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子弹

三口棺材  作者:约翰·迪克森·卡尔

菲尔博士的问题没有得到任何回答,但并非一无所获。还没等兰波弄清状况,好戏就已收场了。由于博士的发言太过漫不经心,兰波不仅没留意到“德瑞曼”这个名字,甚至也完全没去观察萝赛特的表情。他只是有些不安,想不通为什么一向心直口快、滔滔不绝、满面笑容的曼根忽然变得吞吞吐吐、畏畏缩缩、像个白痴一样瞻前顾后。曼根以前就算说胡话,也不至于傻到这种程度。可现在——

“见鬼去吧!”萝赛特·葛里莫骤然怒喝。

她的尖叫声犹如粉笔划过黑板那么刺耳。兰波连忙转身,只见萝赛特大张着嘴,高高的颧骨愈显突兀,眼中的熊熊怒火喷薄欲出。但这只是惊鸿一瞥。她掠过菲尔博士身边,貂皮大衣迎风飘动,隐入廊厅。曼根匆匆尾随而去,门砰地关上了。不久,曼根再度现身,说了句:“呃——抱歉!”旋又迅速把门再次关好。他站在门口的模样极为怪诞,弓着背,低着头,额头皱纹密布,略显神经质的漆黑双眼中满是紧张之色。他摊开双手,掌心朝下,仿佛在吩咐观众噤声。“呃——抱歉!”他话音刚落,便关门离去。

菲尔博士对这一切视若无睹。

“果然有其父必有其女,哈德利,”他喘了口气,缓缓摇头,“嗯哼,不错。她背负了巨大的精神压力,已经处在崩溃边缘。弹药筒里已经填满了火药,一触即发,然后——嗯。想必她的情绪真的有点不正常,但她很可能自以为事出有因。我很好奇,她究竟知道多少。”

“噢,哎呀,她是个外国人啊。但那不是重点。在我看来,”哈德利颇有些刻薄地说,“你总像个爱耍花样的步枪手,非要卖弄枪法,惊得别人连根烟都叼不住。言归正传,德瑞曼又是怎么回事?”

菲尔博士似乎有些烦恼。

“先等等,先等等……你对她的印象如何,哈德利?曼根呢?”他转向兰波,“我的思路有点混乱。按照之前你的说法得出的印象,曼根本来是个洒脱的爱尔兰人,正是我了解且喜欢的类型。”

“本来是的,”兰波答道,“明白了吗?”

“据我想来,”哈德利说,“萝赛特有办法心如止水地坐下来解构她父亲的一生(还有,她的脑子真他妈灵活);但此时此刻,我敢打赌,她之所以痛哭流涕、歇斯底里地冲出去,是因为她觉得自己对父亲照顾不周。菲尔,她的身体很健康,但内心深处却潜伏着魔鬼。无论在哪一方面,她都需要一位领路人。除非曼根的智慧完全凌驾于她之上,或是干脆采纳她在伦敦大学辩论会上那套观点,否则他们俩不可能合得来。”

“自从你入主刑事调查局以来,”菲尔博士眯着眼打量哈德利,“我发现你的手段越发卑鄙了,真是令人既震惊又悲哀。听好了,老色狼,难道你真把自己那套屁话当回事?你真的认为凶手事先潜入家中,一直等到雪停后才行动?”

哈德利笑容满面:“这个解答可谓天衣无缝。”他说,“除此以外我想不出更完美的。现在他们俩的脑筋肯定转个不停。永远都别让证人的脑子闲着。至少,我相信他们的证词……屋顶上一定能找到什么痕迹,你就别操心了。这个问题稍后再议也不迟。德瑞曼是怎么回事?”

“起初,杜蒙太太的一句话令我大惑不解。那句话太离奇了,由不得人不起疑心。她当时情绪彻底失控,未加斟酌便脱口而出——在谈到不明白凶手为何打扮成那种滑稽模样时,她说(如果你想杀人的话),‘用不着效仿盖伊·福克斯之夜的德瑞曼,戴着油彩面具和孩子们打成一片’。我在脑海中搜索盖伊·福克斯这个幽灵,琢磨着其中的深意。后来,我在和萝赛特谈及佩蒂斯时提了个问题,无意中采用了‘装扮成十一月五日的盖伊’这种表述。你注意到她的表情了吗,哈德利?一说到神秘人的装束,她便若有所悟,不仅吓了一跳,而且心中窃喜。她在脑子里暗暗盘算。她憎恨心中所想到的那个人。会是什么人呢?”

哈德利的目光扫向房间的另一侧。“对,我还记得。看得出来,她在暗示某个她自己怀疑,或是希望我们去怀疑的人。所以我才请她有话直说。实不相瞒,”他用手抹了抹额头,“这一家子太古怪了,我一度还以为她在影射自己的亲生母亲呢。”

“她煞费苦心要把德瑞曼扯进来。‘你没见过安妮——还有德瑞曼先生,考虑考虑吧。’捎带而过的这句话才是重点……”菲尔博士绕过打字桌,狠狠盯着那杯牛奶,“得把他叫醒,我对此人很感兴趣。德瑞曼,既是葛里莫的老朋友,又寄住他家,常服用安眠药,不时戴上十一月五日假面具,他究竟是何方神圣?在这个家庭中处于什么地位?他在这里到底干些什么?”

“你是指——勒索?”

“太荒谬了,老弟。你听说过哪位校长沦为勒索犯?不,不。他们太在意世人的眼光。教育界并非一片净土,我也深陷其中,但这片土壤并不适宜滋养勒索犯……不,多半是葛里莫一时心软才收留他,不过——”

一阵冷风灌进喉咙,菲尔博士停住了。连接通往阁楼的小楼梯以及屋顶的那扇门打开了,接着又关上。米尔斯走了进来。他的嘴唇冻得发青,脖子上围了一条厚厚的羊毛围巾;不过神情倒还挺惬意。他顺手抄起杯子喝了一大口牛奶(他面无表情仰脖的模样,令人联想到表演吞剑的杂技演员),伸手靠近炉火取暖,打开了话匣子:

“各位,我在天窗上占据了有利地形,亲眼看着你们那位警探滑倒了好几回,但是——不好意思!难道没有什么画地形图之类的任务分派给我?啊,没错,我恨不能伸出援手,但恐怕我忘记了——”

“去把德瑞曼先生叫醒,”警长说,“如有必要,用水把他泼醒也无妨。还有……哈!佩蒂斯!如果佩蒂斯先生还在,请转告他,我想见他一面。贝茨警官有什么发现?”

贝茨自己上前答话。他活像跳台滑雪时摔了个倒栽葱,狼狈不堪,气喘吁吁、一瘸一拐地走向壁炉,掸着身上的雪花。

“长官,”他说,“我可以保证,屋顶上连个鸟窝的踪影都没有。我查遍了所有区域,没发现任何痕迹。”他摘下湿透了的手套,“我还在烟囱上捆了绳子,沿着排水槽把自己坠下去检查。屋檐边缘没有异样,烟囱周围也没什么不对劲,一切都很正常。如果今晚有人上过屋顶,那他一定比空气还轻。现在我要下去看看后院……”

“可是——”哈德利大吼。

“果然如此,”菲尔博士说,“喂,我们最好下楼看看你手下的侦探们在其他房间里进展如何。说不定可靠的普莱斯顿——”

普莱斯顿警官拉开通向廊厅的那扇门,微带愠怒地走了进来,好像刚收到法院传票似的。他看了看贝茨,然后走到哈德利身边。

“稍微花了点时间,长官,”他汇报道,“因为我们不得不把那些书架全都搬出来,再推回原位。一无所获!没有任何秘道。烟囱非常坚固,不存在什么机关,里面的烟道差不多只有两三吋宽,笔直向上……还有其他指示吗,长官?弟兄们的活儿都干完了。”

“指纹呢?”

“指纹倒有一大堆,只不过——长官,你是不是亲自把窗户拉起来又放下过?你的手指按过接近窗框上沿的玻璃吧?我查出了你的指纹。”

“这种事我一贯很小心,”哈德利斥责道,“还有呢?”

“玻璃上没别的了。窗户的木质结构部分,包括窗框和窗台,都漆得发亮;如果留有手套的污痕,清晰度必定不亚于指纹。但就连一丁点痕迹都没有。如果有人从窗户溜走,非得后退几步、脑袋朝前一跃而出,保证不碰触任何物体才行。”

“够了,谢谢,”哈德利说,“到楼下待命。贝茨,你去后院看看……不,先等等,米尔斯先生。普莱斯顿会去请佩蒂斯先生过来——如果他还没走。我想和你谈谈。”

“看来兜了一圈,又要质疑我的证词了,”两位警官走后,米尔斯尖声道,“我保证不说半句假话。当时我就坐在这个位置,你们自己看看。”

哈德利把门打开,面前是高耸昏暗的廊厅,遥对着三十呎开外的那扇门——在拱门里射来的灯光照耀下,那扇门可谓一览无余。

“看走眼的可能性应该不存在吧?”警长小声嘀咕,“难道他其实没进屋?诸如此类的状况?在门口施展一些掩人耳目的戏法,我听说过这一套。那女人应该不至于玩什么花样,自己戴上面具,或者——不,你看见他们同时在场,毕竟——见鬼!”

“你说的那种‘戏法’纯属一厢情愿,”米尔斯固然态度积极,但也难掩对这个词的嫌恶之情,“他们三人我都看得一清二楚,而且他们彼此间都有一小段距离。杜蒙太太站在门口,没错,不过位置稍稍偏右。那高个男人更靠左,而葛里莫教授的位置介于二人之间。高个男人确实进门了,随后把门关上,再也没出来。灯光不算暗,一切想来都还历历在目。何况那人身形高大,绝不可能错认。”

“我看没什么疑点了,哈德利,”片刻后,菲尔博士说,“在房门上动手脚的可能性也应该排除了。”他转过身,“德瑞曼这个人你了解吗?”

米尔斯眯起眼,单调的嗓音中透出一丝戒备。

“说真的,先生,他的确令人好奇。嗯哼!可我对他知之甚少。反正他住在家里好几年了,比我来得还早。他已几近失明,被迫告别学术生涯,经过治疗也不见好转。不过,光看他的……呃……光从他眼睛的外观上看不出来。他有求于葛里莫教授。”

“葛里莫教授欠他人情?”

秘书眉头微蹙:“我说不准。听闻葛里莫教授是在巴黎研究课题时和他结识的。我只知道这么点信息而已。不过,有一次葛里莫教授和我——这么说吧,‘小酌一杯’的时候,”米尔斯闭合的嘴角扬起一丝倨傲的笑意,眯缝的眼中闪烁着不易察觉的讥讽,“哼!他说德瑞曼先生曾救过他一命,还说德瑞曼是全天下最他妈善良的人。当然,在那种情况下——”

米尔斯有个习惯性动作,两脚一前一后晃个不停,还用前脚的鞋跟轻叩后脚的鞋尖。这个独特的动作配上他瘦小的身形、蓬松的乱发,活脱脱就是漫画版的史文朋[史文朋(Swinburne),英国维多利亚时代著名诗人。]。菲尔博士好奇地打量着他,但嘴上只应和道:“是吗?那你为什么不喜欢他?”

“谈不上喜不喜欢。可他发挥不了作用。”

“葛里莫小姐不喜欢他也是因为这一点?”

“葛里莫小姐不喜欢他?”米尔斯的眼睛瞪大了,然后又缩回原样,“果然,我早有所料。看得出来,但不太有把握。”

“嗯。那么,他为何对盖伊·福克斯之夜如此热衷?”

“盖伊·福——啊!”米尔斯惊讶之余顿时噤声,随即连声笑道,“明白了!刚才我没跟上你们的思路。是这样的,他特别喜欢孩子。他自己有两个孩子,却都夭折了——记得是从屋顶上摔下来的,好几年前的事了。我们建设更广阔、更宏伟、更辽远的未来世界时,只能对此类愚蠢的悲剧视而不见。”这番高论令菲尔博士的脸色十分难看,但米尔斯仍喋喋不休,“之后他的妻子也没活多久,然后他的视力便开始衰退……他喜欢陪孩子们玩游戏,虽然精神已有些不正常,但起码还童心未泯。”他的嘴唇微微上翘,“德瑞曼最最期待的就是十一月五日,他那两个可怜的孩子中有一个的生日恰好就在这天。他一整年省吃俭用,就为了买点彩灯、饰品什么的,好装备一支游行队伍——”

一阵紧促的敲门声,普莱斯顿警官随即出现。

“楼下没人,长官,”他报告道,“你想见的那位先生肯定已经走了……有人从疗养院赶来,带了这东西给你。”

他递过一个信封和一个形似珠宝盒的方形硬纸盒。哈德利撕开信,浏览一遍,忍不住破口大骂。

“他死了,”哈德利咒骂连声,“遗言支离破碎……给,你自己看!”

兰波凑到菲尔博士身后,只见信上写道:

哈德利警长敬启:

可怜的葛里莫死于十一点三十分。我将子弹寄送给你。不出所料,是颗点三八口径的子弹。我试图联系你们警方的法医,但他因另一案件外出,所以还是直接寄给你。

他临终前仍有知觉,留了几句遗言,两名护士和我本人均可做证。但当时他可能已精神涣散,我只能尽量记录。我与他相识多年,竟不知他还有个兄弟。

他说希望能把这件事告诉我,原话如下:

“是我兄弟干的。万万没料到他会开枪。天知道他是怎么离开那个房间的。前一秒他还在,下一秒就不见了。拿纸笔来,快!我要告诉你我兄弟是谁,免得你们认为我在说胡话。”

他拼尽全力,却迸出最后一口鲜血,言尽于此,气绝而亡。按你的吩咐,我仍保持尸体原状。如有其他可效力之处,请尽管直言。

---E.H.彼得森医生

众人面面相觑。重重疑云仍然难以驱散。案情摆在眼前,证人各执一词;但空幻之人带来的恐怖感仍挥之不去。默然之后,警长的语气平添凝重:

“天知道,”哈德利复述着信中的原话,“他是怎么离开那个房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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