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四日,下午两点半的密室 1

煞风景的早间首班车  作者:青崎有吾

天使在庭院中跳舞。

那件白色陶制摆件确实是园艺杂货店的经典装饰品,但我还是头一次看见有人将它摆放在家里。草坪和树木都修剪得很整齐,盆栽的三色堇和小苍兰为庭院增添了色彩。她家位于光是行走其中,都会令人不禁畏缩的新城一角。比我家大一圈,但跟周围的房子相比也不大。

门牌上的姓氏是煤木户。这姓氏并不多见,应该就是这里了。

我按下门铃,等待应答时不禁抬头看天。涂满水泥般的灰色天空并不适合这个纪念日。

“来了。”这声音我听过。没想到是她本人来应门。

“啊,煤木户同学?我是草间。三年级五班的。”

我觉得她可能记不住我的名字,于是我赶快加上了班级。

“什么事?”

“你的毕业证书和影集在我这里。那个,我就……”

“啊啊”,她顿了一下,“你可以帮我放在信箱里吗?”

“信箱吗?信箱……嗯,不知能不能放得下。”

听我这么犹豫,对方说了句“我知道了”,其中夹杂着一声叹气。

“那你进来吧。后院的三色堇下面有备用钥匙。我的房间就在一上楼梯的左边。”

咔哒,对方挂断。

我慢了半拍,只来得及回答一声“好”。

我小心翼翼地打开门,走过嗡嗡低吟的空调外机箱和煤气表,向后院走去。端起三色堇花盆一看,确实藏着一把钥匙。我还是第一次摸到别人家的钥匙,有种不可思议的冰冷触感,像是皮肤不习惯似的。

“打扰了……”

我回到大门前,打开锁,走进房子。

鞋柜上,花瓶里的风信子散发出浓烈的香气。进门后右侧的房门似乎通往客厅,但透过玻璃没有看到人影。左边有楼梯,再往里挂着门铃听筒和一幅貌似印象派的画作(应该不是真品)。

我脱下乐福皮鞋,换上拖鞋,走上楼梯。房子里寂静无声。手里拿的花束包装发出沙沙声,让我莫名感觉很不好意思。

二楼走廊笔直,左右各有两扇相对的屋门。跟一楼不同,这里没有装饰画和花。我敲了敲左前方的屋门,里面有人回答“请进”。

我边说“打扰了……”边推开门。

明明温度和湿度都没有变化,可空气质量——更确切地说,是类似于空气质量的某种东西发生了变化。

或许只是因为我一下子变得更紧张了。

这是一间八叠大的西式房间。有两扇窗,但都窗帘紧闭,房间里只有荧光灯的灯光。窗帘是薄荷绿色的,壁纸雪白。其他家居也都统一成沉稳的白色系。

左边是单侧带抽屉柜的简洁书桌,似乎很符合人体工学的扶手椅。书桌上只摆放着笔记本电脑、笔筒和几本笔记本。靠近走廊的书架上整齐地摆放着书、漫画和CD,其间坐着一些熊、青蛙和穿着兔子衣服的黑猫玩偶。

右侧是衣柜和摆放着液晶电视的长方形电视柜。电视旁边是些化妆品和杂物,任天堂的游戏机和一些文件收在电视柜里。电视柜旁边是戴森的空气净化器。空调和净化器明明都没开,却毫无空气不流通的味道,反倒有种香皂残留下的微香。木质地板,但大部分空间铺着薄地毯,一个巨大的豆豆袋坐镇正中央,代替沙发。

豆豆袋前有一摞衣物,只有这里才有少许生活气息。可衣服叠得非常整齐,就像是服装店的商品。除此之外地板上空无一物。墙上贴着一张A2的星空海报,还有一个挂钟和几个木制挂钩。挎包和围巾在四个挂钩上各归其位。多余的东西很少,处处彰显个性,干净得一尘不染。这房间让人觉得很棒,就像是电视剧的场景。

门的正面有张横向摆放的床,床上有个穿睡衣的女生。

她上半身坐起,身上还搭着棉被,一只手在刷手机。体型纤瘦,却留着男生一样的短发。应该是素颜,但跟平时看上去没有两样,漆黑的双瞳正盯着我,像是在询问我存在的意义。我一直都觉得她皮肤很白,可今天更是苍白。不知是因为发烧还是胸闷,她胸前的纽扣解开了三颗,黑色的齐刘海下露出了降热贴。

“关上门。”

我还没说话,煤木户便先开口了。

“关上门。锁好。门开着我心里不踏实。”

“啊,好的。”

我按照她说的关好门,转动旋钮把门锁上。这种门好像只能从内侧开锁。我小心翼翼地向床走近两三步。杵在那里开不了口。她看我这样,说道:“要坐下吗?”

我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去坐那个豆豆袋,最后还是没去,直接坐在地毯上。

“你特意送来的?”

“怎么说我也是班委。”

“不是毕业了吗?班级什么的已经不存在了。”

说起来是这么回事。

“可没人送也不行啊。”

“是说其他人都不想帮我送吗?”

“啊,不,不是这样。”

我慌忙否定,但却没法接话。于是又毫无意义地重复了一遍“因为我是班委”这句话。

煤木户关上手机屏幕,放在枕边的托盘上。托盘上还放着瓶装水、体温计、药和退热贴。

“感冒好些了吗?”

“上午还有点难受,现在好多了,烧也退了。”

“这样啊。那……太好了。”

我能说的只有这些。

你没能来毕业典礼真遗憾,还想跟你一起照毕业照,脑中浮现这些惯用寒暄,但我没出声,把这些话都咽了回去。我感觉又被她看穿了。

煤木户就是这样的人。

她是个讨厌谎话和妥协,会清楚表达自己想法的人。是个与悠闲的我们格格不入,气场孤高的人。说得不客气一点,她就是个不懂察言观色,会让他人为难的人。

分班第一天说着“先了解人品再交换联系方式”拒绝参加互加LINE好友的聚会,干脆地拒绝想看她笔记的同学,说“你睡觉了,是你不对”,强势提议在学园祭表演席勒的话剧《强盗》等。让全班石化的次数多不胜数。我一方面认为她很酷,但作为班委也希望她能和班里同学搞好关系,可懦弱如我不敢开口,煤木户也不可能让步。玻璃串珠中只混进了一颗真正的宝石,明明想去模仿,一起尽情玩耍,却又犹豫,我就心怀这样的焦躁感度过了高中最后一年。

得知她因感冒而没法参加今天水薙女高第四十六届毕业典礼时,班里并没有太多波澜,大家只说了些“这样啊,果然”之类的话。甚至感觉松了口气。

“啊,总之谢谢你。”

煤木户同学的道谢很敷衍。

“虽然想给你倒杯茶,但抱歉,现在只有我一人在家。”

“没事没事,千万别客气。”

我夸张地摇摇头。交谈在此终止。嗯,找个什么话题呢?

“煤木户同学家里有四口人?”

听我这么问,煤木户脸上浮现警觉的神色。

“你怎么知道?”

“啊,就是客厅。我看见桌边有四把椅子。”

“……草间同学对这种奇怪的地方观察很敏锐呢。”

啊啊,被扣分了。我小声道歉。我其实也不太懂得看人眼色。

“是啊。我家四口人。父母、我和姐姐。爸爸去工作了,妈妈做小时工,姐姐在印度。”

“印度?”

“说是和男朋友去旅行。祝他们被大象踩扁。”

“和男朋友……你姐上班了吗?”

“大二。比我大两岁。”

啊啊,我佩服地呼出一口气。我下个月也要上大学了,但我毫无信心两年后能找到男朋友,还跟他去印度旅游。

煤木户开始咳咳地咳嗽。她从枕边抽了一张纸巾,掩住嘴。枕边收拾得很整齐,除了放着药和体温计的托盘,只有纸巾盒和闹钟。纸巾盒上有个毛茸茸的罩子。闹钟外形很可爱,是上面有闹铃的那种复古设计。我房间的闹钟就是正方形的液晶屏闹钟,纸巾盒外壳也是光秃秃的,枕边堆了一堆读了一半的漫画和杂志。

“可以帮我拿一下垃圾桶吗?”

她指着书桌下方。那是个小圆垃圾桶,外形也很可爱。

“啊,好。”我回答,把垃圾桶递给了煤木户。

“不好意思,”煤木户把纸巾扔进垃圾桶,“还是有点咳痰。”

“啊,有痰很难受吧。”又是毫无意义的搭讪,“你什么时候感冒的啊?”

“大概三天前吧。一直都躺在床上。还好考完试了。”

“很难受吧。”

“倒是也没那么难受。就是普通感冒。”

“……嗯,我还能帮你做什么吗?”

“你不用特意照顾我。回去吧,把花也拿回去。没地方放。”

“嗯?”

“那束花。是带来慰问我的吧?”

“不,这个是学妹给我……”

我把花束转了个角度,让她看上面的卡片,写着“祝贺草间学姐毕业 真田”。几秒钟的沉默袭来。

“这样啊。”

“对、对、对不起啊。”

我甚至要跪下谢罪了。但随后想起带的礼物——

“但、但是!那个,我从那边的蛋糕店买来了这个。你要是不嫌弃,请收下!”

我递出蛋糕店的纸袋。看到店名,煤木户的脸都亮起来了。

“是‘Delta’的草莓蛋糕?”

“啊,不,是布丁。”

“……这样啊。”

“感、感冒的人,还是更适合吃布丁,我是这么想的。”

她好像更想吃蛋糕。我惶恐至极,将Delta自制的蛋奶布丁(六百八十日元 两个装)递给她。煤木户说着“谢谢”接下,我看了眼墙上的表。下午两点三十分。

“我可以吃吗?”

“请吃请吃。趁着还是冰的。”

煤木户把布丁和塑料勺拿出来,将纸袋还给我。

“草间同学你也吃啊。”

“啊,可以吗?”

“这可是你买的啊。”

本来想着另一个可以给她的家人。但他们都不在家的话,我吃了也没问题吧……我肚子也饿了,便顺从地接过纸袋。打开盖子,我们齐声说“开动了”。

我不知道Delta的蛋糕有多美味,但布丁只能称得上一般好吃。质地柔软,蛋奶浓郁,还有焦糖液。倘若不是身处目前这个局面,尝起来可能会更美味。我跟煤木户二人在她的房间里吃甜点。她一身睡衣,我胸前还系着假花。这场景太奇怪了,让人没法安心。

看那个海报她应该很喜欢星星吧。那把椅子好像很贵。包包之类的都出乎意料很可爱啊。屋子里每处都可以窥见煤木户的私生活,让我浮想联翩。不知为何想到刚才锁住房门的情形,我慌乱地推了下眼镜。刚才上台领毕业证时都没这么紧张。

我们沉默地把布丁送进口中。其间说的话只有“放松点坐啊?”“嗯。”我终于不用跪坐,而是坐在了豆豆袋上,感觉它就跟布丁一样柔软。

“多谢款待。”

“多、多谢款待。”

二人同时吃完,把勺子和容器扔进垃圾桶。煤木户伸手够到托盘上的水瓶,喝了几口矿泉水。她发出“咕咚咕咚”的喝水声,我出神地望着她的喉咙。

“要喝吗?”

“啊。不,我不渴。”

“对了。会传染。”她用手指轻触嘴唇,像是想表达自己忘了,“去趟楼下吗?冰箱里应该还有麦茶。”

“真的不用,不用这么客气。你歇一会儿吧。”

煤木户又回答:“这样。”我是不是太客气了?也许这会让她觉得我想回家了。不过我也确实在寻找回去的时机。

打过招呼,问过身体状况,也送了礼物,还顺便一起吃了布丁。最后只要把毕业证书和相册交给她,我的任务就全部完成了。还是应该再待一会儿?煤木户现在独自在家。丢下病人独自在家,是不是很无情?

不,继续待在这里更给她添麻烦。一开始她还说让我把东西放在信箱呢。嗯,还是早点走吧。她感冒也快好了,就算一个人也不必担心——

突然一个疑问浮上心头。

煤木户因感冒而请假。可她看上去并无不适,食欲旺盛,相比布丁更想吃蛋糕,也没意识到自己会传染别人。而且煤木户在学校朋友很少。我皱起眉头。看着她额头上的退热贴和身边的感冒药,心中问道。

——煤木户,你真的感冒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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