照次序告诉了他。

由于我曾经听浮牡丹说过“居然是登和小姐……”所以,我猜测她们好像认识。但是,浮牡丹与登和完全不像有交集的样子,她好像还有意地避开。登和直到最后应该都不知道有浮牡丹这么个人。

红千鸟则是发现她在金瓶梅楼时期的熟客,貌似是登和的公公。也许在那个时候,听那位熟客炫耀过儿媳妇,让她联想到了登和的身份。然后,她找到另一位熟客漆田大吉进行调查。漆田又跑来向我刺探。红千鸟和浮牡丹一样,没有与登和接触的迹象。红千鸟没去接触登和,可能是因为她那有点别扭的性格所致。

月影呢,对登和本人没有兴趣,而是对她怀孕的状况有了反应。不过,我不清楚她当时是怎么样的心情。但月影处理登和的话题时,情绪更加不稳定。还有,月影也没有接触过登和的迹象。

关于雏云,左右田课长也从她本人那里问过情况,我这里就省略不再阐述。

周作哥哥自从登和搬入以来,行为就变得古怪,但我想不到有什么理由。

我告诉了课长以上的内容。

“关系都很微妙啊。”

保持沉默、侧耳倾听的左右田课长,说出这样一句感想。我有点开心地继续说:

“以目前掌握的线索来看,都不足以构成杀害登和的动机吧。”

“如果是有计划地杀害登和的话……”

课长一脸凝重地说。

“您的意思是……”

“我之前也说过,如果登和是他杀,就是凶手抓住了突然降临的绝好机会,突发性地进行杀人。”

“因为事先没有人能预测登和会在那个时间坠楼。”

“嗯。从暗小屋到贵宾室,也是出于她本人的意志。”

说到这里,我不禁就想到了幽女……不过还是没敢提出。

“凶手无论怎么拟定计划,都无法掌握登和的行动。”

“退一万步来说,即使他有办法可以操纵那样的行动,也不可能预测到她会早产。”

“对了,据说前老板娘已经帮忙找好收养婴儿的人家了?”

“嗯,托您的福……”

他们连这个都认真调查过了,令我震惊的同时又有所畏惧。

“因此,若是他杀——”

左右田课长以平稳的口气回到正题。

“不仅是突发性杀人,还有可能是冲动杀人。”

“就像前些天课长您说的,因为眼前突然出现下手的好机会……所以就动手了,是这个意思吗?”

“是的。如果有机会能杀死她,而且又不会被怀疑是凶手,便不惜下手杀人。就是这样的动机。”

完全想象不到。

“想要除掉登和,却又不想亲自动手被捕。刚好登和正欲跳楼,但第二代绯樱却要阻止。于是,凶手就装成帮忙救人的样子,实则将登和推落——”

我想象着那种场景,身体不禁颤抖一下。

“不巧的是,雏云目睹了这一幕。因此,凶手就利用每周三夜晚,中杉都会光顾贵宾室的习惯,计划杀害雏云。凶手对雏云说要谈有关登和之死的话题,在坠楼现场见面,然后约雏云到贵宾室,这也合情合理。”

“课长,那……您认为谁是凶手?”

虽然不想听到答案,但又不得不询问这样的问题。

“所有嫌疑人都有机会,也都有疑似的动机。但是,只从老板娘告诉我的内容考虑,机会和动机确实比较薄弱。除此之外,还要有其他的隐藏线索。”

“也就是说,如果没有发现别的线索,就无法认定谁才是凶手。”

“仅凭现有的线索,甚至都无法断定登和和雏云是他杀。”

我稍稍安心地叹了一口气。左右田课长并不认同她们两人是自杀,不过苦于没有证据,无法作为杀人事件来调查。”

“老板娘也不认为雏云会要挟别人。”

左右田课长继续问道,虽然我不明白他的用意,但马上就回答了。

“嗯。我想无论问母亲,还是喜久代或是其他花魁,都是相同的回答。”

“这样的话,凶手就没有必要马上解决掉雏云。”

“……没错。”

“那样一来,凶手是利用那个贵宾室的影响,试图借用特殊场所的异常力量将雏云杀死。可是时间距离登和之死也太近了,搞不好会让人们将雏云的死和登和坠楼联系起来,一般情况下凶手会尽量避免吧。”

“事实上,课长您刚才就是那样怀疑的。”

“中杉的习惯随时都可以利用。花街和外面的世界不同,传言很快就会消失。如果雏云的死发生在登和坠楼事件的一个月后,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聚集目光。凶手完全没必要如此焦急地上演连续死亡的戏码。”

“您说得有道理。”

我赞同课长意见的同时,却发现自己越来越糊涂。

“那到底要如何考虑呢?”

“老板娘,我们刚刚都在严肃地探讨两起案件,但我接下来要说的是另一种层面的考量。”

课长突然说出了这样的话。

“要将雏云的死作为他杀来调查,无论如何都会联想到登和的死。如此一来,跟前面提交的报告中的‘因为非自愿生产,造成突发精神混乱导致冲动坠楼自杀’的结论产生矛盾。这样的话就麻烦了。”

“是的。”

也许是我的反应表现出了然于胸的态度,左右田课长压低声音,向我阐明了非常重要的事。

“老板娘,你也隐约察觉到情况的复杂了吧。登和如果不是自杀事故,可就相当棘手了。”

“我……我,这,这么重要的事……”

“当然,这话我只在这里说。我是信任你才说的。”

“可,可是……”

“而且,关于雏云的死,请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跟你说这些也是证明下我的诚意。”

对方是驻扎在花街驻所的宪兵队上校,本来只要断定雏云是自杀的就可结案。这位课长竟然还会参考区区一介青楼老板娘的意见,自己是何等的荣幸。

“等等!您的意思是雏云的死就这么草率地收场?”

事实确实如此。就像我前面说的,左右田课长竭尽所能地进行了各种探讨。即便如此,两人的死还是无法断定为他杀。

我的看法吗?这个怎么说呢……

登和的死就像课长报告书里写的那样。

雏云的话……果然还是幽女所为?就像初代绯樱那样,受到了某种负面的影响所致。

嗯,是的,雏云最后也以“自杀”结案。动机是青楼的生活让她疲惫不堪……也就解释为她从很早之前就厌世了,目睹登和坠楼以后,便想着要效仿同样的方式,这也是一种自杀效应。

这些都是左右田课长的想法,警察似乎也接受了。不,就算有什么异议,他们也不敢提出来。

课长回去之前,我提了一个问题。

“登和坠楼之后,课长曾忠告过我今后必须多加注意——”

“嗯,是的。”

“这么说有点对不住雏云。不过她去世后,是不是就没有必要担心了?”

左右田课长现出沉思的样子,接着说了他的想法。

“我想没事了。怎么也不可能像侦探小说那样,花魁一个接一个地不断死去。”

“课长,您还读那类小说吗?”

我很惊讶地问他,课长有点难为情地说:

“那类作品可是相当有趣。不过早已变成禁书了,所以就不能随便公开阅读啦。”

他一边苦笑着,一边又有点愉快的样子。对于登和和雏云的死,进行的种种推理,除了是他的职务所需,大概也是受到了喜欢的侦探小说的影响。

“不必担心,不会发展为连续杀人事件。”

课长再次恢复了严肃的表情。

“在登和之死的事件中,嫌疑人或多或少都有动机,当然,都是针对她一个人的。而当事人登和已经去世。雏云若是他杀,原因就在于她目睹了凶手杀害登和的过程,然而雏云也过世了。那么,随着雏云的离世,整个事件的帷幕就被拉上了。理论上不会再有人遇害。

“那雏云说的那句……”

我有点难以启齿地说了一半,左右田课长略显惊讶地看着我。

“要调查什么的那句吗?”

“不是,还有一句。”

“雏云还说了其他的话?”

眼见脸上写满惊讶的课长,我算是明白了,听到另一句的只有染子。

这次也会有三个人,跳下去吧……

我将这句话原原本本地告知左右田课长,他先是沉思了一会儿,才低声念叨:

“很像是巫妓会说的话。所以,染子才没有告诉我。”

“有可能。但让人放心不下……”

“老板娘的担忧理所当然。但是,即使登和与雏云皆为他杀,就像我刚刚说的,对于凶手来说,事件已经结束了。所以,不会再有杀人事件发生了。”

左右田课长说到此处停顿下来,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表情。

“但是,并非杀人事件的跳楼……且不说是不是自杀,我可不敢保证不会再发生。”

“就像以前的绯樱和月影……那样的吗?”

“雏云想说的也是这个意思吧。”

左右田科长也不否定。他站在特高课长的立场上,能够说出这样的意见,我已经很感谢他了。

“我想让染子搬出贵宾室,再请人做一场法事。”

“那最好了。如果出现第三个坠楼的人,估计也是受了登和与雏云去世的恶劣影响,恐怕是突发性的冲动之举。为了驱除那些糟糕的想法,我认为作法会起到一定的效果。不是说病由心生嘛,大概就是这样。”

我深深地低下头行礼,谨慎地选择措辞。

“登和坠亡事件中,浮牡丹、红千鸟、月影,还有哥哥的那些动机,按您所说也会就此消失吧。”

“嗯,是的。”

“已经不用再去追究了吧?”

“嗯?”

左右田课长迟疑片刻,歪了一下头,有点恍惚地问我。

“哦。原来是这个意思啊,你在担心周作呀。”

“哥……不是,不是只担心哥哥。”

“这也难怪,很正常。”

说着,课长做出了一副犹豫不决的样子。

“说实话,周作那种奇妙的态度,我也有了自己的看法——”

“真,真的吗?”

与我激动的声音相反的是课长冷漠的表情。

“我的解释没有任何根据,也可以说是我乱猜的。”

“没关系,请您赐教。”

“即使我说得不对,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课长先给自己找了个台阶,然后他揭示出了足以震撼全楼的推测。

“也许在登和搬进来之前,周作就在别馆最里面的房间,与你们这里的某位花魁密会!”

那天夜里,我像往常一样忙完各种事务之后上床就寝,然而辗转难眠。其中自然是有登和与雏云过世的原因,需要处理的问题堆积如山。无论是谁都会如此,花街则更为夸张,不能因为有人离世就停摆。

优先度最高的问题有三个:法事、染子,还有周作哥哥。

请人作法要是没有效果,后果不堪设想。到哪里找人来做呢?时间不多,必须要在两天内找到。最后,只能找母亲和喜久代商量了。

我找染子谈话之前,她就主动提出想搬离别馆三层。而且,她还说想暂时休息一段时间。喜久代同意她搬离那个房间。不过,提到休息的事喜久代还是会面露难色。喜久代最后说服了染子,让她搬到别馆二层之后继续接客。

但是,染子甚至害怕到不想继续留下,但我也不可能让她离开梅游记楼。最后我安排了别馆一层最里面的房间给她,让她暂且休息一段时间。这个房间本来是登和住过的,染子却不介意。只要能够离开贵宾室,搬到与花魁无关的房间,不管哪里都好。这样一来,雪江的工作又要增加,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哥哥的问题就非常棘手。我是梅游记楼的老板娘,哥哥只是监督,我对他没有任何畏缩的理由。店里的人与花魁发生关系绝对是禁忌,更别说密会花魁这样的羞耻行为,我反而该满腔怒气地质问他。

这么说来……我有印象。在金瓶梅楼时期,哥哥有段时间颇为怪异。莫非在那个时候,哥哥就已经偷偷密会花魁了。说难听点,要是上瘾的话……

不过,老师读过樱子的日记吧。哥哥就像我的老师,我实在没有办法面对他呢,而且也不能找母亲和喜久代商量。

各种事情交织在一起,我越来越苦恼,不过半梦半醒间好像睡着了。还做了一个噩梦,梦见登和从暗小屋里脱身,从后门进入本馆,经由内梯冲上二层。熟悉的响声与那个时候一模一样,别馆那里响起了很大的动静,尽管声音有点模糊,像是很多人在走廊里跑动的脚步声,“吧嗒吧嗒”响彻整个走廊。我才意识到这不是梦,而是现实。

我急急忙忙地起身,奔出房间,冲向贵宾室。当我踏上别馆三层的楼梯时,尤为恐怖。再往上走,脑中就像马灯似的浮现出即将映入眼中的光景。

这个恐怖的预感正中一半,幸好还有一半不对。我喘着粗气跑进贵宾室,只见红千鸟伫立在房间的正中央,面朝正面的窗户,浮牡丹和月影倒在地上,瘫坐在两人之间的染子则岿然不动。

“发生什么事了?没事吧!”

这时候,周作哥哥也跑了进来,说巧不巧,别馆三层凑齐了当时登和坠楼的所有在场人员。只是少了死去的雏云,从现场的情况来看,浮牡丹和月影成功阻止了正要往下跳的染子。

“刚才太危险了……”

随着月影发出恍惚的嘟哝声,浮牡丹也回应了一句能听清楚的话。

“是啊。”

不过,其他两人还陷入沉默之中。

“月影抱住双腿,要不是浮牡丹死命地拽住腰带,现在她已经倒栽葱坠下去了。”

只是旁观的红千鸟,用平淡到毫无感情的语调说着。我整个人也软绵绵地瘫坐在地。可能是吓得腿软了。

哥哥走近窗边的三人,在查看过她们各自的情况之后,对我轻轻点头,表示没有人受伤。

但是,浮牡丹和月影两人,以及染子所受的精神打击无法估量。最好让她们马上离开这里,到其他房间去缓一下,虽然这么想着,但不争气的我怎么也站不起来。

我想让哥哥来帮我一下。就在这个时候,染子突然开口说道:

“不……不知怎么,就突然……肚子觉得难受……”

“现在不要说话比较好。”

哥哥连忙阻止她说下去,但她还是开口往下说。

“而且,与普通的肚子痛不一样。好像有什么要从肚子里跑出来……是极其可怕的某种东西,要向外涌出来似的……在肚子之中的就是这种感觉……”

“呼……”的吞咽口水声,一种寒冷的气氛,充满了整个房间。

“我冷不防地产生一个念头——如果当时不去本馆庭院里的小屋……当我回过神的时候,已经在小屋门前……不过,门上了锁进不去。那个瞬间,我心想得救了。但是——”

低着头絮絮叨叨的染子,突然抬头,两手按住后脑勺。

“那一瞬间,背脊上有一股寒气袭来,莫名的恐惧从身后逼近。这股寒气上升到颈部,某样东西一点一点地滑动,从我的颈部,慢慢地、慢慢地进入了我的身体……不,是令人厌恶的感觉……当那股恶寒再次从背脊处传来的时候,我连草鞋都没有换就步履蹒跚地从后门进入本馆。”

染子的语速越来越快。

“明明能够瞧见眼前的景象,可就像透过一层薄纱……有种烟雾迷蒙的奇妙感觉。不仅仅是这些。走廊还有楼梯,到处都有可怕的点状物印记,就像在引导着自己往哪里走……”

我很害怕。我在樱子的日记里读到过,与她亲身体验的怪事极为相似。

“意识在无限度地增强,不走的话、不向前走的话……而另一种声音则告诉我不可以去,如果现在不转身回头的话……大概也是出于这个原因,步伐显得异常的沉重……”

听到这里,我意识到这不会有错。继承了第二代绯樱之名的染子,遭遇到了与初代绯樱樱子完全一样的事情。

“正因为此,你才捡回了一条命。”

红千鸟的声音在室内响起,同时还能听出些许遗憾。

“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回过神来向她问道。

“第二代绯樱受到某物的引诱,而她的内心在反抗。于是,脚步变得拖拖拉拉,当她在走廊里奔跑的时候,撞到了纸门还有柱子。所以,引起了我们注意,最后才能在千钧一发之际将她救下来。”

你貌似什么都没做吧。话到嘴边,我又硬生生地吞了下去。现在不是与红千鸟争论的场合。

我要所有人离开贵宾室,让哥哥照顾染子,自己则去叫醒还在睡觉的喜久代,将第二代绯樱跳楼未遂的事情告诉了她。喜久代听后惊恐万分,我告诉她最好今天就举行法事,她就马上叫茶壶动身去找神社。

也不能说是盛大吧,从这天下午到傍晚,××神社的神主来主持了法事。从庭院的暗小屋开始,从本馆的后门进入别馆,经过连廊,走过通往三层的走廊和楼梯,最后进入贵宾室。这样的距离还有耗费的时间都很漫长,总觉得这是一场很奇怪的法事。

“这样一来,就不会再发生类似的事情了吧。”

恭送神主离开之后,我向喜久代寻求认同。

“暂时应该没有什么大问题吧。”

令我意外的是喜久代只给出了一个暧昧的答案。

“为什么只是暂时?”

“因为雏云担心的第三个人去跳了。”

“那、那么……”

“当人们对坠楼事件的议论逐渐消失的时候,只要通过某种契机,可能又会开始。”

我顿时张口结舌。

金瓶梅楼时期跳楼的三人是通小町、绯樱、月影……

梅游记楼时期跳楼的三人是登和、雏云、第二代绯樱……

根据这个说法,在未来的某天,如果再有人坠楼,就会出现第二个,甚至第三个人,重复循环三次恐怖的悲剧。

就在此时,我发现在幽女源头的那起事件中有三人死亡……也就是说,这次的连续坠楼事件不是第二次,而已经是第三次了……

我想追问喜久代,但放弃了。首先她不会告诉我。其次我也不想在繁忙的非常时期与她发生冲突。

再次回到别馆一层最里面房间的染子,冷静下来,暂时将自己关在屋内,闭门不出。三餐和洗浴的时候她都是一个人,不和任何姐妹见面,安静地独自生活在别馆一隅。要是放在金瓶梅楼时期,当然不会允许花魁做出如此任性的事。老板娘即便同意,也要处以金额巨大的罚金。但是,我想让她休息,而且不处罚金。因为直到现在,染子从来没有说过一句任性的话,只是默默地接客工作。像这种程度的自由权,就给她吧。

复工的染子入住了别馆二层的房间。喜久代主张让她回到已经做过法事的贵宾室,但被染子果断拒绝。“只是拉上窗帘,已经无济于事。我已经无法忍受。脑袋会坏掉的,实在是太恐怖了。”

如此之强的抵抗,即使是鸨母喜久代也无能为力。染子入住二层的开始阶段,平日里对染子赞不绝口的喜久代也会罕见地小声抱怨。不过,见到换房之后的染子,进账额度不降反升,她的态度直接来了一个大转弯。

“喔唷,也就只有第二代绯樱有这实力嘛。”

那态度变得着实好笑,教人忍俊不禁。不过,花街的鸨母嘛,这是理所当然的反应。花魁的收成如何,取决于喜久代的手腕。别馆三层是她发挥本领的道具之一。然而,如今那里被封印起来,喜久代担心染子的营业额能不能保持下去。

往来花街的士兵们依然很多,就在不久之后,战争陷入胶着,军部通过工会传达,要求增加随军女性。就像之前说过的,日本的军队在外面也造了花街,不过,随着战场扩大,各方需求都在增加。不仅是日本人,遭到侵略的地区的当地女性也被列为了征召对象。即使这样还是不够,以吉原为首,连同其他地方上的花街,都接到了分配名额。

哦,是的,老师是问花魁是否会像国防妇人会那样排斥参加吗?

不是,完全相反。各家青楼都有不少花魁自愿参加。因为只要跟了过去,卖身契就会作废。我认为这一点是非常重要的原因。

当然也不是所有花魁都自愿去战场。让士兵带走自己才是很多花魁的真意。有些井底之蛙,根本就不了解战争的实际情况,说难听点就是无知。但是,她们中的很多人,竟然想陪士兵一起战死沙场。只要奔赴前线就有死无生。

她们可以为了士兵们牺牲奉献,却没有人知道。好像也没有什么记录留存下来……战死疆场的士兵亲属还能得到抚恤金和物品……那多达十万的从军女性呢?政府至今仍然没有作为,不管不问,任其自生自灭……想到这里,我不禁替她们悲哀……

我们回到正题吧。

志愿从军的花魁离开后,我还要处理和填补她们离开后的空缺,这些异于平日的陌生事务,整天烦扰着我。所以,哥哥的那个难题,就被搁置下来了。不,该说是自己因为忙碌的理由,逃避了哥哥的事。没想到这件事居然会出乎意料地暴露出来——

能够取得进展要归功于喜久代。因为染子的复归,她好像很在意染子的情况。根据喜久代的经验,要确认花魁的状态如何,直接看她的裸体效果最好。观察裸体不仅能判断出身体情况,精神面貌也能显现。

“当然,没有我这种长年累月的经验积淀,可是办不到的。”

她自我夸赞两句之后切入正题。

“所以我在第二代绯樱洗浴的时候,不露声色地观察起她的裸体。我发现她的两腿之间有擦伤的痕迹。这是她正要跳楼的时候被两人救下的那一刻,碰到窗框留下的擦伤。那些伤差不多也快愈合了。我心里还庆幸没有留下疤痕。我还在瞧着那个伤痕的时候,你猜我发现了什么……”

“什……什么?”

“刺青。”

“难道!”

我当时大惊失色。在大腿上刺青的花魁不在少数。但是,我不觉得染子会做这样的事。

“我也非常震惊,但更震惊的是她刺在腿上的字。”

“什么字?”

喜久代的眼神紧紧地盯着我,缓缓地将刺于染子大腿上的字吐出。

“绕花街一周的‘周’,农作物的‘作’。”

“啊……”

“因为她迅速地用毛巾遮了起来,我没能看见下面的第三个字。如果有的话,也许是‘命’,所以就是‘周作命’。”

莫非喜久代也发现了哥哥密会的事,我有点慌了手脚。

“哥哥的名字刺在了染子的身上……”

“第二代绯樱的客人里没有名字叫作‘周作’的客人。不过她与周作少爷,根本没有可能性。我也不可能忽视这一点。刺青的事是意外,虽然第二代绯樱有意隐藏,没让任何人看到,但我作为鸨母还是有失察之责。”

“她在客人面前隐藏得很好啊。”

“嗯,以第二代绯樱的本事,还是比较容易的。”

我很佩服第二代绯樱,但在喜久代眼里,似乎是理所当然。

“不过我没想到会是周作少爷……”

但是,喜久代不认同染子和哥哥有染。其实比起这点,我感觉她是不愿承认自己被蒙在鼓里。

因此,我将左右田课长的推测告诉了喜久代。

“两人在别馆一层的最里侧房间幽会……”

喜久代也许是难以接受,表现出拒绝相信的态度,不过稍微凝神思考之后,她说道:

“既然宪兵队的特高课长都这么说了,我们也不能无视这个问题。”

“喜久代认为课长说中了吗?”

“人家可是盘问的专家啊。”

虽说等于承认了自己的疏漏,但喜久代似乎更重视课长的推测。

“该怎么办才好呢?我直接追问哥哥吗?”

“这……”

喜久代思考半晌,说出了一句意外的话。

“这……这事就这么放着吧,反而可能会更好。”

“啊?”

“这种处理方式,作为鸨母是不称职的,哎,我可能是年纪大了吧。”

看着我一脸困惑,喜久代露出难为情的苦笑。

“不是,要放在和平年代,就算对方是周作少爷,我也绝对会摆出强硬态度来处置。但是,现在这个世道,谁都不知道还有没有明天。只要不妨碍我们店做生意,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好了。”

对于她的决定,我有股茅塞顿开的感觉。我只想着要早点决断处理,却没想过根据世间局势的动荡,静观其变也是一种处理方式。

“那就这么办吧。今后,如果哥哥和染子有什么不能容忍的言行举止,就要严厉警告两人。”

哥哥的难题也算是暂时得以解决。我也像以前那样,全身心扑在梅游记楼的工作中,专心致志地打理店内事务。

但是,与青楼的生意兴隆相反,战局开始恶化。当然,像我这样的花街老板娘,不可能知道形势有多严重。不过,因为店里有许多与军部有关系的高官,他们察觉到了当时局势的端倪。这些从他们的嘴里漏出来是不可能的。该说是氛围吗?或是从客人没有过的举动和态度中间察觉到了什么。然而,战局早在我不安的数年之前,就已经向着糟糕的方向发展了……

尽管局势如此,经历过幽女怪谈、登和生产、坠楼事件、哥哥幽会、征调从军的事宜,我像是被解放了一样,终于可以喘口气。我本想着梅游记楼会更加繁荣吧。花街上却接二连三地发生士兵和花魁殉情未遂、逃兵风波、暴力事件和逮捕思想犯的重大事件。不过幸好都跟我们店里无关。

但是,我们这里又发生了诡异的不可思议的事件。

幽女居然现身了,还在梅游记楼之中徘徊。

这天下午傍晚时分,我与哥哥以及花魁大姐头浮牡丹三人在别馆一层,进行每月一次的例会。会后我便回到本馆,碰到刚好进楼来的茶壶朝永,跟他聊了两句,然后照例去厨房向女佣安美确认菜单,再到化妆室视察一番已经聚集在一起的花魁,接着还想稍微去看下本馆和别馆二层的房间。

减员的花魁迟迟找不到新鲜血液来代替。然而另一方面,士兵客人却在增加,因此,除了花魁人数不足,房间不足的问题也凸显出来。

这么说他们也许不怎么好听,但当时的客人已经不再需要过去的那种娱乐,所有的客人都只追求那瞬间的体验。士兵更是如此。为了疏散人潮,急切地需要可供等待的房间。就算没有也要想办法增加房间的数量。最省事的方法就是在现有的房间里放置几张屏风,便可隔开几间。

啊,老师都不好意思听了,其实我也难以启齿。不过,这在青楼是稀松平常的事。若是只需要廉价的服务,那么房间只不过是摆设。大家装作没看见就好。不过,说起来也有客人喜欢这样的,甚至有些很有钱的客人,居然还特意指定这种房间。

哎呀,不好意思,又扯远了。抱歉,言归正传吧。

我本打算逐一查看所有的房间,进入的第一间是别馆二层最外侧的房间。从这间开始,走到本馆二层最里侧的房间,然后考虑该怎么改装,还能增加多少空间。

然而我刚进去,天花板上就传来声响,虽然极其微弱。当时别馆二层应该没有人,四周一片寂静。就算是针掉落的声音,我也会听到的吧。

咯噔……咯噔……好像是有人在走动的声响。但正上方的房间是贵宾室。自从××神社的人来作法之后,那个房间就没再用过。现在是被封闭的房间。

而且,现在店内所有的相关人员,我很清楚他们所在的位置。就在几分钟前,我无意间见过了所有的人。就算有人进行了移动,也不会登上别馆和本馆二层,更别说追过我走上别馆三层。

那么,在贵宾室的是……

我的思绪转到这个问题的瞬间,脑中迸发出的是马上撒腿跑回本馆一层的冲动,甚至强烈到想逃到姑娘们所在的化妆室。

现在就跟染子最初见到幽女时的情况一样——没有人存在的状况。

但我是梅游记楼的老板娘,遇事不能落荒而逃。

已经做过法事了,不会有事的……

在内心深处劝着自己,同时离开房间,走向通往三层的楼梯。

但是,贵宾室里要是有什么的话……

我在思考如何应对的瞬间,双腿因为恐惧止不住地颤抖。我后悔了,刚才该把喜久代喊来一起。但我已经走了一半。比起折返,干脆就上去吧,到时只要向前穿过走廊,悄悄地打开纸门,只需偷看一眼,马上折回就好……

心里打好了主意,于是,登上剩余的楼梯,顺着走廊往深处前行。我来到纸门前站定,却无论如何都下不了决心拉开纸门。手指扣住了纸门的拉手,指尖不住地颤抖,纸门“喀哒喀哒”发出响声。因此我便将耳朵贴在纸隔扇上,探听室内的动静。

寂静……鸦雀无声。

室内什么动静也没有,没有任何屏息的声音。

我的指尖慢慢发力,一点点地拉开纸门。打开了一条缝隙,眼睛凑上去向室内窥视。

贵宾室的三扇窗户都已经拉上了窗帘,起初我的眼前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反复多次眨眼之后,逐渐适应了光线,朦胧地确认室内情况,屋里面没有人。我壮着胆子拉得更开一点,最终,把头探进屋内扫视了一番,果然没人。

花魁使用的房间,起初入住的时候没有壁橱,因为有专门放置被褥的房间。贵宾室也是同样。虽然有豪华的衣橱和梳妆台,不过没有任何能够藏人之处。

但是,刚才有人在走动……

我刚刚在下面的房间的确听到了有人走动的声音。虽说微弱,但我绝对没有听错。

可是,房间里什么人也没有……

“啪”的一声,我用力拉上纸门,冲过走廊,跑下楼梯。原本想跑去大家都在的化妆室。好不容易又打消了这个念头,晃晃悠悠地回到内室。我不想在花魁面前表现出十分慌张的样子。

果然是我的错觉?

不,不是的。

我独自一人发闷,陷入苦恼的情绪中。但即使想破了脑袋,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为了查个水落石出,只能更深入地调查了。

从次日开始,我会在同样的时间登上别馆二层,监视贵宾室的情况。其实待在那个房间里等更好,可我实在无法做到。要是真的遇到幽女从楼梯上来,我便无路可逃……

坦率地说,我的心情非常矛盾,一方面想查出那个神秘脚步声的真相,却又不想遭遇幽女。也许我自己都不清楚要做什么。

即使这样,我有几天还会挑选不同的时段,神不知鬼不觉地监视贵宾室。当然也不可能每天都去,但只要我有空,都会去进行监视。

距离初次听到脚步声的三周后的某天傍晚,我从内室出来,爬上二楼,通过连廊,正要进入别馆,听到从三楼方向传来了脚步声……

这一天所有人的位置,我自认为都掌握了。没有人在贵宾室。那么,既然这样,谁走楼梯下来了呢?

我不由得僵在原地,拼命地克制不断涌出的恐惧,然后逃进身边最近的房间——别馆二层南侧的房间。

进入房间以后,我就软绵绵地瘫坐在地上。

咯噔……咯噔……咯噔……

令人恐惧的声音由远及近。神秘的脚步声踱下楼梯,经过二层走廊,逐渐向我所在的房间慢慢迫近。

讨厌……我不想看……

我虽然这样想着,但还是鼓起勇气,悄悄地扣住纸门的把手。屏住呼吸打开一个小缝,通过缝隙战战兢兢地窥视走廊的情况。

咯噔……咯噔……咯噔……

幽幽的脚步声,从左手边缓缓靠近。那个东西的气息逐渐清晰地传了过来。

不一会儿,淡桃色的和服长衬轻飘飘地从左向右掠过,我的身体已经忍不住地颤抖,恶寒沿着背脊从上往下传递开来。

幽女……

幽女又再次出现,我哆嗦个不停。发现那个东西的气息进入连廊以后,接着我竟然做出了连自己都无法相信的举动:我竟然起身追出房间,尾随其后。

啊,能得到老师您这等人物的赞誉,真是愧不敢当。人的心理有时非常奇妙,明明怕得要死,却又无法抗拒想知道真相的好奇心。

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间,悄无声息地跟着来到连廊的转角窥视。和服长衬的下摆在通往本馆的右边转角处消失了。那个东西转过弯去,去了通向本馆深处的走廊。

这是要去暗小屋。

我瞬间这么想到。准确地说也许不是“去”,而是“回”也说不定。

因为通往本馆的走廊长度比连廊要长很多,如果照这样追上去,我就能清楚看到那个东西的背影。但想到的同时,脚却像灌了铅一样。

想看,却又不想看……

矛盾的心情依然在折磨着我。

怎么能错过这么好的机会?

我鼓励着自己,也像是在警告自己。

要是那个东西转过身来,怎么办?

要是脸对脸地对峙,我还能保持清醒不昏倒吗?这样的不安掠过心头挥之不去。

尽管自问自答也得不到答案。我从连廊本馆侧的转角探头往二层深处看时,那个东西已经走下内梯。

淡桃色的和服长衬再次进入视线。这次我能看清其背影和臀部的一部分,那不是我们店里任何一位花魁。老师是不是在想,就这样一瞥能判断出来吗?其实我当时有种强烈的感觉。

果然是幽女……

我决意这次无论如何都要揭开那个东西的真面目,因此我不发出任何声响,尽可能地快步朝走廊深处走去。

咯噔……咯噔……咯……

蹑手蹑脚的我还没到内梯,二层的走廊上就传来那个东西走下台阶的声音。我想如果隔着楼梯扶手向下看,也许能从头顶上看到那个东西行至楼梯一半的身影。

此时,我已经不顾自己的脚步声,跑着穿过走廊,正待火速下楼。

咚……咚……咚……

然而就在此时,却又传来从一层登上楼梯的脚步声。

什么?她折回来了!

我全身战栗颤抖起来。我会被发现的。要是那样的话,我该怎么办呢?我会在彷徨中走回别馆,像冥冥之中安排好的那样登上三层,然后从贵宾室的窗户一跃而下吗?

要是不快点逃的话……

就在我急匆匆转身往回走,刚走上两三个台阶的时候。

“老板娘……”

身后传来呼喊声,声音极其微弱,有气无力的,阴柔的声音好似回荡在那个彼岸世界……

由于受到惊吓有点无法呼吸,我只得矗立原地,动弹不得。

咚、咚、咚咚……

脚步声慢慢地踱上楼梯,缓缓向我逼近,在我的正后方停了下来。

“老板娘……”

耳边传来轻声呼唤的瞬间,我的悲鸣终于响彻走廊。待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跑到了走廊的一半,停下脚步后才敢战战兢兢地回过头望了一眼。

这时,从后面内梯探出头的是浮牡丹和红千鸟。

“老板娘,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听到浮牡丹儒雅的声音,我才发现原来只有她们两人登上楼梯而已,我感觉刚才可能是自己的错觉,整个身体却瘫软下去。浮牡丹的声音令人发怵,也许只是我的心理作用。

但是,幽女是从内梯下去的绝对没错。

“……刚刚没有人从楼梯下去吗?”

“您说我们上来之前吗?”

浮牡丹一边接着我的话,一边发出反问。

“嗯,就在前一秒。”

“没有,没有人下来。”

她转身往后看去,事不关己的红千鸟趾高气扬地点点头。

“你们也是刚上楼梯吧?”

在我的追问之下,浮牡丹很是困惑的样子。

“是的。但在上楼之前,我还在楼梯下面等了一会儿。”

“什么意思?”

“我从高野出来的时候,红千鸟正要进去,她说有话要讲。于是,我就在内玄关和楼梯边上等她。”

“后来你们一起上了内梯?”

“嗯,是的。”

也就是说,那个东西下楼之前,浮牡丹已经等在一层的走廊。而且,在那个东西下楼的时候,红千鸟已经从高野里出来了,两人一起走上内梯。尽管如此,她们没有遇到任何人。

幽女从内梯中消失了……

我只能如此考虑。不过,要是她们说谎就要另当别论,红千鸟不好说,浮牡丹绝对不会这么做。而且,她没有说谎的理由。不,要说没有理由说谎,红千鸟也是一样的。两人的说法一致,让我觉得她们的话具有很高的可信度。

跟在连廊消失那时一样……

我也遭遇到了染子那般的怪异现象。那下一次她是不是要来召唤我了?引诱我去别馆三层,从那扇窗户跳下……我马上想到了那个情景,怕得全身上下直打寒颤。

“老板娘,您看到什么了?”

浮牡丹发现我不对劲,忧心忡忡地盯着我看。

“不,没有……大概是我的错觉。”

我慌张地否定,然后赶紧避开红千鸟想要继续深入追查到底的眼神,离开了那个现场。

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去观察过贵宾室的状况。遭遇那个东西的时候,我被非比寻常的恐怖气氛吓坏了,另一方面,因为好奇心的驱使,让我甘愿冒着危险尾随其后。但是,如果要我再次开启别馆三层的调查,就得另当别论了。我已经挤不出勇气了。

有可能会被逼迫跳楼……

只要我还怀有这样的恐惧,就不可能再与贵宾室有任何牵扯。我也意识到比起梅游记楼老板娘的职责,作为人类,不要接近那个房间比较好。

过了大约一周时间,我终于告诉了喜久代,因为我无论如何都无法独自忍受。

“老板娘都看到了那个东西……”

喜久代非常惊讶。然后,她也赞同浮牡丹和红千鸟两人没有说谎的观点。

“浮牡丹这个花魁,哪怕知道对自己不利,也绝对不会说半句谎话,好像跟她私下里信仰的基督教有一定的关系。”

战争时期的基督教屡遭镇压。

“如果当时那里只有红千鸟一个人,她倒是可能会搞出性质恶劣的恶作剧,不过,浮牡丹也在的话就又另当别论了。那么,只能当老板娘看到的东西,从内梯当中消失了。”

“……是啊。”

我点点头,喜久代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奇妙的表情,她说出了令我动容的话。

“最近,我总觉得这里不对劲……”

“喜久代有什么预感吗?”

“不是,不是什么预感。”

“……你觉得哪里不对劲吗?”

喜久代难得说话吞吞吐吐,我赶忙加紧追问。

“呃,嗯,可是……毕竟之前我也忽略过周作少爷和第二代绯樱私会,我的感觉不一定准确。”

“没有的事。”

我抚慰着喜久代,想要问出她的预感是什么。

“什么时候,预感到了什么,哪里不对劲啊?”

“嗯,这事么——”

根据喜久代的回忆,大概从一个半月前,她就觉得梅游记楼有一种不协调的怪异感觉。

“是店里奇怪吗?”

“说不清楚,就是那样的感觉。”

“具体来说呢?”

“……不知道。奇妙……怪异……只能说全是这样的气氛。”

“是不是幽女从那个时候又开始出没的缘故?”

听我诚惶诚恐地问道,喜久代思考了片刻谨慎地说道:

“嗯,话虽如此,不是出现什么契机以后才会发生事件吗?还是说,要有像雏云和第二代绯樱那样的通灵能力就能触发……”

话说,很奇怪啊,我这种不具备能力的人,居然也目击到了幽女。那么,要说没有发生过什么大事件不太可能。

“可是,的确没发生什么事啊。”

我再次加以确认,喜久代满脸疑惑地说道:

“也有可能其实已经出了大事,只是梅游记楼的人还没发现而已。”

十一

自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幽女的影子,也没有人从贵宾室坠楼,没有怪异现象发生。就这样岁月流逝。

但是,我偶然还是会感受到某物的气息,背脊一凉。虽然不太能够说明,就像有人是从内梯上方、连廊转角,或是纸门的缝隙盯着我。

我会突然惊觉回头,发现那里根本就没有人。但却残留着凝视者的气息。

有时我会杵在那里纹丝不动,观察经过的花魁和女佣,但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大家都像平常一样,如同那时的浮牡丹和红千鸟。因此,我更加确定她们当时没有说谎……

令人困惑的是,碰到这样的情况,我的表情似乎会相当狰狞……甚至还有被我这副表情惊吓,甚至发出悲鸣的人。

老板娘的样子很奇怪……

随着传言在梅游记楼散开,喜久代向我提出警告。

“不管发生什么,老板娘都要沉稳威严,就算装也要喜怒不形于色。如果老板娘自己都惊慌失措,怎么还能给其他人起到表率作用?”

“道理我都知道。但……就是害怕……”

“装作没看到就好了。那个东西非要惹你,另当别论,如果只是窥视什么的,就当作不知道好了。”

“无视吗?”

“那个东西要是知道我们发现了它,便会更加得寸进尺。”

“莫非?喜久代也……”

她的这种说辞,让我怀疑她是否也遭遇到了同样的事。不过,她并没有承认,只是教我如何才能做好老板娘。

我确信她也经历过相同的体验。只是她觉得害怕并不能帮我消除恐惧。老板娘的负面传言已经在店里传开。喜久代觉得如果我不振作起来,会对青楼的生意造成影响。

“嗯,说得没错。我很抱歉让她操心了。”

我对自己发誓,要再次建立起老板娘的自觉。不过,接下来发生了几件事,严重到我无暇害怕幽女……

首先,征兵体检只是乙等遭到淘汰的哥哥,竟然接到了召集令。那个时候还留在花街上的男人,除了哥哥以外,都是年老体弱者,或是身体残缺的人。我不认为体弱多病的哥哥能够胜任军旅生活。仅仅接受军事训练,搞不好的话他就会死掉吧。但是无计可施。父母与我只能送他远去,比起武运长久,我还是祈祷他能够平安无事吧。

就在哥哥出征后不久,花街上开始实施灯火管制。打开电灯的时候,要在窗户上遮一块黑色的布,就像文字所述的那样,花街的喧嚣宛如熄火一般,飘散着寂静凄凉的氛围。

然后,实施建筑物疏散。众所周知,就是将房屋密集的区域进行拆除,隔开空间,遭受空袭的时候不至于延烧开来。仔细一想,没有比花街的建筑物密度更小的地方。

嗯,是的。说到拆除建筑物,很多人以为只在东京都实施过,其实在桃苑也同样实行过。

被拆除的青楼旧址上造起了防空壕。每当警报拉响的时候,就要迅速进入防空壕。警报解除,从防空壕里出来,回到青楼继续营业。尽管是如此令人恐慌的情况,生意依旧繁盛。

花魁的装扮也染上了战争时期的色彩,曾经的奢华荡然无存。头发也不再盘成日本结,而是采用垂髻和外卷形式,和服也是像普通人一样的上衣和束脚裤,即所谓的二部式和服。当然,营业时候还是穿长衬,但已经谈不上有什么情趣。即使这样,客人依然络绎不绝,果然还是士兵比较多吧。

我当时已经萌生出不想继续经营青楼的想法了,可谓意兴阑珊。尽管梅游记楼的名字很雅致,生意内容却名不副实,我逐渐厌倦起来。

当时我也经常跟父母提及疏散的事情。父母早已远离故乡,因此我们就说索性在××地区附近的乡下买所宅子吧。刚好有人在报纸上刊登房屋出售信息,让我下定决心关闭梅游记楼。

母亲很是惊讶,还在极力劝阻我,不过父亲却很淡然。

“果然是你的女儿。当机立断。”

经过父亲的提示,母亲和我也意识到了。现在的情况就跟母亲说要关店歇业的时候如出一辙。想到这点,母亲也就同意了。

“我们家就在优子这一代结束青楼生意吧。”

与母亲商讨之后,我决定废弃所有花魁的契约。不过,就算出售青楼,短时间内也找不到买家。于是,我就把有意继续从业的花魁介绍给其他青楼。既然废弃了她们的契约,她们就是自由身。不过,即使如此,很多人也只能以接客为生。

有几个孩子返乡去了。染子也是其中一人。她替夫家还清了债务,可以风光地回去了。

在梅游记楼工作的茶壶、小厮和女佣,还有鸨母喜久代都留在了桃苑花街。有几个很快就被其他青楼雇佣。

但也有人想暂时考虑下今后的安身之计,因此我同意她们继续生活在梅游记楼,直到整栋出售之前。浮牡丹和其他数名花魁,还有雪江仍留在店里。她们大概住到了战争结束之前。

就在我和双亲搬到××的乡下之后,没过多久,花街遭到了空袭。

我听说整条花街被烧毁了一半,但梅游记楼平安无事……

不知道我说的这些对老师您是否有用。但我能提供给您的资料,也就只有以上这些内容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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