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悠悠四百载

三国史秘本  作者:陈舜臣

两汉相传二十四,

禅魏曹丕窃神器。

分为三国魏蜀吴,

鹬蚌相持真鼎峙。

魏则曹丕吴孙权,

蜀则先主称刘备。

魏曹承汉才四传,

天下权归司马氏。

——宋陈普《历代传授歌》(节选)


槌音震耳。四处皆可听到。白发苍苍的老人像是陶醉一般侧耳倾听着。然后他换了一处地方,果然还能听到。老人不时地点点头,口中念叨着什么,连他身边的人也无法听清。老人好像是在独自对着内心的低叹点头。

“您好!陶固大人。”碧眼的西域僧人开口招呼道。

被称作陶固的老人这才回过神来。“哦,这不是支敬长老吗?”老人回答完,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宏伟的建筑在日益增多啊。”西域僧说。支敬大约五十岁,如今在月氏族的佛寺白马寺里担任代理长老。

“这都是托您的福。”陶固低头答道。

“陶固大人不必对我言谢,要感谢的话,就感谢魏王殿下吧。”

“呵呵,话虽如此……为了洛阳,我却想对所有人道一声谢。”

陶固已过古稀之年,距离董卓烧毁京城洛阳,正好过了三十年。把洛阳重新建成繁华的都市——生在洛阳长在洛阳的商人陶固为此倾注了毕生心血。对于陶固来说,三十年岁月的每分每秒都是为了洛阳的复兴。这三十年,尽是苦难岁月。二十四年前,天子曾一度从长安回到洛阳,却未在这里定都。当时的洛阳是那么的荒凉,因为董卓将洛阳破坏殆尽。这样的洛阳已经不可能再成为都城了。所有人都这样认为。东归的天子一行也舍弃洛阳,前往许都。不仅是天子,所有人都对洛阳感到绝望。他们纷纷投奔新都许都、南阳和邺城等地,去追寻新的生活。只有陶固留在了洛阳。一个人的力量是有限的,但他依旧尽力而为。他雇佣下人时支付两倍于许都、邺城的报酬,也答应付给工匠、泥瓦匠们双倍于市价的酬金。在他的努力之下,废墟恢复成了小聚落。陶固复兴洛阳得到了白马寺的帮助。擅长经商的月氏人在经营临时落脚的绿洲型都市上有着特殊的才能。商人们在这投宿里,并以种种方式消费。在陶固和白马寺的共同努力下,洛阳终于变成了一个小城镇。

让洛阳真正开始恢复元气的,是最近几年的事。奉魏王曹操之命,洛阳开始大兴土木,人们议论纷纷:这难道是迁都洛阳的前兆吗?关羽加强对樊城的进攻之后,曹操亲自率军进入洛阳。与要塞邺城相比,这里离战场更近,也就意味着“大本营”前移。不过,有关迁都的传言却始终没有销声匿迹。

“洛阳要成为都城了。”

“那不是板上钉钉的事吗?不过,虽不便明说,但那可不是大汉的都城。”

“什么?难道不是天子的都城吗?”

“也许是天子的都城吧……好了,我不能再多说了。”

“你不说我也明白……”

洛阳的市井之间,悄悄地流传着这样的闲谈。汉室衰败,几乎与灭亡无异。魏国的曹氏将取而代之,成为天下之主。这已经成为中原百姓的常识了。

曹操于建安二十四年(公元219年)十月进驻洛阳。同年十二月,关羽战败。关羽败走麦城的传言也传到了洛阳——终于要到魏取代汉的时候了。就算不说出口,人们也早已将此当作了既定事实。在这样的认识基础之上,众人开始谈论各种各样的事情。

“今夜,殿下将要莅临白马寺。”西域僧支敬说道。

“哦,这是……”陶固的表情明亮了起来。

“也请陶固大人赏光。”

“什么?我吗?”

“是的,我已经将您列在出席名簿上了。”

“这种事……老朽诚惶诚恐。”

“不必多虑,今晚不必拘泥于礼节,只是个简单轻松的聚会而已。殿下也是微服出行。不算是什么严肃场面,所以请您务必赏光……如此一来,洛阳之事不也就能够向殿下请愿了吗?”

“也对,洛阳之事……”陶固的脸上绽开了笑容。能够将洛阳之事托付给最高当权者——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所以我才来找您的啊。”支敬说道。

“劳您费心了。”陶固低下头,“好!老夫自当前往,请问具体是……”


建始殿。“建始”其实是西汉成帝的年号。曹操在给新建成的宫殿命名的时候,并没有意识到这是二百五十年前的年号。由此开国、由此开始建设新的国家——因为带有这样的寓意,所以他选择了“建始”这个名字。建始殿已经初具规模。曹操去建始殿视察。工程大体上已经完成,只剩下内部和墙壁部分。因为工程浩大,建筑材料有些不足。

“正在砍伐濯龙祠的树木。”负责监工的官员报告说。

“哦,濯龙祠的神木啊……”曹操轻声道。

据《汉书》的注解,当时称身高八尺以上的马为龙。“濯龙”也就是洗濯良马的意思。盖有皇家马厩的地方称为濯龙,周围的园林则被称为濯龙苑,那里的池子叫作濯龙池。附近又有一座小祠堂,因是皇家用地,其中的树木自然不能随意砍伐。因此濯龙祠一带的树木都被称为“神木”。

曹操对迷信深恶痛绝。年轻的时候,他初次在地方当官时,便着手破除邪教淫祠。有人说他会遭到报应,曹操回答说:“有没有遭到报应,睁开你们的眼睛好好看看!”他甚至还干过对着淫祠撒尿的事情。

曹操憎恶迷信,他的手下也很清楚。所以,他们砍起神木来也无所顾忌。不过,这次曹操却显得有些不安。

“好吧,回去时顺便去一趟濯龙祠,我要看看砍伐神木的情况。”他心中忽然生出一股隐隐的不安,为了平息这种不安,他才说要去视察一番。

据司马彪的《续汉书》记载,濯龙苑位于洛阳西北。此处的祠堂据说是东汉的桓帝为了祭祀黄老而建的。虽是严冬时节,采伐工人却一个个大汗淋漓地挥舞着斧头。“嗬!干得不错。”曹操在砍伐工人的旁边停下舆辇,慢慢走下车来。下车的时候,他感到腰间一阵剧痛。“上年纪了啊……”曹操微微摇了摇头。没有人注意到曹操的痛苦表情。因为家臣全都伏地跪倒,没有一个人抬头。曹操已经六十五岁了。他不想谈论自己的年龄,其实是害怕谈论。除了老毛病偏头痛之外,突然活动身体的时候腰也会痛得厉害。听力也不大好了,视力更是大不如前。“干得不错。”曹操嘴上虽然这么说,可实际上从车上下来的时候,他的眼前一片模糊,什么都看不清,只是因为恐惧身体机能的衰退,才装出一副看得很清的模样。他瞪大了眼睛仔细看了半天,终于开始看清现场的大致情形了。他略微放了一点心,一步步地向前走去。

伐木工人头上都裹着头巾。实际上,武士以头巾裹头是从曹操开始的。在此之前,无论是武士还是士大夫,都必须穿戴整齐。不过,到了东汉末年,头冠开始变得简单化,同时流行起裹头巾了。既然都是简化,不如彻底一些,直接省掉吧。曹操便干脆用头巾替代了头冠。而一般劳动者戴的头巾,则是自古以来的一种装束。

“嗨呦!嗨哟!”工人们一边吆喝一边挥动着斧头。在一棵粗得需要几个人才能合抱过来的大树根部,有一个男子一直在默默地挥着斧头,露在头巾外的头发已经花白。

“一把年纪了,还在如此拼命啊!”曹操心中感叹。

这位老人一只肩膀露在外面,古铜色肩膀上的筋骨随着斧头一起一落而欢快地跳动着。

“哎呀,这是……”看着老人落下的斧头,曹操不禁叫出了声。为了看得更清楚一些,他伸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他看到了难以置信的东西。斧头已经在靠近大树根部的地方砍了很多下,这里的树皮都已经脱落,露出里面发白的部分。就是这里,渗出了鲜红的液体。“树流血了吗?会有这样的事吗?”曹操再次揉了揉眼睛,果然是像血一样的东西。不单单是慢慢渗出,而且越聚越多,顺着一条线流淌下来。曹操移开了视线。“就算是神木,也不可能流血。况且这本来就不是神木。濯龙祠的树和周围民家院子里的树不都是一样的东西吗?看起来像是流血,其实只是树液而已,要么就是树脂……”曹操这样告诉自己。他转过身去,不再看那棵树。

“去白马寺。”说着,曹操登上了舆辇。在舆辇中,曹操心想:“我有点儿不像我自己了。平时不是这样啊……”若是平时的曹操,一定会靠近神树,用自己的眼睛仔细确认那不是血,而是树汁。转开目光,背过身去,确实不像曹操的风格。稀里糊涂地将事情丢在一边置之不理,这是他以前最为痛恨的事情。车子摇晃起来,曹操也不住地摇头:“我从前……”他有些退缩了。果然还是上了年纪的缘故吧!舆辇之中,曹操考虑着这件事,心情郁郁不快。


“要去会一会难得一见的朋友。”去白马寺的路上,曹操坐在舆辇之中对自己说道。他并非是因为年老力衰才开始关注佛教这个异国信仰的。很早以前,他便认识不少白马寺的人,还在那里见到了张鲁的母亲少容和她的弟子陈潜,还有热爱洛阳的许多人。当上魏王之后,曹操事务缠身,与那些人见面、悠闲交谈的机会也就少了许多。关羽败走麦城的消息传来,曹操终于松了一口气,由前线司令部回到了洛阳。一个念头油然而生,他想去同那些久违的朋友们在一起畅谈一番,虽然他们与争霸天下关系不大。这当然不是因为自己气力衰竭的缘故——然而像这样必须自我辩解一番,对于曹操来说也非同寻常。曹操意识到了这一点,不禁觉得自己果然还是上了年纪。

“哦,陶固嘛……这个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在白马寺的聚会上,曹操第一次见到了陶固。自从三十年前董卓将洛阳化作灰烬之后,陶固这个名字便好像从大地上消失了一般,被人们遗忘了。然而,若是放在三十年前,只要提起陶固这个名字,洛阳城中无人不知——他是当时洛阳首屈一指的富豪。年轻时候的曹操,自然也听说过这个名字。不过,他能在三十年之后依然清晰地记得这个名字,是因为他从白马寺长老支敬那里听说过关于陶固的故事。当年董卓为了隐匿财宝,招来白马寺的月氏族人挖凿洞穴。藏好财宝之后,董卓和吕布又要将挖洞的人一并埋到洞里灭口。幸亏陶固事先从邻近的自家府院中横着挖了一条地道,通向藏匿财宝的洞穴,才将活埋的人救了出来。“他深爱着洛阳。”当时,支敬将这个故事说给曹操之后,特意加了这么一句。

“啊!汗颜之至,老朽微名,实在有辱殿下视听。”陶固拜倒在地。

“我听支英说过你挖洞的事情,助人是好事啊!”

“惭愧惭愧。”

“听说你热爱洛阳?”

“是的,那是生我养我的地方。”

“化成了灰烬也还在爱着她吗?”

“化成灰烬之后,更勾起了我心中的热爱。”

“人也是这样啊。”曹操说道。“嗯?”陶固抬起头,惊讶地盯着曹操的脸。

当时的中国,人死之后俱是土葬,没有死后成灰的说法。火葬是佛教盛行之后才兴起的。曹操经常从支英那里了解佛教,所以也知道火葬。“化成灰不是很高洁嘛,要比腐烂好上许多。”曹操是彻底的现实主义者,他对火葬这一习俗有着如此评价。“这里不是佛教的寺院吗?佛教认为人死之后应当化成灰烬。”曹操笑着说道。

“这次请陶固来,是因为他有求于殿下……”支敬在旁边插话道。

“有事相求?哦,说来听听。”曹操说道。

“这个,其实也没什么……”陶固叩头说道,“我想将洛阳重新建成繁华的都市,仅此而已……重新建成繁花似锦的都城。”

“仅此而已?”曹操问道,他感到有些疲惫。

“是的,仅此而已。”陶固不停地磕着头,额上几乎都要磕出血来了。

这让曹操联想起刚才看到的神木流出来的血。这种情景令他很不快。“好了……”曹操皱着眉头说道。

恰在此时,急使进来了。“骠骑将军的亲笔书信。”

“哦,南昌侯来的信吗?”曹操接过来,当场撕开了信封。为了攻打关羽,曹操与孙权联盟,拜孙权为骠骑将军,封南昌侯。现在送来的便是孙权的亲笔信。曹操扫了一眼书信,之后自言自语般地说道:“说是要送关羽的首级过来……那我们就要好好筹备葬礼了。关羽这样的武将,应该厚葬……”

二十年前,刘备败给曹操投奔袁绍的时候,关羽成了曹操的俘虏。曹操拜关羽为偏将军。白马之战,关羽作为曹操的部将,斩获了袁绍的猛将颜良的首级。之后关羽又回到旧主兼结拜兄弟刘备身边。曹操与关羽的主从关系只保持了很短的一段时间。“关羽作为阵前大将,出类拔萃。他果敢善战,决断力超群……”曹操曾如此评价关羽的才能。杀了不该杀的人啊——读到书信中提及关羽首级的地方,曹操的眼睛不禁有些湿润了。

“不可思议啊……殿下的眼睛竟然有些发红。”白马寺的长老支敬和五斗米道的教母少容,不约而同地对望了一眼。作为诗人,曹操是个感情丰富的人;作为天下的霸者,他却又不得不竭力抑制澎湃的激情。这一次他双眼噙着泪水的模样,平时绝少能够见到。

“大概是控制不住了吧……”好像支敬的眼神在这样询问。

“果然还是上了年纪啊。”少容同样用眼神答道。

“孙权这小子,这封信写得很奇怪。”曹操说。

“怎么了?”支敬问。

“他称本王为陛下。”

“哦,陛下……”支敬噘起了嘴。一噘嘴,这位老僧的脸上便堆满了皱纹。当年秦始皇登基时,根据宰相李斯的提议,“陛下”一词只能对天子使用。汉朝也沿袭了这一制度。汉朝对皇太子及诸王只能用“殿下”一词来称呼,而像三公及俸禄二千石的地方长官,则以“阁下”相称。曹操现在是魏王,照理说应该称殿下才对。称其为陛下,乃是对天子的大不敬。

“看,他是这么写的吧。”曹操将书信拿给支敬看。

“果然如此。确实是‘陛下’二字,而且署名是‘臣权’。”支英眯起眼睛看了看书信。

“孙权那小子,看来是要把我放在火炉上烤啊……哼!还真是热啊!”曹操说道。

当时流行五行之说,依照木、火、土、金、水的顺序,具备这些德能的人物将会以天子的身份依次君临天下。譬如说,尧具火德,舜具土德,夏具金德,因此逐一成为天子。而汉承火德。五行之中,火生土。承土德者便是在火之上,取而代之。所以,曹操的话也就是在说,孙权是想让我做天子吗?

“非也。火乃自灭之物。坐在上面也不会热。”说这番话的是曹操身边的侍中陈群。

“哦,火乃自灭之物啊……”曹操低声说着,闭上了眼睛。他的脸颊微微抽动了一下,不知是哭还是笑。

“天命如此。”陈群说道。

“若天命在吾,吾为周文王矣。”曹操说着,睁开了眼睛。殷商末年,周文王坐拥天下三分之二的势力,然而至死仍是殷商的臣子。直到他的儿子武王灭殷之后,才追封其父为文王。周文王虽受命于天,却没有推翻商朝。曹操说自己成了周文王,意思是说,“我虽然能够左右汉朝的命运,但还是将其交给儿子吧。我依然会做汉朝的臣子,到死为止。”


“我为何要来这里见上这许多人?”曹操暗暗对自己说。这一次他在白马寺见到了很多人。谈话之中,他忽然生出了这样的疑问,不禁向少容望去。虽然上了年纪,少容依旧非常美丽,那是令人目眩的美。不过曹操并不是想要看她的美貌。他看少容,是因为每当他心生疑惑的时候,少容必定能给他一些解答。其实,少容很少会开口给曹操一些明确的解答。不过只要看到她那平静如水的表情,曹操就会觉得很安心。若是她解答不了曹操的疑惑,就不会有那么泰然自若的表情吧。曹操并不指望能得到具体的解答。他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只要知道还有答案就足够了。每次望向少容,曹操便感觉自己好像又向前迈进了一步。对于知道自己已然老去的人来说,时间是极其珍贵的,不能总停留在老地方。少容点了点头。“明白了啊。”曹操也向她点头回应。

“你是来向众人告别的吧。因为以后再也无法相见了……尤其是要和我做这一生的总盘点了……”少容这样想着。这是不能说出口的。二十八年前,曹操在少容的鼎力支持下将青州三十万黄巾军收入麾下的时候,少容说道:“将军的作用是给天下带来和平,我的作用则是让世人的心中保持安宁——谁能最先给世人带来幸福呢?”这是少容庄严的挑战。当时她所说的话,曹操永远也不会忘记。

“谁会获胜?”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快到了分出胜负的时候了吧。正因为如此,曹操才来到了这里。然而真到了见面的时候,两人却只谈论别的话题,避开了胜负的讨论。

“对了,有一件事,须与教母单独讨教一番。”曹操终于说了出来。

“这么早吗?现在商讨是不是有些过早啊?”少容娇媚地笑着。那副笑容,的确只能用“娇媚”二字形容。

“过早啊……”曹操又放下了心。

是不是因为有这样的安心感,人们才聚集到少容身边的?生于乱世,曹操通过少容这位道教的教母,渐渐知道了安抚人心的重要性——也许我输了吧。曹操忽然想。对于天性好强的他来说,内心发出这样的叹息十分少见。更让他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尽管隐约感到自己输了,心中却一点都不觉得遗憾。

“眼下还是不分胜负吧。”少容笑着说。

“不分胜负吗?”曹操无法认可这个评价。

就在此时,又有一个急使匆匆赶来。这回带来的不是书信,而是口头报告。“关羽的首级已经送到。”急使仿佛在抑制自己的兴奋一样,略有激动地说。

“嚯,竟然同一天到的啊。”曹操点了点头。孙权的亲笔信是从建业(南京)送来的,而关羽的首级则是从荆州送来的,二者竟然在同一天到达了洛阳。支敬等人双手合十,少容垂首默默祷告。虽然他们都居住在曹操的势力范围之内,但信仰宗教的人并没有敌我的观念。曹操很想到那个不同的世界去看看——仅仅看看就好。他感觉自己正在向那个世界靠近,这岂不是莫名其妙!

忽然间,不知为何他又想起了濯龙祠的神木,那幅神木流血的场面又出现在他脑海里。“首级送来了,就要回去举行葬礼了。”曹操说道。

少容上前一步说:“云长大人当年被封为汉寿亭侯,又曾镇守天下十三州中的一州,请殿下依诸侯之礼厚葬……”

“知道了……那么,告辞了。”曹操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据《后汉书》记载,诸侯的葬仪规制是“樟棺、洞朱、云气画”,即用樟木制作棺材,涂上朱色,画上云状的纹样。而三公的规定则是用樟木黑漆棺。虽然同样是樟木棺,但上面不允许涂朱色,而是黑漆。

几天后,洛阳举行了关羽的葬礼。关羽的首级装在内涂朱漆的棺材中。因为只有首级,所以其余的空间只能用木炭和干燥的芦苇叶填满。关羽本是红脸,死了几天之后,现在已经变成了灰色。当然也毫无生气可言,唯有那副长髯,死后依然还是那么光鲜。

“仅有个首级也还好啊。”曹操向着关羽的首级低声说道。

初平三年(公元192年)曹操曾在寿张大战黄巾军,鲍信在这一战中阵亡。战乱过后,曹操曾经悬赏寻找鲍信的尸体,但还是没能找到,只好用木头雕刻了一尊鲍信的像,将其置于棺材中安葬——曹操此时突然想起了这件事。

“父王对关羽的首级说什么了?”曹丕问道。曹丕就在曹操身边,但是父亲的声音太小,他没有听清楚。

“我说很快就能在冥府见面了。”曹操回答道。他对儿子撒了个谎,至于为什么要撒谎,他自己也不知道。也许这句谎言才是曹操真正想对关羽说的吧。

“这可不像父王说的话啊。”曹丕说道。在他看来,彻底的现实主义者应该不会相信另一个世界的存在。他的父亲总是摆出强者的姿态,就算有时故意示弱,也是为了读懂他人的反应、看穿他人的心事。然而这一次,依儿子冷峻的眼光来观察,好像不是故意示弱。“父亲一反常态,净说些令人不安的事,也许这次真的要不行了……”曹丕感到重任落到了自己的肩上。父亲若是辞世,便要开始夺取汉朝的基业了。这是曹丕和父亲之间无言的约定。

比起长子曹丕,曹操更加疼爱三子曹植。与像坚冰一样冷峻的曹丕相比,曹植更具有人情味。尽管如此,他并没有选择曹植作为自己的继承人。究其原因,是因为曹操知道,以曹植的性格恐怕不能完成篡夺汉朝江山的大业。“你能行。你恐怕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就能办到。所以我选了你……”曹丕听懂了父亲无声的话语。随后,他也对父亲做出了无言的承诺:“没错,我当然能行。”

建安二十五年(公元220年)正月,关羽依诸侯之礼下葬。文武百官身着白色丧服前来参加葬礼,许都的天子也依例派来敕使。

关羽的葬礼之后,曹丕和曹植返回了邺城,曹操决定在洛阳再停留一段日子。“为了你,就让我把洛阳建成像样的都城吧。”分别之际,曹操对曹丕这样说道。他的话中包含了这样的意思:你击垮汉室江山之后,就在洛阳定都吧。

“孩儿诚惶诚恐!务请您别太操劳。”曹丕垂首道。


曹操卧病不起。

“是云长(关羽)的冤魂在作祟?”

“不会,主公高规格厚葬了云长,他不该怨恨主公。”

“但云长毕竟败给了魏军,想必颇为懊悔吧。”

“非也非也,胜负本是时运,况且欺骗关羽的乃是吕蒙,他没有道理来作祟主公……”躺在病榻之上,曹操也可以想象得出臣下们悄悄谈论的情景。

“怎么可能是胡须公作祟。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的人,还能有什么力量吗?”曹操相信这一点。而且,他相当清楚,很快自己也将要加入到这些不具备力量的行列之中了。

这时候身在长安的次子曹彰刚好来到洛阳看望曹操。曹彰虽然勇猛,头脑却很简单,也没有什么学识。他想慰藉病榻上百无聊赖的父亲,便将街头巷尾流传的趣事说给他听:“关羽包围樊城的时候,据说曾经做过一个梦,梦见脚被野猪咬住了。梦醒之后,他担心地对儿子关平说,总觉得这次我回不去了。脚被咬住,是走不了的……结果连他的尸身都没能回去,而是葬到了洛阳。这正好应验了那个梦啊。”听到一半曹操便知道自己的脸色变了。然而曹彰却继续往下讲着,完全没有注意到父亲脸色的变化。

曹操有三重怒火。

首先,气力的衰微让他恼怒不已。解梦之类的事情,他根本不打算相信。然而,听到关羽做了一个被野猪咬住的梦,让他不禁联想起濯龙祠神木流血的情景。之所以会联想到这件事,是因为他很在意,想忘都忘不掉。

其次,他对曹彰净说些解梦之类的事情很生气。这些话骗骗小女孩也就罢了,居然还喋喋不休地对自己说。由这一点也能看出他的愚蠢——正因为如此,考虑继承人的时候,曹操第一个就排除了曹彰。小时候蠢倒也算了,现在都已经三十多岁了,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最后更让曹操生气的是,曹彰怎能将如此不吉的解梦传闻没头没脑地讲给重病的父亲听?说这些话实在不得体。而且,说话的时候若是注意到父亲的表情变化,早该立即住口。这也能够看出曹彰一点都不在意别人的表情。这样的人岂能统率部下!

曹操怒不可遏。易怒也是衰老的现象之一。曹操知道这一点,却还是抑制不住怒气。他对自己的衰老感到愤怒,这种愤怒周而复始。发怒让曹操非常疲惫,他闭上了眼睛。然而一闭上眼睛,眼前就会出现神木流血的情景。

“够了,退下!”曹操呵斥了一声,将儿子和神木的幻象同时赶了出去。他转而想起了刘备的脸。“真是想念他啊。”这是他发自内心地想法。“依旧是那一双大耳朵……”天下的英雄数不胜数,曹操一个人应付不了,于是他将刘备当作打倒天下英雄的工具。旁人看上去两个人似乎是在对立,实际上却保持着秘密的同盟关系。这份密约非常有趣,收到了良好的效果,就像演戏一样有意思。不知什么时候密约就会破裂。曹操从一开始就很清楚。大约就在英雄被一个个地打倒,舞台上只剩下几个人的时候吧。“密约是在赤壁之战的时候破裂的。”曹操心想。

刘表死后,荆州被瓜分。舞台上除了曹操,只剩下刘备、孙权和刘璋三个人。刘备立即攻取了益州刘璋,最终只剩下了三个人。

“预定的计划有点儿被打乱了。”刘备因为没有军师,大小事务都得亲力亲为。曹操知道刘备的这个弱点,所以并没有打算很快收拾他。然而出乎他的意料,刘备得到了诸葛孔明这个军师,由此实力倍增。

“若是没有诸葛孔明,在我有生之年就能平定天下了。”曹操睁开了眼睛。

受到父亲呵斥的曹彰已经慌忙退了出去。房间里只剩下侍中。

“我也许就这样死了……好像结束了啊。”曹操召唤侍中,“唤少容来。”他想到了这一点。虽然生气,此时他到底还有一些力气,再往下说不定连生气的力气都没有了。真要是那样的话,若不趁现在留下遗言,恐怕就没有机会了。召集群臣,将洛阳的儿子唤到枕边,再留下遗言……不知道这是不是正确的处理方式。“先叫来少容总不会错。”他这样想着,嘴角浮现出一丝苦笑:“我还是输了啊……”

曹操本打算将统一天下的大业完成七八成。而现在天下无敌的曹军之中,有近九成都是五斗米道的信徒。为了让自己的遗言既确切又广泛地传达下去,必须借助五斗米道教母的力量。

曹操的临终遗言如下:“天下尚未安定,未得遵古也。葬毕,皆除服。其将兵屯戍者,皆不得离屯部。有司各率乃职,敛以时服,无藏金玉珍宝……”声音虽然微弱,却十分清晰明了。自曹彰以下,群臣并排而立,双眼红肿,饱含热泪。这样的场面是不能落泪的。

史载,魏王曹操在洛阳去世,在正月的庚子日。

这一年(建安二十五年)的元旦是戊寅,庚子就相当于正月二十三日。二月一日是丁未,这一天发生了日食。

曹操在高陵入葬是二月丁卯,即二十一日。


当时,曹操的三子曹植在临淄,他被封为临淄侯。临淄位于山东半岛附近,距离曹氏居城邺城很远。父亲辞世的消息传到这里需要一些时日。但是,在正式的讣告送达两天前,曹植已经得到了消息。比驿站的快马送来的至急消息更早——这就是狼烟。手中握有大半天下的曹操,已经超过了六十五岁。他的死已在预料之中。“除我死之外,不得用狼烟。”下此命令的不是别人,正是曹操本人。这是在他去世一年前下达的命令,当时他就已经意识到自己将不久于人世。只要看见狼烟,立刻就会知道魏王已死。除此之外,再不会有别的原因。不过,知道这件事情的只有皇族与极少的几个重要官员。

向曹植送来急报的人,是嫂子甄氏最信任的部下。殿下已死。虽然只有寥寥数字,传递过来的意义却十分重大。得知父亲的死,曹植悲恸万分。不过,嫂子能够背着哥哥,冒险给他传信,也让他狂喜不已。

直到三年之前的十月、哥哥被正式立为王太子之前,曹植一直都是继位的竞争者。相比于自己,其实是他的拥戴者更加热衷于竞争。最终的结局当然是曹植败下阵来。败者能够安然无恙地活下去吗?迄今为止曹植能够保全性命,是因为父亲健在。所以,父亲的死讯也就意味着从此以后他将失去庇护,只能依靠自己的才智生存。曹植也一直想着这件事——只要父亲一死,他就要有一个保身的计划。不过,为了计划能够成功,必须要尽早接到父亲的讣告。

“谢谢,洛女。”曹植呼唤嫂子的名字。在礼教森严的年代,不允许直呼身位高于自己的人的名字。只有身边无人、自言自语的时候才可以这样说。“请想些办法……”美丽优雅的洛女那带着些许忧愁的表情和微微颤声说话的情景,不知不觉地浮现在诗人曹植的心中。

怎么办才好?兄长曹丕早已遥遥领先,大约已经不再将弟弟曹植视作危险的竞争对手了。然而,即使兄长不把曹植当作问题,兄长身边的人恐怕也会把颇具才能的“王弟”视作危险人物。当初世子之争时,双方的亲信就发生了激烈的争执。

有一个官职叫作监国谒者,担当此官的谒者陪在曹植身边。这是邺城派来负责监视曹植的。大约相当于日本的“目付役”。这个人一定紧盯着,看曹植在魏王死后有没有异常的举动。监国谒者的功劳,就在于事先预见谋反之事。为了自己的仕途,当然要受监视的人具有谋反的企图才好。更何况若是有手腕的监国谒者,即使没有谋反的企图,也会故意捏造出来。

“好,就这样吧……”从洛女派来的密使那里得知父亲的死讯后,曹植苦恼不堪,不过最终还是决定采取行动。来到临淄的监国谒者姓灌名均,是个颇有能力的人物。所谓有能力,对于被监视的曹植来说,也就等于有危险的意思。监国谒者灌均一旦接到曹操的死讯,必然会不择手段,捏造曹植谋反的消息。事情闹得越大,他的功劳也就越大。

曹植决定先下手为强。灌均还不知道曹操已死的消息。以曹植的计算,应该还有一天半到两天的时间。趁着这段时间做些无聊的事,让灌均赚点小功劳。

“喝酒吧……借着醉酒,纠缠这位魏王派来的官吏监国谒者灌均,当众辱骂他……如此一来他大约就会向邺城报告了。我醉酒闹事,必然会受监禁……”曹植自言自语道。受到监禁实则正中自己的下怀。在监禁的状态下,当然无法谋反。这便是曹植以小罪避免大罪的计划。

曹植本来就嗜酒如命,也深知自己的酒量。他喝酒后装作醉酒,摆出一副酩酊大醉的样子,实际上却是似醉非醉,演戏而已。“喂,你算个什么东西?滚回去!我不想再看到你这张大脸了。滚!快滚回邺城去!”曹植一手拎着酒壶,跌跌撞撞地缠着灌均说。而且,他是当着众人的面这样做的,他的目的就是要让更多人看到他的这副丑态。如此不成大器的人,怎么可能参与造反?这一点很有必要展示给众人。

“你不想看见我,我也不是因为要看你才来到这个边鄙之地的。我是奉魏王之命来的,你要我回去是何道理?胆敢如此侮辱魏王的使臣吗?”灌均愤然色变。“这小子还不知道我有什么权力吧。好,我就以饮酒无度、侮辱王使之罪,给你点颜色看看。”灌均心中暗想,当即便将曹植扣下,监禁起来——这只不过是一桩小罪,不值得押回邺城。这可以说是曹植的胜利了。心怀升官之梦的阴险灌均,本想在得知曹操的死讯之后,捏造趁父王之死谋反的罪名,置曹植于死地的吧——然而,得知父王的死讯时,曹植正在监禁之中,什么也做不了。这一点众人皆知。


魏王曹操的死讯传到邺城之时,举城震动。这也不无道理。曹操实力雄厚,所有事情都要依靠曹操决断。他以自己的人格魅力,凝聚了许多部下。他辞世的影响之大,简直难以估量。

“秘不发丧。”有人如此建议。理由是曹操之死会引发军心动摇,人心也会动荡不安。

“人们早晚都会知道,还是应该公开丧讯。”也有人如此主张。

“发丧。”曹丕做出了决定。自从洛阳与父亲分别,他便预感到了这件事。他知道父亲期待自己能够冷静处理。他不能辜负父亲。

“青州军之中有人离开了。他们说自己为魏王殿下效力,现在殿下不在了,就没有留在军中的必要了。”有这样的消息传来。

对于“该怎么办”的问题,曹丕冷冷地说:“随他们去。”他从急使的口中了解到父亲临终时的情景。据说五斗米道的信徒无比尊敬的少容也在场。遗言好像是对着少容说的——闻听此言,曹丕心发感慨:“不愧是我的父亲。”曹操的人马之中,九成都是五斗米道的信徒。将少容视为自己人当然是没错的。初平二年(公元191年),三十万青州兵归于曹操的麾下,到现在已经二十八年了。那时的士卒大多上了年纪,现在想离开军营的恐怕也是这些疲惫的老兵。一定是他们以前没有退役的机会,这一次最高领袖之死正是难得的机会,所以才要离开的吧。“为离开的人擂鼓壮行。因为他们都是光荣隐退。”曹丕加了一句。因为曹丕沉着镇定,军心民心的动摇得以控制在最低限度。

讣告到达的第二天,曹丕奉王后卞氏之命,继承魏王之位,同时下旨大赦天下。大赦天下,其实已经超越了魏王的权限,接近天子的所为了。这是示威。身在许都的汉献帝,将持续了二十五年的年号“建安”改为“延康”。因身为臣下的魏王之死而更改年号,公开表明了天子未将魏王视为普通臣子的意思。

曹丕当上魏王之后,最先处理的就是弟弟临淄侯曹植的事。报告说:“醉酒无度,为监国谒者收监。”收监的时间则是通报魏王死讯的正式急使到达临淄的前两天。

“那家伙怎么突然就醉酒了?按他的酒量应该不容易醉……”曹丕有些疑惑。他招来重臣,商议如何处置自己几个兄弟。

曹彰也在洛阳说了轻率的话。父亲曹操刚刚辞世,次子曹彰就问谏议大夫贾逵“玺绶何在”。

玺绶乃是证明魏王身份的物品,曹彰并非王太子,本不该询问玺绶的所在。其实正如其父叹息的那样,曹彰是个不分轻重的人。他的这番话听上去似乎在说他想要玺绶一样。然而他心中只是担心曹氏最重要的玺绶是否得到了很好的保管。

贾逵当场规劝道:“魏王已定太子。先王玺绶所在,非汝当问。”重臣都知道曹彰的性格。曹彰连后继者的候补都算不上,他只是冒失地问了一个不该问的问题,不必给什么处分。

新王只是下令道:“早些回国吧。”

曹植的事情则是从监国谒者那里收到了正式的检举,说他已经被收监了。“殿下作何打算?”重臣们还是要首先征求新王的意见。若是其他问题,重臣们会提出各种各样的意见,由魏王从中挑选自己最中意的意见。然而,眼下的这个问题乃是王族的家务事,作为臣子是忌讳随便乱说的。

“是啊……”曹丕想了很久后说道,“让他换个封地吧。”于是曹植被左迁为安乡侯。安乡位于现在河北省石家庄市以东,与临淄相比,土地贫瘠。不过这也不算是什么严重的处分。

“这样处分就行了吗?”以严厉知名的贾逵颇有不满地说道,“这样一来,人人都轻视新王,殿下刚刚即位,岂不该毅然采取一些更严厉的措施吗?”

“的确如此,处分得有些轻了。”也有一些重臣赞成贾逵的意见。

“母后会伤心的。”曹丕说道。

臣们便不再吭声。曹丕、曹彰、曹植三人均是卞后所生的同胞兄弟。

“还有比处理曹植和曹彰更重要的事情,他们的事就到此为止,不要再提了。”曹丕斩钉截铁地说道。更为重要的事情是推翻大汉王朝。听曹丕这么一说,重臣们便立即知道了其中的含义。

“我是为了这个目标才继承王位的。”这一表述直截了当,没有丝毫的隐瞒。


汉天子手中没有一兵一卒,更没有半分土地。自九岁即位以来,已经过了三十年,汉献帝没有一天觉得自己是“天下之主”。被董卓拥立为帝,在长安又成为李傕和郭汜互相争夺的对象。东归之后,实权又握在曹操手中,从来都只是徒有虚名的皇帝。

“朕不是天子,朕姓刘名协,只是一个普通人。然而没有人把朕当作普通人。朕唯一的愿望,只是想做普通的刘协。”献帝时常这样说。

“怎么说那样没志气的话,陛下乃是万人之上的天子。”颇具讽刺意味的是,这样鼓励汉献帝的是皇后曹氏——曹操的女儿曹节。

“非也。朕非常清楚自己的命运。汉室气数已尽。先帝末年黄巾军起义之际,四百年的汉朝就大势已去了,其后的三十余年只不过是曝尸于天下。将风吹日晒的汉之遗骸早日入墓,才是朕对祖宗尽的最大孝道啊。”献帝也曾试图依靠皇后伏氏一族与汉朝旧臣的力量夺回实权——不过,事情以失败而告终。这是一个无法实现的梦想。一旦死去,更是无法复生了。“朕不过是你父亲的俘虏。你父亲在世一天,朕就一天不得自由啊。”献帝对皇后曹氏说。如今,令自己不自由的曹操死了。“我终于可以变成刘协了。朕,哎呀!不能再用‘朕’这个词了……我可以变成普通人刘协,能够埋葬汉朝的尸骨了。”献帝已经决意禅让了。这一年的十月,他将天子之位让于魏王曹丕。

“什么,就这么简单?”曹丕不禁问了一声。

献帝主动提出禅让,曹丕也就没有做任何工作的必要了。他的侧近之人虽然说“汉帝畏惧魏的威名”,然而果真如此吗?献帝禅让并非口是心非,而是高高兴兴地让出了天下——其实,献帝已经没有天下可让了,只是装作还有天下可让一般。确实,事情不过如此。然而,如此手到擒来的事情,冷酷无情的世之奸雄父亲曹操,直到去世都没有迈出这一步——这让曹丕心生奇怪,也隐隐觉得有些不安。夺取汉室天下,曹丕没有半点畏惧。他畏惧的是自己的父亲一直不肯篡位的原因。献帝的禅让,曹丕拒绝了三次,第四次才接受下来。当然这也不过是形式上的拒绝而已。

十月辛未日,曹丕在许都南面的繁阳设坛,举行皇帝登基大典。退位之后,实现了过普通人愿望的献帝刘协,于十一月被奉为山阳公。山阳是河内郡的一个县,刘协在这里被允许使用汉朝正朔与天子礼乐。此外,在向魏朝的皇帝提交奏章的时候,一般人本该以“臣某”署名,但是山阳公可以省略“臣”字。

曹丕改年号为“黄初”。“黄”是土地的颜色。汉承火德以得天下,接下来应是怀土德者。魏承土德,尊崇“黄”字,并将其用作年号。十二月,曹丕去了洛阳,将洛阳作为新都。洛阳城中,都城复兴的槌声声声入耳。陶固如鱼得水一般在洛阳城内游走着。巨大的建始宫刚刚显出轮廓。很多工人在建始宫的施工现场劳作着,曹丕为这项工事还动用了军队的士卒。因为在父亲死后,军中开始有人离开的时候,曹丕起初任他们而去,之后却出人意料地发布了一条命令:“让老兵退役。”这道命令旨在谋求军队有新生力量,同时也抑制住了因父亲去世而导致的军心动摇。离开的老兵之中既有刘备和孙权的细作,也有受这些细作劝诱的人。“曹操已死,曹魏将亡。留在这里也没有任何希望了,该走了!”这些细作是这样动摇军心的。“兵力骤减,曹丕慌乱不堪。”也有这样的传言。然而,如今却下达了让老兵退役的命令,这显示出曹丕对兵力减少的事情没有丝毫的在意。这条命令传下来之后,老兵们纷纷前来请愿:“我们不愿退役,请求继续服役。”军队同样在动摇,然而这一次却是向着团结的方向动摇,士气反而高涨起来。

夹在年轻的士卒之中,也有一些上年纪的工匠在一起劳作。有一个白发老者,摘下头巾说:“哎!四百年的大汉天下也灭亡了啊……”

“说什么呢,老爷子。天下大事跟你可没有什么关系啊。”旁边的人嗤笑道。历经四百年的汉朝灭亡,是一件无比的大事。而为建始宫劳作的这位老人,则是一个十分渺小的存在。众人都为这种反差失笑。

“没有关系?我,我把汉朝……”老人欲言又止,反正谁也不会相信他的。

“喂,别偷懒了,快干活吧,徐州的老爷子。”监工喊道。

老人说话带着徐州口音。曹操当年替报父仇,在徐州大肆屠杀,片草不留,从初平四年(公元193年)一直延续到第二年。这件事至今已经过去了近三十年。老人的一家当时都被杀害了。在濯龙祠砍伐神木之际,老人听说曹操要来视察,就决定进行一次小小的报复,要吓唬吓唬曹操——是一种精神上的报复。老人用羊肠做了一个小口袋,在里面灌进动物的血,又添加上朱色,制成鲜艳的印记,把它预先埋在了巨树的根部。曹操去那里巡视的时候,老人便用斧子砍了上去。事情若是败露,自己肯定保不住脑袋——老人心中已经做好了这样的打算。曹操确实看到了血。老人刚好看到曹操的脸色变了,能看出他脸上显出恐惧的神色。不过曹操并没有仔细查看,而是转身离开了。过了几天,曹操就死了。“是我杀了他啊。”老人这么认为。

曹操一死,魏便逼迫献帝禅让——世人都这样认为。如果曹操的死与汉朝灭亡有关,那么老人些微的复仇既然导致了曹操的死亡,岂不也就意味着他间接导致了汉的灭亡吗?老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这贫穷孤独的老人,也算在历史上留下了雪泥鸿爪。


作者曰

汉高祖刘邦在汜水一带即皇帝之位,是在公元前202年。东汉献帝禅让于魏,则是在建安二十五年(公元220年)。汉王朝前后延续了约四百二十年。若是除去其间王莽篡权的二十多年,正好四百年。据史书记载,汉朝最后一年的三月,曹操的故乡谯县出现了黄龙。四月,饶安县出现白雉。八月,石邑县凤凰云集。这一切均被视为大变动的前兆。

魏文帝曹丕即位七年后,于四十岁驾崩。年长曹丕六岁的献帝,退位后作为山阳公,又活了十四年,也就是说在曹丕死后又活了七年,享年五十四岁。魏朝灭亡之后,山阳公的家系依旧在延续,晋朝时候仍然享受着同样的待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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