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之死

上海胶囊  作者:btr

1、我是阿傻,你是约翰。我是讲故事的那个;而你,你将要死去。

2、要是知道这是你生命中的最后一天,你大概不会睡到中午才起床吧。也许你还是会。也许你并不害怕死。毕竟你是个参加过越战的老兵,还活着回到纽约。

3、很久以前的事儿了。每当有人提起越战,你总用中文这么简单回应。带着语调古怪的“儿”字音。其实你都记得,但你不愿提。你已经是另一个人了。

4、在梦里,你还会经常成为过去的那个你。在梦里你是德浪河谷的派克将军。你会在踢正步时撞到墙壁,或行礼时打翻床头柜上的水杯。

5、这一天,梦中战役激烈。哈尔·摩尔中校难得是彩色的。(黑白的梦往往比较平静。)UH-1休伊直升机在隆隆炮声掩护下登陆。你醒来。你发现那不是炮声,是快递敲门。

6、那是本Upstairs at Duroc,法国出版的英语诗歌杂志。蓝色封面,封面照是一个玻璃杯的投影。这期刊登了你的诗《上海变奏曲》。你翻到那页朗读起来。正午的阳光将客厅里的玻璃杯投射成一幅与封面完全一样的图景(玻璃杯都是宜家的)。

7、“生命只是括号里寥落的字/剩下的皆是死/无边无际的/无始无终的/那括号以外的/那无法穷尽的……”

8、你继续读丹尼斯·赫尔森的诗《送葬者》。“地铁里的年轻人是一把把刀/他们当着母亲的面爆粗口/他们戴着墨镜与耳机/其中一个倚在金发女人身上/向她要烟,要求她张开双腿……”

9、我想让你留在这样的场景里。诗歌、午后和阳光。然而我只能延宕未来的到来,而无法拒绝。你有你的命运。你有你不得不来的未来。

10、你走出弄堂时加快了脚步。双份阳光朝你扑来,你随身携带的影子浓了。远处的玻璃幕墙令光线折回,逆光里刚发芽的梧桐树叶仿佛在宣告世界新生。你裹在平白无故的喜悦感里朝咖啡馆走去。几乎是每日寻常的项目,今天不知为何有些不同。

11、你是保罗。在咖啡馆里大家都叫你保罗。保罗先生。密斯脱保罗。你总赊账——你并不穷,你的银行账户余额是七位数的,你只是选择以穷人的面貌出现。赊账,月底还。甚至月底之后再拖欠几日。你要观察世人是如何对待一位落魄诗人的。

12、我比你先到咖啡馆。我坐在露天座,看着你从远处而来。这是一条颇有景深的林荫道,你向前的每一步都是对透视法的绝好证明。你走得很快,超过了在明媚午后散步的合理速度。那种急切可以翻译成期待。你更想要下一秒、下一分钟和下一小时。

13、我本不该让你看见的。我本该是隐身的。我只是那个讲故事的。而你,即使你将在这个故事的结尾死去,你也是主角。英雄。主人公。焦点。台上的人。但一切已经来不及。你看了我一眼。那种伯格曼电影里人们看见死神的眼神。

14、你,约翰·派克,此时作为密斯脱保罗走进咖啡馆。你不再是那个在上海养老的美国“二战”老兵,你成了诗人。Published poet。你紧握着杂志,好像那是张随时要用来出示的身份证。你循着两点间最短的路线走向那只褐色沙发。我的沙发,你会这么说。

15、我,阿傻,讲故事的那个,并没有跟随你走进咖啡馆。并非缺乏勇气。也并非懒。只是想换一个角度看你。毕竟可以认为:你每天都在我的注视之下。而注意力也是会磨损的,不是吗?

16、我和你隔着一层玻璃。你的头,恰好被玻璃上Helvetica字体、半透明店名中那个字母“O”框住,像是老派电影里的蒙太奇淡入或淡出的某个时刻。我对你的注视因此有了镜头感。你在舞台上。你扮演密斯脱保罗(某种程度上的确如此)。

17、每日剧目(周一休息)。你会——脱下外套(假如穿着外套)。坐下。把手机放在桌面右侧。连上店里的无线网络。召来服务生(中杯美式,永远如此)。最烫的时候先喝一口(余下的五分钟后一饮而尽,仿佛那是威士忌)。要一杯清水。打开笔记本(有时一行字也不写)。买单(“先记账吧!”)。

18、但今天你直接跳到了第四号动作(召来服务生)。距离把你的声音过滤得干干净净。我注视者你嘴唇的翕动,像在看设置成无声的电视(你也经常这样做)。咖啡馆朝北,但你脸上依旧有对面玻璃幕墙反射过来的二手阳光。

19、你在打听有没有一个叫詹妮弗的女人来找过你。——倒不是我能看懂唇语,而是我对这一切本来(“本来”一词有着重号)就了如指掌。但即使我知道有什么将要发生,我依然对其如何发生更感兴趣。那才是一切的核心。

20、好吧,我看见了你噘起的嘴唇。你是在发詹妮弗的“詹”字。刘光(对了,这位长发的服务员叫刘光)摊了摊手(表示“不知道”)。你耸了耸肩(表示“也就这样吧”)。身体语言也有陈词滥调,我想。

21、我有点走神。我的视线已经从那个“O”的空心中挪开。长时间地注视那个“O”有点像看着蔡明亮的长镜头。你可以发现很多东西。但你也会倦(甚至一觉睡到电影结束——也并非没有发生过)。

22、但我喜欢走神时世界慢下来的感觉。时间停止了。马路对面那个偷偷挖鼻孔的中年叔叔来不及把食指退出来。马路左侧,那个恰好将两棵梧桐树间的连线黄金分割的骑自行车的少女,好像要永远在那里(要一直那样保持平衡倒也不容易,我想)。

23、但时间哪里会真的停下来呢。从走神的状态中回来,不过就是跳过了一段时间罢了。就像从3直接跳到了5。

24、(那个说最害怕出错的时候往往总是会出错的定律叫什么来着?是不是叫“莫非定律”?)你不见了。我再把视线转回那个“O”的时候,你不见了。

25、我走进咖啡馆找你(保罗来过吗?)。刘光根本无动于衷(噢是我忘了他还(“还”字是斜体)根本看不见我——不是所有人都能看见我,这点我昨天告诉过你们吗(“你们”一词应该是粗体)?)

26、这时候,坐在咖啡馆深处的一位老者(我忘了他的名字,回家之后或许可以在那本簿子上查一下)朝我使了个眼神(“喏,那里”)后,又迅速假装成看不见我一样(这我完全理解),我朝他略略点头表示感谢,便循那方向来到了咖啡馆的后门。

27、咖啡馆后门不知何时新辟出一块区域(后门露台)。你坐在一张四人座桌的外侧(面向后门)。你在读(嘴唇动,但未出声)你带来的诗歌杂志(Upstairs at Duroc)。我在你前方另一张桌前坐下。你看了我一眼,这次你没有认出我(但显然看见了我)。

28、故事讲到这里(既然约翰·派克正悠闲地读着诗),我想不妨向你们(“你们”有下划线)解释一下:并非所有人都能看见我(这点你们已经知道),而且——对于能看见我的人,他们眼中的我也是各不相同的(取决于他们自身),甚至对同一个人也会因时而异。

29、你们(这个“你们”,可以用下划线、粗体或着重号)要明白:倘若这个故事不是由我(阿傻)来讲述,约翰·派克也一定会有同样的命运(如果你们现在还不同意这点,到小说结尾的时候自会明白)。

30、让我们回到故事里。你,作为密斯脱保罗的约翰·派克,此刻已放下杂志,在身旁的笔记本上写着什么。可能是一首新诗,可能是《致詹妮弗,以爱》或《而我们假装仰望星空》或那些后来(对的,“后来”)大家都熟悉了的诗。

31、嗨,保罗(声音从我身后传来)。是詹妮弗(她护照上的名字是“希里”,一个有挪威血统的诗人。在另一个世界(或故事)里,保罗和詹妮弗一年后结婚,生下一个名叫苏菲的女儿。苏菲20岁时出演了他父亲导演的电影《马丁·弗罗斯特的内心生活》。)

32、你起身。礼节性地(但隐约有要更进一步的意思)吻了吻詹妮弗的脸颊。你把杂志递给詹妮弗看(翻到那一页)。Bravo!(詹妮弗的音调略显夸张,但也不至于太过虚假,而恰好表达了喜悦之情。)你们聊得热烈,句子(像身体一样)纠缠在一起。

33、我低头玩手机(对,我也很时髦。上头给我们每人发了一部iPhone 4S。虽然我仍然觉得以前的办法更有味道,但也不能不承认,有了谷歌地图和GPS定位后,我们的工作的确方便多了)。

34、嗨,保罗(又一个声音(这次是男声(你笑得太夸张了(你在掩饰自己不悦(鉴于约翰逊(对,他叫约翰逊)和詹妮弗的关系(虽然是听说的))的神色时过度补偿了)))从我身后传来)。

35、捕捉声音的失败尝试:你看。哇。印在纸上好看。括号。Mojito。“括号里寥落的字”。恭喜。300美金。也不错。照片。超级天真。的节奏。给我一个例子。二手生活。“戏装都来不及脱”。针尖上的。叠影。和声。庆祝。让风说。“以免坠入世界的中心”。碎片般。绝不说“显然”和“无非”。

36、是声音的角力。你渐渐陷入沉默。被扑灭的(或毋宁说:自己希望被熄灭的)火。你无法介入詹妮弗和约翰逊之间的默契(不同的拍子)。他们恭喜你(更多出于礼貌),恭维你的文字(你怀疑起来)。“我们庆祝一下吧。”(你听见自己说:“好吧,就今晚,我家。”)

37、你并不真的希望与他们共庆诗作发表(你只是喜欢詹妮弗(或她身上来自北欧(谁又能肯定那不是你的想象使然)的孤独气息(然而两个人又如何“一起孤独”(一个类似于“冰激凌火锅”般的词)呢?))。但有时一个人(反而)无法成功地孤独。

38、嘿你们(“你们”有下划线)还在听吗?这是个众声喧哗的时代,纯净的声音既不可能也不真实。噪音?也许(但如今噪音也是音乐——或许是更真实的、更准确的、更单纯的、更有说服力的)。好吧——你、约翰逊和詹妮弗此时站了起来,故事要继续了。

39、你们约好了晚上庆祝派对的时间(10点)和地点(你家),便在门口分道扬镳(约翰逊和詹妮弗向右,你犹豫了一下,往左而去)。你想到了什么。你走进隔壁的便利店。而我,阿傻,讲故事的那个,已经在那里了(事情总是这样的)。

40、我,阿傻,讲故事的那个,此刻是这间便利店的店员。我没有什么超能力,也不是在扮演(“扮演”有下划线)这位店员。而是在这一刻,那位店员成了我。我是说,他的脸孔没有变成我的样子,然而他却“成为”了我。你们能明白吗?(每个人最后(对的,“最后”)都会明白。)

41、你在便利店里来回走了两圈,像在寻找什么。我不动声色地靠近你。你没有认出我。(如果你认出了我,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不是说“最终”会不一样,但至少在这一天会有所不同。)

42、先生,请问你要……(你将要转头看我,将会顿一顿,然后会说“电池”。)你转头看我,顿一顿,说“电池”。噢。我说“噢”。(我本该问“几号电池”,而你会说“五号”,就像此前的每一次一样;但这次我没有这样说,我其实是在暗示你。在我们这行,这点暗示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

43、然而这一天,你被诸多强烈的情绪围绕。喜悦和嫉妒。憧憬和不安。因此你没能体察我们之间那对话的微妙变化,没有发现我的语气里那种希望给予提示但又不便明说的苦衷。(我并非对每个人都如此。我只是觉得,你是那种值得我这样去做的人。)

44、在那未曾发生的对话的空缺里,时间像休克了几秒。一幅宿命的快照——你。我。便利店。绿色的Logo。墙上凝结在下午5点35分的钟。玻璃窗外正向里张望的过路人。行走中、呈60度夹角的、迈开的脚步。还有柜台里那两节我预先准备好的五号电池。

45、时间追了上来。时间轻而易举地、如同一个跳接镜头般来到5点37分。你拿着那两节电池(“那两节”)走出便利店。

46、(一次想象中的采访(甲方):你难道没有愧疚感吗?那是我的工作。你明明还有其他选择。对于他这难道不是一种更好的方式吗?你不是他,你又如何知道?我本可以更残忍的。这足够残忍了。但这是注定的,其实没有什么两样。)

47、(一次想象中的采访(乙方):你难道一点都没有感觉到?那天我实在有点……以前货架上就有,而那天货架上偏偏空着。你可能觉得是偶然,但不是。这其中没有偶然性。指向必然性的偶然不是偶然。)

48、那是三年前的初夏。在那个黄昏,天空蓝得不可思议,晚霞素描般补缀着远景,而你,上海滩的传奇人物约翰·派克,拿着那两节电池在这幅图景中,朝远方而去,渐渐变成一个不再移动的黑点,甚至连那黑点都似有若无。

49、隔开一段时间看,我们(先别质疑谁是“我们”)从故事里读出宿命的意味。连消逝也成为美。但在那个当下,在那个一切活生生发生的当下,只有残酷。

50、你们(对,我是指“你们”)的确需要一点勇气,才能跟随我重返故事发生的那时那刻,重温那真实的一切。来吧,至少那时候,约翰·派克还在。

51、我是约翰。我将要死去。但我仍然愿意为你们讲这个故事。

52、在咖啡馆门口看见他的时候,我的确有些意外。我记得那双眼睛。在越南、在纽约、在汶川,我见过他三次。每次他都打扮成不同样子,但我一样认得他。那双眼睛是独一无二的。

53、在纽约,他甚至打扮成“她”,一个咖啡馆的女服务生。那一天我在咖啡馆写诗。她问也不问就坐到我对面,给我讲“萨迈拉之约”的故事。我说,昨天在萨迈拉的三起连环爆炸死了27个人。她说,我就是死神。

54、一年半之后的5月,我刚踏进汶川宾馆大门,就看见他在接待处笑吟吟地看着我。他说:房间都满了。当我悻然离开,坐进出租车后几秒,那座宾馆就像积木一样倒下。

55、没想到他会跟随我来到上海。没想到那个淡然地坐在咖啡馆门口、注视着我走近的人就是他。我想起他在汶川宾馆与我告别时意味深长的话:就在下一次。

56、我也想起了“萨迈拉之约”。与死亡本身相比,命运更加骇人。如果逃离命运也是命运的一部分,那么我与小说里的人物又有什么分别?——我们都不得不屈从于那讲故事的人。而真正的存在,是在故事之外吗?

57、我没有在咖啡馆或便利店与他相认。我不想和他——如很多电影或小说中那样——下一盘棋或设一个赌局。

58、我假装没有认出这个冒牌店员。在接过那两节将赋予小说结尾,或我自身存在结尾的电池后,转身走出了便利店。

59、我径直朝瑞金二路家的方向走去。我当然明白他会在那儿等我。最后一面。但我更明白,即使我改变主意去别的哪里,他也一样会在。这最后的时刻总要来到。

60、我换上睡衣,将那两节劣质电池装入人工心脏起搏器里。我躺在床上,右手覆在胸口,感受着心脏最后的跳动。此刻,离夜里约好的派对时间还有三小时,他会不会第一个来?


展览继续 →

EXHIBITION CONTINUES

上一章:未来祭中祭 下一章:蒋凯申...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