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桑苏西来客  作者:阿加莎·克里斯蒂

1

“好像还跟以前一样,是吗,夫人?”艾伯特眉开眼笑地说。虽然人到中年,略微发福,但艾伯特仍然有一颗年轻的心,而当年,正是这种理想主义情怀,将他带入了年轻的汤米和塔彭丝那充满冒险和刺激的事业。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情形吗?”艾伯特问,“我正在高级宾馆擦那些黄铜家具。哎,那个搬运工很坏吧?我一直都觉得他不是好人。那天你来找我,还给我编了个故事,全都是谎话,是关于一个叫瑞黛·丽塔的骗子的故事,除了几句话,其他都是假的。似乎从那个时候起,我就再也没回头。可以这么说,我们经历了很多风风雨雨之后才安定下来。”

艾伯特轻叹一声,于是塔彭丝自然而然地问起了艾伯特太太的身体状况。

“哦,我太太还好——不过她说她不怎么喜欢威尔士人,觉得他们应该好好学一学英语。至于空袭,嗯,已经有过两次了,田野里炸开的大洞能放进一辆汽车,她是这么说的。所以,安不安全的不好说,大概跟在肯宁顿差不多,她说,在那儿不用非得看那些让人伤心的树,还能喝上干净的瓶装牛奶。”

“我不知道,”塔彭丝忽然很难过,“该不该把你拉进来,艾伯特。”

“别乱说了,夫人,”艾伯特说,“我不是一直想加入你们的部门吗?可是他们太傲慢了,看都不看我一眼。他们说等把我这个年龄的人凑成一个组再说。我身体棒极了,就是想去打仗驱除该死的德国人——请原谅我说话不好听。你只要告诉我怎么破坏他们的行动,阻止他们前进就行了,我立马照办。第五纵队,正是我们要对付的,报纸上都这么说——虽然他们没提其他四个纵队的事。长话短说,你和贝尔斯福德上校尽管吩咐吧,我准备好去帮助你们了。”

“很好,那么我来告诉你我们想让你做什么。”

2

“你认识布莱奇利多久了?”走出发球区后,汤米一边问,一边赞赏地看着自己的球跳向球道的中间。

海多克中校刚刚打出一个好球,他扛着球杆,一脸的心满意足。

“布莱奇利?让我想想。哦,大概有九个月了。他是去年秋天来的。”

“我记得你说过,他是你朋友?”汤米撒了个谎。

“我说过吗?”中校有点儿吃惊,“不,我没说过。我跟他是在俱乐部认识的。”

“我觉得他挺神秘的。”

很明显这次中校着实吃了一惊。

“神秘?布莱奇利?”他显然对此表示怀疑。

汤米暗自松了口气。他觉得自己可能想多了。

他又打了一个上旋球。海多克用铁杆打了一记,球刚好落在球穴区的草坪上。回到汤米身旁的时候,他说:

“你怎么会觉得布莱奇利神秘呢?应该说,他是个烦人的、无聊的家伙——典型的军人。一头钻进自己的世界——生活圈子狭窄,只知道过军人的生活——根本不神秘!”

汤米含糊地说:

“哦,我只是听别人这么说的。”

两个人继续打球。中校赢了。

“三比二。”他满意地说。

然后,就像汤米希望的那样,他的心思从比赛回到了刚才汤米说的话题上面。

“你说他怎么个神秘法?”他问。

汤米耸耸肩。

“哦,就是好像没人跟他比较熟悉。”

“他以前住在拉戈比郡。”

“哦,你确定吗?”

“这个,我——哦,不,我自己也不知道。我说,梅多斯,怎么了?布莱奇利有什么问题吗?”

“哦,不,当然没有了。”汤米急忙否认。他已经下了鱼饵,现在只需要静观其变。

“我一直觉得这家伙很可笑。”海多克说。

“就是,就是。”

“啊,对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也许你是说他很像一种人?”

“我在诱导证人,”汤米心想,“也许这位老兄会忽然想起点什么来。”

“没错,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中校若有所思地说,“再想一想,其实,在他来这儿之前认识的人,我一个都没见过。在这儿,他没有一个老朋友——这种类型的朋友也没有。”

“啊!”汤米说,“我们接着打球吗?也许能多玩一会儿,下午的天气这么好。”

他们坐车过去,各自打球去了。在草地上再次会合的时候,海多克忽然说:

“告诉我,你听到别人说他什么了?”

“没什么——没有。”

“不需要对我这么谨慎,梅多斯。我听过各种各样的谣言。你知道吗,谁都过来找我,他们都知道我对这方面的事很有兴趣。怎么回事——布莱奇利表里不一吗?”

“只是那么一说罢了。”

“人们是怎么看他的?野蛮人?瞎说,他和你我一样都是英国人啊。”

“哦,是的,我相信他没问题。”

“他总嚷嚷着政府应该拘留更多的外国人。你看他抵触那个德国小伙子的时候多激烈啊——不过似乎他这么做是对的。警察局局长私下跟我说,他们发现了很多证据,多得够让卡尔·范·德尼姆绞死十几次了。他有个计划,就是在全国的水源里下毒,而且他正在研究一种新型毒气——是在我们的一个工厂里制造的。天哪,我们的人民多么目光短浅啊。怎么能让那家伙一开始就进了我们的工厂。我们的政府什么人都相信!一个年轻人在战争爆发前跑到我们这里,抱怨自己受到了迫害,政府就闭起眼睛,把我们所有的机密都给他看。他们也是这么愚蠢地对待那个叫哈恩的家伙的——”

汤米不想让中校跑到前面去,故意没把球打进洞里。

“运气不好。”海多克大声说。他小心地打了一个球,球进了洞。

“我赢了。你今天打得不太好。我们刚才说什么来的?”

汤米坚定地说:

“说布莱奇利这个人完全没问题。”

“当然了,当然了。我不明白——我听人说过一个关于他的非常可笑的故事——当时我并没有多想——”

这时,过来两个人跟他们打招呼,这让汤米很是恼火。四个人回到俱乐部,喝了点东西。之后,中校看了看手表,说他和梅多斯该走了。因为汤米接受了中校的邀请,去他家吃晚饭。

“走私者落脚点”还和往常一样井然有序。服侍他们用餐的是一个高个子的中年男仆,他动作熟练,十分专业。这种周全的服务在伦敦大酒店以外的地方并不常见。

仆人离开房间之后,汤米便说起了对仆人的看法。

“是啊,能找到阿普尔多尔这样的仆人真是运气好。”

“你是怎么找到他的?”

“其实是他看到了我刊登的广告过来应聘的。他证件齐全,比其他应征者优秀多了,而且工资要的也不高。我当时就决定了。”

汤米笑着说:

“战争让我们无法享受高级餐厅式的服务,实际上,好的服务员都是外国人。英国人做起这个来比较别扭。”

“因为这需要卑躬屈膝吧。英国人不愿意点头哈腰地伺候别人。”

他们坐在外头,啜饮着咖啡。汤米轻声问道:

“刚才在球场上你想说什么来的?什么关于布莱奇利的可笑故事?”

“那是什么?你看见了吗?海面上好像有灯光。我的望远镜呢?”

汤米叹了口气。他今天好像运气不好。中校大惊小怪地跑进屋子又跑了出来,举着望远镜扫视大海,一边看,一边说着敌人的整个信号系统,他们可能会在海岸上建立什么据点,尽管现在没有什么证据能证明。他还对汤米描绘了一幅在不久的将来,敌人成功入侵的、让人郁闷的画面。

“没有组织,没有恰当的协调。梅多斯,你自己也是个联防队队员——你知道这是什么感觉——让老安德鲁斯这样的家伙来负责——”

还是那句老生常谈。这是海多克最爱抱怨的事。要让他说,他应该是发号施令的那个人,而且要是可能的话,他势必取代老安德鲁斯。

男仆端来了威士忌和甜酒,而中校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

“——而且我们这里仍然潜伏着间谍——被他们搞得千疮百孔。上次世界大战也是这样——理发师、侍者——”

汤米往后靠了靠。阿普尔多尔放下饮料,脚步轻盈地出去了。汤米瞥见他的侧面,心想:

“侍者?叫他弗里兹[德国的常见人名,有时代指“德国人”]比阿普尔多尔更顺口些……”

那么,为什么不行呢?这个家伙英语说得真不错,不过很多德国人也能说得很好。他们在英国的旅馆里工作了很多年,英语练得好极了。而且,种族的特征都差不多。金色头发、蓝色眼睛,只是头的形状常会有所不同——没错,头形——最近他在哪儿见过呢……

他随口说出来的话,倒是跟中校正说的内容非常贴切。

“这么多要填的表格。什么用都没有,梅多斯,净是些愚蠢的问题——”

汤米说:

“我知道,像是‘你叫什么名字?’请回答是N还是M。”

突然哗啦一声,瓶子倒在托盘里。阿普尔多尔,那个完美的仆人,身子晃了晃,薄荷甜酒洒在了汤米的手上和袖口上。

仆人结结巴巴地说:“对不起,先生。”

海多克暴跳如雷:

“你这头该死的蠢猪!你他妈的到底在干什么?”

他那张原本就红红的脸因为愤怒而变成了绛紫色。汤米心想:“说到陆军的脾气——海军远远超出一大截!”海多克还在大骂,阿普尔多尔只是可怜兮兮地道着歉。

汤米有些替那个人难过。可是突然,好像施了什么魔法似的,海多克的愤怒消失了,又恢复了平时那种热情的样子。

“赶快洗一洗吧。这东西真讨厌。幸好是一点儿甜酒。”

汤米跟在他身后来到那间豪华的、满是昂贵玩意儿的浴室,小心地冲洗那黏黏的甜酒。中校在浴室隔壁跟他讲话,声音听上去有些愧疚。

“刚才我可能有些失控,可怜的阿普尔多尔,他知道我只是脾气有点儿大,并不是真想怎么样。”

汤米从洗脸池旁边转过身去擦手,没注意到有块肥皂滑落在地板上,他一脚踩在上面,而那油毡地板也相当光滑。

一眨眼的工夫,汤米就像个发了狂的芭蕾舞演员那样迈着步子,张开双臂,滑倒在浴室的那一边,一只手碰到了浴缸右边的水龙头,另一只则重重地推了一下那个小浴室柜的一侧。要不是刚刚这个灾难性的突发事件,汤米也不可能做出这个极其夸张的动作。

他的一只脚也打着滑重重地撞在浴缸一端的嵌板上。浴缸触动了一个隐秘的转轴,从墙边滑了出来,一个光线昏暗的壁龛显现出来,汤米可以确定里面的东西是一台无线电发报机。

中校的声音戛然而止。门口突然出现了他的身影。汤米的脑海中响起咔嗒一声,很多事情都有了眉目,变得清晰起来。

自己是瞎了吗?那张快活的、红润的脸——那个“热心的英国人”的脸——只不过是一张面具。为什么他一直没有看到这一点呢——暴躁、专横的普鲁士军官的真实身份。无疑,刚才发生的意外帮了汤米的忙。他又回想起另一个意外事件。普鲁士军官欺负下属时的样子,就透着一股普鲁士贵族特有的专横与无礼,这跟今天晚上海多克中校忽然性情大变,责骂仆人的情形一模一样。

一切都很吻合——吻合得不可思议。好一个双重诡计!敌人先派间谍哈恩布置场地,雇用外国工人,引起人们对他的注意,然后进行计划的下一个步骤——被英勇的英国海军军官海多克中校揭穿真面目。之后这个英国人自然而然买下了这座房子,见人就说他的事迹,不断地重复,直到大家都厌烦了。于是N就安安稳稳地进入了这个指定的地点。这里海运便捷,又有那台无线发报机,跟住在桑苏西的同伙近在咫尺,这些都为执行德国人的计划做好了准备。

汤米不得不钦佩敌人的计划。一切都安排得天衣无缝。他自己从来没有怀疑过海多克——他认为海多克的身份是真实的——只是一个出乎意料的偶然事件才揭示了事情的真相。

所有这些想法都在转念之间,他当然知道自己的处境肯定极其危险,除非他把那个容易上当受骗的英国笨蛋的角色扮演好。

他转向海多克,大声笑了起来——希望自己的声音听上去还算自然。

“天哪,在你这儿总能遇到让人吃惊的事情。这又是哈恩的小玩意儿吗?那天你没让我看这个啊。”

海多克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他那堵在门口的庞大身躯显得有些紧张。

“我真不是他的对手,”汤米心想,“而且还有那个该死的男仆。”

有那么一瞬间,站在那儿的海多克仿佛成了一尊石像。之后他便放松下来,笑着说:

“见鬼,太有意思了,梅多斯,你滑倒在地板上的样子就像个芭蕾舞演员。这种时刻真是千载难逢啊。把手擦干,去别的房间吧。”

汤米跟着他走出浴室,身上的每块肌肉都处于警惕和紧张之中。他一定要设法安全地将这个秘密带出这里。他能否成功地骗过海多克?听他的语气还算自然。

海多克一只胳膊搂住汤米的肩膀,显得很随意(不过也有可能是故意的),带他走进客厅,然后转过身,把门关上了。

“听着,老兄。”

他的声音友好、自然——只是有点儿窘迫。他示意汤米坐下。

“有点儿难以开口,”他说,“说真的,确实有些尴尬。不过没关系,我信任你。但是你一定要保密,梅多斯,你明白吗?”

汤米努力做出急切、感兴趣的表情。

海多克坐下来,把椅子拉近一些,显出推心置腹的样子。

“你瞧,梅多斯,是这样的。没人知道我在情报部MI42BX工作——这就是我所在的部门。你听说过吗?”

汤米摇摇头,表情越发好奇了。

“嗯,这是个非常秘密的部门,是内部方面的,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的话。我们把某个情报从这里发送出去——但如果泄露出去那就完蛋了,你明白吗?”

“当然,当然,”梅多斯先生说,“太有意思了!你当然可以相信我,我一个字也不会说的。”

“是的,这绝顶重要,绝顶机密。”

“完全了解。你的工作一定是惊心动魄的。真的很刺激。我真想多知道一点儿——但我想我还是不问的好。”

“没错,我什么都不能跟你说。你知道,这事是非常机密的。”

“哦,是的,我懂。我真的很抱歉——刚才真是意想不到——”

他寻思着:“他会相信吗?他不相信我会相信这些吧?”

汤米觉得这一切都不可思议。之后他又想到,虚荣是很多人失败的根源。海多克是个聪明人,是个大人物——而这个可怜的梅多斯是个愚蠢的英国人——这种人什么都相信。要是海多克也这么想就好了。

汤米继续说着,装得很好奇、很有兴趣似的。他说他知道自己不能问问题,但是——他觉得海多克中校的工作一定万分危险。去过德国吗?在那儿工作过吗?

海多克回答得和蔼又亲切。现在的他又是一个热情的水兵了——那个普鲁士军官消失了。但现在汤米是从一个新的视角来看待他,真不明白自己怎么就被骗得团团转。他脑袋的形状、下巴的线条,一点儿英国人的样子都没有。

过了一会儿,梅多斯先生站起身。这是一个严峻的考验。他会放自己走吗?

“现在,我得走了——太晚了——我很抱歉,但我向你保证,我半个字也不会跟别人说的。”

(成或不成,在此一举。他会不会让我走?我得做好准备——最好直接对着他的下巴来一下——)

梅多斯先生一边和蔼可亲、激动地说着,一边向门口走去。

他走到了门厅……他打开了前门……

透过右边那扇门,他看见阿普尔多尔正在往托盘里摆放第二天早饭用的刀叉。(见鬼,这个蠢货是要放他走了!)

两个人站在门廊闲聊了两句——约好下星期六再一起打球。

汤米冷冷地想:“对你而言,没有星期六了,老兄。”

外面的路上传来声音。两个男人刚从岬角回来,他们跟汤米和海多克都只是点头之交。汤米跟他们打了个招呼,两人便停了下来。四个人站在门口说了两句话之后,汤米亲切地跟海多克挥手告别,跟那两个人离开了。

他居然带着这个秘密逃脱了。

海多克,该死的傻瓜,上当了!

他听见海多克走回那幢房子,关上了门。汤米便跟那两个刚遇见的朋友一起小心地走下山了。

看样子要变天了。

老门罗又不能参加这次比赛了。

阿什比拒绝加入联防队,他说这队伍一点儿都不好,让人讨厌。那个年轻的马什,那个助理球童,是个拒绝服兵役的家伙。梅多斯先生不觉得应该向委员会报告这件事吗?前天晚上,南安普顿又遭遇空袭,损伤无数。梅多斯先生是怎么看西班牙的?事态会恶化吗?当然,尤其是法国沦陷以后——

汤米本来可以放开声音跟他们大声聊天的。这种随意的正常的谈话多好啊。这两个人在那个时刻出现,真是上天的安排。

在桑苏西门口,他跟两个人道了别,便转身走了进去。

他吹着口哨走上车道。

刚刚转过杜鹃花丛黑暗的拐角,便有个东西重重地落在了他脑袋上。他眼前一黑,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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