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简娜

三个妹妹  作者:汪洁洋

1

“简娜排行第三,在我们姐妹中间最特立独行,排行和性格分析在她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简娜就是那种在家里不受关注,却拼命想博眼球的类型。

“她很早就放弃学业,成绩在班级倒数,但却很受欢迎,换过一大堆男朋友。她多才多艺,能歌善舞,喜欢大声笑,大声哭,经常醉得不分东南西北,被一群人抬回来,不过大家好像就吃她这一套。

“别人都说我们家简娜,要么就是一代女皇,要么就是混世魔王……”

简婕又来到我的办公室,这一次我们要唤回第二个妹妹简娜,珍儿在记录。

我们都刻意回避简妮唤回失败这件事,珍儿私下还是叮嘱简婕, 回忆场景选择一定要有冲击力,要让我和简娜的灵魂有更深刻的共鸣,这样才利于唤回。

“那最后她成了什么王?”珍儿没正经,开始调侃。

“见了阎王。”我心里接话,脸上却尽量不形于色。完了,我怎么也学坏了,什么时候开始这样幸灾乐祸起来?

简婕抿嘴一乐没有正面回答,自顾自地继续讲下去:“简娜十几岁时辍学混社会,家里人都管不了她,其实也没人管……”说到这里简婕顿了一下,“这算是家里溺爱的结果吧,简娜犯过几件大事,都是惊天动地的,有三件命案和她有关。”

我把腰直了起来:“都是什么命案呢?”

简婕抬手抚抚头发,我才发现她的袖子底下、手腕上有几条粗黑的疤痕,虽然涂了厚厚的粉底霜想遮盖住,却还是在不小心露出时破坏了整体形象的优雅。简婕注意到我在看她的疤痕,不动声色地放下手臂,顺便掩着嘴假装咳嗽一声。

“第一件事,现在想想都恐怖!”简婕突然换上阴冷沙哑的声音开篇,弄得我和珍儿脊背发凉——

那一年冬天,维珍港忽然下起了雪,这可是大新闻。要知道,维珍港地处亚热带和热带地区,百年难遇一场雪。结果,维珍港发生了一件轰动全城的怪事,珍儿还小,苏老师应该和我一样,记忆犹新。对!我记得,的确怪得出奇,维珍港的一所小学里出现了一个“转世灵童”,这个男孩儿熟知历史,能预知未来,特别善于破解命案。电视台还专门做了一档万人空巷的节目,一共 10集,每集节目中, 男孩儿都能揭示一桩杀人命案,找到一具被掩埋的尸体,事后经警方查证,都是多年来悬而未决的失踪案。

这些失踪者均为 15 岁至 30 岁之间的女性,属于中产阶级家庭, 在上学或者上班的路上失踪,最后被虐待致死。

然而不久之后,这个孩子被发现在家中死亡,而他的死究竟是自杀还是他杀,也成了未解之谜。

那一年与其说是下雪,不如说是下冰雹,我们一家人正在看转世灵童的节目,很久没回来的简娜忽然回家。

那段时间,简妮死了,母亲无心外出工作,父亲更加贪赌无度,我们家每况愈下。

过了没几天看新闻,说郊区的山上有一个人被土雷炸死了,尸体都炸飞了,而这个人就是总和简娜混在一起的“阿青”。

没多久,简娜勾搭上一个老头,人模人样地又回来了,那老头叫路易刘,外籍人士,70 多岁了有点钱。后来人家的儿子、女儿打上门来,说简娜把老头的钱给骗了,一群人拉拉扯扯的时候,路易刘心脏病犯了,然后就死了,这件事算第二桩人命案吧。

不过第三件事,就是真正的命案了,简娜也因此而死——

简娜出去混社会,成了一群小混混的首领,在维珍港的大街小巷组织游行,顺便找茬打架。

简娜小时候学过武术,身手相当不错,所以每次打架都冲在最前面。

有一天,她慌慌张张跑回家收拾东西,我听到她告诉母亲,警察如果来了,就说她没回来过,她摊上了“一点事儿”,要先避避风头。

谁知道她还没来得及跑呢,警察就来到家里把她带走了。后来才知道,简娜的一个手下提议绑架小孩儿弄点钱花,物色了一个对象。简娜带着人把孩子抓了起来,塞进一个旧木头柜子里,藏在废弃的涵洞里,结果那个孩子被活活饿死,身上仅有的 20 块钱也被抢了。

我们家虽然家道中落,但母亲常偷偷给简娜和简妮零花钱,谁知道她竟然为了 20 块钱杀了人!

最后简娜被枪毙了,因为她刚满 18 岁。

2

带着一丝凝重,我出发了。

必须承认,这是一个热情如火的姑娘,第二次看到简娜,我都被她衬衣下面就要迸裂的欲望感染。

这是一个肉欲的女孩,简娜有着非常与众不同的胸部,浑圆紧实,至少 F 罩杯,肩膀也厚厚的,身材和几个姐妹都不同。她剪了一个前边长后边短的发型,遮住大半张脸,吸引了所有目光到她的胸部。

这时候的简娜是十四五岁的样子,正和一个男孩儿在巷子尽头的屋檐下接吻,她的双手捧住男孩儿的脸,身体完全压在他的身上,男孩儿的后背死死地顶在路灯柱子上,可能是因为站立不稳,也可能是过于紧张,腿颤巍巍的。

这男孩儿明显比简娜小,个子不高,但五官异常精致,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羞涩稚嫩的眼睛。

这次我化身为一位拄着拐杖的老头,中风和关节炎让我半身不遂,我的身上发出老人家才有的霉酸味,可能是因为没有勤换洗的衣服散发出来的。

我不知道自己叫什么,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我也没兴趣知道, 因为这些不重要,在一个夕阳西下的傍晚,我不过是坐在路边看热闹打瞌睡打发时间的糟老头,谁也不用在意我叫什么名字。

我其实还蛮喜欢这样掩护性强、缺乏侵略性的身份,因为我可以不受排斥地隐入人群,靠近唤回人。

简婕应该就在不远的地方,我在她的记忆里,就一定能看到她。扭了扭已经僵硬的脖子,透过浑浊的眼珠寻找,果然,对面就是简婕家的小楼,我曾经来过,现在简婕正躲在窗子后面张望,我们对视上了。

我抬了抬腿,事实证明它还能动,我必须赶快站起来,走到简娜身边,告诉她那句话。

这是个秋高气爽的日子,虽然嗅觉不灵敏了,我还是闻到了空气中浓郁的桂花香气。这个时代的维珍港我来过几次了,人口没现在这么多,也没有这么多的汽车尾气。我忽然决定下一次要待得久一点, 我甚至想在这里住上几天,如果可以的话——这里离我以前的家不远,真不知道我能不能遇到以前的自己?

自己遇见自己?

这样想着我也开心起来,遇到自己会是多么有趣的事情啊!

可我转念就明白了,除非委托人曾经遇见过“我”,否则我没法在他的记忆里遇见曾经的自己。我眼前的世界既是真实的,也是虚幻的。

但我还是发自内心喜欢此刻的城市,没有那么多高楼,这种熟悉的感觉也唤起了我的记忆,好像喝了一杯暖暖的丝袜奶茶。这是父亲第二次连任总督的时代,他一心发展博彩业,到处寻找维珍港经济发展的破局之道。

不过此行注定是失败的,看看我,一个糟老头,行动也不方便, 我怎么能说服正搂着小男朋友亲热的简娜跟我走呢?

“你喜欢这样吗?”简娜霸气地压着男孩儿。

“喜欢什么?”

“就是这个呗!”

“这里还有人呢……”

简娜瞄了我一眼,视而不见,依然追问男孩儿,你喜欢我亲你不?

“喜欢……”一个小得可怜的声音。“那你跟不跟我们去跳楼?”

听到“跳楼”两个字,“我”抬起头。

“非要去吗?”小男孩语气艰难。

“你说呢?为了赶走殖民者,为了理想,你就不能奉献自己吗?”

3

我只能提前回来了,这次化身的人物没办法与简娜交流。更重要的是,“我”的腿脚实在不灵光,追不上小鱼一样鲜活滑溜的简娜,她和小男友已经跑了。

等简婕醒来,我急急地问她,“跳楼是怎么回事,她跳了吗?”简婕用手拍拍眼角清醒过来,才笑道,“苏老师,她不仅跳了,而且还搞了一个轰轰烈烈的集体跳楼!我讲过,不要用正常的思维去看待简娜,这世界上可能没几个人能搞懂她在想什么,我也无法为您解释。她醉心于反殖民运动,已经走火入魔,就差六亲不认了。”

珍儿瞄了我一眼,偷偷观察我的表情。是的,我是前总督的女儿, 反殖民运动是针对我父亲和他领导的殖民政府的。这一运动确实伴随着我父亲整个执政生涯,他还因此受到枪击,最后捡回一条命,我们兄弟姐妹也一直在严密保护下生活。左立也曾是反殖民运动的青年领袖,虽然我们极力回避政治这个话题,但我们之间的爱恨情仇就是与政治息息相关。

可是今天,我却要唤回一个反殖民运动头目的灵魂。不过还好, 我无心政治。

“那我们再去一次,你能带我去简娜跳楼的现场吗?” 简婕看着我,点头答应。

稍作休息再次出发,我冲出黑暗,一步就迈进了刺眼的阳光中, 感官还没完全适应,一股强风差点把我吹倒。

定睛一看,直吓得我腿肚子抽筋,就差活活把心脏吐出来!

我果然来到了跳楼现场!而且我正站在一栋十几层高楼的屋顶! 我是个男孩儿,形容不出来的普通男孩儿,半大小子,没有镜子我不知道他的长相,衣服也一般般,膝盖隐隐作痛,可能受了伤,这些都不重要了!因为我的脚踝被一根粗粗的麻绳紧紧捆着,和我并排站在一起的还有 5 个人,简娜正挽着我,和她亲嘴的那个小男孩儿站在她的另一侧,我们的脚都被绑着,固定在楼顶一个锚一样巨大的粗铁桩子上。

再往楼下看,下面站了至少上百人,全都抬着头看我们——这当然好看了,集体跳楼可是千载难逢,多么精彩呀!

“今天,是一个重要的日子!”

就着大风,简娜在我的耳边吼道,她的长头发被风吹起来,呼啦一下子扫在我的脸上。

简娜拿出早就准备好的鲜红色的条幅,依次递给我们,边上的两个人紧紧地扯住,我看到自己身下的条幅恰好是“强盗”两个字。

“我们这些勇士会被载入史册,我们会成为伟大的存在!这一跳, 代表着自由,代表着抗争,我们向往自由!”

喊口号的时候,简娜捏着条幅紧紧握着我的手,指甲都嵌入我的肉里,分不清她是激动还是害怕。然后简娜看向我和大家,坚定地说道:

最后的时刻终于来了,我们不要害怕,要记住我们的誓言,成为追求自由的勇士!

跳!

我还没来得及大喊“不要啊”,简娜和绳子已经把我扯了起来,随着一股强大的重力,我和其他 5 个人一起尖叫着,离开屋顶,扑向地面……

还没体验令人窒息的失重,又一股强大的力量猛地扯住我的双腿,好像要把双腿和上半身活活撕裂的剧痛贯穿身体,势能全部集中在脚踝和大腿根处释放,瞬间有筋骨断裂的感觉。

这是一根没有任何弹性的绳子。

我知道简娜经受了和我一样的疼痛,她猛地夹住我的手臂,这股冲力确实太大,我的手臂甚至透过她饱胀的乳房,触碰到那下面的肋骨,估计她也要疼死了。

都顾不上了,也就是转瞬间,我们 6 个人像蝙蝠一样倒挂在屋檐下面,剧烈的耳鸣和眩晕让我已经分不清天与地,南与北。

掌声和尖叫同时响起,我看到下面那些看客在欢呼。

简娜喘着粗气,激动地对我喊:“我们成功了,是不是?我们是真正的勇士!”

不知道怎么,我竟然也被她感染,忘乎所以起来:“是的!是的!我们成功了!”

此时,我突然想起了此行目的,还有比这用生命换来的机会更好的吗?

我紧紧抓住简娜,大声喊:“简娜,如果有一天,我喊你的名字,你一定要跟我一起走!”

简娜还沉浸在极度的兴奋中,她倒挂着,身体恣意地荡漾着,大声回答:“好的!我一定跟你走!我们一起去自由的世界!”

4

冲出黑暗,我的腿成了煮熟的面条,几乎是爬着回来的,睁开眼睛,珍儿已经焦急地蹲在我身边。

“没事吧?您一直尖叫呢!”

我摇头,没事。简婕还没醒,我示意不要吵醒她,浑身被汗水湿透了,我要洗个澡。

细密温暖的水珠包裹着我,从头顶一直到脚趾尖,这是最舒适最放松的方式,我一边享受着最爱的热水澡,一边重温刚才的情景——

我这辈子也没有蹦过极,我有严重的恐高症,可是今天我却跳了, 在一个没有任何安全措施的楼顶,脚上捆着一条麻绳,和一群陌生的 “自由勇士”一起跳了下来,这个经历我会终生难忘!

我一直在默念简娜的名字,好奇怪,我竟然无法把她的影子从脑海里磨灭,虽然我知道她是一个可怖的杀人犯,但我对她就是恨不起来,甚至还有种马上再回到她的身边,看看后面又发生了什么奇遇的冲动。

简娜究竟是个怎样的女孩,竟然这样令我沉醉? 我说的是“沉醉”这个字眼吗?

多年前,我只用它形容过左立。

也许感染我的,不是简娜神经病一样的任性胡为,而是她对理想的渴求。我无意再去赘述理想的意义和价值。这应该也是我深爱左立的根源,一个浑身正能量,并时刻向周围散发耀眼光芒的男人,对任何一个女人都是致命的诱惑。

不过,忧伤又把我包围了,对,是唯唯。

唯唯也是从楼上摔下去的,可是,她的脚上没有绳子。依然没有人相信,是我痛下毒手!

我再说一遍,这个世界上的确有一种狠毒的母亲,她自私无情, 在她的精神世界里只有她自己。这种母亲会去残害自己的孩子,我就是这样的母亲。

是我在极度愤怒和恐惧之下,把无辜的唯唯当成一样物品,随手扔出露台……

而我为什么会恐惧,因为我的心太贪婪。

在我拼命努力却得不到一样东西的时候,我会丧失原有的心智, 变得狭隘阴暗。越贪婪,越狰狞。

而我为什么会盛怒,因为我的心不自由。

我想控制自己的情绪,但又不会释放负面的能量。所以当我被某人激怒,就会立刻变得歇斯底里,做出完全不计后果的事情。成为恶魔。

5

这是公审大会的现场,大半个维珍港的人都聚集在街道上。

这一次要被枪毙的,是一批罪大恶极的犯罪分子,简娜也是其中之一。

所有的犯罪分子五花大绑游街之后都会被带到维珍体育馆公审, 然后在城郊法场执行枪决。

我多次建议父亲取消这种不人道,令人丧失尊严的死亡方式,当时的父亲不予接受,他认为公开地惩治犯罪分子,是给其他有犯罪意图,或者准备实施犯罪的人的严重警告,非常有必要!

直到唯唯死后,父亲才推动了这项改革,维珍港最终取消了公审和枪决,改为注射死刑。

现在就是去枪决的路上了。

我被激动的人群包围,除了荷枪实弹的警察,穿梭其中的便衣, 人群中还有兴高采烈看热闹的,有义愤填膺骂骂咧咧的,有受害人的家属哭哭啼啼的,有反殖民运动的成员成群结队举着牌子喊着口号的,还有小商小贩穿梭其中吆喝卖小吃和望远镜的。

简娜被五花大绑,胸口挂着一个大牌子,站在第三台车的车头, 两个女警押着她。

即便是一件最普通的白色宽松囚服,依然掩盖不了年轻丰腴的身材,简娜的头发被人胡乱地扎在脑后,用个黑白色的橡皮圈箍住,就像头发上盘踞着一条动弹不了的小蛇。

“简娜!简娜!”

我听到人群中不断有人大喊她的名字,不少人一边咧嘴大哭一边随着她的囚车慢慢向前跑。有人摔倒了,但还是更多的人不断从四面八方聚拢过来。

“不要哭!你们都不准为我哭!勇敢一点!”

简娜深情地望着这些正为她哀恸的人,目光柔和又坚毅。

我的灵魂也从人群中抽身出来,一跃来到简娜的囚车,飘荡在她的周围。

“反殖民运动要继续下去!你们要坚持!千万不要放弃!胜利会属于维珍港人民,属于每一个你!”

简娜继续喊着口号,看到民意沸腾,她也开始挣扎身子,想和不断聚集在囚车旁的支持者挥手,警察开始挥舞警棍,手拉手挡住简娜的支持者,囚车上的女警也赶紧摁住了她。

我多次强调,自己不关心政治,父亲的刻意保护更加让我远离了政治。

我曾经倍感纠结,维珍港经济发达,民众安居乐业,这些革命者为什么整天鼓吹反殖民,和我们“仁慈的母国”作对?甚至一副视死如归,大义凛然的模样。

父亲领导的政府所作的每一项决定都要充分听取民意,政府的行为除了受到宗主国的监管之外,全方位地接受民众的监督,在双重监管之下,政府清正廉明,极少贪腐。这样的国家,即便在全世界范围来看,也应该是典范。

我对左立表达过这种不解,虽然他也苦口婆心地试图说服我,可最后只能无可奈何地说出四个字:求同存异。

但是,我在简娜身上却看到了一种扑面而来的力量,让我欣赏和认同的力量,甚至让我以全新的视角审视反殖民独立运动,即便她的所作所为我不能完全理解,可我依然渴望把她的灵魂带回人间。

6

法场枪决之后,我第一个来到简娜身旁。简娜胸口连中三枪,身下汩汩地流出鲜红的血液,整个囚衣被染成红色,简娜仰面在地,手指和眼皮还在抖动,嘴唇也在翕动,似乎还在自言自语。

她的眼睛凝视着天空,瞳孔的光芒却在逐渐暗淡……

我真想用手按住她的伤口,或者扒开她的胸膛,取出那几颗滚烫的子弹,不让她的血液流尽,可我什么也做不了,我没有带来肉体。是时候了。我听到了灵魂抽离肉体时发出的艰难的摩擦声,开始

呼唤:“简娜,请跟我走。”

我俯身在简娜的耳边,把握着最好的机会,继续呼唤她的灵魂: “简娜,你答应过我,现在请你跟我一起走!”

我耐心地一遍一遍默念,可是,迟迟没有收到回应。难道又失败了吗?

我的灵魂也有点慌了手脚,不可能呀,简娜明明已经答应过我了!为了提醒她,我继续呼唤——

你记得吗?我们曾经一起跳楼,跳下来之后,你答应和我一起走, 就是现在了,简娜,让我把你重新带回人间,相信我!

可还是没有任何反应。“简娜!简娜!”

我急了,开始大喊大叫起来,虽然这呼喊现实世界完全听不到, 但我真的是声嘶力竭。

因为我看到法医已经走过来查验枪决的结果,简娜的眼球已经变灰,她正在死去,灵魂应该已经出窍,如果这时候还不能唤回,灵魂会马上出发飘去荒芜之地,到那里唤回的难度就更大了!

“苏老师!快醒醒!”我正在迷失之际,这个时空忽然传来珍儿焦急的呼唤,她已经把我叫回来了。

“又失败了。”

我垂头丧气,我唤不回来。

这怎么可能呢,明明已经和灵魂达成约定,而且我又在她死亡的现场,就在肉体旁边,看着她一步一步死去,可我却唤不回!

珍儿看着我疲惫的神情,心疼地说:“苏老师,您先休息吧,我去告诉简婕。”

轻手轻脚走到外面的房间,珍儿关上我的房门。透过单面玻璃, 我看到她一脸歉意地向简婕解释。

突然,不,也许是我的错觉。

我怎么会捕捉到,简婕脸上的那一丝淡然得意?

7

珍儿,你听说过统计学中的一个重要名词——方差吧? 今天正好可以给你讲讲,我的上两次唤回失败就是方差。

简娜的灵魂唤回失败之后,接连几日我给自己和珍儿放了假,简婕三个妹妹的唤回暂告一段落。我已经失败了两次,是时候透透气, 也该给自己找个台阶。

我带着珍儿来到了最喜欢的海鲜店,就是上次偶遇何念的地方, 两个人一起吹着风扇,喝着甘蔗汁,全力对付眼前这一大锅海鲜。

面对饕餮盛宴,整天嚷嚷着减肥的珍儿也撸胳膊挽袖子,拿出大干一场的劲头。老板娘也爽快,见我带的小美女两眼放光,直咽口水, 赠送了双料的分量,换了一口大锅子,各种海鲜堆得冒了尖。

趁酱汁“刺啦”入锅,我打开了话匣子——

珍儿宝贝儿,首先你认同我的灵魂唤回能力,知道我帮助过很多人,你亲眼见的成功案例也很多,但是,我还是会失败。

每一次灵魂唤回对我来说也不是完全有把握,相对我比较高的成功率,依然存在失败的可能,这就是方差。

方差是统计学的概念,但也是一个迷人的概念。

比如现在你正痴迷的 21 点赌戏,我是算牌和记牌高手,所以在与庄家对决的过程中,我占有一定优势。不过,我依然受来自运气所产生的方差影响,甚至某一个时期天天输钱,只是长期来看,我占有技术优势,赢钱概率高一点。

方差让这个世界充满了不确定性和未知性,甚至可以说,方差让这个世界更加丰富多彩。

我的这席话让珍儿饶有兴趣,她一边把扇贝饱蘸汤汁大快朵颐, 一边眯着戴了美瞳的眼睛:“苏老师,我们现在只剩下简冰了,您这次不会还遇到方差吧?”

我咧嘴笑:“不排除这种可能!但是连续两次失败对我来说已经是小概率事件,第三次失败的可能性更小。”

在历史事件中,你可以看到未来。

“可是,不对呀!”珍儿又把鲍鱼丢进嘴里,“苏老师,您不是告诉过我嘛,每一场赌局都是全新的,上一场的结果对下一场不会有任何影响,不是说您已经连续失败了两次,第三次就一定会成功的呀!”

“好家伙,在这儿等着我呢!”我只好苦笑,“你没说错,概率论的原理是这样的。但你别忘了,你的苏老师是个好面子的女人,万万不能连续失败三次,砸了招牌。所以简冰的唤回我会比平时更加全力以赴,成功的概率也就更大!反正你就拭目以待吧!”

珍儿挤挤鼻子,舔舔嘴唇上的酱汁:“但愿吧。”

8

简婕还没露面,珍儿的父母却先找到了我。珍儿母亲是夏敏的堂姐,说来都很熟悉,这位平日里温和的母亲哭哭啼啼,想请我帮忙一起劝劝女儿。

原来珍儿和父母坦白了,以后不要再安排相亲,自己已有男友了。我也恍然大悟,难怪这段时间小妮子醉心打扮呢!

“那怎么不带回来给我们看看呢?”父母惊喜,珍儿扭捏了半天才招供,男友年纪不小,比自己大了 20 几岁。

“怎么可以呢!你是找男朋友还是找爹?”

保守的父亲大发雷霆,坚决反对,母亲也不乐意。谁知道倔强的珍儿竟然和父母杠上了,威胁说父母不同意她就搬出去,再不同意就立马结婚。

子女的恋情不称心,婆媳关系不融洽,婚内爱情不持久,这些都是亘古以来,人类难以回避,又无法解决的难题。

大家常说活着就是修行。所谓修行,无非是接受这个世界的不完美,并与之和睦相处而已。而这些并非原则性的问题,比起硝烟战争,比起大是大非,是那么的微不足道,所以大多数最终以妥协为结局。

我只好先安抚珍儿父母,珍儿是个独立又有个性的孩子,硬碰硬适得其反,咱们现在必须和孩子斗智斗勇,我先见见那个人,一定把好这个关!

于是,在我的强烈要求下,珍儿带回了那个男人,但刚一见面, 我就愣住了。

“是你?!”

满脸通红的珍儿牵着一个看上去只大她五六岁的男人来到事务所,娇羞地介绍:“苏老师,这就是我的男朋友——警察署何念警长。”

“意外吗?”何念倒是比我镇定,“天天听珍儿提起苏黎,我还以为重名了,那天在海鲜店碰到你,没想到这么快就再次见面了。”

“这个世界真小呀!”珍儿兴奋地感慨,“没想到你们竟然认识!这下可好了,说服我父母的任务就交给苏老师了,看来您一定不会反对。”

“你怎么知道我就不反对啊?”

一边招呼何念坐下,我一边责怪珍儿:“谈恋爱确实是你的自由,和谁交往也是你的自由,但一定要体谅父母的感受,心平气和地沟通, 你有什么权力威胁父母呢?”

“可我们是真心相爱……”

见我语气从未这样严肃,珍儿眼泛泪水,右手紧紧抓住何念的左手,就像准备接受惩罚的小女孩儿。

何警长也惭愧一笑:“真不好意思,其实我也知道,我和珍儿的年纪相差得比较悬殊,她的家人反对可以理解,但我们确实真心真意难分难舍,还希望苏黎你可以帮帮忙……”

“帮忙可以,但你必须亲自登门,用诚意打动珍儿的父母。”

“那是肯定的,我也正准备这样做。”

正在这时,珍儿桌上的电话响了,房间里只剩我与何念两人。世界一下子安静下来,尴尬油然而生——

何警长和我之间有一种默契,我们都不谈及唯唯。上次在火锅店我夺路而逃,就是因为不想和他说起往事。

可是除了唯唯,我们也没有别的话题。

唯唯是在何念的怀里死去的。坠楼之后,何念是最先赶过来的警察,是他把满身是血的唯唯抱上救护车的担架,眼看着她停止呼吸……为了调查唯唯坠楼,我们结识。在我身心饱受煎熬的日子里,我固执地拒绝了一切亲人朋友的抚慰,最终陪伴我最多的,竟然是素昧平生的一名警官。

我能感受到他对我产生了复杂的情愫。

但是,我的心已随唯唯的死而冰冷,更何况还有与左立纠缠不清的爱恨情仇,何念也明白适可而止的道理,最终在我身后,关门, 离开。

“我和珍儿的事,你真的会反对吗?”何念打破了安静。

“不会。我会真心实意地祝福你们。”

9

送走男友,珍儿回到我身边,还没等我发问,就迫不及待地拉住我——

苏老师,我见过他,很早很早就见过,在我的记忆深处。

重逢的一刻,在人群之中,我一眼就认出他来,从此,我的眼睛里,我的心里,都只有他一个。

我了解父母的喜好,他们希望我找个门当户对的青年才俊,所以我一直很苦恼,但对自己无能为力。苏老师,您能理解这种心情吗?

怎么会不理解呢!

我曾经深爱左立,耗尽了体内每一个细胞的能量,如何不理解呢? “那他爱你吗?”

我凝视着珍儿幼嫩的皮肤闪耀的珍珠光泽,不禁想起了当年和左立度过的分分秒秒。

“从我们目光交汇的那一刻起,我知道他也深深爱上了我。何念也说,恍如隔世,蓦然重逢,就是这种奇妙的感觉!”

珍儿眼圈红了,“苏老师,您知道何念还说过一句什么话吗?他说,如果早知道 46 岁才能遇见你,我一定选择做一个处男。此生, 不让任何女人玷污我的身体……”

真好!

我由衷为珍儿高兴,因为在我的眼里,珍儿虽是助手,但更像女儿。何念今日已经是维珍港警察署的警长,除了年纪稍长之外,我了解他的品性,一定会是负责任的好老公。而且我今天才知道,何念原来一直独身,仿佛就在苦等珍儿。

他们已经深爱到如此境地,即便在我面前,也眼波痴缠,分别一刻,我从落地玻璃的反射看到两人躲在柜子后面拥吻。

真好!

我反复念叨这个词,有如沐春风的喜悦,忽然间眼睛却湿润了。我也想起左立曾经对我说的一句话——

那是个细雨清凉的夜晚,我们两人光着身子站在小雨里,左立抬起我的下巴,久久凝视我的眼睛,把我搂进怀中:“这雨星星点点,而我对你的爱却滂沱如注,雨会停,而我对你的爱不会。”

这段话音犹在耳,如今却物是人非,我心里感叹,不由又有惆怅涌上心头,头顶上正好应景地飘下一根脱发,落在我的手腕上,我很想给周媛再写一封信。

10

苏夜来事务所找我,左立和夏伟业在楼下车里等,不过这次竟多了一人,舒大师!

上次我们到他家做客,道别之后苏夜坚持要回去看看,夏伟业调转车头,我们四人杀了个回马枪,果然把正在脱衣服的舒大师和英伦女徒弟洛丽塔堵在床上。

好笑的是,当时最尴尬的却不是舒大师和洛丽塔,反倒是满脸猪血的苏夜和夏伟业。我只记得夏伟业小声呵斥妻子,你现在终于满意了吧?!苏夜一张黑桃 Q 脸,把身子扭向一边。

什么情况?我问左立。

左立笑而不答,要我也不要去管了。

“真没想到他有这样的爱好。”我递给苏夜一杯咖啡,慢条斯理地收拾桌上的卷宗。

“你是指外国女人还是去赌场?”

“ 两 者 兼 有 。” “这有什么稀奇?”我妹妹俏丽一笑,“现在还有哪位大师不吃嫩

草的?此人既非圣人也非神物,不是和尚也不是道士,只是一个有七情六欲,也要吃喝拉撒的普通男人。洛丽塔回国了,我一约他,马上赴约。”

“原来是你约他,我还以为是夏伟业。看来你现在口味变了,又喜欢这种故作神秘的男人了。”

苏夜一笑,不置可否。

一顿大餐之后,我们慢悠悠地走进酒店,我知道“规定动作”又开始了:我们会各自在房间睡上一觉,零点准时在大厅的赌场会合, 玩到天亮。

真不记得我们这样度过了多少个夜晚,在我和左立最开心的日子,我们玩命地消耗青春的荷尔蒙,每周总要与同样热恋中的苏夜和夏伟业聚上两次。

可我和左立怎么舍得把宝贵的时间用在房间里睡觉?

无休止的亲吻、爱抚之后,我们马上就开始新一轮的激情。

一次接一次的达到顶点,再慢慢地下沉,直到午夜来临,苏夜不停地拍着我们的房门,才恋恋不舍地离开房间,但是即使在电梯里, 还是额头碰着额头,舌尖触着舌尖。

我们每次都玩 21 点。我们每次都在竞赛。

苏夜和夏伟业,我与左立,每组 1 万维珍币,每人 5000,直到凌晨分出胜负。

我和苏夜都是算牌高手,研究天体物理的苏夜甚至比我还要犀利,夏伟业和左立属于个中老手,也是差强人意。我们每个人虽然需要单打独斗,但每组都有专属的暗语通风报信,更有各自的策略需要团队配合。

一边进攻,一边阻击,这是我与左立惯用的技巧。

21 点的赌局中,通过算牌,我们能预知下一张牌出现数字、花牌或者 A 的概率,通过是否继续要牌,尽量保存自己的胜利果实, 同时控制对方和荷官拿到他们想要的牌。

由于我们的赌局实在过于精彩,我们光临的赌场都会派出最好的荷官提供服务,而我们也从未给赌场带来任何困扰,因为我们从来不带走任何赢得的筹码。

这就是一场纯粹的游戏,在一个嗜赌的父亲所生的两个女儿之间,一场场难分胜负的赌局。

可惜,这一切因为唯唯之死而终结,我退出了,前两年才开始回到他们的视线中。如此巨大的转变,以重新接纳左立为转折点——从形同陌路到心平气和,这种转变极其突然和剧烈,成为众人嘴上和脚上都不好挑破的水疱儿,只能顺势而为。

今夜,我们四个人时隔 20 年再次走进赌场,却多了一个人。

我觉得他们是故意的,舒大师的加入帮我减轻了分组竞赛的尴尬,我与左立已经不复从前,不能再组队了,今夜的赌戏,改为每个人独立进行的普通游戏。

我和苏夜正在帮大家换筹码,手机响了。

竟是何念!

10 分钟之后挂上电话,我却陷入难以名状的不安之中,连手中滚落的几枚筹码,都不见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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