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作家

如幽女怨怼之物  作者:三津田信三


——佐古庄介的原稿

如幽女怨怼之物


贫穷不是最恶,而极贫就是一种罪恶。——《罪与罚》


连载第一回

一 所谓幽女之物

敬告本文的阅读者,拙文虽刊载于《书斋的尸体》,但《所谓幽女之物》并非是一部小说。本人确实曾用佐古庄介的笔名,写过一部怪奇短篇《路魔之路》,获得了杂志社的新人奖,因此得以出道。不过本文中绝对没有任何创作的痕迹,特在此声明。

那么,说起本文的体裁也不好划分。不像访谈那么正式,说是随笔,题材又未免有点沉重。本文是以现实中发生的事件为蓝本,经过取材整理再发表出来,从这层意思上来说,可以归纳为纪实文学。但是,通过缜密的取材挖掘核心本质,采取冷静客观的记述方式,绝非小说家佐古庄介的所长,毕竟我不是记者。

不,表现形式还是次要的,关键在于题材。无论多么出色的记者,去向不存于现世之物取材,也是手足无措呢。

在下平时就在执笔怪奇小说,如果从我的职业来判断文字的真实性,也许会造成误解。我喜欢怪谈的题材,但仅仅是喜欢其中的趣味性。因此,那些事情是否确有其事,我向来都不在意。怪谈最大的乐趣在于从别人那里听来,或是自己阅读的时候,瞬间体验到的恐惧、打颤,毛骨悚然的反应,令人兴奋。至少我自己是这样的。无论言谈还是文章,只要能够让人感觉煞有其事就已足够。也不奢求别人完全相信。

所以,我从心底厌倦那些遇到无法解释的事件,全都说是幽灵,或是先祖作祟的人。他们轻率地做出结论之前,就不能动脑子好好想想?

话虽如此,那些至死也不承认超自然事物的人,我也无法赞同。世上存在着很多无法合理解释的怪奇现象。难道那些就没有超越人智的现象,谁也不敢断言吧。

我敬爱的作家东城雅哉,本名刀城言耶,在其发表的《民俗学中的怪异事象》中曾提到过——仅凭人类的智慧和常识,解释和断定世上的所有事象,这是人类的骄傲。认定世上一切不可思议之事都是怪异,这是人类的怠慢。

明明在阐述自己的想法,却不知羞耻地引用了其他作家的观点。但这两句话就是自己所想,也就只得借花献佛了。

刀城言耶想说的是对于怪异现象,追究其存在的合理性没有意义。生而为人,首先应当竭尽全力地思考,大部分的问题便可迎刃而解。即便如此,仍然会有谜题遗留下来。所以,坦然地接受不合理的现象至关重要。这个世界并非泾渭分明,中间地带也在探讨范围之内,他想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毫无疑问他是人气作家,坊间传闻他还是相当有名的侦探,可信度非常之高。若非如此,他也不可能在诸多的民俗采访地遭遇怪奇案件期间,担任侦探的角色。他每次都能出色地解决案件,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只是有时仍会留下无法解释的谜题。

其实,我与这位敬爱的前辈想法相近。我无法写出带有推理情节的侦探小说,也没有解决现实事件的侦探才能。我只能做到秉持理性的探讨精神,却又能不受限于理性思考,灵活地考虑各种问题。

但是,接下来要说的内容,已经不是人类的理性所能理解的。虽然刚才还在滔滔不绝地阐述主张,引用别人的话支持自己的观点,结果却是自相矛盾。然而,我却怎么样都无法摆脱不安的心情。

其实,作为地方作家多少有点自卑感,只要是编辑部的要求就会答应,比如这次还在取材过程中,突然就要连载刊行,也许这也增添了我的不安。能够连载几回?读者会觉得有趣吗?最后的结论又会如何呢?写小说时遇不到的情况接踵而至,不安也随之越发强烈。这些都是事实。但是,这次的事件也许并非如此。

幽女……越是了解这样的非人之物,越是难以理解。即便这个话题无论多么吸引我,然而直觉却告诉我切记不可与之扯上关系。说是了解,其实什么也还不知道。我只能通过取材去挖掘疑似由她引发的事件。即便如此,随着取材的深入,我更加警觉还是不要深入下去为好,到此为止的想法愈加强烈。写下这篇原稿的时候,自己仍在犹豫。

在开头部分否定怪异说法,其实并非谎言。其主要目的还是为了保持平常心,让原稿能够顺利地书写下去。但似乎没有什么效果。这样下去,也许很快就会搁笔,无法继续下去,连载也将变为一纸空谈。为了防止这样的事出现,就从事件的开端说起吧。

“据说梅园楼有幽灵哦。”

最初引起我注意的是从伯母淑子那里听来的话。差不多一个月以前的初春……那天,我回家吃完午饭回来……

当上作家以后,我就离开了家。已经自立的人不能老是待在家里,那是很可耻的事。于是,我便搬去了市内的某处。但是,早饭可以自己解决,午饭和晚饭还是回家去吃。仅靠稿费过活,还是有点困难,新的住处离家也就步行三十分钟的距离,正好可以散散步。

“你这样跟住家里有什么区别?”

母亲很不理解,不过,我向她解释说独居对于写作是必要的,母亲就接受了。于是,我就毫无顾忌地继续回家吃吃喝喝,大约过了一个月,母亲同样毫无顾忌地对我说:

“庄介,该交上个月的伙食费了吧。”

从此之后,母亲就以先吃后付的方式向我收取每个月的伙食费。当然,比起自己做饭便宜,但是好像上了母亲的当呢。不过,既然都交了伙食费,不回家吃饭可就亏大了。因此,我每天都必定会回家。

淑子伯母是父亲那支上面最大的姐姐。战前居住在桃苑花街附近,经营着一家叫“梅园”的小酒馆。可惜在空袭中被夷为平地。后来她被疏散到乡村,直到战后才回来。没过几天,她不知怎么买下了花街上的青楼,开始经营起特殊饮食店,也就是赤线地区的咖啡店。战前经营铭酒屋[铭酒屋是以贩卖名酒的酒馆为幌子的妓院。明治二十年(1887年)前后首次出现在东京浅草,后来发展到全日本各地。一直延续到大正年代]的业者,战后基本都转为经营特殊饮食店,但小酒馆的老板娘转行过来却不多见。

“那个人啊,也许当初在梅园已经在做那种生意了。”

母亲是这样判断的。淑子伯母这人不在乎什么风俗。我也赞同母亲。

铭酒屋也无须多做说明,表面上是喝酒的酒馆,其实是中介性质的风俗店。梅园比起普通的铭酒屋,可能还要更接近于饮食店的氛围。但是,该做的一点都没有少做。

反正,不管怎样,淑子伯母在前桃苑花街上开了一家咖啡店,取名“梅园楼”。那家店在花街时期,战前名叫“金瓶梅楼”,战时改为“梅游记楼”。无论哪家都有“梅”字。伯母就索性在自家店名后面加了一个“楼”字。梅园就变成了梅园楼。

梅园楼生意兴隆是能感受到的。店内比较空闲的晌午,淑子伯母经常会来佐古家,送给我们从美国兵那里得来的罐头还有点心什么的。母亲和她的关系绝对不算亲近,但谁都不会讨厌礼物吧。不过,她的心情想必也是相当复杂。梅园楼的那些背地里的生意,母亲也无法接受吧。

但是,伯母却是满不在乎的态度。

“战后的日本,最赚钱的生意就是咖啡店。”

实际上,也不是只有梅园楼生意兴隆。原桃苑花街被指定为赤线地区,满大街的咖啡店宾朋满座,人流络绎不绝。

话说,这些是本人近年才知道的。当初施行赤线政策的时候,我才不过十五岁。因此,不喜欢梅园楼的话题,当然那时的我并不知情。不,其实,现在也没有什么变化。

“小庄啊,你想变成男人的时候,可以来梅园楼哦。我算你便宜点。”

我十八岁那年,伯母趁着母亲不在的时候,偷偷地私下跟我这样说。但是,她的引诱反而让我远离了赤线。再怎么说,经营咖啡店的人是我的伯母。我怎么可能说去就去。不过,我的朋友里有不少频繁出入赤线的人,我都是尽量避免接触。

然后,就回到了前面提及的淑子伯母的那句话,顿时引发了我的兴趣。当然,不是对于咖啡店,而是梅园楼。

“幽灵……怎么回事?”

伯母没有害怕,也不是要讨论幽灵是否存在,只是茶余饭后的谈资而已。向来不关心梅园楼的外甥,突然兴致勃勃地探出身子,反而让她惊讶一下。不过,伯母随后就接着聊了下去。

“小庄,你有兴趣?”

“我是作家。而且,还是写怪奇小说的。”

“啊,对的,对的。你是拿到杂志新人奖的作家老师。呃,那个叫什么《色魔的十字路》?”

“是《路魔之路》。”

“挺有趣的作品啊。”

我不认为伯母真的读了那篇小说。不过,至少淑子伯母还会去买刊登拙作的杂志。哪像我的父母都没进过书店,也没拿起过杂志。

“幽灵是怎么回事呢?”

幸好母亲准备好午饭之后便出去了。要打听梅园楼的事,现在时机正好。

“可能是发生在花街上的事吧,游女的‘游’变成了幽灵的‘幽’,而且好像本来就流传着什么‘幽女’的诡异传说。”

“也就是说不单单是幽灵,嗯……幽灵存不存在暂且不提。”

“幽女不就是幽灵吗?”

淑子伯母的表情似乎在说别较真了。但此时我的脑中已经有了疑问。

“这是最近发生的事吗?”

“我是上周听说的。”

“到那之前,梅园楼有人去世吗?”

“没有啊。大家都还在工作呢。”

“伯母经营梅园楼已经六年了吧,期间店里面也没有人暴毙,怎么会突然冒出幽灵的话题?”

“唉,店里新来了一个第三代绯樱,那个幽女可能又会出现。”

“第三代?”

“金瓶梅楼时期是初代,梅游记楼时期是第二代,到我的梅园楼不就是第三代嘛。”

“说起来也是啊……”

谈话进行得不太顺畅,伯母东拉西扯找不到重点,我略显烦躁起来。但是,想了一下,淑子伯母说话向来如此,没办法,我只能耐下心来继续追问。

“也就是说,从金瓶梅楼时期就有幽女的叫法,还跟绯樱有什么关系。啊,这么说来,绯樱是在青楼工作的女性吧。”

“在当时称为花魁。”

“那个花魁绯樱和幽女之间存在某种联系。”

“怎么说呢?”

我疑惑地盯着伯母,仍然继续追问:

“伯母不是说因为来了第三代绯樱,梅园楼才有可能出现幽女吗?”

“我可没说出现了。我是说那玩意可能潜伏在店里,然后,因为第三代绯樱出现,她可能会再次现身。小庄,你这个作家的理解能力有问题啊。”

听了这话的我忍住了想要叹气的冲动。

“也就是说,那位花魁绯樱是关键人物咯。”

“现在没有人再用花魁的说法,是咖啡店女招待。”

我谦恭地接受了淑子伯母指出来的错误叫法,接着问道:

“不过,初代、二代、三代,这三位绯樱是不同的女性吧。”

我再次提出疑问。伯母却像看傻子一样,用怜悯的语气说道:

“这不是废话嘛!”

“也是呢。”

暂且附和一下吧,我接着说道:

“那么,幽女出没的契机,只跟绯樱这个名字存在关联?”

我浅显地指出了问题关键。话音刚落,淑子伯母就摆出莫名其妙的表情,理所当然地答道:

“要说原因,还是因为初代、二代还有三代,都曾住进过别馆的贵宾室吧。”

拜托!你压根就没说过。我硬是把这句到了嘴边的话吞了下去。

“梅园楼别馆的贵宾室,还有绯樱,当两个条件结合起来的时候,幽女就会出现吗?”

“有可能吧。”

突然,伯母故作姿态地小声说道。

“据说金瓶梅楼时期有三人,梅游记楼时期也有三人,都从贵宾室中跳下去了。”

“啊?是自杀吗?”

“有的花魁是跳楼自杀,不过,好像也有人怀疑她们是被推落下楼的。”

“绯樱与跳楼的三人是什么关系?”

“这个嘛……说起来,那三人中有一个就是绯樱。”

“请……请说得更详细一点。”

幽女的话题让我沉陷,几乎到了完全忘我的境界。

“还能说啥,我就知道这么多了。”

“但是,伯母,你还是让第三代绯樱住进了那间贵宾室吧?”

“这孩子,说你傻还真傻啊。”

伯母再次投来了怜悯的眼神。

“要是知道幽女的事,再怎么样我也不会录用第三代绯樱。我雇佣她来做女招待,住进别馆贵宾室以后,我才听说了幽女的传言嘛。”

“伯母从谁那里听说的?”

“喜久代嬷嬷。她是金瓶梅楼时期,和梅游记楼时期的鸨母。所以,跳楼的事她还知道得挺多的。战后,她在桃苑开了间小酒吧,可能是听到了第三代绯樱的传闻,跑过来给我忠告呢。”

“那么,要是我去拜访喜久代嬷嬷,她会说得更翔实吧。”

比起听伯母唠叨,还是直接去问当事人更快一些。

“不是啊,喜久代嬷嬷说了,这是她最后一次提起幽女。”

“为什么?”

“她说不想再扯上关系。因为我接手了这家店,而她觉得自己应该尽到前任的责任。不过,说完之后,她像是放下了什么沉重的包袱,整个人都轻松了。”

“人家把散播怪谈的重任托付给伯母了?”

“我可不记得接下过!”

“可是,按您所说的话,我不就打听不到当时的情况了?”

沉默中含带不满的伯母,让我失望地沉下肩来。

“那倒不一定,小庄,你想要怎么做?”

只见伯母的脸上浮现出邪恶的笑容。

“您不是说喜久代嬷嬷不愿谈起了吗?”

“嗯啊,嬷嬷那边是不行了。不过,当年金瓶梅楼和梅游记楼的那些花魁尚在,她们虽然已经年近四十,不过要来我的梅园楼工作呢。”

“第三代绯樱过来之后?”

“是的。就是这么巧的事。”

虽然,伯母只是惊讶,但似乎有种无形的力量在驱动命运,我越来越无法保持冷静。

“幽女的事,直接问那三个人就好。”

“话说,她们三个人为什么会回来?为什么会有第三代绯樱?伯母,请你告诉我吧。”

“喔唷,这些事情,你也一起问她们不就好了。”

“好,那么想请伯母……”

引荐一下她们,我正准备脱口而出的时候。

“你怎么说也算是作家,不要只想依赖我。虽然,我可以帮你提上一句,说你对幽女有兴趣。不过接下来就靠你自己了。”

幽女的话题明明是淑子伯母说起来的,现在她竟然拒绝了我。

“这……伯母不给我介绍,我怎么才能问到她们?”

“有什么难的,你来梅园楼跟她们一起玩啊。”

伯母居然不惜用这样的方式引诱刚刚提出抱怨的我。

“然后,她们会在枕边跟你讲幽女的事,你不就能听到了?”

“那个……”

我彻底傻眼了。虽然知道伯母性格乖僻,不过,没想到她心眼会坏到如此程度。

“算了。”

“咦?你不是想知道更多幽女的事吗?”

伯母见我怄气的样子,随后露出令人不爽的笑容。

“我也没有闲工夫去调查。而且,梅园楼也没有出现关键的幽女。只是以前花街曾经有过这样一则怪谈。”

“以前存在的恐怖怪物,如今有可能第三次现身哦。”

“怎么说呢,从事件本身来说也没什么特别,不就是青楼里的女人跳楼自杀吗?而且,跳楼和幽女也并不一定存在因果关系。说到底,幽女到底存不存在都不知道。”

“哎,这孩子还是那么没用。”

淑子伯母故意语气沉重地叹了一口气,打断了我的话。

“当作家的,不是好奇心比什么都大吗?”

“啊……”

“而且,佐古庄介写的还是怪奇作品吧。”

“因此,幽女的事,不更该全身心去投入吗?怪谈本来就是模棱两可的暧昧传闻。你打算什么都不做就放弃?”

淑子伯母像是在我耳边低声私语什么,其实当时的我已经在想怎么逃脱。幽女的话题的确非常有趣,毋庸置疑。但是,要自己去赤线地区取材,负担太重。如果只是走访喜久代嬷嬷的餐馆,倒是没有问题。不过,要以自己去当客人的代价换取情报,实在强人所难。

要说放弃是骗人的,不过,幽女的事充其量就是经常听到的鬼故事而已。

但是,伯母说出了接下来的话。

“听说战争末期,在那家店的庭院里发现了那个幽女的尸体。”

二 神秘的尸体

伯母闹起了情绪,不愿再说下去。不过,在我的努力下,让她说出了下面的话。

空袭愈演愈烈的前夕,梅游记楼的老板娘关了青楼,疏散去了××地方。那个时候,老板娘废除了店里所有人的契约,颇有气量。伯母就不会效仿这位老板娘。

喔唷,这么写可不行。不过,伯母应该也不会读这个连载,算了,算了,就这样吧。

言归正传,尽管那些青楼女恢复了自由之身,不过能够回乡的人很少。她们没了工作的地方,不知自己接下来该如何生活。即使有些前青楼女很想赶紧找到工作,但似乎也没那么容易。幸好梅游记楼找到买家之前,依然允许前员工住在那里。这位老板娘果然大度。

话说回来,就算找到了工作,不是去桃苑的其他青楼,就是去其他城镇的青楼,基本只有这两种选择。结果,大部分人还是更愿意留在早已熟悉的花街上,由于梅游记楼迟迟没有找到合适的买家,她们也不用急着去找落脚地。青楼也没有营业,大家就这样暂时住在一起,过着奇妙的生活。

但是,没过多久,接连不断的空袭警报拉响,燃烧弹的威力侵袭着花街。有超过一半的建筑遭到烧毁,或是沦为废墟,死于空袭的青楼女也不在少数。建筑物被烧毁后留下的空地,被挖成了新的防空壕。但是,有时即便在防空壕里避难,依然会被烧死,花街已经没有一处安全的场所。

尽管当时已经如此惨烈,但是,占地面积庞大的梅游记楼却奇迹般地毫发无损。不过,没人知道这种好运能持续到何时。但是,店里的人没有去避难。生也好死也好,反正除了桃苑也无处可去,当时店里的所有人差不多都这样想。

就在那个时候,有几颗燃烧弹落在了梅游记楼的本馆庭院,击中了建在庭院内角落里的置物间,整个置物间瞬间化为灰烬。当时留下来的花魁和杂务工赶紧组织灭火,结果幸运地控制住燃烧的势头,将本馆的损失降到最低。损毁的仅仅只有置物间和部分围墙而已,本该如此……

然而没想到从置物间的残垣断壁中,竟然冒出一具烧焦的尸体。

但是,留在梅游记楼的所有人全都平安无事。花魁和杂务工也不缺一人。就连赶来灭火的桃苑町的消防员们也是面面相觑。

那么,烧焦的尸体究竟是谁……

他们在整条花街上搜寻行踪不明的人员,不可思议的是居然没能找到匹配对象。而且,经历了高温燃烧,根本无从分辨这具焦尸的年龄和体貌特征,甚至都不知道性别,当时也没有专业的验尸官,所以没能确定死者的身份。

不过,既然不是梅游记楼的内部人员,也不是花街上的人,那么就只可能是外部人员。话说花街的出入管理本就非常严格。事实上,经过一个月的调查发现,进入花街没出去的人一个也没有。

那是幽女的尸体……

不知不觉之间,花街流传起了恐怖的流言。梅游记楼的幽女,已是桃苑里无人不知的事。虽然不清楚详情,但是从金瓶梅楼时期,街头巷尾就在传着此类的怪谈。

宪兵队很快也出动了。但因空袭有增无减,而且越来越猛,他们也无法进行全面调查,就这样迎来了战争的结束。

以上就是淑子伯母东拉西扯的说明。

不明身份的神秘焦尸……

焦尸的正体是幽女……

如此劲爆的讯息,再次调动起了我的兴趣。我拿出软磨硬泡的本领,百般讨好伯母,她最后松了口,允许我去采访那些花魁,只是作为回报要我帮梅园楼工作。

采访不是免费,还要给好处费。好处费就相当于以前给花魁的花酒钱,女招待和店里四六分成。不过,伯母说可以给我打折,店里的六成只给四成就好。但是,我给店里干活,还收我的钱,怎么看都不合理,唉,谁让我摊上了这样的伯母呢?

“伯母,发生过这么多事的店,亏你也会买下来。”

谈判成功之后,我打趣地说道。

“我接手梅园楼以前,就是战争结束前夕到战后的过渡阶段,那里还开过一家叫“仙乡楼”的店。”

淑子伯母介绍说那家仙乡楼正好隔开了两个时期,能够起到祛除厄运的作用。

“那家仙乡楼只开了两三年的时间?”

“没错。”

“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很期待再听到什么趣闻,结果伯母轻易地否定了。

“没有,没听说那方面的传言。那个老板跟我说是受够了上面对于公娼制度的朝令夕改。干脆就不干了,仅此而已。”

为了慎重起见,我还做了一番调查,发现了很有趣的事实。

如果站在女性的立场来看,并不怎么有趣。战后日本政府和警察对待公娼制度的态度,确实荒唐可笑。既然话已至此,那不如就说说从江户时期延续至今的吉原花街的开端与变迁吧。

昭和二十年(1945年)三月的大空袭中,吉原被夷为平地。东京尚且一片火海,何况吉原。当时吉原大约有一千两百名青楼女,其中三分之一约四百人被烧死。据说也有跳入隅田川的,基本上都溺死了。

次日,拼命逃出吉原的人们再度返回,暂时住在烧剩下的废墟之中,比如吉原医院,讨论着今后的生计。即便国家灭亡,皮肉生意也不会从世界上消失吧。当时的幸存者相信这便是真理。

数日后,吉原接到了警察署的分散避难指令。这是无法再继续营业的信号。然而,政府当时已经无力供给食物,因此希望她们能去投靠亲属避难。这条通告等同于废娼宣言。吉原已经彻底完了是公认的事实。即使这样,那些无处可去的青楼女和杂务工,仍旧留在了东京。

但是,到了四月,警察那里又颁布了可以继续营业的命令。打着维持治安和发扬国威的名号,他们简直就是为所欲为。当时,很多男人都是让妻子去乡下避难,自己留在东京,也有不少军需工厂的雇员。因此,废墟残骸的暗处,每天都有性犯罪发生。长此以往,没有青楼的情况延续下去,不仅会让治安恶化,也无法提高军需产能。警察似乎就是这么想的。

话又说回来了,空袭造成的损害严重至极,哪有那么容易恢复。即使这样,大家还是尽力修整吉原的废墟建筑,改作青楼,联系疏散到全国各地的花魁,将她们悉数找回,费尽周折,终于可以勉强营业。结果,接下来的连续几天,拥挤的声音混杂在一起,热闹非凡,客人排成了长队,盛况空前。

但是,战争很快就结束了,吉原的灯火再次熄灭。没过多久,恢复的速度更快,吉原再次开始营业。

八月十五日那天,日本的侵略战争以失败告终。同月二十六日,就正式成立了“特殊慰安设施协会”,英语称为“Recretion and Amusement Association”,简称“RAA”。这个机构打着“重建日本以及守护全日本女性纯洁的基础事业”的旗号,却是提供“安抚关东地区美国驻军将校和一般士兵”服务。后来,改为“国际亲善协会”,简直就是国家级别的卖春组织。

当时,协会在银座大道那里设置了很大的广告牌,堂而皇之地公开募集慰安妇,广告词更是厉害。

“告知新日本女性,作为战后处理紧急设施之一,为了安抚进驻军的大事业,现征求新日本女性率先协力。”

“新日本女性”这个词用的,无论好坏,我都被他们的厚颜无耻所折服。而且,条件还是“年龄十八岁以上到二十五岁,提供宿舍、被褥和食物”,据说很快就有大批的应征者响应。此时,她们还不知道卖春的对象是美国兵。当听到工作内容之后,有些不愿意的女性离开了协会总部,不过大部分还是留了下来。因为没有其他途径赚取生活费,留下来的都是有所觉悟的。

顺带一提,警视厅当时给她们起了“特别挺身队员”的称号。这可远比新日本女性更具战时色彩,不过,考虑到她们担任的工作性质,倒也可以说更符合实际情况。

如此一来,随着第一家慰安所的开业,占领军士兵增加,不仅是慰安所,夜总会、舞厅、啤酒屋等娱乐场所如雨后春笋般激增。当然,东京以外地区也在推动慰安设施,美军士兵享有特别津贴,所以人来人往,呈现出格外繁荣、景气的样子。

但是,在慰安设施内工作的女性,她们承受的苦劳,远远超乎想象。尤其是在慰安所,虽然她们早就知道工作内容,但本来就不是从事风俗业的,相当于在遭受强暴,因此,她们的艰辛不难想象。原来听说有的专业人士一晚上能接待四十七位客人。但是,对于突然闯入这个世界的普通女性,不可能指望她们胜任这样的工作。供需关系一片混乱。

政府也发现了问题,就在当时全国一万三千名公娼里面,挑选了一万一千名供占领军享用。这个人数相当于战争时期公娼人数的三分之一。人数减少的原因主要是派往军需工厂、避难,以及死于空袭。因为留在东京的青楼女所剩无几,所以从业者们才四处奔走寻找原来的那些人。

稍稍再补充一点,要说受欢迎程度,似乎艺者更胜一筹。这里指的不是日本传统的艺者,而是“艺者女孩(Geishya Girl)”。在外国人眼中,“吉原的艺者女孩”甚至与“富士山”齐名。他们认为这两者就代表日本。所以,不管身着多么廉价的和服,摆出多么拙劣的表演,只要是“艺者女孩”便会大受欢迎。然而,真正精通这些技艺的艺者自不用说,对于慰安行为极度厌恶和鄙夷。

那些接待美国兵的娱乐设施,看上去相当红火。不过,终于爆发了严重的问题——性病开始蔓延。淋病和梅毒在女性和士兵之间迅速爆发开来。政府当即组织慰安所的全部人员体检,采取注射盘尼西林(青霉素)、使用卫生安全套等对策。进驻军也在慰安所附近设立了简易治疗站,帮助士兵们预防性病的发生。但是,说是如燎原之火也不为过,性病的传播依然在扩大。

然后,昭和二十一年(1946年)的二月,从东京都卫生局给GHQ(联合国最高司令官总司令部)提交的报告中发现了一个惊人的事实。经过调查之后发现,RAA所属的慰安妇中,有百分之九十的女性携带性病病原体,而美国海军部队的某师团,百分之七十感染了性病。

结果,从第二个月开始就严禁美国士兵进入慰安所。但是,仍有无视命令自由出入的士兵。于是,所有的慰安所前都立起了“禁止入内”的黄色警告牌。而且,据说牌子上还写有“梅毒地带”的警告。

实际上,在这场大规模的性病骚乱之前,GHQ就向日本政府提出过“日本公娼制度废止备忘录”,这是一月的事情。备忘录的主旨是“日本公娼的存续违背民主理想”,必须“废止一切公娼的存在形式,废止一切许可公娼的法律条文以及法规”,要求“签订的一切卖淫服务合同,以及一切含有预付金限制人身自由的合同无效”。

这是明治五年(1872年)颁布“艺妓娼妓解放令”以来,日本卖春史上最重要的改革之一。不过,就像上次那样徒有其表,这次又是重蹈覆辙。

已经提前得知GHQ备忘录内容的警视厅,向从业者发出指示,让他们自发性地申请废娼。当然,这无非是表面工程。比如以前从事租屋的,直接改成“接待所”,青楼女改为服务员就可以了。简单来说,公娼制度是废止了,但是,私娼依然是被允许的。

这样的处理方式引起了GHQ方面的不满,还发生过将卖春业者送上军事法庭的闹剧。简单来说,就是“不得以借钱和其他理由束缚女性,让她们进行卖淫工作,但是,如果基于本人意愿,则不违反规定”。

在RAA,士兵不会直接付钱给慰安妇们。从他们那里收受金钱的行为,可能会让女性们意识到自己是在“卖身”,而非“为国效力”。据说正是因为“为守护日本女性贞操而牺牲自我”的精神寄托,很多人才愿意去做慰安妇。但是,她们的态度也加剧了从业者非人道的剥削,负面影响同样巨大。

新政实施以后,费用要通过女性转交给经营者。这样一来,压榨也就不复存在。但剥削就没有了吗?还是有的,而且直接变成了“卖春”行为,听起来很讽刺。我会这样认为是因为做过相应的调查,但也只限于知识层面,实际情况却不甚了解。

我似乎用了大量篇幅介绍,接下来就简单做出结论。

就在警视厅按照GHQ的意志行事的期间,卖春行业的增长势头逐步扩大。警视厅为了便于管理,又想搞集娼政策。但要是做过头了,又会引来GHQ的注意。处于两难之中的他们,只得再次使用苦肉计。接待所改为“特殊饮食店”,服务员则称作“员工”,特殊饮食店可以雇佣女性员工,也就是女招待,这就洗白成了正当行业,雇佣关系也被重新定义。另外,划分过去的集娼地带作为指定区域,为了方便区别,就用红笔在地图上圈起来,也就是现在的“赤线”。

从业者能够继续营业,都松了一口气。但是,他们又产生了从未有过的新烦恼。既然是饮食店,不能只卖酒吧,是否需要厨房?客人用餐的桌子和椅子也得有吧?这才能给人留下自己做的不是皮肉生意的印象,那么要准备到什么程度才好?大家都处于摸索阶段。据说,很多业者都把店门口当成大厅,放置桌椅,尽可能装得更像饮食店一点。

以上所述,我也动用了各种人脉,才设法调查到花街在战争时期到战后时期是如何变迁的。

前面说到的仙乡楼就在这个混乱的时期停止了青楼的经营。特殊饮食店的转型手续过于繁琐,年事已高的经营者有感力不从心,因此,趁着这个机会便决定就此隐退。店铺被淑子伯母买下,开了这家梅园楼,时至今日。

在伯母去探店的时候,关于战争即将结束之际,在庭院里发现神秘焦尸的事,前面那位经营者也是知无不言。不过,说起怪谈衍生出的现象,仙乡楼是从未发生过。

话说好像只有一位青楼女,没有说明理由就跳槽去了其他青楼。当她还在仙乡楼的时候,有时会轻声自语。

“此处除了我们以外,好像还有其他的人……”


连载第二回

三 梅园楼

研究过花街和赤线的情况之后,终于要实地进入淑子伯母经营的梅园楼了,夸张地说这叫“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当然我也不会直接就去问三位女招待。要是以前,我也许还会犯下这种愚蠢的错误。不过,这回我已经进行过调查研究,对她们这种特殊职业人群有了初步的认识。所以,要花点时间慢慢接近她们。

她们通常会将人分为两类,可以信任的叫“自己人”,不能信任的叫“外人”。自己人就只有店内的老板和老板娘,以及杂务工和姐妹。外人则是客人和同业者。当然,即便是自己人也不能完全信任,外人也有熟悉之后变成自己人的情况。她们根据会所处的环境与接触对象随时变化。

现在咖啡店的女招待与以前的青楼女没有本质区别。虽然制度有所不同,但生意内容没有变化。两者的想法和心态也都差不多吧。而且,我想取材的三人曾经就是青楼女。

接下来的问题就是我的立场。我是经营者的侄子,店里管经营者叫“干妈”,通常不叫“老板娘”。那么,我也算是内部人员。伯母经过商量之后,把我送进账房帮忙。账房有放置营业额的金库,除却经营者和女招待以外,任何人不得入内。咖啡店的老板和干妈外出的时候,交给信赖的亲戚看管店铺相当普遍。这么说来,我一开始就是自己人。

但是,就算我是经营者的侄子,毕竟资历尚浅,而且还是刚入行的新人。最主要的是伯母已经告知大家,我的本职工作是怪奇小说家,冲着幽女的怪谈而来。唉,她们更不会无所顾忌地对我这样的人打开话匣子。

我这个外行都能预料到她们的反应。深入知晓青楼女所处的特殊世界以后,我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不能操之过急,花上多一点时间,慎重地去打探消息还是有必要的。本期连载要是能有点新的素材就好了。不过要是在接触过程中,招致了女招待的逆反心理,就有可能前功尽弃,连载也就此打住。我要尽量避免发生这样的情况。

那么,我先来介绍一下梅园楼的布局和服务类别。

根据淑子伯母所述,从青楼变为特殊饮食店,最需要改建的部分是玄关。以前的花街时期,玄关是照片展示间。店内除了两扇玄关大门以外,有一排格子窗相连,屋里的三合土上,装饰着花魁的照片。现在,店内使用毛玻璃和彩色玻璃做隔离墙,屋内不仅没有三合土,就连摆放祭祀神龛的三夹板都拆掉了,整个玄关被改造成了大厅。大厅里设置了一个吧台,放入五组桌椅。吧台的陈列柜上则摆着许多的洋酒瓶,旁边的台座上放置着一台留声机,看上去有模有样。

从内饰上来看,完全就是漂亮的酒吧。但是,洋酒瓶里面是空的,座椅也不是给客人用餐的,这里只不过是与女招待交涉服务内容的场所。归根结底就是徒有其表而已。唯一真正有用途的,只有陪伴客人翩翩起舞的音乐,以及播放流行歌曲招揽客人进来的那台留声机而已。

客人和女招待在这奇妙的空间里交涉服务内容。赤线区域的服务大致分为三种,分别是“短时”“长时”和“留宿”。“短时”是在最短的时间完事,满足客人光顾的原始目的。“长时”则由客人与女招待交涉决定陪伴的时间,相处时间更为宽裕。“留宿”就是包夜,指的是在女招待的房间过上一夜,玩乐方式就更多了,但也有可能遇到“交换”,就是女招待同时去服务其他客人了。比如,将“留宿”的客人带到屋内,事尽之后,客人满足地沉沉睡下之后,她再返回大厅,寻找第二个“留宿”的客人,再进去别的房间,这就是所谓的“交换”。

顺便说句,服务费需要预付。与客人谈妥后,带领客人进入房间,收取费用。然后,女招待会将收取来的费用带到账房,上交老板和干妈。账房会根据拆账份额,将双方的份额分开保存,称为“玉割”。从账房里回来的女招待则会端着茶水。虽然加上“特殊”二字,但怎么说也还是“饮食店”。所以,还是不能忘了上茶。不过又有多少客人会喝没味的茶呢?大部分客人可能都没碰过杯子吧。

既然要在梅园楼长期潜伏,那么知道多点也不是坏事。这些业内常识对于工作和调查都有帮助。不过另一方面,也让我有点胆怯。女招待们已经非常繁忙,要让她们空出时间讲幽女的事,也许会给她们增添不必要的麻烦。注意到此事的时候我不免烦恼起来。起初我想过给她们钱不就好了。不过,随着跟她们的接触加深,我逐渐不再愿意用钱去解决问题。

我本来是去淑子伯母的店里打杂的。然而,自从我去帮忙以后,伯母的外出变得频繁起来。

“你胡说什么啊?小庄,你又怎么知道以前是什么样子?”

我家伯母的装傻本领可不一般,不过她之前没有帮手倒是真的。

“即便伯母以前想出去,也不能离开账房。现在我过来了,你不就可以抓住机会了……”

“我这不是信任小庄嘛。话说回来,跟女招待再怎么亲近,也不能把账房交给她们。所以啊,交给跟我有血缘关系的侄子我才放心呢。更何况,有您这位伟大的作家老师坐镇,小店也是蓬荜生辉啊。”

眼见局面对自己不利,就会马上吹捧对方,企图蒙混过关,这是我家伯母的惯用伎俩。

“话可不能这么说,要是干妈经常不在店里,那可就乱套了。”

“店内有那三位呢。就算有什么情况,浮牡丹也会处理好的。”

前后矛盾了吧,还是交给女招待了?

梅园楼开业至今,淑子伯母一定非常努力。所以,趁着我去帮忙的这段期间,她打算休养生息几天也无可厚非。只是,如此信任有经验的青楼小姐和外行侄子,怎么说都不太对劲吧。

其实我也能看出伯母具有经营咖啡店的能力。普通的店只招募年轻漂亮的女招待,而伯母却雇佣了一位奇怪的二十八岁女性,试图让以前的花魁“复活”,就凭这点她已经很厉害了。

赤线区域的咖啡店名字,大致分为两类:使用日式词汇“花月”“喜乐”“藤”的店,以及使用外来语“ROMANCE”“STAR”“MONPARIS”的店。美军占领时期,还是前面日式的店名更多。但是,像梅园楼这样沿用战前青楼名字的例子,实在太少见了。就算店名是日式风格,女招待可不一定穿着和服。因此,店名和女招待没有任何关联。

淑子伯母似乎很早就留意到了。她会时不时地思考,如何运营梅园楼才更适合。可是战后不久,大多数客人跟美军一样,说到底只是想满足自己的性饥荒感。所以只要有女人就会生意兴隆,根本无须多此一举。但是时代是会改变的。东京的有乐町有了“日剧小剧场”。据说是跳脱衣舞的裸体剧场。那么,桃苑是不是也要尝试一些新的花样?

那位女性就在这样的背景下出现了,因为不能暴露她的真实姓名,就称她为山田花子吧。她说家里有生病的丈夫,需要用钱,因此想在这里工作,就来应聘女招待了。

“其实我在战前,曾经在其他的花街干过。为了振兴丈夫不断下滑的家业,狠心闯进了这个世界。我对于这份工作比较熟悉,所以,请您雇佣我吧。”

花子完全不像二十八岁的样子,她显得更年轻一点。不过,也许是曾经在青楼做过的原因,她的身上有种说不出的落魄,偶尔会显露出超出年龄的老态。但那份独有的风韵,更受男人的追捧。

花子的户籍抄本上显示来自于××县××町。那是邻县受到空袭损失严重的区域。

“你的丈夫也来了吗?”

伯母同情地问道,她轻轻地摇了摇头。

“啊,也对。你也不方便去那边的咖啡店,所以才来桃苑的。”

要是她在老家的赤线区域活动,难免会碰到认识的人。为了避免尴尬,选了远一点的桃苑,伯母是这么想的。不过,花子再次摇摇头。

“不是?那是为什么?”

“实际上——”

接着,花子讲述了一段饶有趣味的话。

战时某段时期,身陷青楼的她,曾经碰到过一位客人说“你跟桃苑花街梅游记楼的花魁绯樱长得很像”。不过,这位花魁也是第二代,初代绯樱是梅游记楼的前身——金瓶梅楼的所属花魁。能够承继第二代,多半是跟前代长得像吧。当时第二代绯樱可是大受好评。不仅有初代绯樱的熟客,还有很多新客人也在增加,非常热闹。

“当我打算回到这个行业的时候,想到了一件事……因为,店名和经营者都发生了变化,也不知道同样的手法行得通吗?能否迎合时代的潮流?”

“你想承继第三代绯樱?”

“是的。”

花子点头称是,然后转换成柔弱的声音加以补充。

“我的想法是不是太天真了?”

“不,不,听起来不是很有意思吗?”

于是,第三代绯樱就此诞生。淑子伯母也借此良机,让梅园楼的女招待穿上和服,再现旧日花街风情。不过,话说也不可能原汁原味地再现,那都是要花钱的。像现在这样只是穿上和服,也不过是表面上还原而已。

但是,穿惯了洋服的年轻姑娘,经常会抱怨和服。还要效仿花魁那样的姿态,难为死她们了。原本能教她们的也就只有花子,也很难说她能教得好,这事从开始就有点勉为其难。

伯母正欲放弃的关头,从金瓶梅楼时期就在本店工作的浮牡丹、月影、红千鸟几人突然到访。说是听闻第三代绯樱的传言,就想回曾经住过的老巢看看。三人前后脚到来,似乎只是巧合。伯母没有放过天赐良机。她暗中打探三人的情况,发现她们都在桃苑的其他咖啡店做女招待。伯母就邀请她们跳槽到梅园楼,三人也都没有异议。现在,早就没有契约什么的了,女招待随时可以跳槽去其他店。

就像追随着三人的步伐,名叫雪江的女性也来了。她从金瓶梅楼时期,就一直在做女佣。听说那些熟悉的姐妹纷纷回归老巢,想着自己是不是也能被雇佣就跟来了。伯母认为这是缘分,却否定是偶然的巧合,她认为其中一定有什么内在原因。因此,雪江也被雇佣了。

伯母将梅园楼的女招待分为和、洋两种。咖啡店路线依旧维持,然后又加上了花街风情。

在同行里没有什么反响,大家都在等着看淑子伯母的笑话。但是,此举大获成功。怀旧的客人们蜂拥而至。虽然玄关部分经过改建,但梅园楼的建筑本身,相比前面的两个时期,并没有什么变化,恐怕这也是造成轰动效果的原因之一。

那些瞧不起大龄业者的年轻女招待,也争先恐后地想穿和服。可是前青楼女依然抢手。毕竟,只是模仿外表,没有内涵,很难长时间保持人气。因此,客人点过一次冒牌货,下次就不会再点名这位姑娘。以前可不是这样,只要点名试过就会变成熟客延续下去。

结果,梅园楼就像伯母所想,在两种模式的运营下,直至今日,可谓是顺风顺水。但是,如果……如果没有那位担任过两楼鸨母的喜久代多嘴的话……

我进入梅园楼之前,曾造访过一次喜久代经营的小酒屋“梅菊”。帮忙管理账房后,也曾去过好几次。取前工作场所的“梅”,再将名字换成同音的“菊”,如此构成店名。

初次踏入狭小脏乱的店里,我喝着稀奇古怪像是洋酒一般的饮品,试探着打听金瓶梅楼和梅游记楼时期的事。不知道这算不算意外,喜久代打开了话匣子,即使话题涉及战前的花街,她依然说得有声有色,甚至还会探出身子热忱地描述。

“以前的青楼女也有自尊和骄傲。固然因贫穷而卖身,但她们是为了家乡的父母和兄弟姐妹,怀着相当的觉悟和坚韧的意志出卖色相。战后呢?女招待只会发出些聒噪不堪的尖叫声,挽着美国兵的手腕,毫不忌惮其他人的眼光,只顾卖弄风骚,尽是没有骨气的女人,可悲啊。”

“战前的花街是怎样的呢?”

听到我试探性的提问,喜久代喜逐颜开。

“小哥,那可跟如今的咖啡店大相径庭。”

接着,喜久代讲述了她花魁时期的事,以及担任鸨母时的事迹,如数家珍般地娓娓道来。讲到关键的地方,经历过花街生活的上了年纪的客人也会附和几句,店内的氛围越来越热闹,每一位客人都心情舒畅地醉了,除了伺机打听幽女的我……

我始终找不到插嘴的机会。别说插嘴,根本就没有引入幽女话题的机会,结果我越来越焦躁不安。

然而,似乎是熟客的中年男人生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道:

“对了,以前还叫金瓶梅楼的时候,最红的头牌通小町,从贵宾室跳楼摔死了吧。”

没想到他的话锋一转直奔那个话题。

“是自杀的吗?”

机不可失,我赶紧向他追问。

“据说是因为老家的结婚对象寄了封信给通小町,说要娶新娘了,所以……差不多就是这样的传言。不过啊,说到花魁的身世,也不知有几分真假。”

生驹说着苦笑起来。不过,他很快又一本正经地继续说道:

“但是啊……通小町之后,绯樱,还有,呃……那个谁来着……月……月……月影!嗯,想起来了,是叫月影。这两人也步其后尘接连跳楼。”

三人里居然有月影,我听后很是惊讶。也就是说她得救了?到底怎么回事?我很想继续追问生驹,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

“三人接连跳楼?”

我没有直接问月影的事,而是绕了个圈子。

“可能隔了些日子,不过三人都是从别馆三层跳下的。”

“跳下去还不都得死了?”

我继续若无其事地试探。

“……不,绯樱和月影没事。”

信息量比我想知道的还多。原来,初代绯樱最后也得救了。

“那两位又是因为什么跳楼啊?”

“那我就不清楚了。被什么召唤了……好像有这样的传言。”

“被召唤?被什么召唤?”

“生驹先生!”

还没等生驹回答,喜久代喊了他的名字。话说,自从生驹滔滔不绝地讲到现在,喜久代一直一语未发。

“你要是再聊那种不吉利的事,我可就要请你回去了。”

“啊……”

生驹闭嘴之后,似乎还想抗议。不过,见到对方的表情后就放弃了。他照喜久代说的付了钱,垂头丧气地离开了梅菊。

我缩了缩头颈,不敢正视喜久代。要是被认为犯下同样的错误,就不能出入此店了。即使无法取得幽女的情报,与喜久代保持良好的关系也是很有必要的。

万幸我没有被撵出店里,以后也还能继续光顾。但是,我再也没能听到过有关跳楼的话题。

不过,我有次正要踏入梅菊,店内只有一位客人,正是生驹。正在我犹豫再三的时候,听到店里传来谈话声。

“老板娘为什么讨厌提起金瓶梅楼时期的跳楼事件?”

“又不是什么好事。”

“呃,话是这样没错。但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不是啊。梅游记楼也发生过类似事件,生驹先生,你没忘吧?”

“好像是啊,不过是很多年以前了。”

喜久代没有接这句话,而是反问道:

“你知道金瓶梅楼和梅游记楼的继任者,开了一家什么样的店吗?”

“……呃,是叫仙乡楼吧。”

“不是那家,再后面,就是现在这家店。”

“啊,啊,梅园楼吧。说是重现过去的青楼风情,现在好评如潮。对了,对了,据说还有第三代绯樱,我心痒痒地也想去光顾一次。”

生驹开玩笑地说着。不过,喜久代的回话却令人惊恐。

“所以啊,过去的事情还没有结束。”

“啊?什么意思?”

“初代绯樱和第二代绯樱都与各自时期的跳楼事件有关。”

“……咦?”

生驹满脸困惑的表情,突然明白了对方话里的意思。

“你是说……”

“梅园楼有了第三代绯樱,谁知道什么时候又会发生跳楼事件?”

“这……”

生驹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随后,喜久代接着发出极其低沉的声音道:

“幽女还在那里啊。”

四 女招待

那位跳槽离开仙乡楼的青楼女曾说店里好像还有其他的人。喜久代则说幽女还在那里。

我进入梅园楼以来,只取得了这两份幽女的情报。而且,前者是听淑子伯母转述,后者则是偶然偷听的结果。连载第一回时,我还说什么经过实地取材记述事件,现在想想可能要食言了。梅园楼也不是完全没有取材的机会,所以我才觉得自己没用,暗自深刻反省。

我每天都要跟女招待打几次照面。时间也相对固定,比如客人登门之前白天和傍晚的时段,她们都会到账房来。不过,似乎伯母一个人在账房的时候,她们来得更频繁。我到账房帮忙以后,女招待就不怎么来闲坐了。

不过,她们还是会来,因为账房里有一台收音机。大厅里放置的是留声机,如果想要听广播节目,就只能到账房来了。所以,我们并不缺少交流的机会。多聊上那么几次,距离也会逐步拉近。

经常跑到账房来听收音机的人也有浮牡丹、红千鸟和月影。不过,我跟她们还没有达到可以回溯过去的交情。而且,相较年轻的女招待,她们三位其实并不怎么常来,浮牡丹更是如此。既然如此,还是更加主动地去搭话比较好吧。是啊,我也是这么想的,可就是因为害羞做不到。

目前就是这样的僵局,不过我也有关系不错的女招待。不是那三个人,她叫幸子,今年二十岁。她属于梅园楼的洋装组,温柔和善,客人都很喜欢她,虽说还是新人却赚得可不少。

“老师您很像是我小时候邻居家的幸男大哥哥。”

自从幸子满脸笑容说出这番话后,我们就熟络起来。貌似幸子这个名字,也是出自那个幸男的“幸”字。我跟她说不用客气,结果换来了“哥哥老师”的外号。而且,这个外号还在洋装组的女招待中传开了,实在是让人难为情。

跟幸子聊天很开心。不过,每次聊完之后,我的情绪就会低落,质疑自己不务正业。我可不是为了跟可爱的女招待聊天才来咖啡店帮忙的。虽然交到朋友很开心,不过开心之余,我也对自己毫无进展的近况担忧。

但是,与幸子聊天的时候,收获了意料之外的情报。

我前面也说过,青楼女和女招待都会区分“自己人”和“外人”。不过,即便是自己人也分许多类型。其中,最亲近的还是姐妹。无关背景和过去,大家都是出来卖的,长久以来形成了如同战友般的感情。与战友不同的是——今天的朋友也许就是明天的敌人,她们之间的关系错综复杂。干这行的皆是以身体为资本的独狼。她们心里免不了潜藏着只能依靠自己的悲壮气概。

不过,平时姐妹之间还是会交流,但不会触碰过去的经历,这也算是约定俗成的规则。女人嘛,很少有不会说漏嘴的。不过,等她们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开始互诉衷肠了。当然,其中也有不少谎言,但事实也有不少。

说回幸子,她不仅对客人好,对待姐妹也很好,所以,大家都很喜欢她。前花魁们经常向她虚心求教外面世界的事。因她非常惹人喜爱,因此,那三人也经常会跟她讲金瓶梅楼和梅游记楼的往事。

“哥哥老师也想听以前花街的事?”

“别这么叫我。”

正值梅雨季节某日的午后,乌云密布。账房里只有我和幸子两人。淑子伯母照例外出,其他的女招待不是午休,就是出门,梅园楼一片静寂。

“您是在调查过去的怪谈,然后将调查的内容写成书稿是吗?”

“嗯,可以这么说……”

其实,我已经把本稿内容,也就是连载于《书斋的尸体》中的《所谓幽女之物》拿给幸子阅读,只给她一个人看过。虽然伯母也买杂志,但她不会去读。据幸子说女招待里会阅读的人也就只有浮牡丹。

“您既然打算写这方面的内容,为何至今都不曾向姐姐们取材,所以,我在考虑要不要替您去问呢。”

“可是……”

我从心底感谢她的心意。但是,同时我也会担心,如果她替我取材的事暴露了,那么幸子在梅园楼的处境会不会变糟呢?

“哦,怎么了?你优柔寡断的方面也跟幸男哥哥一样呢。果然是哥哥老师。”

“那个,幸子啊,毕竟……”

无法招架的我,只得和盘托出刚才内心的不安。幸子听了我的担忧之后,淡淡一笑。

“没关系啦。其实,姐姐们还在疑惑您怎么迟迟没有开口呢?”

“啊?真的吗?”

似乎跟预期的不一样呢。我本以为她们讨厌被问到关于幽女的事。如今,被幸子这么一说,犹如醍醐灌顶。

“您还指望姐姐们上门来跟您说吗?牡丹姐性格拘谨矜持,她不会这么做。红姐虽然像是会这么干的人,不过她有自己的小算盘,可能在等待时机。比如,接受您的采访以后,索要取材费什么的。”

“我跟伯母也说过,她说让我按照客人的标准付钱就好。”

“哦,那样的话,红姐那边就没问题了。牡丹姐可能不会收钱。不过,月影姐嘛,我觉得不是钱的问题。她好像在害怕什么……”

“毕竟她自己也曾跳下去过?”

此话一出,轮到幸子惊讶了。

“您是怎么知道的?”

我将上次偷听到的话全部说给幸子听。

“您说的是鸨母喜久代嬷嬷的店吧。话说,只有月影姐偶然会去那家店呢。”

“诶,是这样吗?”

要是在店内碰到月影会怎么样呢?如果生驹也刚好在场……我忍不住想象起了这样的场景。

“月影说过她跳楼的经过吗?”

“她说自己记不得了,但是……”

幸子说到这里欲言又止,她直勾勾地盯着我。

“但是,根据红姐的叙述,说月影姐在跳楼的前夕,刚在暗小屋里堕掉腹中的孩子……”

“暗小屋?”

听了幸子的说明,我的背脊阵阵发凉。那个小屋不就是战争结束之前,发现神秘焦尸的地方嘛。

幽女的尸体……

我的脑中好像突然想到什么,就像得到了某种暗示。

“您怎么了?”

无意之中表情凝重起来,幸子凑过脸来关心地问。于是,我就说出了神秘焦尸的事,幸子的脸色难看起来,但很快就转为困惑,因为那三个人从未说过这件事。

“也许发现焦尸的时候,她们已经都不在店里了。”

“不会啊,三个姐姐都留守到店被转手之前才离开。”

那么,她们为什么没有说过?比起幽女,尸体的话题更加现实吧。

我陷入沉思的时候,幸子说了一句奇妙的话。

“也许……庭院里面有什么。”

“什么?”

“月影姐在跳楼之前,曾在暗小屋待了一晚。而且,那位名叫通小町的花魁,貌似也在跳楼之前,去过那个祭祀稻荷大神的祠堂。”

暗小屋的那块区域现在是空地,附近杂草丛生,倒是旁边的稻荷大神的祠堂依旧保留着原来的风貌。

“通小町为何会去祠堂?”

“说是去埋葬从故乡婚约者那里收到的信。好可怜啊。”

生驹也是这么说的,我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

“那么初代绯樱呢?她在跳楼之前也去过庭院?”

见我兴奋的样子,幸子略带歉意地说道:

“对不起,我还没问绯樱的事。”

“……啊,哦。不,不,是我太着急了。”

我不知不觉地把幸子当作了知晓全部事情的当事者,这点我也要深刻反省。

“请您等待几天,我找机会去向姐姐们打听。”

幸子马上又接了这么一句。

“谢谢。但是,千万不要勉强哦。而且,我也打算正式进行取材。”

这次谈话促使我做出决定,幸子充满活力地给我打气。

“那我更要帮老师了。如此一来,我就是作家老师的助手了。”

“呵呵,好啊。报酬嘛,也就只能请你吃顿饭。”

“真的吗?”

她开心得像个孩子,我反而更加难为情。

“那,算是约会吧?”

“嗯!”

我只是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她欢呼雀跃起来。幸子那天真无邪的样子,让人倍感欣慰。等到拿到稿费,我就去找家好吃的餐厅吧。但是,我可不知道哪家餐厅好吃。就算去找人问,也就只有伯母能帮上忙。不过,这个约定还是对她保密比较好。要是找她商谈这事,也不知会被她怎么说呢?目前最重要的还是尽快展开取材。

到底该怎么跟那三人接触呢?不过,关于这点,幸子的话很关键。据她所述,我大概知道了那三个人的性格。

浮牡丹沉着冷静,知性聪明。虽然,她已经快四十岁了,但是浑身上下依然散发着宛如深闺小姐的风范。传言说她出自没落华族,也许是真的也说不定。她从战前就信仰基督教,非常虔诚,算是原教旨主义吧。

她是由于无法抗拒的理由才沦落青楼吧,可是当她参照基督教教义的时候,对于自己的谋生之道,又是怎样看待的呢?说来我有点多管闲事。不过,有时候信仰越深,越会陷入自我矛盾的精神状态。但是,她会给人留下内心非常强大的印象,可能正是因为她的信仰。

红千鸟就像浮牡丹的反面。她好热闹,讲排场,穿着打扮完全看不出已经近四十岁了,该说是适合她吧。她的性格说好听点叫开朗,说得不好听就是没脑子。保持旺盛的好奇心是好事,不过,正常来说也不会去偷窥吧。她不考虑别人的想法,甚至无所顾忌地践踏别人,我行我素,与其他女招待经常发生摩擦,让人头疼不已。若是跟她关系好的话,足以令人放心。但如果投奔敌营,可就颇为麻烦。

而且,麻烦的不止她自己。有一位叫作漆田大吉的四十多岁的男人,常常出入梅园楼。据淑子伯母的说法,他是红千鸟的相好。而且,从金瓶梅楼时期他们就保持着这样的关系,完全可以说是孽缘。有段时间他竟然堂而皇之地出入账房,据伯母说每次都会赶走他。说到底他只是小混混。可是一不留神,也许就会失窃,伯母再三叮嘱我要提防此人。

可他偷不成钱财就偷色。这个漆田大吉还会趁着女招待更衣、入浴,甚至如厕的时候,伺机偷窥,简直是不折不扣的变态。年轻的女招待还提出过强烈抗议,让我不得不去找红千鸟抱怨。

“哼,才多大点事就抱怨,所以说咖啡店的女招待就是不行啊。”

本以为她多少会为相好的变态偷窥癖感到羞耻,然而人家完全不在意。事实上,女招待中也有人怀疑漆田是不是红千鸟派来监视自己的“间谍”。红千鸟想要抓住大家的把柄,达成操控梅园楼所有女招待的野心。话虽如此,也没必要偷窥入浴和如厕,但这样的怀疑未必就不可信,因此也不能放松警惕。

于是,我再次向红千鸟申明,让她注意一点漆田。没想到她却突然翻脸了。

“你找他说去不就好了?我又不是那家伙的妈妈。好吧,就算我是,他又不是三岁的小孩子。”

“当然,我会跟漆田沟通,但是,红千鸟你也要……”

“又不是我指使他做的,为什么让我去说?很奇怪吧,你不这么认为吗?是吧,老师?”

红千鸟毫不掩饰地露出满脸坏笑,我已经确信了。漆田的偷窥行为果然是她唆使的。偷窥入浴和如厕可能出于他的变态趣味。他最初的目标一定是搜寻女招待的房间,借以掌握把柄。但是,苦于没有证据,即使逼问漆田,他也不会老实招供。

没办法了,我只得抓住漆田本人,非常严厉地警告他——若是再有女招待提出抗议,从今往后就禁止他踏足梅园楼。那个时候,我们还会通报行业工会,可就不仅仅是梅园楼自家的问题了。

漆田听了这话,皮笑肉不笑,摆出令人厌恶的表情说道:

“喔唷,喔唷,老师,我知道了。别那么严肃嘛。那些春光我也欣赏得差不多了,不管什么看多了都会腻。正好,我也在考虑是不是就此收手。对了,我有个赚钱的买卖,老师,您有没有兴趣参与啊?”

接着,他说起了任谁听了都会生疑的投资话题。我当即断然拒绝,然而漆田没再纠缠我,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无论如何,红千鸟和漆田大吉两人,都是必须留意的人物。

月影比起另外两位前花魁,存在感就低太多了。即使放眼整个梅园楼,她也毫不起眼。但是,有的客人还就喜好这样的,所以,这个世界非常深奥。要是她是现代风格的打扮,恐怕就不会有客人了吧。她以传统花魁的形象亮相,就受到了客人的欢迎。而且,那种本该让人不喜的厌世性格,增添了花街时期的悲情花魁的气质。

总而言之,月影总是哭哭啼啼的,就像是刚被卖到花街来的幼小少女。她也不是嚎啕大哭,只是泪眼婆娑。她的泪腺非常脆弱。如此一来,我倒是担心起别人会不会嫌弃她是鼻涕虫,不过是我杞人忧天了,月影反而招来了其他女招待的好感。月影会像亲人般聆听她们的遭遇,陪她们一起落泪。

我的取材对象就是这么三位个性迥异的人。其中难度最低的应该是浮牡丹吧。她绝对不会拒绝我,而且还会认真地聆听。不过,我感觉她不会告诉我幽女的事。果然,我的猜测中了。

与幸子聊过之后,又过了几天的午后,我叫住了很少来账房的浮牡丹,向她提出取材的请求。

“请说。”

她先低下头去,然后抬起头注视着我的脸。

“老师到底想调查什么事?”

“呃……可以说是……幽女的真面目。”

“……”

“如果不行的话,那能否说说两家青楼发生的跳楼事件的真相。”

“……”

“哪个都不行吗?”

我忍不住询问低头不语的浮牡丹,只见她轻轻地摇摇头。

“不是说不可以,只是说与不说都没有意义。”

“为什么?就算没用我也想知道。”

听到我的请求,浮牡丹的脸上划过片刻犹豫,但她已经答应接受采访,就将发生在两家青楼的六人坠楼事件,详尽地告诉了我。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屏气凝神,侧耳倾听她的叙述,叙述结束后的瞬间,我无意中喃喃自语。随着细节逐渐清晰起来,我有种说不出的古怪感觉。该说是厌恶吗?不,不是,要不然就是恐惧。总之,这种感觉难以形容,莫名其妙。

现在已经归属梅园楼的别馆的贵宾室,已经发生过六起坠楼事件,无论怎么考虑,都不可能是意外。但是,又无法断定是杀人事件,更别说是往连续杀人事件的方向考虑。但是,全部以自杀和事故结案,其中也有很多令人不解之处。总之,这肯定不是普通的坠楼事故。好了,这次又回到了起点,还兜起了圈子。

关于六人的坠楼事件,其实该向读者详细地说明,不过,还请稍安勿躁。为了尽量秉持客观的记述,等我向三人取材之后,再行讲述比较妥当。

“我也觉得非常可怕。金瓶梅楼时期的三人坠楼之后,梅游记楼接着又发生了连续坠楼事件。当时的那种氛围只能让人觉得是非人之物所为。”

面对我的反应,浮牡丹使用了肯定的措词。

“但是,六个人跳楼的动机和原因,就像我刚才说的都很清楚。”

“是吗?那样能算清楚吗?”

浮牡丹接着又否定了自己的观点,我趁机提出了异议。她又说明起了几个事件的结论。

“在金瓶梅楼时期的连续坠楼事件中,通小町为自杀,绯樱和月影是突发性精神错乱的结果。梅游记楼的时期,T是自杀,巫妓雏云和第二代绯樱也是精神错乱。所以,全员都有动机。”

顺便说下,T来自普通人家,此处隐去真实姓名。为何普通女性会沦落梅游记楼?关于这点,我在详述六人坠楼事件的时候会进行说明。

我不敢苟同浮牡丹的观点。

“通小町的自杀事件尚有故乡婚约者的信作为证据,可以说是证据确凿。其他人呢?其实并没有明确的证据,不是吗?”

“嗯,嗯,老师您说得对。”

她不否定,先是赞同我的意见,接着开口说道:

“不过,倒是有一个可以说明大家状况的证据。”

“幽女?”

我随即向她追问,她流露出一点点困惑的样子。

“原因是否归咎于此,暂且放在一边。绯樱对通小町的自杀产生了同理心,她受到情绪的感染,冲动地步其后尘。而月影呢,则是因为堕胎受到刺激。T也同样适用,因为她是被迫生产。”

“你是说深究当事人的心理状态,跳楼的原因就能够解释?”

“至少不是牵强附会。”

“那么,雏云和第二代绯樱怎么解释?她们两个又受到了什么刺激?”

浮牡丹的表情又增添了一层困惑。她不是无法解释,而是不知怎么说才能传达自己的想法。

“雏云……”

浮牡丹略微犹豫了一下,不过还是开口说道:

“我觉得是因为巫妓的身份。”

“所以,幽女会缠上她?”

“是的,不过……那种东西到底存不存在?我不清楚。但是,作为巫妓的雏云,能够感知到吧。她将那种东西当作现实存在之物,而且还会受到影响。”

她是受到巫妓身份的拖累。

“这种影响,从金瓶梅楼时期就一直存在。然后,发生了T的坠楼事件,雏云遭受到了非常大的打击。”

“也就是因为幽女……”

“不,只是雏云自己相信那个东西存在。同样,第二代绯樱也是一样。”

“就跟初代绯樱和月影一样,她们也是精神错乱。不同之处在于引起错乱的原因,雏云她们受到了超自然因素的影响。但是,幽女到底存不存在,无从考证,也可能毫无关系。没错吧?”

浮牡丹点点头。我绝没有瞧不起前花魁和女招待。原本在她们之中,我一直觉得浮牡丹有点特别。不过我没想到,她竟然能如此客观地解释这些事件。

“但是……”

我硬着头皮提出反论。正因为对方是浮牡丹,我才会提出疑问。

“没错,你的假说可以说明所有的跳楼事件,不过,为何接连发生跳楼事件,依然还是谜。而且,金瓶梅楼和梅游记楼在更迭经营之后,仍然有跳楼事件发生。现场都是别馆三层的那间贵宾室,前后共计三人,甚至初代和第二代绯樱都卷入了跳楼事件,情况完全一致。”

“关于连续发生的问题,只能说前一次是下一次的诱因,才会产生连锁效应……”

“那其他的相同之处呢?”

“这个,我也……”

浮牡丹的声音变得柔弱下来,然后摇了摇头。

“你不认为是幽女作祟吗?”

“那个,怎么说呢?”

“你认为幽女不存在吧。”

“不……不好说。只是……”

话到一半,她没有继续说下去。不过,那表情不像是在踌躇。她突然严肃地注视着我,像在劝我一样说道:

“我觉得吧,过去的事就不要再追究了。”

“为什么?”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别多管闲事,眼不见心不烦,无知者无畏,差不多就是这些意思。”

完全不认同幽女存在的浮牡丹,突然说出一长串的谚语,让我吃惊非小。

“你是觉得梅园楼出现了第三代绯樱,再提幽女的话题不吉利吗?”

“大致如此。”

“你认为还会再发生跳楼事件吗?”

“说不好……”

嘴上这么说着,却也没有完全否定发生的可能性。她脸上交替着困惑和不安的表情。

浮牡丹是不是知道幽女的什么……

这是我那个瞬间的预感。逻辑思维如此清晰的人,到了最后却含糊其词,怎么想都觉得奇怪。不过,就算直接问她,她也不会如实地回答。为了追求真相,我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取材。

“我再调查看看吧……”在下挠着头说道。

“还是尽早收手为好。”浮牡丹对我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留下这句提醒之后走出账房。

说是调查下去,眼下能做的也就是去找红千鸟和月影两人。况且,月影没什么值得期待的,红千鸟又太过难缠,也不知道能不能问出什么……

对了,雪江那边怎么样呢?由于她的性格迟钝,至今都把她排除在取材对象之外,但她也是经历过两家青楼的知情者。女佣的身份让她掌握了什么线索也说不定。虽然希望渺茫,不过,取材对象越多越好。

啊,还有,还有漆田。他是编外人员,但这种人往往比内部人员知道的事更多。而且,这家伙见钱眼开,给他点好处就什么都说了。虽然,不知道要花多少钱才够,稍稍有点不安,不过,值得一试。

想到这里,取材大计似乎有了前进方向……就在此时,某个突发事件打乱了我的计划。

那位漆田大吉,从别馆的贵宾室坠楼死了。


连载第三回

五 第一位坠楼者

七月第一周的星期三,碰巧迎来了梅园楼的休息日。星期二的夜宿客人在星期三早上离去之后,直到星期四的傍晚才能再来光临,这段期间是女招待的休息日。时间长度约有一天半左右,平日工作繁忙积累下相当多的疲劳,因此睡上整天的人比较多。女招待中也不乏打扮得时尚靓丽去逛街的。总之,休息日的咖啡店相当寂静。

休息日的夜晚到第二天的早上更是如此。由于没有留宿的客人,万籁俱寂。无论是白天出游回来的人,还是留在店里休息的人,所有人都贪恋着属于她们自己的空间,安然入睡。

本人在紧邻账房的和式房间里铺好被褥睡下了。起初我还在租屋与店里之间往返。不过,随着淑子伯母外出频率的增加,我不知不觉就住了进来。顺便说下,伯母的私人住所在别馆的一层。我到这里之前,她也住在本馆的和室房间。因此,别馆一层差不多呈现封闭的状态。独自居住的话,实在有点太大。

星期四的早上七点,我被玄关处的敲门声吵醒,只好起身去开门,面前站着略显激动的年轻警官,他说有个男人倒在我们店的门口。

“怎……怎么了?”

我惊讶地问道,年轻警官指着倒在路上的男人。

“你认识吗?”

仔细一看,正是漆田大吉,我的脑袋一片空白,完全不知所措……

“我……我……我家的客人。”

没过多久,刑警们陆续赶到,开始现场勘验,我和伯母被安排在和式房间进行问话。总之是手足无措。回想起那个时候,可是千载难逢地近距离观察警察办案的机会,可惜当时完全没有那样的从容。

没想到自称左右田的年轻刑警,居然是《书斋的尸体》的忠实读者,警察也会读那本杂志让我很是惊讶。

“老师的作品我全都读过。”

趁着其他前辈转身的空当,左右田刑警悄悄地对我说道:

由于这层关系,他还私下告诉了我警方秘密搜查的情况。不过,没有什么机密事项,汇总之后如下所记。

漆田大吉的死亡推定时间是星期四的早上五点到六点之间。

死因是头部受到强烈撞击导致的脑挫伤,应该是从梅园楼别馆三层的贵宾室坠落所致。

尸体的发现人是其他咖啡店的客人,返家途中,经过梅园楼前发现的。

很晚才被发现的原因,是因为从咖啡店返家的客人,虽然看到了尸体,不过,很多人都把尸体当作了醉酒的人,便没有去理会。

坠落现场的血迹被昨晚的降雨冲洗干净了。错将尸体当作是醉酒的人,也是因为被害人的周围没有发现血迹。

被害人生前曾摄入大量的酒精。有证言表示漆田大吉虽然饮酒,不过酒量绝对不好。

被害人是什么时候倒在店前的,无法确定。目击者不在少数,但在赤线区域,有人出来作证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但是,向附近的店家打听得知,有个人比较可疑。那人屡屡在阴雨天的早上,路过这里仰望梅园楼的别馆。调查的结果表明,那人正是在桃苑经营“梅菊”的增田喜久代。

警方就找来增田喜久代问询,她说只是散步路过。顺便说下,她以前曾是梅园楼的前身——金瓶梅楼和梅游记楼的鸨母。

当时,住在别馆三层的山田花子服用了安眠药在熟睡。因此,被害人是什么时候入室,是否还有其他人一起,她根本一无所知。据她所说,她平时不怎么服用安眠药,但休息日会打乱作息时间,所以她偶尔也会服用。关于山田花子的习惯,梅园楼的所有人都知道。

贵宾室内的水壶里检出安眠药的成分。不过,根据花子所说,她不记得是不是将药直接放入水壶里饮用的。这里说上一句,花子服用的安眠药在黑市遍地都是。还有,如果女招待的服务对象是与医疗行业相关的客人,安眠药倒也不难得到。

星期三的夜晚到星期四的早上,梅园楼的一层会上锁。外部人员没有可能进出。

被害人坠落的那个时间,梅园楼除了我、淑子伯母、女招待、女佣、被害人,还有一位男性。那位男性的身份非常特殊。他是金瓶梅楼老板娘的儿子,曾担任梅游记楼的监督——半藤周作。

他当时正在浮牡丹的房间。根据当事人浮牡丹所述,他们会选休店的日子在外头碰面。但是,她这一天刚好身体不适,因此周作才到店内留宿。两人发展成超出客人与女招待的关系,据说已经一年多了。

警察正从两个方面——梅园楼内部,以及被害人出入黑市的外部,调查漆田大吉的人际关系。

以上便是案件至今为止的梗概。

无论如何,我都没想到那个房间真的又有人坠楼……

事件带来的震惊,以及应付警方的盘查,让我毫无喘息之机。不过,随着事件逐步平稳,我的脑中又浮现出——这该不会是梅园楼版的不可思议的连续坠楼事件的序幕吧。

也就是说,漆田大吉是第一个,后面还有第二个人,甚至第三个人坠楼。

怎么可能……但是,过去在金瓶梅楼与梅游记楼,都有三个人从别馆的贵宾室跳下。而且,那两次都有名叫绯樱的花魁牵扯其中。如今的梅园楼是否也具备了触发事件的条件?

不过,话说回来,也有值得注意的新发现。这次第一个坠楼的是男性。以前坠楼事件中的被害人都是女性。而且,被害人都有跳楼的动机和原因。从过去的例子参考,漆田大吉并不符合呢。他的死跟过去的坠楼事件也许毫无关系。

事件过去数日的某个夜晚,左右田刑警上门拜访。我将账房交给沉着脸的淑子伯母,领着左右田刑警来到别馆。说起来伯母为何总对坚守账房面露难色呢?我早就想说她作为经营者太不负责任了。但是,话到嘴边又嫌麻烦,从来没有说出口。

在别馆一层的和室内坐下,左右田刑警诚惶诚恐地施礼。

“老师,没给您的工作带来不便吧?”

“没有,没有。店里的工作完全就是副业。”

我马上回复道,他苦笑了一下,显得很难为情。

“刑警才比较忙呢,有什么事吗?”

“嗯,其实这次拜访有一半也是为了工作。”

私下找我绝非为了搜查工作,他应该有什么特别的想法。看来我果然没有猜错。

再次寒暄之后,左右田刑警打开了话匣子。

“我想也就是这几天吧,漆田大吉的死亡会被判定为自杀。”

“是吗?”

我随便附和一句。放下心来的同时,又觉得如鲠在喉。

“警方曾考虑过漆田的偷窥癖是杀人动机,被他抓住把柄的某个女招待将被害人从贵宾室推落。但是,调查过所有的女招待以后,没有发现任何疑似动机的理由。当然,也没有人会犯傻自暴吧。侦讯她们的过程中,警方也逐渐发现漆田要是掌握了什么秘密,她们姐妹中间肯定有人会知情。”

“原来如此,有可能呢。咖啡店里的女招待很容易变成对手。不过,她们之间也有类似姐妹的情感。长时间生活在同一屋檐下,萌生出了类似亲人的感情吧。”

左右田刑警对于我的说明连连点头,不过接着他又说出了令人吃惊的话。

“我们也问了漆田的相好红千鸟,她说漆田没有抓到任何人的把柄。”

“啊?她竟然承认了暗中打探的行为?”

“是的。她还大言不惭地说自己是前辈,掌握年轻人的生活情况是天经地义的事。当然,实际上就是偷窥狂嘛。”

说着,他又苦笑起来。我只是呆呆地望着他。

“但是,根据红千鸟所说,漆田也有可能掌握到了某些线索,只是没对她说。”

“吃独食吗?”

“是的,不过我也说了,我们警方也进行过详尽的侦讯,并没有发现这样的事实。另外,从外部的调查中得知,漆田大吉在黑市上惹了麻烦,正一筹莫展。”

“那么,他是走投无路了?”

“漆田没有解决麻烦的办法。这么下去他就惨了。他是一个平日坏事做尽,心术不正的小混混,遇到麻烦有如热锅上的蚂蚁无可奈何,最后就从情人的咖啡店顶层纵身一跃。”

“他会不会是被人寻仇推下去的呢?”

“那些人要干掉他,早就在黑市里解决了。事后把尸体处理掉,当成失踪人口,或是干脆把尸体遗弃到其他地方。而且,事件发生那晚,这里的一层可是锁着的,从外部进来费点劲呢。”

“啊!是哦。”

我挠挠头,问出了最在意的事。

“漆田在坠楼之前,见过红千鸟吗?”

“嗯,漆田好像在她房内。不过,红千鸟说她那晚睡到了天亮。漆田大概是在黎明时分悄悄离开房间,独自去了贵宾室吧。”

“红千鸟是不是也被暗中下了安眠药?这样的话,在绯樱的水壶里投入安眠药的可能就是漆田?”

“警方也考虑过暗中投入安眠药的情况,不过,已经被否定了。”

“为什么?”

“从尸检来看,漆田生前摄入大量的酒精。但是红千鸟的证言是他们在就寝前没有大量饮酒,那么漆田是在红千鸟睡下后才开始独自饮酒,而醉酒状态也被当作是冲动自杀的证据之一。”

“也就是说,胆小怕事的漆田不会去做自杀的准备。那么,水壶里的安眠药是绯樱放的?”

“是的。漆田跑到绯樱房间的时候,并不在意绯樱是不是醒着。那时候他也没有余力考虑那些事情。这是警方的见解。”

左右田刑警的话音刚落,屋里传来了女招待娇柔的喘息声。漆田这才过世几天啊,这里那么快就恢复男欢女爱的行为了。自己似乎已经能欣然接受了,我不禁感到愕然。

“由此,结案。”

刑警像是在提醒沉默不语的我,用肯定的语气说道。

“但是……”

听闻此言,我也很自然地脱口而出。

“作为刑警,您是不是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

“老师您怎么想?”

左右田刑警的反问非常犀利,不过我还是坦率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也许我的说法有点奇怪,怎么说呢,幸好漆田有自杀的原因……”

“怎么回事?”

“如果没有女招待推他下去,那么就是自杀或者事故。但是,考虑到地点在贵宾室,时间又是早上五点到六点之间,发生事故的可能性很低。那么自杀的情况呢,要是找不到动机,他的死就会变成悬案。”

“无论真相如何,被当作自杀结案,反而是件好事?”

我顿时语塞,左右田刑警赶忙低头致歉。

“老师,不好意思,说过头了,请原谅我的失礼。”

“不,如您所说,我也是这么想的。虽然无法接受自杀的结论,但却像是松了口气。毕竟……”

说到这里,我整个人都僵住了,左右田刑警接着我的话说了下去。

“如果否定了自杀的可能性,那么幽女又要出现了……是吗?”

“嗯……”

没错,这位左右田刑警是《书斋的尸体》的忠实读者。那么,他一定读过连载的《所谓幽女之物》。

我怀着忐忑的心情问他,只见他摆出难以形容的表情。

“我拜读过老师的作品。但是,这篇文章的内容无法在搜查会议上提出……”

“不……不可能。”

我用力地摇头的时候,脑中闪过一个想法。对方可是刑警,怎么可能。即便是拙作的读者,也不可能混淆文章和现实。这可是现实发生的事件,现役刑警不可能会有这样的想法。

内心极力否定,却怎么也管不住自己的嘴巴。

“……难道刑警先生,您觉得漆田的坠楼事件与幽女有关?”

左右田刑警没有正面回答问题,而是避开了我的视线。

“刑警先生,您这次非正式的来访,难道也是出于同样的疑虑?”

我感觉他微微地点了点头,却又犹豫不决的样子,我实在判断不出他此行的目的。

“我的父亲,曾经是宪兵队的特高课长。”

左右田刑警毫无征兆地开口了。

“啊,是吗?”

我暂且附和着他。如果曾在宪兵队任职,战后肯定会受到处理。父亲的身份对儿子就业没有影响吗?为什么他突然跟我说这些?尽管满腹疑问我却没有出声。

“父亲的工作场所就在这条街上,当时名为桃苑花街。”

啊!我差点就叫出了声。他接着说的话更加让我无比震惊。

“当时,宪兵队的驻地在此,父亲还跟梅游记楼的坠楼事件扯上了关系。”

“啊?”

“老师,您在连载中引用‘T’代替名字的女性。便是父亲办过的那起案子里的关联人物。”

我终于明白了。当时,T的丈夫是陆军士官,公公是军部高官。

“据说她是非自愿怀孕的……因为是公公造的孽,没有办法才去麻烦梅游记楼的老板娘。”

“老师,您果然知道啊。”

“这点我在连载中也说过了,等我取材完毕,就会详细介绍六起坠楼事件的主角。”

“上边受到T的公公施压,发下命令让家父多留意T的动态。”

“然而,最后T还是落得跳楼自杀的下场。当时她住在别馆一层,就算再怎么注意也……”

左右田刑警想说他的父亲没有直接责任。只见他缓缓举起右手。

“不,那件事对父亲的地位没有任何影响。”

“那不好吗?”

话说出口,我就对自己的冒昧感到羞耻。

“但是……父亲也要适当地处理T的坠楼事件。就算有什么疑点,也绝不可以公开。”

“因为他公公的原因吗?”

“正是。”

“难道,令尊怀疑是杀人事件?”

“当时也研究过这样的可能性,而且还锁定过嫌疑人,但始终找不出动机。”

“就是说令尊最后接受了自杀的结论?他提起过什么吗?”

“这个,呃,没有……父亲没有主动说过。我会知道梅游记楼的事件,源于父亲留下的记录。”

“类似日记那样的物品吗?”

“那是记录宪兵队时期,父亲参与过的案件的备忘录。当上警察之后,我也曾私下调查过部分事件。”

“令尊现在……”

“他在桃苑的空袭中遇难了。”

我行了一礼告慰亡者,左右田刑警也还以一礼。

“如果坠楼的人只有T,父亲也不会如此关注该事件。但没过多久紧接着发生了青楼女雏云的坠楼事件,又将父亲拉回了那次事件。”

“然后,第二起坠楼事件也被认定为自杀?”

“是的。但实际上,这起案件比起T的那个更像杀人事件。同样,也有锁定嫌疑对象,最后仍是找不到动机。”

“也当自杀处理了?”

“不是,这次略有不同。”

左右田刑警显得有点悲伤。

“父亲认为如果雏云是他杀,而T的坠楼同样也是杀人事件。父亲推测虽然T有自杀的想法,但不排除有人在背后推了一把。雏云正好目击到了这一幕,因此,雏云也被杀害了。”

“也就是说,如果把雏云的死当作杀人事件处理,就会波及T的坠楼事件。如此一来,就会启动重新调查的程序,T的公公不可能同意啊。”

“是啊,父亲当时就只能以自杀结案了。”

“……令尊一定很遗憾吧。”

“毕竟父亲不是警察,遗憾与否不得而知……从他留下的备忘录来看,梅游记楼的记录特别得多。他对于这个事件格外重视吧。”

“第二代绯樱也遭遇了坠楼事件?”

“嗯,此事备忘录里也有记载。虽然父亲没有亲赴梅游记楼现场调查取证,不过还是详细地记录了当时的情况。”

“那……金瓶梅楼的事件,令尊也记录了?”

“是的,全部汇总在备忘录里了。”

“令尊没有写下他的推测或者想法?”

左右田刑警顿了一下,才回答道:

“备忘录的最后留下了一句话。”

“什么?”

“不可思议。”

沉默降临在两人之间。也许左右田刑警回想起了去世的父亲。我再次分析起他此次来访的原因,心里不由得忐忑不安。

“那……那这么说的话……”

率先打破沉默的是我。

“刑警先生,您在怀疑这次的坠楼死亡事件,与过去的那些坠落事件有关?”

“……坦率地讲,我还不能确定。”

左右田刑警非常困惑。他突然探出身子。

“可是,有件事我很在意。金瓶梅楼、梅游记楼,还有梅园楼,三个时期的三起事件里,总有那几个人的事。金瓶梅楼老板娘的儿子,也是梅游记楼的监督——半藤周作,金瓶梅楼和梅游记楼的鸨母——增田喜久代,前花魁浮牡丹、红千鸟、月影,还有女佣雪江,以上六人。”

“莫非,其中有……”

“杀人犯吧。我也曾这么考虑。但是,金瓶梅楼的坠楼事件已经过去了十六年,梅游记楼的事件也是十一年前的事。如果这是连续杀人事件,那杀人凶手实在太有耐心了。而且,六位坠楼的当事者,到底谁才是真正的被害人?被害的动机又是什么?解决了这些疑问答案就会浮出水面。不过我推测不出来。”

“要把这些事件当作是同一个凶手犯下的连续杀人案,未免太过牵强。”

“不过,我的刑警前辈曾经说过……”

“说过什么?”

“杀人是会上瘾的。”

“借由杀人解决问题的人,出现其他问题的时候,还会再次用杀人解决?”

“不愧是老师,理解能力好强。”

“没,没什么,让您见笑了……”

就在严肃的谈话当中,突然受到刑警的称赞,实在是让我消受不起。他却丝毫没有在意,继续说了下去。

“首先,在金瓶梅楼时期,凶手出于某种理由打算杀害三名被害人中的一人,或者两人,甚至三人。同样的事件再次发生在了梅游记楼时期。然后,时至今日,第三次再度上演。虽然每次的动机有所差异,不过凶手是同一个人。”

“杀人会上瘾……说得好啊。”

“从凶手的角度分析,比起连续杀人,称为同一凶手犯下的不连续杀人更为贴切。”

“说得有理。”

不知不觉中,我对事件逐渐丧失了实感,只是当作小说里描写的虚构事件。这样的心情是不是也传递到了左右田刑警那里?

“话说回来,这只是一种猜测而已。实际上有可能发生吗?太不可思议了吧?”

左右田刑警自嘲地说道。刚才探出的身体也缩了回去。

“如果发生在西方,倒是还有可能。荒郊野外的某处,住着杀人成瘾的精神异常者,长年诱拐经过此地的旅行者,杀害它们后再将尸体隐藏起来。那边就算发生这样的事件也不足为奇。”

“十九世纪八十年代,美国的芝加哥有一家名为“福尔摩斯城”的旅馆。旅馆的经营者名叫亨利·霍华德·福尔摩斯,他将留宿在这间旅馆的客人逐一杀害,并将尸体遗弃在秘密房间和地下室。”

“精神异常者?”

“他以前靠四处诈骗为生,还是靠女人吃软饭的家伙。犯过重婚罪。染指杀人也是在那个时候。但是,他的本领还是旅馆建成以后发挥出来的。根据本人自述,他杀害了足有二十七个人。”

“可以算是屠杀了吧。虽然还够不上可以称为屠杀的人数,不过,精神异常的类型也大不相同。那么,日本这个国家,而且还是在花街之中,有可能发生那种事件的翻版吗?”

“当然,没人可以断言说完全不可能。但是,连续坠楼事件,其中存在着无法解释的要素……”

“幽女吗?”

“可以算是。不过,幽女可以视为心理作用,但无法解释的谜题还有很多。比如花魁绯樱与这件事背后的关联,还有当事人一定会去本馆庭院的祠堂和暗小屋,然后前往别馆的贵宾室等,杀人狂的说法还是站不住脚。”

“如老师所言,漆田大吉的死到底是自杀还是他杀,我无法释然的最大理由,正是这些无法解释的谜题。”

“请等一下。”

话已至此,我忽地想起一件事情。

“在漆田事件之前的坠楼者均为女性,但这次是男人。我想这是最大的不同。说起来漆田没去过庭院吧。那么,也就是说,他与过去的那些坠楼事件,完全没有关联……”

我还没有说完,只见左右田刑警摇了摇头。

“漆田去过庭院了。”

“啊……”

“庭院祠堂的附近发现了漆田大吉的钱包。准确地说,钱包掉落在曾经的暗小屋附近,我们的搜查员发现的。”

“啊……”

“至于他什么时候掉落的钱包,不得而知。根据红千鸟的证词,她曾在房间里见过那个钱包,也就是说是漆田出屋后才掉落的……”

“也不一定是去贵宾室前掉的吧。”

“没错。问题在于他去那种地方干什么?为什么钱包会掉在那里?”

“关于钱包的问题,警方是怎样考虑的?”

“与漆田有纠纷的人来梅园楼找他,他选在可以避人耳目的庭院会面。漆田掏出钱包打算拿钱解决,可是对方将他的钱包打落在地,不接受那点小钱。然后还威胁他准备一大笔钱,否则就干掉他。所以,陷入绝望的漆田,豪饮之后,借着酒劲跳楼自杀。”

“既然编出了这个情节,警方断定漆田是自杀咯。”

“所以说啊,面对如此具有现实感的假说,以前那些无法解释的坠楼事件,父亲备忘录里的相关记载,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更别说幽女的传言……”

“是啊!完全说不出口啊。”

我嘴上这么说着,内心却极度不安。因为,漆田大吉坠楼之前,同其他人一样,从本馆庭院的暗小屋旧址到别馆的贵宾室,走过了通往冥府之路,得知这个真相的瞬间,我其实受到了相当大的冲击。

不知不觉,我与左右田刑警两人都陷入沉默之中。

我们毫无疑问遇到了异常的事件,但真相仍在五里雾中。尽管如此,警方还是结案了。但是,其实什么都没有搞清楚。因此,我很担心如此恐怖的事还会不会继续。

左右田刑警也同样感到了不安和恐惧。还有,我们两人都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啊呀,已经这么晚了,不小心坐太久了。”

因为左右田刑警冷不防地起身,我慌忙上前阻拦。

“怎么突然就要走吗?不是才要谈正题吗?”

“嗯……”

左右田刑警维持着弯腰的动作,回了一句。然后,他又坐了回去,语带绝望地说道:

“老师,您有何见解?”

“啊……”

“我拜访您,本意是想跟您一起探讨这个事件。但再次回顾这些事件,我认为再怎么试图寻找真相也不会有结果。”

“怎么会呢……”

“唉,我真是没用。只会徒增老师的不安,什么忙都没帮上……”

左右田刑警深深地低下头行礼,待他再次起身,我赶紧抓住机会问道:

“你有……有什么建议吗?无论是以警察的身份,还是作为令尊备忘录继承者的身份。什么立场都可以。”

听闻此言,左右田刑警稍稍地考虑了一下便说:

“有没有根据不好说。但是,回顾过去的坠楼事件,第三代绯樱可能会有危险。”

六 第三代绯樱

关于漆田大吉之死——不,该说是发生在别馆贵宾室的第七起坠楼事件,仍然没有实质性的进展。左右田刑警留下那句忠告就回去了。他特地赶来就是打算跟我肆无忌惮地交流案件,但结果并不理想。

他是警方人员,私下接触我难免遭人非议。要是有人在背后借题发挥,也许对他今后的工作和升迁都有影响。变成那样的话,那位留下备忘录的父亲,九泉之下也不会安息吧。

虽然只有瞬间,我为找到了战友而欢欣雀跃,但转瞬之间却又失望,回归孤军奋战的状态,心头涌起莫名的惆怅。不过,第二天的早上就没事了。

“早上好,老师。”

幸子的声音将我拉回了现实世界。

“对哦,我还有一个助手嘛。”

跑到账房来的幸子,或多或少拯救了我。

“侦探老师的助手——岛崎早苗前来报道。”

听到她突然自报本名,让我稍显惊讶。在此声明,“岛崎早苗”依然是化名。

“不过哦,幸子毕竟是店里的名字。担任先生助手的不是幸子,而是岛崎早苗。因此,只要我们两个人的时候,叫我早苗就好。”

“……嗯,好,明白了。”

“奖励的约会,约我也是岛崎早苗哦。”

“明白了,那就这么说定了。”

早苗紧紧地盯着我,我有点儿没反应过来,显得呆愣。她又改换成严肃的语气说道:

“那么,老师,您有任务交给助手处理的吗?”

“请你留意第三代绯樱。”

由于时间关系,我将昨晚的对话简明扼要地说了一遍。

“绯樱姐会成为第二位被害人……”

“不,还不确定,但是可能性很高。换句话说,现阶段除了她之外没有值得留意的对象。”

“什么意思?”

“如果其他人是第二个,她就有可能是第三个。目前无法准确地预判出顺序,所以只能多加留意第三代绯樱。”

“啊,原来如此,不愧是老师啊。”

听到早苗发自内心地表示佩服,我尽力掩饰起自己的虚荣与羞愧。

“取材进展得怎么样了?”

接下来她问起了最关键的部分。

“我跟浮牡丹谈过了,她建议我不要再挖掘尘封的旧事了。”

“嗯,很符合牡丹姐的风格。”

“红千鸟和月影尚未接触。”

“如今要向这二位取材有点难度。”

根据早苗所述,因为漆田大吉的死,红千鸟受到了相当大的打击。倒不是感情的原因,而是作恶多端的搭档的死亡方式过于怪异。这次事件似乎很像金瓶梅楼和梅游记楼发生的连续坠楼事件,让她惶惶不安。

月影那边则是惊恐。别说本馆庭院,她甚至不在一层如厕。她好像打算跳槽换家店,还叫上浮牡丹一起走。

“牡丹姐没有答应,说是在等一起事件。”

为什么要等呢?

她想亲眼见证第二个和第三个人跳楼之后再离开吗?

但是,浮牡丹是怎么想的?

屏气凝神集中精神思考的时候,早苗又说出了我差点忘了的人。

“雪江的口风可紧了。”

“喔唷,对了,还有她呢。”

“老师,您是不是把她忘了?虽说她以前话就不多,不过漆田事件以来,只要触及以前的坠楼事件,她更是绝口不提。”

“也许只是害怕吧。”

“不好说呢。她不怎么表露感情。”

“对了,说起漏掉的对象,还有半藤周作。”

“牡丹姐的相好吧。我后来才知道他的身份,吃了一惊呢。”

“他是金瓶梅楼老板娘的儿子,还有一个妹妹,也就是梅游记楼的老板娘。他担任起了梅游记楼的监督。”

“老师,您要去取材吗?”

“周作现在是客人,取材的话,还要再找机会。”

“况且,他还是牡丹姐的客人呢。”

“是啊,我认为他已经从浮牡丹那里听说过我的事情。正面突破只会引起对方的警觉。而且,他当时的工作内容和性质也不一样,也不知道了解多少?”

“老师的意思是不能抱有太多期待?”

“目前还不好断言,如果可以,我想把他留到最后。”

即便希望渺茫,我还是试着去问了三位女性。首先找红千鸟取材的时候,我以为只要付给她取材费就不会有问题,没想到完全不是这样。

“我没什么好说的。老师!他才刚死,您就来挖掘过去的事,作家的脑子是不是都有问题啊!”

拜访红千鸟的时候,我遭到当头一棒,被拒绝了。但我察觉到她是在虚张声势。红千鸟好像在畏惧什么。以前发生的那些不可思议的坠楼事件,说白了都跟自己无关,而这次却发生在她相好的身上。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她饱受折磨也说不定。

“我不想谈论过去的事情。还有,坠楼的事也不要再问我。”

月影只是不停地说着同样的话。没有任何线索。就在我准备放弃,转身离开月影的房间的时候,她提出了想要换店的想法,我让她自己去找淑子伯母商量。不过,她似乎又不想独自离开。

其实,胆小的她怎么可能想回到这个留下可怕回忆的地方,估计是浮牡丹和红千鸟当初决定跳槽的时候强拉她来的。她不愿意经历恐怖的体验,但更害怕孤伶伶的一个人。

然后说说雪江,我们完全无法沟通。

“啥啊,早就忘了,昨天的事我都不怎么记得。”

无论我怎么问,雪江都是如此回应。她似乎真的不记得了,但又像在装傻,更为棘手。我甚至都觉得她比红千鸟的演技更高,这未免又太高估她了。

深感束手无策的我,只得去拜访第三代绯樱。非当事人的她也不会知道多少以前坠楼事件的情报,而且还会徒增她的恐惧。要是最终导致她跳槽,伯母那边可就不好交代了。所以我换了一种思路,就是尽量不触及过去的事件,只问问她现在的感受,以及她对贵宾室的看法。

“哇,老师就是厉害!”

要是告诉早苗的话,她又会钦佩不已地猛夸我一顿。因此,我鼓起勇气向贵宾室进发。

但是,寒暄之后我突然语塞。第三代绯樱,呃,名字略微长了一点,后边简称花子好了。花子与其他前花魁不同,她没有参与过去的事件,谈不上什么体验。我也不知道她到底掌握了何种程度的信息。虽然我想谈当下的事,但要怎么切入话题呢?好为难啊。

我还在后悔没有准备周全再来的时候。

“您是来问……幽女……的事吗?”

花子反客为主地问了出来。

“你果然知道。”

“红千鸟说的,她告诉我你会来。”

“哦,难怪。”

这很像红千鸟的风格,所有人基本都有共识。

“那么,知道漆田大吉坠楼的时候,你是否也受到了打击?”

“是的。”

花子低下头去,身体不住地颤抖,我赶紧慌忙地说道:

“对不起。没有考虑你的感受。”

“没事。”

花子微微地摇了摇头,接着,又像是下定决心似的抬起头来。

“那个漆田的死……果然跟……名为幽女的可怕之物有关吗?”

“我也不是很清楚。”

“哦,是吗?”

花子在失望之余透露出些许的安心。她的心情似乎相当复杂。

“你听红千鸟说了什么吗?”

“她说这里的前身叫作金瓶梅楼,那个时期有三人坠楼。后来改为梅游记楼,也有三人坠楼,而且都是从这个房间的窗户跳下去的。”

“说得没错。”

“而且,无论哪个时期,初代和第二代绯樱都会被牵扯进去……”

“所以,她来提醒你了?”

只见花子再次微微地摇了摇头。

“她说,不管是承继第三代的花名,还是住在这间屋子,她都绝对不会做的。其实我也不愿意啊,当初我跟干妈说过的。后来才知道屋子里曾经发生的事,那时候生意越来越火,要是突然中止的话……如果干妈明明知道以前的事,还故意对我隐瞒,又另当别论,但她又没有这样做。”

伯母好像没有说神秘焦尸的事情,那我也没有必要告诉她。

“你知道那些事情之后,有没有觉得害怕?”

“当然害怕。直到现在我也还是恐惧。”

这个问题问得没有意义。怎么可能有人不害怕?可是花子要给生病的丈夫治病,她要赚钱。所以,即便害怕,她也不能放弃收入明显好于其他女招待的第三代绯樱的角色。

“非常抱歉,我失言了。”

虽然同情花子的心情,不过我还是提出了那个问题。

“你住的这个房间可有什么异常?”

“让我想想……”

原以为花子要么生气要么发呆,她居然愿意认真地回想。

“被老师这么一问,我试着想了一下,没有什么异常的现象或事情。”

“没有感知到什么气息吗?”

“至少在红千鸟过来之前,也就是我尚未得知坠楼事件和幽女话题的时候,我从来没有觉得房间奇怪。”

“那……聊了之后,有什么异样的现象?”

面对咬文嚼字的我,花子报以苦笑,说道:

“我也是个普通女人。听说了那样的事,就算有什么风吹草动我也会害怕,但您要说是不是幽女的原因倒也未必……”

她是理性主义者的事实让我安心不少。即使幽女真的存在,她也不会受太大的影响。

我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她满脸严肃地回应。

“幽女是不是存在,又跟坠楼事件有什么关联,我完全不清楚。倘若真有幽女,完全感知不到的我也许能毫发无损呢!”

“这么说也没错吧。”

我先是安抚花子,让她安心,随后为了以防万一向她提出忠告。

“不过,请你尽量不要去本馆的庭院,尤其是东侧祠堂的周边更不要接近。”

“为什么?不能去参拜祠堂吗?”

“你已经参拜过了?”

见到焦急起来的我,她淡淡地加以否定。

“没有,还没去过。战争结束以后,我还没有去拜过神佛。”

“呼,那就没什么问题了。”

接着,我告诉她——坠楼事件里的所有人,都是沿着本馆庭院至别馆贵宾室的路线通往冥府。

“通往冥府……”

“是的。只要走过这条路,就会被死亡缠身。”

“好像这条路上有路魔伺机出动……好恐怖啊。”

“啊,不,这只是一个比喻。”

花子好不容易剔除了自身对幽女的恐惧,然而我却又多此一举平添她的烦恼。我迟早会为自己的轻率付出代价。

“迄今为止,你也走过上述路线的走廊和楼梯吧。”

“是、是的。”

“不过,没有碰到过什么奇怪的事情吗?”

“没有。”

“那样的话,你应该不会有事。”

“嗯,是的。”

花子终于再次相信自己会安然无恙。

“从你刚才说的判断,我想你没有什么需要担心的。但如果发现了怪异现象,哪怕只有一点征兆,请你马上通知我。”

“好的,那个时候,还请老师多多帮忙。”

刚进房间取材的时候,那种异常的紧张感,现在已经松弛了很多。即使她主观地认为自己不会有事,但是没有他人的保证也是枉然。我的安慰虽然对于取材没有帮助,至少减轻了她的心理压力。

开店的时间即将到来,我正准备告辞,雪江送来了一封书信。

“刚刚有个男人叫我把这封信交给绯樱。”

信封上没有邮票,也没邮戳,不知是哪位客人写的情书。我的内心暗暗觉得好笑,如今还有如此复古的人。但是,我也不能让绯樱把信拿来给我看看。

“差不多该去做准备了。不好意思,耽误了你开工前的宝贵时间。谢谢!”

向对方表达谢意之后,我和雪江一起走出贵宾室。

时至今日,我都非常后悔……那个时候,就算失礼也好,要是能够提出借阅那封信件……事已至此,说什么也没有用。即便读了信件的内容,也不见得就能阻止事件发生。

次日早晨,花子竟然从贵宾室纵身跃下……


连载第四回

七 模拟体验的实验

现在盘踞在脑中的只有对自己的疏忽大意的后悔,以及对于意外的错愕。承继第三代绯樱的花子,虽然我早就预见到了她的危险。可是,与其交谈之后,我误以为她能够回避危险。但她还是跳楼了。开头说的疏忽大意和错愕就在于此。

幸运的是花子捡回了一条命。上一篇结尾处写得好像花子已经跳楼身亡,那只是行文习惯,还请读者见谅。事实上花子得以活命,仰赖于早苗的大显身手,她阻止了花子跳楼。接下来且听我慢慢说。

我拜托早苗留意第三代绯樱,她听说花子收到书信时,似乎就有不好的预感。因为,这类书信大部分都没什么好事。女招待不知道是不是都有这样的直觉?

次日清晨,心情忐忑不安的早苗,从厕所出来后就去本馆的庭院巡视一圈。她发现祠堂旁边的地上,就是以前暗小屋的附近地上插了一支香,而且只有一支香,缭绕的烟雾正不断地缓缓上升。

坏了!早苗赶紧从内梯跑到本馆的二层,穿过连廊,进入别馆,似乎有人登上了三层的贵宾室,早苗赶紧跑过走廊,冲上楼梯,用力打开贵宾室的纸门。

房间中央躺着睡相不雅的客人,而另一边则是第三代绯樱正在打开那扇正面西侧的窗户,准备跨到露台上去。

“绯樱姐!不可以!”

早苗大喊一声,冲进房内,伸手想将花子拽回房间。但是,花子却以巨大的力量摆脱了她。早苗急忙抱住花子的腰部,不过这样撑不了太久,力气用尽之后她就无法阻止花子跳楼。

早苗绝望地都快哭出来了。危急时刻,留宿的客人被早苗的哭喊惊醒,将两人拉回了房间里。

向客人言谢和赔礼,然后安抚其他受到惊吓的女招待,淑子伯母叫上我和浮牡丹,三人一起去询问花子事情经过。起因果然是那封信,信里说她久病的丈夫已然过世。失去了生存意义的第三代绯樱,打算追随丈夫而去。在庭院里上的香,也是为了亡故的丈夫而为。

但是,失魂落魄的花子,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

“也……也是为了祭拜以前坠楼的那些人。我是这么想的。”

话音刚落,我的脖颈泛起一层鸡皮疙瘩。这个绯樱宛如另一个人。

“你在说什么鬼话!”

伯母怒气未熄的怒吼惊醒了我。

“就算你要追随丈夫而去,也要精心吊唁一番,尽到妻子的责任。有空在院子里上香,还不如快点回去陪伴活着的人!”

乱七八糟的逻辑,不过,伯母的心意传达给了花子。面无表情、呐呐而言的花子,突然放声大哭起来。姜还是老的辣。

结果,第三代绯樱的招牌被撤下,花子要暂时休养。坠楼风波以来,都是浮牡丹负责照顾她。早苗说浮牡丹很早以前就很关心花子,像她这样的好人实在难得。

早苗不仅受到梅园楼所有人的赞扬,那个吝啬的淑子伯母还发了红包给她。

“早苗,谢谢你,多亏了你发觉得早。”

“我可是老师的助手呀。”

我发自内心的感谢,竟然让她罕见地害羞了。

“花子去庭院是偶然吗?”

“什么意思?”

接下来我说出的话,让早苗收起了笑容。

“丈夫病死对她的打击很大,甚至彻底击垮了她。她想追随丈夫而去也是真心的。但是,庭院里的那个地方,是不是加剧了她的悲观情绪……”

“加剧?”

“没错,就是提升了她跳楼的欲望。”

“老师,别再说了。”

“而且,就像以前那些坠楼事件一样,同样的地点,同样的时间……”

“老师,好可怕啊。”

“而且,就像以前那些坠楼事件一样,同样的天气,那天早上也是乌云密布的阴天。”

“老师,请您别说了。”

“所以……”

“老师!!!”

她的脸上早已经全无笑意。

“啊……抱歉!”

我向她道歉的同时,说出了刚想到的两个计划中的一个。而另一个不能对她言明,因为她一定会反对。

“我想调查这里过去的历史。”

“金瓶梅楼时期吗?”

“不是,更早。这栋建筑刚刚建起,当作青楼营业的时期。只有追溯到那个时期,也许才能掌握到幽女的全貌。”

“哦,我明白了。”

早苗像是茅塞顿开,双手在胸前一拍。不过,她的脸色马上阴沉下来。

“估计是以前有个名叫绯樱的青楼女,曾在庭院的暗小屋堕胎。那个时候遇到了什么情况……致使她从别馆三层坠楼自杀。”

“那就是幽女的本体,一切事情的起源吗?”

“不是吗?”

“不是,我觉得你的推测很有道理。”

我摆出一本正经的态度附和说道。但是,我相信事情绝不会这么简单。没有证据,但我知道自己必须做好心理准备。

“所以,请你吃饭的事情,请再等等。”

“是约会呀!”

早苗最后留下了一抹笑容,转身离去。梅园楼休息日的第二天清晨——也就是在后天,我决定实施另一个计划。最快也只能是那天了。取材走进死胡同的当下,就要换种角度试试。顺便说句,虽然与案件无关,不过,母亲有点不耐烦了,她会时不时地唠叨我还要在店里待上多久?

关于第一个计划,不在梅园楼也能进行。其实,离开梅园楼反而更加方便。但是,另一个计划只能在此进行。

无论如何,我都希望通过这个计划让事情能有进展。如果我写的是小说,即可发挥无穷的想象力。可惜现实之中难以实现。那么,就只有豁出自己了。

另一个计划大致如此:首先,清早我进入梅园楼本馆的庭院,在祠堂的周围绕几圈散步,充分融入那里的氛围。然后,从后门进入本馆,沿着那些坠楼之人的相同路线,途经走廊,登上楼梯,最后抵达别馆三层的贵宾室。进入房间,打开正面西侧的窗户,跨上露台。尽量探出身子看看正下方,但是不是有做到这一步的胆量,只有到时候才知道了。

关键的是,我要尽可能地体验他们的经历。也许尝试之后,就能知道什么,发现什么线索。至少能够激发出前所未有的心灵感受。再怎么说,我都是一位作家。

实施这场模拟实验之后……


启事

本稿作者佐古庄介老师突然离世。本连载的第四回稿件便是老师的绝笔。经过与家属商讨之后,决定将老师的稿件全文刊登。

鉴于诸多事宜,连载就此中止,还望读者见谅。

最后,愿佐古庄介老师安息。

---编辑部

上一章:第二部 下一章:第四部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