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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煞风景的早间首班车 作者:青崎有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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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必说,毕业典礼是十分重要的活动。 领取毕业证书,听毕业致辞,唱校歌,合影,还会有学妹来送花束,甚至会有人告白(我们是女子学校所以恋爱告白比较少),哭着笑着就毕业了。是高中生活的谢幕,是完美收官的一大盛典。 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 对她而言又是怎样呢?她可是不愿妥协、有独立精神的煤木户。对她而言,毕业典礼有那么重要吗?她可是三年都被敬而远之的孤高的煤木户。对她而言,值得去和我们一起又哭又笑吗? 煤木户为了不参加毕业典礼而装病——这有可能吗? 我觉得或许有可能。虽然她说从三天前就一直卧床,但这期间高三生因为要备考可以自由选择是否上学,这一个月来学校的学生很少。在今天之前,我也有一周没去学校了,煤木户应该也没有一直上学。所以装作从三天前就卧床也很简单。还有好几处奇怪的地方,或许是我的胡思乱想吧。 咳咳,煤木户咳嗽起来。她抽一张纸巾,掩住口部,又团成一团扔进垃圾桶。一系列动作就像按照剧本表演的那般流畅。 “煤木户同学,要是你没感冒的话,会参加毕业典礼吗?” 听我这么问,煤木户用探究般的眼神看着我。她的瞳孔又黑又大,让窥探者望之却步。 “草间同学,你觉得呢?觉得我会出席吗?” “我……希望煤木户同学你也出席。” “为什么?” “要问为什么,我希望全班同学一起毕业。” “全班同学都在的话,作为班委很有面子?” 座垫罩上皱起了褶子。 “当、当然不是……” “我也不是在怪你。因为那是班委的工作。” “我从没考虑过面子之类的事。当班委也是没办法的事。” “来这里也是没办法吗?” 我心中一阵疼痛。 她的话一针见血,像是给我这个机会主义者定罪一般。 “煤木户同学不希望我来这里吗?” “我很感谢你能帮我拿毕业证。可若是草间同学你不想来的话,我也不希望你来。我也不需要那些布丁和慰问。” “我只是担心你。” “不用骗我。” “你不是也在骗我吗!” 我不禁提高了音量。煤木户的表情僵住,像是大吃一惊,问我:“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回答:“没什么意思。”我没有勇气追究,而且原本也不确定她就是在装病。 房间里充满了沉默。明明刚吃过布丁,嘴里却是苦味。片刻,煤木户终于把视线从我的身上移开,把退热贴从额头上取下来。打开托盘上的袋子,拿出一片新的。 “那个,”我想到一件事,“你是想换退热贴吗?” “是啊,怎么了。” “我帮你换。” “啊?不用,我自己能弄。” “不行!煤木户同学你安静地待好,我来换。” 我慢慢靠近,也做好了让她以为我是个怪人的思想准备。煤木户皱起眉,说:“那就……”将退热贴递给了我。 我当然不是突然醒悟到要照顾病人。我是想摸下她的额头,这样就知道她是不是真发烧了。我还没去想如果发现她是装病后怎么办,总之我想知道事实是什么。 我想知道煤木户真正的心情。 我跪立着往床边靠近一步。煤木户把被子掀开,坐在床边面对着我。她皮肤上一层薄汗,精神却毫不恍惚。凛眉清目。没涂唇膏的嘴唇有点发干,微微嘟起,就像个不开心的孩子。 煤木户把头往前探,单手将刘海掀起,像是为了方便我帮她贴。在学校时她总是披散着头发。我还是第一次看她毫无防备地袒露额头。她的额头洁白光滑,只是一角有个快痊愈的痘痘。我像是发现了她的秘密,心跳又加速了。 我装作若无其事地伸过手去。 啪。 手心接触到她的额头。不太热——我感觉。不,刚才还一直贴着退热贴,不热不是很正常吗?越这么想,右手的感觉越不清晰。 还有其他的方法吗?比手更精确,比体温计更简单的方法。我发烧时,妈妈经常会—— 我把手收回来。将自己的刘海掀上去, 啪。 额头贴上了她的额头。 “……你干吗呢?” 离我鼻尖只有三毫米的煤木户说。她的气息碰到我的嘴唇时,我才突然醒悟自己做的事有多蠢。 “啊,不是那个,我想看你烧得高不高。” 我慌忙退开,啊哈哈地笑。想蒙混过去,但貌似让自己显得更奇怪了。最终我也不知道她是否发烧。紧张感让我的额头也发烫。 “刚才测了是三十七度。”煤木户诚实地回答道,“我没事,你快贴吧。” “好,好的。我马上。” 我揭下退热贴的贴纸,终于步入正题。我不好意思跟她四目相对,为了让自己平静,我把视线向下移,却从解开的扣子窥到了她的胸口。有细微的汗味。我的手指不听使唤,退热贴一下子就贴歪了。 “还没贴好?” “等等。还不平整……” 给人贴退热贴这么难吗?我慌忙地抚平退热贴的褶皱。煤木户拿过矿泉水拧瓶盖,像是在掩饰自己的无聊。 “好!贴好了。” 我终于感觉满意,把胳膊放下来时,我的手碰到了煤木户的手。 “啊”地叫出声时已经晚了。矿泉水瓶翻倒,晃出的水溅到了煤木户的睡衣上。 “对对对对对对不起!” “没事。擦一下擦一下。” 煤木户快速拿起瓶子。我连抽了四张纸巾举到她的胸前。睡衣湿透了,擦也没有效果。 “换、换件衣服吧?” “咦?不用啊。” “要是因为我感冒严重了怎么办?” “……那你从那里帮我拿件T恤什么的。随便拿一件就行。” 煤木户指着衣柜前的衣物说,像是不耐烦了。 我以百米十秒的速度跑到衣柜前,翻看那堆衣物。第三件是T恤,是件V领T恤,上面印着类似西班牙语的图案。应该是外出时穿的衣服吧?算了,能穿就行。 “这个,给你。” 我抽出来,扔给煤木户时—— 跟T恤放在一起的另一件衣服飞了出来,轻飘飘地落在地毯上。 是一条内裤。 看上去很贵的黑色内裤。尺码小得惊人,看起来不太结实,像是只用绳子和蕾丝制作的,透过它可以隐约看到地毯的颜色。 煤木户像是什么都没发生,接过T恤,脱掉睡衣上衣。我还想要是她的胸罩也这么劲爆该怎么办,还好只是普通的吊带。 我佯装平静,目光却移向地毯。我无法视而不见,捡起内裤放回了衣物堆里,之后就在垫子上正坐。换好T恤的煤木户恢复了一开始的姿势,将脚放进被窝,只支起上半身。 时间冻结在此刻。 “穿这个有问题吗?” 打破沉默的是煤木户。她没有看我这边,而是像对着墙壁说话。 “没有没有没有。这不挺好吗?完全没问题。” 我差点没把头摇掉。想把“真是深藏不露,她或许是资深玩家吧”“去学校她也会穿着这个吧”“除了这条她还有很多条吧”诸如此类的多余的想法摇散。当然了,对时尚的喜好因人而异,煤木户有这种爱好也完全不必吃惊。所以我本人才不会吃惊。真的。 身体很热。煤木户的脸也通红。就算是装病,现在量一下她也得有三十九度。 “打、打开空调吧?” “随便你啊。遥控器在那边。” 煤木户指向电视柜。电视机旁边的那堆杂物里,有一个白色的遥控器。我按下按钮,调到十七度。 送风口打开的低沉声音响起,我看向电视柜上面。企鹅的手机支架,貌似在迪士尼买的唐老鸭玩偶,还有几个银制吊坠,一个挂耳式耳机,一面折叠小镜子,ORBIS的化妆水,资生堂的唇膏和发乳。杂物和手办放在前面,日用品放在后面,摆放得很整齐。感觉她的化妆品很少。她不化妆竟然还这么美。角落放着接线板,上面插着三根电线。电视机、游戏机和空气净化器。这三根电线没有交缠在一起,所以我才能看清。跟我房间里有许多插头的插线板大不相同。 电视机下边是游戏机和几盒游戏卡(貌似她很喜欢塞尔达传说系列),两边摆着厚厚的书。不是小说和漫画,而是《物理化学入门》《哲学思想之人》《消费社会的神话和构造》之类的教科书。班主任说,煤木户成绩很好,已经被春望大学的理工学部录取。我能理解她有理科书籍。但哲学和社会学书籍,应该是她感兴趣才购买的吧。 “煤木户同学,真的很成熟。” “为、为什么?” “啊,不是。我没有其他意思。”并不是指对内衣的喜好,“我是觉得你在很多方面都很酷,房间的品位,喜欢的书籍之类的。” “也没有啊……” 她似乎没想到我会这么说,被子内的双膝也在扭动。我的视线移向书架。大多是文库本漫画、国外小说、有些年头的CD。竹宫惠子,吉田秋生,Samuel Beckett, Patrick Redmond, Kahimi Karie, Strawberry Switchblade。都是些我不知道的,或者听说过却从没接触过的名字。按标签顺序摆放。 “那个J.G.巴拉德,是什么作家啊?” “外国作家。” 确实不像是日本人。 “也有许多老CD啊。在哪家店买的?” “就在网上随便买的。” “啊,那个毛绒玩具也好可爱。叫什么名字啊?” “叫什么都无所谓啊。” 煤木户突然不耐烦地说,开始刷手机。就像我从这个房间里消失了一样。 我确实也该消失了。 或许我待的时间太长了,已经给煤木户添麻烦了。内衣自不必说,书和音乐对煤木户来说都是私事,她一定不希望被我刨根问底。 这是自然。 我们只是同学,不是朋友。不,已经毕业了所以连同学都不是。 只是不太熟的人罢了。 表针指向两点五十分。我在这个房间已经快待了三十分钟。已经足够了,我想。不知道凭什么认为足够了,但我是这么想的。 “嗯,那我该走啦。” “嗯。” “那,这个给你。啊,还有钥匙。” 我从裙子兜里掏出钥匙,又从包里取出放在纸筒里的毕业证书和盒装的毕业相册,交到煤木户手中。她翻开相册封面,突然念出声: “作为班委辛苦啦。和田。”“这三年真的很开心——再约打羽毛球吧。佐佐冈。” “咦?啊!抱歉,这个才是!” 我把自己的相册也放进包里,弄混了。到最后还出错,真是恨不得自己凭空消失。我慌忙抽出另一本相册,可拿的是相册套的背部,相册滑落在地板上。 我“啊、啊、啊”地叫出声。那焦头烂额的样子应该很可笑,连高冷的煤木户都笑了出来。 “草间同学,当班委还真是不容易。” “不,不,我平时很稳妥的。今天就是,那个,而且也毕业了。” 毕业证书没弄错吧?之前给煤木户的应该就是她自己的。我捡起相册,想把翻开的纸页弄平整。 这时,却看到了相册封面的内页和扉页。 毕业相册发下来后,我们互相在封面内页写上赠言。我的相册上写满了三十八个人的赠言和插画,刚才煤木户读的是其中一部分。 可煤木户的相册封面内页却还是一片空白。毕业典礼她没去,所以没人写赠言这也正常,但无论煤木户多孤高,也会有些许寂寞吧。 “稍等一下。”我掏出笔袋,“我写一下赠言哈。” “赠言?” “毕业了嘛,写一句。差不多就行。” “差不多就行?”煤木户像是想说什么,想了一下,吸了一口气说,“那我也要写给你。借我笔。” 她伸出手。虽然很意外,我还是递给她另一支笔。 两人同时拔开笔盖。 给并不亲近的前同学写赠言。这于煤木户而言,是在撒谎吗?我的冲动是为了顾全班委的面子,仅仅为了表明自己是优等生的伪善行为吗?不知道。这么说来,我也不知道该写什么。我和煤木户的关系是如此寡淡,就像冰块已经融化成水的冰咖啡。 即便如此,我还是拼命地挖掘记忆。挖掘和煤木户度过的一年。挖掘和她的交点。挖掘和她说过的话—— 我只想到一件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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