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牵波伦沙

三只瞎老鼠  作者:阿加莎·克里斯蒂

1

清晨,帕克·派恩先生乘坐的从巴塞罗那开出的蒸汽船缓缓驶达马略卡岛[马略卡岛 (Majorca),地中海群岛,位于西班牙的东部,首府是帕尔马。马略卡岛上到处是砂质的海滩、陡峭的悬崖、种植着橄榄或是杏树的田野等自然风光]。刚刚上岛,帕克·派恩先生就被来了个下马威——酒店全部爆满!他当时所能挑到的最好的住处就是城中心一家酒店内庭上方的一间密不透风的隔间。帕克·派恩先生显然不打算买账,但酒店老板也并没有因此做出任何表示。

“您还想要什么?”酒店老板耸了耸肩。

此时正值帕尔马[帕尔马 (Palma),马略卡岛主要城市和港口,同时是西班牙巴利阿里群岛自治区的首府]的旺季!岛上生意繁忙,就好像英国人、美国人都选择在冬天出现在马略卡岛上一般!到处人满为患,以至于帕克·派恩先生这位英国绅士是否能找到一处落脚的地方还真要被打上一个问号——除非他会考虑房价高到连外国人都会敬而远之的佛门托[佛门托 (Formentor),位于马略卡岛北部]。

帕克·派恩先生在临时歇脚的酒店里用了一些咖啡和面包后就出门了。他本想好好欣赏一下大教堂辉煌的建筑风貌,却无奈地发现自己完全没有心情。

后来,他遇到了一位不但人好又能说一点法语的西班牙出租车司机,他们聊起了包括佛门托、索列尔、阿尔库迪亚、波伦沙在内的马略卡岛的周边地区——这些地方的共同特点就是酒店很棒,但价格不菲。

聊着聊着,帕克·派恩先生不禁对酒店的价格产生了兴趣。

从司机口中得知,那些酒店大都是漫天要价——难道还有人不知道英国人会来此地是因为价格便宜公道吗?

帕克·派恩先生没有否认,仍旧继续追问佛门托的酒店价格。

“贵得离谱!”

“非常好——但到底要多少钱?”

拗不过帕克·派恩先生,司机最后只好说出了具体数字。

但实际上,这个价钱对于不久前刚住过耶路撒冷和埃及那些天价酒店客房的帕克·派恩先生来说却实在算不得什么。

就这样,帕克·派恩先生决定亲自去找住处。待所有行李一股脑儿都被搬到车上之后他们便出发了。开始的时候他们还绕岛行驶,企图路遇一些便宜的小客栈,但到后来就直接锁定佛门托了。

不过他们最终并没有抵达这些豪宅,因为他们一路顺着波连萨狭窄的街巷和蜿蜒的海岸线到达了皮诺道罗酒店——一家坐落于海边的小旅店。清晨的迷雾中,旅店周围的景色像极了一幅精美考究的日本版画。帕克·派恩先生几乎打第一眼起就认定了这家旅店。他示意司机停下车,满怀希望地走上前推开油漆大门。

旅店的主人是一对既不会说英语也不会说法语的老年夫妇。不过这一点都不妨碍他们之间的沟通,一会儿工夫,帕克·派恩先生就拿到了一间海景房的钥匙。帮帕克·派恩先生把所有的行李都搬下车后,如释重负的出租车司机替他的客人感到欣慰,一边接过报酬一边兴奋地用西班牙语打了个招呼就扬长而去。

帕克·派恩先生扫了一眼手表,见时间还早——不过十点十五分,便径直走向依旧沐浴在晨光中的露台,为自己又点了一份咖啡和面包当作早餐。

露台上一共摆着四张桌子,除了一张用来收拾残羹剩饭和一张他正在用的,另外两张桌子旁都坐着人。离他近一些的那桌是父母二人加上两个女儿的一家德国人。稍远一些,在露台角落里的那桌很明显可以看出来是一对英国母子。

英国母亲大概五十五岁上下,头发花白得恰到好处——即使是并不时尚的花呢外套和短裙也遮挡不住她精明的气质——那种泰然自若的状态让人一看就知道是那种经常出国旅行、见过世面的英国妇人。

坐在她对面的年轻人约莫有二十五岁,个子不高不矮,长得虽然不算英俊但也绝不普通,一副他这个阶层和年龄的典型外表。很明显,他们的母子关系非常好——小伙子不仅陪着母亲说笑话,还不厌其烦地帮母亲拿这拿那。

在和儿子说话的时候,英国妇人和帕克·派恩先生两个人的眼神不期而遇地碰到了一起。虽然良好的教养让英国妇人及时地撤回自己的目光,但帕克·派恩先生早就清楚地知道自己已经被注意到了。

他知道,一旦他被认出是英国人,就会有一些无关痛痒的闲聊接踵而至。

帕克·派恩先生倒也并没有对此特别反感。尽管他的那些英国老乡不论男女都会让他感到些许的无聊,他还是希望可以尽可能友善地对待他人——尤其是住在这样一家彼此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小旅店里。他十分确定眼前的这个英国妇人绝对是个深谙住店礼节的老手。

男孩儿站起身,说笑了几句就转身进了房间。母亲看到儿子走开后便拿上手包和几封信找了一张面朝大海的椅子舒舒服服地坐了下来,开始翻动手里的《大陆每日邮报》。

帕克·派恩先生就坐在她的后面,他喝干杯中最后一滴咖啡的时候,眼睛正好扫过她的背影,不料这不经意的一瞥竟然让他有一种全身血液瞬间凝固的感觉。他有预感——预感到自己尚且平静悠闲的假期有可能会就此结束!多年的丰富阅历告诉他,眼前这个僵硬紧绷的背影意味着什么——不用看脸就可以断定这个背影的主人正在如何努力强忍泪水。

像只时常需要警惕捕猎者的动物一样,帕克·派恩先生小心翼翼地溜回了房间。半个小时后他接到前台的通知去签名。

他工工整整地在签名簿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C.帕克·派恩,伦敦。

接着,他又往上扫了几行,看到了几个名字:R.切斯特夫人,巴兹尔·切斯特先生——霍尔姆公园,德文郡。

于是,帕克·派恩先生又拿出笔,飞快地在自己的名字上添了几笔,让它变成很难辨认出的几个字——克利斯多夫·派恩。

这样,就算R.切斯特夫人在波伦沙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也无法轻而易举地找到帕克·派恩先生了。

一直以来,帕克·派恩先生都在琢磨:为什么在国外遇到的很多人都知道他的名字、看过他的广告,而在每天都有上千人读《泰晤士报》的英国,竟还会有人一五一十地告诉他,他们从来没听说过帕克·派恩这个名字。想着想着他就明白了,因为人们在异国他乡的时候,读起报纸来总是会更加仔细,不会放过任何消息,即使是广告专栏。

之前有好几次,帕克·派恩先生都因为需要插手解决各种各样的事情而不得不中断自己的假期,谋杀案也好、有预谋的绑架案也罢,对他来讲各种案件无奇不有。因此,他决定抓住这次马略卡之旅好好享受一下。然而,他的直觉却告诉他,他平静的假期即将会被那个闷闷不乐的母亲所打破。

帕克·派恩先生在皮诺道尔酒店住得很舒心。不远处有一个大一些的酒店,名叫马里波萨,里面住着许多英国人,周边还有一个艺术家的聚集地。此外,沿着海岸线便可以走进一个渔村,村里有几家小店铺和一家人气很旺的鸡尾酒吧。上身裹着各色鲜艳大方巾的姑娘们穿着宽松的裤子走来走去;留着长发、头戴贝雷帽的小伙子们聚拢在一起聊着艺术;一切都让人感到宁静和愉悦。

第二天,切斯特夫人找到帕克·派恩先生攀谈了几次,他们的对话不是关于景色就是天气。之后,她又去找德国女士聊了一会儿编织,又到两个早起后已经徒步行走十一个小时的丹麦男士那里发表了一下自己对于政局的见解。

而帕克·派恩先生则在这段时间内对巴兹尔·切斯特这个小伙子萌生出了极大的好感。巴兹尔称呼他为“先生”,在他面前总是谦卑有度。有时候这三个英国人吃过晚饭后还会聚在一起喝咖啡。

第四天,三个人又凑在一起喝咖啡,因为巴兹尔有事先离开,帕克·派恩先生得到了一次和他的母亲独自倾谈的机会。他们两个人从爱花聊到养花;从对英镑处境的扼腕叹息说到法郎升值得多么离谱;同时还抱怨找不到好喝的下午茶。

从那天起,每晚巴兹尔先行离开之后,帕克·派恩先生就发现切斯特夫人总是先要掩饰一下自己的不安,不过很快她又会欣然聊回到方才的话题上面。

渐渐地,切斯特夫人开始对帕克·派恩先生讲起了巴兹尔的事情——他在学校的表现是多么出色——“要知道他可是排名前六呢”;他是多么受大家的欢迎;要是他父亲还活着的话将会如何以他为傲;她自己又是多么感恩巴兹尔从未“出去野混”过。

“我自然总是会劝他要多和年轻人相处,但是他却好像真的很喜欢和我待在一起。”切斯特夫人虽然有点不好意思,却也是一脸幸福。

不过,帕克·派恩先生这一次并没有给出他以往轻而易举就可以想到的回答。

“噢!我们这里有很多年轻人呢——不在酒店里面,在周边。”帕克·派恩先生说。

然而,话一出口他就注意到切斯特夫人的异样。

“这附近确实有很多艺术家。”她冷冷地说。

这可能是因为她过于因循守旧——真正的艺术自然另当别论,但却绝不等同于很多年轻人为了憧憬无所事事而捏造出来的借口——更何况有些姑娘也喝得太多了。

“先生,我非常高兴能在这里遇到您——特别是从我母亲的立场来看。她很享受每晚和您的谈话时间。”巴兹尔次日对帕克·派恩先生说。

“你们刚来这里的时候都做些什么?”

“我们那时候经常玩皮克牌[纸牌牌戏,供两人玩,另有供三人或四人玩的变种]。”

“明白。”

“当然,那个东西玩久了大家都会厌倦的。其实我在这里交到过一些朋友——一群非常活跃的人。但是我母亲可不怎么认同他们——”巴兹尔笑了笑,觉得自己说了一个笑话。“我妈是一个特别保守的人……就连女孩穿长裤都让她无法接受!”

“是这么回事。”帕克·派恩先生应声说。

“我跟她说——一个人要与时俱进才行……我们家里的那些女孩儿都太无趣了……”

“我明白。”作为一个旁观者,帕克·派恩先生觉得自己已经被吊足了胃口。

接下来,帕克·派恩先生最担心的一幕还是发生了。他和切斯特夫人在茶叶店巧遇了他的熟人——一位言辞夸张的女士,而且她就住在不远的马里波萨酒店。

女士一看到帕克·派恩先生就叫了起来:

“这不是帕克·派恩先生嘛!还有阿德拉·切斯特!你们认识?噢,认识?你们住在同一家酒店?阿德拉,他可是个绝无仅有如假包换的世纪奇才——能帮你摆平所有的麻烦!你难道不知道?你一定听说过他的名字?他的广告你见过吗?‘你有麻烦吗?请找帕克·派恩先生。’他可谓是无所不能。它可以让吵架吵得不可开交的夫妻重归于好——也可以为你安排一次永生难忘的冒险,让你重拾对生活的热情。就像我说的,这个男人就是个奇才!”

帕克·派恩先生的仰慕者接下来又絮絮叨叨地说了一些,以至于他不得不见缝插针地为自己说上两句。他不喜欢切斯特夫人看他的那种眼神,更受不了看着她走回海滩和那个喋喋不休的仰慕者聊个没完。

事情发展得远比帕克·派恩先生预想的要快。当晚,咖啡时间过后,切斯特夫人就开始发问了。

“派恩先生,您可以跟我到那间小沙龙去一下吗?有些话我想和您说。”

帕克·派恩先生恭敬不如从命。

就在切斯特夫人快要控制不住自己情绪的时候,他们走进了小沙龙房间。就在门被关上的那一刹那,刚刚坐定的切斯特夫人泪如泉涌。

“帕克·派恩先生,是我的儿子。您得救救他。我们必须要救他。我的心都要碎了!”

“亲爱的夫人,我只是一个外人——”

“妮娜·威彻列说您无所不能。她说我会对您充满信心。她还建议我要对您全盘托出——那样您就知道该如何下手了。”

尽管心里在不住地咒骂多嘴多舌的威彻列,但帕克·派恩先生还是很好地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

“那么,就让我们来研究一下吧。我猜是和一个姑娘有关?”

“他和你提过?”

“只是间接说起。”

“那个女孩糟透了,喝酒骂人——从不穿正经衣服,”切斯特太太一肚子的不满像决堤的河水般奔涌而出,“她有个姐姐就住在这里——嫁给了一个荷兰的艺术家。这些人简直无可救药,他们当中有一半人都过着未婚同居的生活。巴兹尔和以前大不一样了,他以前很文静,只有严肃的话题才会勾起他的兴趣,他还想过要做考古学家——”

“这没什么,”帕克·派恩先生随声附和着,“顺其自然就好。”

“你这是什么意思?”

“对于年轻小伙子来说,只对严肃话题感兴趣可是很不利于健康的。他应该把自己当作白痴一样去追求姑娘。”

“派恩先生,请严肃一点。”

“我是认真的。你说的姑娘是不是就是昨天和你喝茶的那位?”

帕克·派恩先生的确对那个红唇姑娘有印象——她穿着一条灰色法兰绒质感的长裤,胸前松松地围着一条鲜红色的大方巾——而更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她喝的不是茶而是鸡尾酒。

“你看到她了?可怕至极!根本就不是巴兹尔想要的那种姑娘。”

“但你也没有给过他任何机会让他去喜欢一个姑娘。”

“我吗?”

“巴兹尔现在已经习惯于有你陪伴左右了!这非常不好!但我敢说他会克服这一点——只要你不插手。”

“您大概还没有弄明白。他要娶这个名叫贝蒂·格雷格的姑娘——他们订婚了。”

“已经到了这一步吗?”

“是的,帕克·派恩先生,您一定得做些什么。您不能让我的儿子陷入这样灾难性的婚姻中!要不然他的一辈子就毁了。”

“没有一个人的人生是可以被别人毁掉的,除非是他自己。”

“但是巴兹尔不同。”切斯特夫人态度坚决。

“我倒是不担心巴兹尔。”

“您不担心那个姑娘吗?”

“不,我担心的是您。您现在是在滥用您对子女的职权。”

切斯特夫人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眼前的帕克·派恩先生让她不禁怔了一下。

“一个人的二十岁到四十岁意味着什么?那是一段需要人际和情感关系束缚的时间。生活本来就是这个样子。但之后就会跨入一个新的阶段,那时候人们会开始思考和观察人生,发现他人也在寻找自我的本真,生命开始变得真正有分量。生命是一个过程,而不仅仅是有你出演的一幕。男女都一样,没有一个人可以在四十五岁之前成为真正意义上的自己,所以,在那之前,每一个人都还有机会。”

“我对巴兹尔付出了太多的心血。他就是我的全部。”切斯特夫人说道。

“不,您不应该那样看待他。而您现在也已经尝到了那样做的苦果。您完全可以给他尽可能多的爱——但同时要记住你是阿德拉·切斯特,一个独立的人——而不仅仅是巴兹尔的母亲。”

“如果巴兹尔的一生被毁掉,那我的心也碎了。”

巴兹尔母亲的话让帕克·派恩先生重新端详了一遍他眼前的这个女人——尽管脸上挂着岁月留下的细纹,还带着一副闷闷不乐的表情,但依然可以让人感受得到她的可爱之处。帕克·派恩先生不由得心生怜悯。

“我会想办法的。”

找到巴兹尔的时候,帕克·派恩先生发现对方其实比他更急于表述自己的观点。

“这件事情真是糟透了。我妈她真是无可救药——偏见、狭隘。她都不肯去了解贝蒂有多好。”

“贝蒂现在怎么样?”

巴兹尔叹了口气。

“贝蒂现在很难被说服!她要是能随和一点就好了——我是说比如一天不涂唇膏——那样的话事情还会好办一些。而事实是她好像总是要在我妈在身旁时显出很现代的样子。”

帕克·派恩先生微微一笑。

“贝蒂和你母亲是这世上你最爱的两个人。我本以为她们两个人会彼此欣赏、互相喜爱。你要学的还多着呢,小伙子。”

“我希望您可以跟我一起去见见贝蒂,好好和她谈一谈。”

帕克·派恩先生等的就是他这句话。

贝蒂和她的姐姐、姐夫一起住在离海边不远的一栋年久失修的别墅里。她们的生活简单到让人有一种焕然一新的感觉。所有的家具加起来不过只有三把椅子、一张桌子、一张床。墙上还钉着一个碗柜,杯子盘子都毫无遮掩地摆放在上面。汉斯是个留着金黄色寸头的热情小伙子。他在房间里一边走来走去一边说着又快又拗口的英语。与一头红发、满脸雀斑、眼神机灵的贝蒂·格里格相比,姐姐斯特拉就显得十分娇小和白净了。帕克·派恩先生发现她和前一天出现在皮诺多克酒店时一样几乎没有化妆。

贝蒂为帕克·派恩先生端来了一杯鸡尾酒。

“你被卷进来了?”她狡黠地眨了眨眼睛。

帕克·派恩先生点了点头。

“那你站在哪一边,老男孩?年轻的恋人——还是持反对态度的老人家?”

“我能先问你一个问题吗?”

“当然。”

“你之前是不是做得有点过火?”

“绝对没有,”格里格小姐直言不讳,“但是那个老家伙实在是把我惹毛了。”她一边说一边四下里看了看,确定巴兹尔不会听到他们的谈话。“我快要被他逼疯了。巴兹尔这些年一直被她捧在手心里——这让他变得十分愚钝。其实巴兹尔本身一点都不傻。不仅如此,那个老太太还总是摆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样子。”

“这也并不是什么坏事。现在来看只是一点都不‘时髦’。”

“你是说这就好像是先把齐本德尔[十八世纪的英国家具设计家]式椅子从古董店里搬出来放到维多利亚时代?等以后再把它们撤下来,说:‘是不是很不可思议?’”贝蒂·格里格眼睛一眨,计上心来。

“差不多这个意思吧。”

“也许你是对的。我应该诚实。真正把我惹毛的其实是巴兹尔——他实在是太紧张我会给他母亲留下一个什么样的印象了。我已经忍无可忍了。到现在我都觉得他会放弃我——如果他母亲对他恩威并施的话。”贝蒂·格里格琢磨了一会儿。

“很有可能,”帕克·派恩先生附和说,“如果他母亲的伎俩使用得当的话。”

“你会告诉她应该要怎么做吗?你知道,凭她自己是想不到的。她只会一味地反对,尽管起不到任何作用。但是如果你提点她一下的话——”贝蒂咬了咬嘴唇,用她那双蓝色的眼睛坦率地望着帕克·派恩先生。“帕克·派恩先生,我听说过您。您应该对人性很有见解。您觉得我和巴兹尔是不是可以试一试?”

“你得先回答我三个问题。”

“匹配度测试吗?没问题,请吧。”

“你睡觉的时候窗户是开着还是关上?”

“开着。我喜欢空气流通。”

“你和巴兹尔喜欢同一类型的食物吗?”

“是的。”

“你喜欢早睡还是晚睡?”

“私下里实话跟你说,我喜欢早睡。晚上一到十点半我就开始打呵欠——而且早上我会觉得精神饱满——不过当然我不敢承认这一点。”

“你们应该很般配。”帕克·派恩先生总结道。

“真是个肤浅的测试。”

“怎么会。我至少知道七对完全破裂的婚姻都是由于丈夫或者妻子总是要熬夜到凌晨才睡,但另一半九点半就已经睡着这样的原因。”

“可惜的是,”贝蒂说,“我们所有人都没法开心。巴兹尔、我,还有他的母亲。”

“我想,”帕克·派恩先生清了清嗓子,“事情还是有回旋余地的。”

“我现在倒是怀疑,”贝蒂·格里格一脸疑惑地看着帕克·派恩先生,“你是不是在欺骗我?”

对此,帕克·派恩先生不动声色,没有做出任何回答。

在切斯特夫人那边,帕克·派恩先生总是尽可能地让她宽心,但同时也经常用一些“订婚不等于结婚”这样闪烁其词的说法。其间他还到索列尔[索列尔(Soller),西班牙城市名称]待了一周的时间。同时,他还建议切斯特夫人行事不要太过强硬,要表现出勉强同意的样子来。

帕克·派恩先生在索列尔尽情地享受了一周的假期。而迎接他归来的却是一个完全超出预想的事态进展。

他一走进皮诺道尔酒店就看到切斯特夫人和贝蒂两个人在一起喝茶。在看上去有点咄咄逼人的切斯特夫人面前,贝蒂那张几乎没有上妆的脸看起来毫无血色,如果仔细看眼睛,还会发觉她刚刚哭过一场。

看到帕克·派恩先生走进来,两位女士都礼貌地打了招呼,不过谁也没有提到巴兹尔。

突然,贝蒂好像被什么弄痛了似的,倒吸了一口冷气,引得帕克·派恩随着她的视线也把头转了过去。

他们看到的是正从海边走来的巴兹尔,不过,他身边却多了一位美得让人窒息的姑娘——姣好的身姿被黝黑的肤色衬托得愈发迷人。不仅如此,除了身上裹着一件淡蓝色的绉纱,这姑娘几乎可以说是一丝不挂。脸上涂的是橘红色的唇膏、赭石色的粉底——尽管看起来很厚重,却让她看起来更加美艳摩登。至于年轻的巴兹尔,他的眼睛几乎就没看向别处。

“巴兹尔,你迟到了很久,”切斯特夫人嗔怪儿子,“你不是要带贝蒂去麦克酒吧的吗?”

“都怪我,”还没来得及做自我介绍的姑娘娇滴滴地说,“我们刚才只是到处逛了一下。”接着,她转过头对巴兹尔说:“亲爱的——来点有意思的吧!”

说着,她就踢掉了鞋子,露出和手指甲同样染成祖母绿色并且修剪整齐的脚趾甲。

“这岛上真可怕,”她完全没有把在场的另外两个女人放在眼里,只是稍微地朝着帕克·派恩先生那边凑了凑,“遇到巴兹尔之前我简直都要无聊死了。他可真是个迷人的家伙!”

“拉蒙纳小姐——这位是帕克·派恩先生。”切斯特夫人介绍道。

“我大概会直接管你叫帕克,”前者似乎并不在意这个介绍,只是敷衍地笑了一下,“我叫德洛丽丝。”

这时,巴兹尔端着饮料走了回来。拉蒙纳小姐便开始和在场的两位男士聊了起来(大部分时间其实是在眉来眼去),完全不把一旁的切斯特夫人和贝蒂放在眼里。贝蒂倒是有几次想要插话,不过一看到另一个姑娘正哈欠连天地盯着她就立刻没有了兴致。

突然,德洛丽丝站了起来。

“我得先走了。我住的酒店在那一边,有人要跟我一起回去吗?”

“我跟你去。”巴兹尔一听就跳了起来。

“巴兹尔,我的宝贝——”一直没发声的切斯特夫人忍不住开口了。

“我去去就回,妈妈。”

“他该不会是个娇生惯养的妈宝男吧?”拉蒙纳小姐毫不避讳地大声说,“就知道跟她嘟囔个不停。”

巴兹尔的脸一下子就红了,显得十分窘迫。拉蒙纳小姐对帕克·派恩先生笑了笑,一脸灿烂地朝切斯特夫人点了下头就拉着巴兹尔走开了。

他们走后,在座的其他三人陷入了一阵令人尴尬的寂静。故意默不作声的帕克·派恩先生一边坐着边玩手指头边对着大海发呆的贝蒂·格里格,一边坐着气得涨红了脸的切斯特夫人。

“要不要说说我们在波伦沙的新相识?”贝蒂不慌不忙地第一个打破了寂静。

“有点儿——呃——异国风情。”帕克·派恩先生小心翼翼地接话。

“异国风情?”贝蒂苦笑了一下。

“她真是太可怕了——可怕。巴兹尔一定是疯了。”

“巴兹尔没有问题。”贝蒂厉声说。

“看看她的脚趾甲。”切斯特夫人一边说一边嫌弃地抖了抖身子。

“切斯特夫人,我想我得回去了,晚餐别等我。”贝蒂突然站了起来。

“噢,亲爱的——那样的话巴兹尔会很失望的。”

“会吗?”贝蒂轻轻笑了一下,“管他呢,我想我得走了,有点头痛。”

她冲帕克·派恩先生和切斯特夫人笑了笑就离开了。

“真希望我们从来没有来过这里——从来没有!”切斯特夫人把头转向帕克·派恩先生。

后者忧伤地摇了摇头。

“你前段时间不该离开,”切斯特夫人继续说,“如果你在的话就不会是现在这样了。”

帕克·派恩先生仿佛被什么触动了一下,他觉得是该说些什么了。

“亲爱的夫人,我可以向你保证,只要是关系到漂亮姑娘的事情,我就没法对你儿子产生任何影响。他——呃——好像天生比较容易动情。”

“他以前不是这样的。”切斯特夫人泪眼婆娑。

“那么好吧,”帕克·派恩先生故意摆出一副精神抖擞的样子,“至少现在这个姑娘的出现,看样子已经打破了他之前对格里格小姐的迷恋。起码这是个令你满意的结果吧。”

“我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切斯特夫人避而不答,“贝蒂是个好姑娘,从她的所作所为就能看出来她对巴兹尔是真心的。我看巴兹尔一定是疯了。”

切斯特夫人惊人的态度大转变并没有让帕克·派恩先生感到意外。他早就看透了女人的善变。

“倒也不是疯了——只是一时冲昏了头脑。”帕克·派恩先生温和地说。

“那个姑娘是个外国人。他们之间是不可能的。”

“但是真的很漂亮。”

切斯特夫人不屑地哼了一声。

这时,从海边回来的巴兹尔出现在不远的台阶上。

“妈,我回来了。贝蒂呢?”

“她说头有点痛,先回去了。我知道是为了什么。”

“你是说,生闷气吗?“

“巴兹尔,我觉得你对贝蒂做得有点太过分了。”

“妈妈,看在上帝的份儿上,您就别唠叨了。如果我一和别的姑娘说话贝蒂就会这样小题大做的话,那么我想我俩将来一定会过得‘不错’。”

“你已经订婚了。”

“噢,是的,我们订婚了。但是那并不意味着我们就不能再有自己的朋友。现如今每个人都得对自己的生活负责,而不是去嫉妒别人。”

巴兹尔顿了顿。

“那么,如果贝蒂都不打算和我们一起吃晚餐的话——我想我还是回马里波萨好了。他们邀请我一起吃饭……”

“噢,巴兹尔——”

巴兹尔不耐烦地看了一眼母亲就急急忙忙跑下了台阶。

“你都看到了。”切斯特夫人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帕克·派恩先生。

几天后,几乎就要不了了之的事情又出现了新的情况。本来和巴兹尔约好出去走走、然后再一起野餐的贝蒂在她到达皮诺道顿酒店的时候,才发现巴兹尔已经把他们的约定抛在脑后,和德洛丽丝·拉蒙纳一伙人跑去佛门托了。

贝蒂用力地绷住嘴唇,不让自己露出任何情绪。一会儿工夫,她就到了露台。

“没什么,”贝蒂对同在露台上的切斯特夫人说,“没关系的。但是我想——还是要——做个了断。”

说着,她从手指上取下了巴兹尔之前送的戒指——只是枚象征性的戒指。

“切斯特夫人,您可以帮我把这个还给他吗?告诉他我没什么——不要担心……”

“贝蒂,不要这样,亲爱的!他是爱你的——真的。”

“看起来是,不是吗?”贝蒂笑了笑,“不……还是让我留些自尊吧。跟他说一切都好,还有,我……祝他好运。”

巴兹尔回来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了。

他先是被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然后就看到了那枚似曾相识的戒指。这让他不禁脸红起来。

“这就是她的所思所想,对吗?好吧,我敢说这是最好的结局。”

“巴兹尔!”

“实话和您说吧,妈妈,我们最近一直都相处得不怎么好。”

“谁的错?”

“我不认为是我的错。嫉妒是魔鬼。而且我实在不明白您为什么要抓着这件事情不放手。当初可是您求我不要娶贝蒂的。”

“那是因为之前我还不了解她。巴兹尔——我的孩子——你不会是想娶那个姑娘吧?”

“如果她心里有我的话我立刻就娶她——但恐怕她心里根本没有我。”

切斯特夫人感到一阵脊背发凉,她四处寻觅,终于找到了正窝在角落里看书的帕克·派恩先生。

“您得做些什么!您一定要做些什么!我儿子的人生就要被毁了。”

“我能做些什么?”尽管切斯特夫人的话已经让他感到些许的不耐烦,但帕克·派恩先生还是接了话。

“去看看那个可怕的小妖精。必要的话就用钱收买她。”

“那可是要花很多钱的。”

“我不在乎。”

“那样太可惜了。应该还有别的办法。”

她一脸疑惑。他摇了摇头。

“我不保证——但是会尽我所能。我之前处理过类似的问题。顺便说一句,不能告诉巴兹尔——这一点很关键。”

“当然不会。”

午夜时分,帕克·派恩先生从马里波萨返回自己住的酒店。

“怎么样了?”等候多时的切斯特太太屏住呼吸。

“德洛丽丝·拉蒙纳小姐明天一早就会离开波伦沙,明晚就离岛。”帕克·派恩先生眨了眨眼睛。

“噢,帕克·派恩先生!你是怎么做到的?”

“分文不花,”后者又眨了眨眼睛,“我想那大概就是我对她的支配力吧——事实证明我是对的。”

“您真是太棒了。妮娜·威彻利没有说错。你得告诉我——呃——你要怎么收费——”

“分文不取,”帕克·派恩先生抬了抬手,“能帮上忙是我的荣幸。希望一切顺利。你儿子在发觉拉蒙纳不辞而别后一定会失望一阵子,那一两周的时间里你多忍让他一些就可以了。”

“要是贝蒂能原谅他就好了——”

“她当然会的。他们是一对甜蜜的恋人。顺便说一句,我明天也要走了。”

“噢,帕克·派恩先生,我们会想念您的。”

“就算不是明天,我也一样要赶在你儿子爱上另一个姑娘之前离开。”

2

蒸汽船渐渐驶离帕尔马。帕克·派恩先生倚着甲板上的围栏,望着岛上远去的灯火,用一种欣赏的口吻对站在身旁的德洛丽丝·拉蒙纳说:“干得不错,玛德琳。当初拍电报叫你来真是我的明智之举。你宅在家里文静起来的感觉还真是有点奇怪呢。”

德洛丽丝·拉蒙纳和玛吉·塞纳斯的扮演者——玛德琳·萨拉略显拘谨地说:“帕克·派恩先生,您开心我也开心。有时候,经历一点小小的改变是好事。船快要开了,我想我得下去睡一会儿了,我可不是个合格的水手。”

几分钟后,帕克·派恩先生感到一只手搭在了自己的肩膀上,回头一看,那人正是巴兹尔·切斯特。

“派恩先生,我是专程来送您的,我和贝蒂太感谢您了。您出的主意真是太棒了。她现在和我母亲两个人简直就是亲密无间的朋友。欺骗老人看起来好像有点可耻——但是我妈她实在是太难缠了。好在现在一切都已没问题。我再多小心谨慎几天就好了。我和贝蒂对您感激不尽。”

“祝你永远幸福。”

“谢谢。”

两个人都沉默了片刻之后,巴兹尔故作无心地问:“萨拉小姐——她——现在在哪儿?我也想谢谢她。”

“萨拉小姐怕是已经睡下了。”帕克·派恩先生目光犀利地看着对方。

“噢,太糟了——不过,也许我什么时候会在伦敦遇见她。”

“实际上她马上就要去美国为我出公差。”

“噢!”巴兹尔的声音一下子变得空洞起来,“那我得慢慢适应……”

帕克·派恩先生笑了笑,朝自己的客舱走去。路上,他敲了敲玛德琳的舱门。

“你还好吗,亲爱的?没事吧?我们的年轻朋友刚刚来过。和所有被玛德琳迷住的人一样,他需要一两天时间才能恢复过来。你还真是让人魂不守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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