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4

扫鼠岭  作者:呼延云

周立平的笑容凝固了。

“我在前面讲过,这个案子之所以破不了,不是因为调查的人群有多么广,侦缉的难度有多么大,恰恰相反,正是因为警方在不遗余力地找你的嫌疑,把精力过多地集中在你的身上,从而忽视了那些看似与本案无关的疑点。这些疑点就像是成百上千块乐高积木中微不足道的一小块,没有它,也能拼出个大致模样,但是少了这么一块,怎么拼都还欠那么一点儿,都还不够完整。比如,那天晚上,当邢启圣在扫鼠岭上抛尸的时候,在他的办公室里怎么还有一位‘邢院长’?

“那个人当然不是小偷,他进了办公室之后不仅开了灯,还穿上邢启圣的衣服来回走动,这一切都说明,他希望所有人都知道‘院长还在办公室’,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当然是在制造邢启圣的‘在场证明’,那么反过来说,就是为他制造另一个地点的‘不在场证明’,不在哪个场?当然是扫鼠岭!”呼延云竖起右手的食指说,“邢启圣帮张春阳诈死,张春阳帮邢启圣出谋划策焚尸灭迹,看起来是一场对等的利益互换,其实不然。张春阳的诈死,对他自身而言风险几乎为零,因为将来他拿着视频勒索陶灼夭,即便是陶灼夭发现他其实没死,也不敢报警,顶多猜中同谋的是邢启圣,把他开除;而邢启圣则不一样了,一旦隧道风亭下面的孩子尸体被发现,警方肯定会追查到底,拿你周立平顶锅当然是个好主意,但你一旦被捕,供出最后把车开上扫鼠岭的是邢启圣,到那时怎么办,邢启圣可没有顶住警方审讯压力的信心,最好的办法是提前制造不在场证明。所以,当晚十点多在院长办公室的‘邢启圣’,正是溜出爱心医院太平间的张春阳;而邢启圣趁陶灼夭不注意,把那个拍摄有‘马上风’视频的微型摄像机摘下后,一定扣在自己手里,等张春阳到办公室假扮他,给自己制造完不在场证明之后才肯交给他。

“在这件小事中折射出的是什么?大部分人看到的是两个狐朋狗友在做一场利益的互换,但是你,几乎是在第一时间就看出了更深刻的东西,那就是张春阳和邢启圣都对周围环境保持着高度警觉,警觉到了神经过敏的地步,稍有风吹草动他们都会做出迅速反应。此外,这两个看似互相掩护的盟友,从内心深处都在提防着对方,都像商人一样一分一厘地算计,不能让你赚了,不能让我亏了,不能让你把我当替罪羊给卖了。我相信你在监狱生涯中,看到最多的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尔虞我诈,真实的监狱可没有电影《监狱风云》那样的‘友谊常在你我心里’,有的只是背叛和诈欺……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道貌岸然,在没有阳光的角落里损人肥己,这就是人性!这一点邢启圣和张春阳彼此心知肚明,而你要利用的,就是他们对周围环境的过度警觉和对对方的小心提防!”

停了一停,呼延云接着说:“当你看到那三个孩子的尸体的时候,几乎肯定对邢启圣下了杀心,还有张春阳这个帮凶,也必须受到惩罚!但是另外一个问题也是你必须考虑的,那就是杀了邢启圣之后怎么脱罪?这真的是非常困难的一件事,你的脸已经被天眼摄像头拍到,你对警方的刑侦水平和办案效率心知肚明,你知道自己很快就会被捕,这个无论如何也逃不掉的,所以你要考虑的,是再一次被法网罩住之后怎么脱身。这时,你的大脑像一架高速运转的发动机,瞬间,在西郊连环凶杀案受审时的经验,在与形形色色的刑警打交道时了解到的刑侦程序,在监狱八年跟各种重刑犯学习的反侦查技术,全都调动起来!你看着这苗圃里的一切一切:果树、土路、隧道风亭、作废的地铁站,你精确估算着警察们到来后会进行的每一步工作,你甚至能看到这里接下来会发生的所有场景:高高架起的警用卤素灯将这里照得恍如白昼,犯罪现场勘查专家低头弯腰一寸一寸地展开带状搜索,法医下到隧道风亭的底部进行验尸,刑警用静电吸附仪对小巷水泥地面的轮胎痕迹进行提取,方圆一公里的所有住户家的房门都会被敲开接受调查走访,周围的每一条交通要道都驻守着荷枪实弹的武警,任何人的出入都会被反复盘查,市交管局和市网安办的值班人员已经洗去困意,全力调集和检查案发地附近的监控视频——扫鼠岭下,这座在夜色中酣睡的巨大都市将被彻底唤醒,利齿獠牙,雷霆万钧,而你无路可退,没有援军!”

周立平望着呼延云,被风吹打的双眼闪烁着凛凛的目光。

“面对孩子们的尸体,你愤怒,痛恨,面对邢启圣和张春阳的陷害,你有痛苦,也有恐惧,但你用常人无法想象的意志压抑住了所有的情绪,用惊人的冷静和理性思索着对策。从当天早晨开始:你说了哪些话,见了哪些人,工作状态什么样,你下班时间是几点,你回到家买的啤酒,便利店的购物小票扔在哪儿,你手机的通话记录,你打车到童佑护育院时坐在出租车上的位置,到达护育院的时间,你开车带邢启圣来到扫鼠岭的行车路线,你进苗圃后做过哪些动作,在什么地方可能留下指纹和足迹,还有,杀死邢启圣的方法,怎样处理这些尸体,回忆你参加越野跑训练时看到的附近单位摄像头的位置和方向,挪走斯派车并将之藏入视觉盲区,撤离犯罪现场的最佳路线……哪些有利,哪些不利,哪些能做,哪些不能做,在分秒必争的有限时间里,桩桩件件你都要考虑得一清二楚,半点儿纰漏也不能出!因为你将要面对的审讯压力,很可能比十年前还要巨大!当然换个角度看,这也未必是坏事,警方把所有的目标都集中到你的身上,反倒成了可以利用的最大破绽,这就好像射箭,当所有的箭都射向同一个靶心时,前面射中的箭反而会遮住真正的靶心,那么只要在时机适当的时候,亮出一个事先准备好的假靶心,所有的弓箭手都会以为,是自己的偏见导致瞄准时产生了视觉上的偏差,而这个假的靶心,就是你的不在场证明,就是躺在冰柜里的张春阳的那具尸体!”

沉默良久的周立平再一次开了腔,声音低沉:“说了半天,你还是没有讲清楚:我是用什么方法,那天晚上十点半在这里杀死了邢启圣,却在十点五十分把活生生的张春阳搬进太平间的冰柜里的?”

“在回答你的问题前,我想先说一件小事,那就是为什么在杀死邢启圣之前,你要逼着他打一一〇报警。”呼延云说,“坦白地说,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猜不透凶手的用意。把尸体抛进竖井并放火焚烧,目的不就是毁尸灭迹吗,可是一报警,不等于把罪行诏告天下了吗,这个行为跟毁尸灭迹的目的是完全相反的啊!还有,一一〇对所有的来电都有录音,一旦发现尸体身份,必定会根据声音核查出报警人就是死者之一,这不等于帮警方锁定犯罪时间了吗?后来我才渐渐明白,凶手要做的,就是要给警方一个精确的案发时间,因为他的不在场证明诡计,都要凭借这个时间才有效。”

呼延云望着周立平说:“杀死邢启圣之后,你迅速清理了留在犯罪现场的痕迹,然后挪车,接着飞快地向山下跑去,你必须要用一个警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交通工具,实现空间上的大挪移。十点四十分左右,你跑到李志勇所在的小区,打开他的捷达后备厢,藏了进去,并打电话给他约架:十一点整,在杏雨路。李志勇跟你是老仇人,被你用话一激,当然接招。他开车后,你用手机GPS定位,等车到了杏雨路附近停下,听李志勇下车后,你再从后备厢里钻出来,跑到和他约好的地点。这样一来,事后警方怎么都搞不明白你怎么用半个小时就从扫鼠岭赶到杏雨路的,只能相信你说的十点多就已经从扫鼠岭离开的言辞了——”

“呼延云。”周立平突然打断了他,“跑题了吧?”

“跑题?”

“对啊,我刚才问你的,是我怎么在十点五十分到爱心医院太平间把张春阳搬进冰柜的,不是我怎么样在十一点赶到杏雨路的。假如我用了你刚刚说的方法,藏在李志勇的车的后备厢里,你刚才也讲了,天眼系统查过,李志勇当晚开车去杏雨路,全程都没有改道,那我是怎么跑到爱心医院去的?难道我是趁捷达车等红灯的工夫,在爱心医院附近提前下车,去了太平间搬运尸体?可是你计算过时间没有,那样做的话可是绕了个大远,我是不可能在十一点到达杏雨路的!”

“我没有说你中途下过车。”

“我明白了,你是说我其实是在跟李志勇打完架之后,去太平间把张春阳搬进冰柜的,是吗?”周立平眯起眼睛,嘴角浮起一丝嘲讽,“可是——”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可是——”呼延云看着他,“你是想说,可是爱心医院太平间从晚上十一点锁门,到第二天早晨九点才开门,这个时间你根本不可能溜进去搬尸的,对吗?”

周立平把牙齿咔咔咬了两咬:“东拉西扯了半天,一句有用的都没有,说到底你还是没法子在最关键的问题上自圆其说。”

“不,我能!”呼延云慢慢地摇了摇头,“我知道你是怎样做到在十点五十分把张春阳搬进冰柜的。”

他的口吻是那样沉着,又是那样坚定,这让周立平的心跳陡然加快,快到他自己几乎都能听到那一连串的“怦怦”声,也许正是为了掩饰这个声音,他故意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用嘲讽的口吻说:“那你告诉我,我是怎么做到的——难不成我是让张春阳自己躺进冰柜的?”

呼延云的双眸,在暗夜中突然迸射出逼人的光辉:“对!你就是让张春阳自己躺进冰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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