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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空幻之人三口棺材 作者:约翰·迪克森·卡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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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菲尔博士把自己关进书房旁的小隔间里,那是他用来从事所谓“科学实验”的去处;菲尔太太向来却说他在那里纯属“胡作非为”。其实,喜欢“胡作非为”何尝不是人类最宝贵的特质之一?兰波和多萝西都自告奋勇充当助手,但博士此次异常严肃,谢绝打扰,兰波夫妇二人讨了个没趣,只得悻悻告退。不知疲倦的哈德利早已告辞去核查不在场证明。针对菲尔博士的实验,兰波只提了一个问题。 “我知道你想破译这些烧焦的纸片,”他说。“我也明白你觉得他们至关重要。但你究竟想找出什么呢?” “最糟糕的东西,”菲尔博士答道,“同时也是昨晚令我迷失方向的根源。” 他困倦地摇摇头,把门关上了。 兰波和多萝西分坐壁炉两侧,四目相对。屋外漫天大雪,绝非适宜出门远游的夜晚。兰波本欲邀请曼根共进晚餐,叙叙旧情;但曼根在电话里说萝赛特显然不宜离家,他最好留下陪伴她。菲尔太太也去了教堂,所以只剩兰波夫妇在书房里剖析案情。 “从昨晚开始,”兰波先发表见解,“我就几次听到所谓用于解读烧焦纸片的格罗斯鉴定法,但似乎谁也不了解其中的原理。我猜那是一种化学药品混合物之类的东西?” “我知道,”多萝西得意扬扬,“今天下午趁你们在外东奔西跑,我做了点调查。而且我敢打赌,即便这方法极其简单,也无济于事。白费功夫而已!” “你读过格罗斯的著作?” “唔,读过英文版。其实很简单。是这样:这种理论认为,将书信丢进炉火后,只要留心观察,不难发现烧焦部分的字迹反而显得分外清晰;通常是黑底白字,或黑底灰字,有时颜色可能正相反。你可曾有过这种经验?” “恐怕没有。来英国之前我几乎没见过开放式的壁炉。真有此事吗?” 多萝西皱起眉头:“如果是印有字迹的硬纸盒、肥皂盒之类,还挺管用。但普通的手稿——总之,鉴定步骤如下:用图钉把一沓透明的描图纸钉在纸板上,再用胶水将烧焦的纸片粘于描图纸上,然后用力按压纸片……” “都烧成那样了,怎么压?不怕压碎吗?” “啊哈!格罗斯说了,窍门就在这里。必须先对纸片进行软化处理。事先将描图纸放进两三吋高的框架里,摆上所有纸片;接着在上面铺一条折叠了好几层的湿布,令纸片吸水润泽,自然延展开来。彻底舒展且固定后,沿每块焦纸的边缘将描图纸割开,移到玻璃板上,像玩字谜游戏似的排列重组一番。然后,在第一块玻璃板上再覆盖第二块玻璃板,边缘加以固定,对着光线,其中的字迹便一目了然。但我敢打赌——” “不如亲手实践一下。”兰波一时兴起,摩拳擦掌。 点燃纸张这一步就出师不利。兰波先从衣袋里掏出一张旧纸片,擦了根火柴将其点着。虽然他试图控制速度,纸片还是腾地一下被火苗裹入,四边向内卷曲;他一松手,纸片就飘落到壁炉边,残骸枯焦呈伞状,长度尚不足两吋。他们跪在地上,无论从哪个角度都看不出任何字迹。兰波又烧了好几张,片片皆如柔美的焰火翩然飘散,在炉边灰飞烟灭。他渐渐失去耐心,狂躁地抓过任何触手可及的东西越烧越起劲;越狂躁便越坚信只要操作得当,此种方法必能奏效。于是打字文稿也被纳入实验范围,他用菲尔博士的打字机连打数张“诸位好心人,是时候帮这群人一把了”;最终,地毯上洒满碎纸,一片狼藉。 “说正经的,”兰波的半张脸紧紧贴在地上,眯起一只眼研究纸片,“这玩意岂止是烧焦——根本就烧得片甲不留,远远不能满足实验需要。啊哈!有了!我看见‘这群人’三个字啦!一清二楚。比原本打出的字迹要小得多,焦黑的部分好像还有点萎缩,但好歹能看见了。你还有没有手写的信件?” 新发现令多萝西也备受鼓舞。一张肮脏的信纸贡献了“东十一街”;虽然多数碎片实在脆弱,但经过他们细心处理,“星期六晚上”“宿醉未醒”“杜松子酒”等几个词终于浴火重生。兰波心满意足地站起身。 “如果经过润湿,可以把这些残片摊平,就大功告成了!”他下了结论,“唯一的问题在于,仅凭获得的断章残词能否解读原文的含义。话说回来,我们只是业余练练手而已,以格罗斯的专业水准,效果必然更为理想。但菲尔博士到底想从中寻找什么呢?” 两人讨论多时,不觉夜已深沉。 “既然案情已完全颠覆,”兰波指出,“杀人动机究竟何在?这才是本案最核心、最难解的疑点。根本不存在能将葛里莫、弗雷二人与凶手串联起来的动机!对了,昨晚你没头没脑地说什么凶手不是佩蒂斯就是伯纳比,现在有下文吗?” “还得加上那位相貌奇特的金发女郎。”她刻意强调,“你也知道,最令我困惑的就是那件既能变色,又能凭空消失的大衣。看来矛盾的焦点始终还在他们家里,对不对?”她沉吟道,“不,我也彻底推翻了原来的设想。佩蒂斯和伯纳比都不是凶手,甚至连金发女郎也可以排除。现在我有十足把握,凶手的范围可以缩小到另外两人之间。” “哦?” “德瑞曼与欧洛克,非此即彼,”她斩钉截铁,连连点头,“记住这句话。” 兰波勉强按下反驳的冲动。“嗯,我也考虑过欧洛克,”他坦承,“但你盯上他只有两个原因。第一,他是马戏团的空中飞人,而你认为凶手的诡计中包含了类似的飞行手法。但就目前掌握的情况而言,这种可能性几乎为零。第二,也是更重要的,你认为他虽然与本案看似全无关联,却无缘无故地在案件中若隐若现,这往往透露出一股可疑的气息。我没说错吧?” “算是吧。” “至于德瑞曼——不错,和葛里莫、弗雷两人的过去都有牵连的,现在应该仅剩德瑞曼一人了。这很关键!嗯。而且,整个晚上从晚餐时间直到夜深——十一点左右,一晚上都没人见过他。但我仍然不太相信他会是凶手。不如这样,我们把昨晚案发前后的事件列成一张大致的时间表,便能一目了然。从晚餐开始,无论大小事件一律计入。这张时间表会很粗糙,毕竟其中诸多细节都来自我们的猜测。除了两起命案的案发时间,以及与之相关的若干证词,其余情况我们知之甚少。但试一试也无妨。晚餐前的时间也不明确,暂且假设——” 他取出一个信封,奋笔疾书。 (约)6:45曼根抵达,将自己的大衣挂进玄关的衣柜,发现衣柜里已经挂着一件黑色大衣。 (约)6:48(假设间隔三分钟)安妮从餐厅出来,关掉曼根离开时未曾关闭的柜灯。她根本没看见有这么一件大衣。 (约)6:55(具体时间待定,但已知在晚餐之前)杜蒙太太在玄关衣柜里发现一件黄色大衣。 “我先按这个顺序整理,”兰波说,“据我猜测,杜蒙太太查看衣柜,不太可能发生在曼根挂好大衣、没关灯便离开之后,到安妮过来关灯之前这短短的时间里。” 多萝西眯起眼睛:“喔,且慢!这你从何得知?我的意思是,既然灯已经关了,杜蒙太太又怎能看见黄色大衣?” 一阵沉默,两人面面相觑。兰波说: “越来越有趣了。那么问题就转化成:她为什么要去查看衣柜?重点在于,如果刚才我写下的时间顺序与实际相符,倒还符合常理。首先,衣柜里挂着一件黑色大衣,被曼根看见了。嗯,曼根走后,有人拿走黑色大衣——原因不明——所以安妮什么也没看到。稍后,又有人在同样的位置上挂了一件黄色呢大衣。这一顺序固然合理,但是,”他猛然将铅笔往空中一戳,高喊道,“如果换个顺序,则必有人撒谎,否则绝不可能成立!在这种情况下,曼根何时到达便无关紧要,因为一切动作只发生在转瞬之间。明白吗?曼根进门,挂好大衣,走开。杜蒙太太出来查看衣柜,前脚刚走,安妮后脚就来关灯,接着也走开。一眨眼黑色大衣先变成黄色,然后又不翼而飞,这根本不可能。” “漂亮!”多萝西面露喜色,“那撒谎的会是谁呢?想必你会一口咬定不是你那位朋友——” “那还用说。是杜蒙那女人,我愿下任何赌注!” “但她可不是凶手,这已经得到证实了。再说我还挺欣赏她的。” “别给我添乱,”兰波着急了,“继续研究时间表,看看有没有其他发现。哈!写到哪儿了?对,假设晚餐七点钟开始,因为我们已知晚餐结束于七点三十分。所以——” 7:30 萝赛特和曼根进入客厅。 7:30 德瑞曼上楼回自己房间。 7:30 杜蒙去向不明,但肯定留在家里。 7:30 米尔斯来到楼下书房。 7:30 葛里莫到楼下书房找米尔斯,吩咐他9:30到楼上去,因为届时将有客人登门。 “哇!问题来了。我正要写葛里莫接着来到客厅,告诉曼根客人十点钟才到。但这与事实不符,因为萝赛特对此一无所知,可她当时又和曼根在一起!麻烦就麻烦在曼根没说葛里莫吩咐他具体是在什么时间。不过这也无所谓——也许葛里莫把他拉到一旁暗授机宜呢。同理,我们也不知道杜蒙太太何时接到客人将于九点三十分抵达的通知;很可能是在更早些时候。两个疑点性质相同。” “你确定?”多萝西边找烟边问,“嗯!好吧,继续。” (约)7:35 葛里莫上楼回书房。 7:35-9:30,一切正常,无人行动,屋外下起大雪。 (约)9:30 雪停了。 (约)9:30 杜蒙从葛里莫的书房收走咖啡盘。葛里莫称客人当晚也许不会来了。杜蒙离开书房,此时—— 9:30 米尔斯上楼。 “接下来这段时间应该没有重要情况发生。米尔斯在楼上;德瑞曼在自己房里;萝赛特和曼根在客厅,还开着收音机……等等!我差点忘了一件事。门铃响起前不久,萝赛特听见外面街道上传来一声闷响,像是有人从高处坠落……” “收音机开着,她怎能听清外头的响动?” “显然音量没那么大——不对,音量应该很大,吵得他们差点没听见冒牌‘佩蒂斯’的说话声。这一点先记下,接下来依序是: 9:45 门铃响起。 9:45-9:50 杜蒙前去应门,与来客交谈(没认出对方的声音)。她收下名片,当面把门关上,检查名片后发现是空白的,迟疑片刻才上楼去…… 9:45-9:50 杜蒙上楼后,来客不知用什么方法进屋,将萝赛特和曼根锁在客厅里,并模仿佩蒂斯的声音与他们对话—— “我本不想多嘴的,”多萝西打岔,“可他们高声询问来客身份,间隔的时间也太长了点儿吧?我是指,会有人等老半天才问吗?换了我在等候客人,一听见开门声就会迫不及待大声问道:‘你好!请问是哪位?’” “你想证明什么呢?没什么?真的吗?别对金发女郎太苛刻啦!别忘了,当时距离他们预计客人登门的时间还有好一会儿——你又来了,心存偏见才会先入为主。我们继续。九点四十五分至九点五十分之间,神秘人X进屋,然后来到葛里莫的书房: 9:45-9:50 来客尾随杜蒙上楼,在顶楼走廊追上她。他摘下帽子,翻下衣领,但并未除去面具。葛里莫打开房门,却未能认出对方。来客闪身入内,把门重重关上。(杜蒙、米尔斯均予以证实。) 9:50-10:10米尔斯在走廊对面监视房门;杜蒙则在楼梯口监视同一扇门。 10:10枪声响起。 10:10-10:12客厅里的曼根发现通往走廊的房门被反锁。 10:10-10:12杜蒙头晕眼花,支撑不住,遂返回自己房间。(这期间德瑞曼在自己房内熟睡,未听见枪声。) 10:10-10:12曼根发现客厅房门反锁后,试图破门而出,未能如愿。于是他跳出窗外,此时—— 10:12我们赶到门口,前门没有上锁,便直奔书房。 10:12-10:15用钳子打开书房门,发现中弹的葛里莫。 10:15-10:20调查现场,呼叫救护车。 10:20救护车赶到,接走葛里莫。萝赛特随车陪伴其父。曼根按哈德利的指令下楼打电话报警。 “如此一来,”兰波满意地指出,“萝赛特和曼根的嫌疑均可彻底排除。这部分的具体时间甚至没必要精确到分钟。医护人员上楼,医生初步检查,将葛里莫抬到楼下救护车里——就算让担架从楼梯扶手一溜烟滑下去,以上步骤至少也要耗费五分钟。天哪!逐项列在纸上,便不言自明了!从葛里莫家到疗养院所花的时间应该还要更长一点……然而弗雷在卡廖斯特罗街中弹的时间是十点二十五分!而萝赛特人在救护车里;医护人员赶到时,曼根在家里,还和他们一起上楼下楼。无懈可击的不在场证明。” “噢,可别以为我急于给他们定罪——特别是曼根,虽然接触不多,但我对他印象不错。”多萝西皱起眉头,“你这些推论的前提是,救护车到达葛里莫家的时间不早于十点二十分。” 兰波耸耸肩:“若要在十点二十分之前赶到,非得从吉尔福德街插翅飞来不可。呼叫救护车的时间不早于十点十五分,他们五分钟之内就赶到葛里莫家,已是天大的奇迹了。不,曼根和萝赛特没有作案时间。何况我还记得,她在疗养院时——有若干证人可以证明——还于十点三十分看见伯纳比公寓里的灯光。我们先把剩余部分整理完,看看还有谁可以排除嫌疑。” 10:20-10:25救护车赶到,接走葛里莫。 10:25弗雷在卡廖斯特罗街中弹。 10:20-(不早于)10:30斯图尔特·米尔斯在书房中接受我们的询问。 10:25杜蒙太太走进书房。 10:30萝赛特在疗养院看见伯纳比公寓的窗户里有灯光。 10:25-10:40杜蒙太太与我们一起待在书房里。 10:40萝赛特从疗养院返回。 10:40警方奉哈德利之命赶到现场。 兰波靠在椅背上,浏览了一遍时间表,在最后一项下方画了道长长的记号。 “这不仅让这份时间表暂告一段落,”他说,“而且毫无疑问地又从嫌疑名单中剔除了两个人。排除米尔斯与杜蒙。排除萝赛特与曼根。那么一家人中,只剩德瑞曼了。” “但是,”多萝西犹豫片刻,反驳道,“如此一来更叫人摸不着头脑。刚才你对大衣问题的精彩分析不就落空了?按你的思路,必然有人撒谎,而且只可能是博伊德·曼根或厄内丝汀·杜蒙,可这两人现在又被排除在外。除非是女仆安妮——不至于吧?不该是安妮。” 两人大眼瞪小眼。兰波郁闷地折起时间表,塞进衣袋。屋外狂风凄厉长啸,小隔间紧锁的房门后,菲尔博士沉重的脚步声清晰可闻。 次日清晨,兰波睡过了头,一来因为疲劳过度,二来浓云蔽日、天色阴沉,令他酣睡到十点多钟才睁开眼睛。由于光线太弱,白天也不得不开灯;而且温度低得寒彻骨髓。菲尔博士昨晚再未现身。兰波下楼到后面的小餐厅吃早点时,女仆愤愤地端上熏肉和煎蛋。 “先生,博士刚刚才上楼洗漱,”维达说,“他通宵折腾什么科学实验,今早八点钟,我居然发现他在椅子上睡着了。真不知道菲尔太太会怎么说。哈德利警长也来了,他在书房。” 哈德利不耐烦地用鞋跟磕碰壁炉罩,动作简直像在刨地。他迫不及待地询问实验结果。 “见到菲尔了吗?”他连声追问,“那些信件破译了没有?如果——” 兰波说明了昨晚的情况。“你那边有没有消息?” “有,而且很重要。佩蒂斯和伯纳比都被排除了,他们都拥有铁一般的不在场证明。” 冷风席卷阿德尔菲公寓,长长的窗棂震颤不休。哈德利继续用鞋刨着炉前地毯。他又说:“昨晚我约见了伯纳比的三位牌友,其中还有一位是中央刑事法庭的法官;既然连法官都证明其无罪,要想将他送上法庭比登天还难。星期六晚上从八点至十一点半左右,伯纳比都在玩牌。此外,佩蒂斯自称前往看戏的那间剧院,今早贝茨去过一趟。唔,佩蒂斯说的也是实话。剧院里有一名吧台服务员对他印象颇深。第二幕剧大约十点五分结束,这名服务员愿意起誓作保,几分钟后中场休息时,他在吧台为佩蒂斯倒了一杯苏打威士忌。换句话说,葛里莫中弹时,佩蒂斯正在相距约一英里的剧院里举杯小酌。” “意料之中。”兰波沉默片刻,才说,“对了,既然已得到证实——请你看看这个。” 他将昨晚列出的时间表递过去,哈德利浏览了一遍。 “喔,不错,我自己也拟了一份。你这份看上去十分合理,特别是萝赛特和曼根的部分,虽然具体时间点我们也无法拿捏得特别精准。但我想不至于有太多出入。”他轻敲掌中的信封,“的确缩小了嫌疑人的范围。我们要再研究研究德瑞曼。今早我打电话到葛里莫家,尸体已经送回去了,所以大家的情绪都不太稳定。萝赛特透露的情况不多,只说德瑞曼注射了吗啡,还处于半昏迷半清醒状态。我们——” 在手杖点地的伴奏下,传来了缓慢而拖沓的脚步声,哈德利霎时闭口不言,而那熟悉的声音却似与哈德利心有灵犀,在门口也彷徨了片刻。随后,菲尔博士推开门走了进来,眼中神采尽失,整个人仿佛也被灰蒙蒙的清晨笼上了一层雾霭。 “如何?”哈德利催问道,“从那些纸片中找到你想要的答案了吗?” 菲尔博士摸索了一阵才找到黑烟斗,然后点燃。回答之前,他先蹒跚趋前,将火柴丢进炉火,最后终于笑出声来,但笑得相当苦涩。 “是的,我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哈德利,星期六晚上我那套理论曾于无意间两度令你误入歧途。我大错特错,蠢得空前绝后、无可救药,要不是昨天看穿真相、挽回颜面,我将永远被钉在为白痴而设的耻辱柱上。当然,我的愚蠢只是铸成大错的因素之一。种种巧合与特定情势的推波助澜,促使我们一再误判;而这些原因一经组合,便将一桩平淡无奇、不值一提的阴狠谋杀,包装成惊悚可怖、云谲波诡的难解之谜。喔,我承认,凶手的确老谋深算,不过——是的,我已找到我想要的答案。” “是吗?纸片上那些字呢?是什么内容?” “什么都没有。” 他缓慢而凝重的语气中带着不祥的意味。 “实验失败了?”哈德利惊问。 “不,我是指实验很成功。那些纸片上面什么也没有。”菲尔博士沉声道,“连一行字、一个词,哪怕只是零星的只言片语,统统都没有。更不要说与星期六晚上我告诉你的那些可怕秘密有关的讯息了。我刚才就是这个意思。除了——唔,是的,有少许厚纸片的余烬,很像那种厚纸板,上面倒是印着一两个字。” “可为什么要把这些信件烧掉——” “因为它们并不是信件,这才是关键,所以我们才走进死胡同。你还没想到它们的本来面目?……好吧,哈德利,该给本案画上句号、让这笔糊涂账从我们脑子里滚蛋了。你想不想会一会这位隐形的凶手?想不想见一见这个在我们的梦魇中如入无人之境、鬼魅一般的空幻之人?非常好,我来为你引见。车开来了吧?走,试试看能否逼他自行招供。” “让谁招供?” “葛里莫家中的某人。走吧。” 眼看真相即将拨云见日,兰波仍觉千头万绪不知导向何方,反而暗暗忧心。哈德利费了点工夫才唤醒快要冻僵的发动机。一路上他们接连遭遇几次堵车,但哈德利竟未迸出一句怨言。而三人之中最安静的,却是菲尔博士。 位于拉塞尔广场的这所宅邸,所有百叶窗均已拉下。死神已进驻家中,所以整座房子看上去比昨日更为死气沉沉。屋内静如死水,菲尔博士按下门铃时,他们在门外甚至都听见了里面的铃声。良久,安妮才赶来应门。她脸色苍白,神情紧张,但仪态仍不失镇定。 “我们想见杜蒙太太。”菲尔博士说。 哈德利虽然强装泰然,但也忍不住探头张望。安妮稍稍退后,声音仿佛从黑沉沉的玄关中缓缓飘出。 “她和——她在家。”安妮边说边指着客厅的门,“我去通报——”她欲言又止。 菲尔博士摇摇头,举步上前,脚步出人意料地安静。他轻轻推开客厅的门。 暗褐色的百叶窗紧闭着,再覆上一层厚重的蕾丝花边窗帘,透进的些微光线已是强弩之末。客厅显得空旷了许多,因为家具都隐于阴影中,只有一个例外:那东西闪耀着黑色金属的光泽,边缘饰以洁白的缎子——那是一具敞开的棺材,四周都点着蜡烛。眼前这一幕,直至本案尘埃落定之后,仍令兰波记忆犹新:从他所站的位置,仅能窥见尸体那张面孔上的鼻尖;但不知是摇曳的烛光,抑或是周遭似锦繁花以及隐约弥漫的幽香,竟令此情此景穿越时空,从阴郁的伦敦幻化为匈牙利崇山峻岭中某一峭壁嶙峋、疾风怒号的去处;在那里,金色十字架抵御着恶魔,大蒜花圈则令蠢蠢欲动的吸血鬼却步。 然而,最先吸引他们视线的,却是站在棺材旁边,一手紧握棺沿的厄内丝汀·杜蒙。又细又高的烛火将她的灰发染成金色;那瘦弱而坚忍不拔的双肩在烛光中也显得柔顺了许多。她缓缓回头时,那双眼睛深深凹陷、朦胧不清——但她依然没有哭泣。她的胸膛急遽起伏,肩头围着一条艳丽、厚实,饰有长长流苏的黄色披肩,披肩上织着的红色花纹、绣着的小珠都在烛光中闪闪烁烁,这是最后一缕来自荒野的气息。 视线相交之际,她突然双手扣紧棺沿,仿佛要誓死保卫那具尸体。忽明忽暗的烛火之下,她只将一个侧影留给众人,一手护住棺材的另一侧。 “这也是为你好,太太,招认吧,”菲尔博士温和地劝道,“相信我,这是为你好。” 她的气息似已同难以捉摸的光影同步,霎时间兰波竟以为她停止了呼吸。随即,她轻咳一声,其中蕴藏的悲愤顷刻间又转为歇斯底里的狂笑。 “招认?”她笑道,“原来你们这群蠢驴打这种主意?算了,我无所谓。招认又怎样!招认我是杀人凶手吗?” “不。”菲尔博士说。 这个孤零零的音节却掷地有声。她瞪大了眼,随着菲尔博士步步逼近,惊惧之色第一次浮现在她的眼中。 “不,”菲尔博士说,“你不是凶手。让我来揭晓你所扮演的角色。” 博士挡住烛火,黑魆魆的身形居高临下,口吻却依然亲切。 “是这样,昨天有个叫欧洛克的人传授了我们几招,其中包括一个事实:无论表演魔术的场所在不在舞台上,往往都有赖于‘托儿’的配合,从无例外。你的角色,就是魔术师和真凶的‘托儿’。” “凶手是所谓的‘空幻之人’?”厄内丝汀·杜蒙突然大笑,几近癫狂。 “‘空幻之人’真有其人,”菲尔博士平静地转向哈德利,“‘空幻之人’这一雅号堪称既拙劣又讽刺的笑话,因为它恰恰代表了真相,而我们却浑然不觉。回想起来,既毛骨悚然,又万分羞惭。想见见你苦苦追寻的凶手吗——凶手就躺在这里,”菲尔博士说,“但上帝已不允许我们再审判他。” 他缓缓抬手,指着查尔斯·葛里莫教授那张惨白如纸、了无生气、双唇紧闭的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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