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魂记

上海胶囊  作者:btr

1 薛定谔醒来

清晨,薛定谔从一个可怕的梦中惊醒过来,发现自己在床上变成了一只猫。他仰躺着,目光在所及范围内努力搜索,试图发现任何能将自己从真实与虚构的叠加态里拯救出来的东西。

他还算镇定:毕竟他是位理论物理学家,也读过比他大四岁一个月零九天的卡夫卡写的《变形记》。他庆幸自己没有变成甲虫,也没有变成任何其他寓意过分明显的动物。小时候读《伊索寓言》时,他就特别讨厌每一篇寓言后面的寓意小结,他觉得故事的魅力在于开放性,在于能够从不同角度解读,就像那些导游眼中形状变幻莫测的山石。

他想起那篇《卖神像的人》:有个人雕刻了一个赫耳墨斯的神像拿到市场上卖,声称能给人带来好运。人们就问他,既然有那样的好处,为什么不自己留着?那个人回答说,我必须现在立刻得到好处,可是这个神每次都来得太迟了。薛定谔记得书中总结的寓意这样写道:“这个故事可以说给那些贪婪、卑劣、不尊重神的人听。”但在他看来,这个故事完全可能丰富得多:它可以暗指好运将来自梦境,毕竟赫耳墨斯是司梦的神;也可以从经济学角度,将那位商人的行为视作远期收益贴现的早年案例;又或者,他所说的好运是指作品在艺术市场里的不断增值?甚至,他可能是在预言,未来将出现高级成衣品牌爱马仕……

由前腿脚尖传来的数据流干扰了薛定谔的意识流。他不是我收养的,他是我生的。从前有人说“你是你所吃的东西”,现在则是“你是你所拥有的东西”。香蕉没问题。我看过十几遍《小鬼当家》,你有没有想过中文真的非常神奇?把小孩称作小鬼,就好像从语言内部就确认了他的灵性。如很多电台广播交织而成的混沌杂音令薛定谔的头部一阵酥麻,他还来不及熟悉和识别这种智性高潮的征兆。智性高潮到来时,他的双眼将变成红色,每秒闪动三次。

正因为脊椎中流动的数据流和快速眨动的眼睛,薛定谔没能在第一时间注意到卧室的门已被打开。一个戴黑框眼镜的青年快步走进房间,手脚麻利地把他的四条腿都往上拉了拉,就好像那是四根天线。有一个瞬间,薛定谔终于看清了青年的脸。在那个瞬间,昨夜的那场梦、那次离奇的会面、那个古怪的AI机器人“鬼”以及那些让人毛骨悚然的故事,像被成功恢复数据的硬盘那样一并涌出。


2 见鬼了

那位戴黑框眼镜的中国青年自称“从未来穿越而来”。他说“穿越”时的语气,平淡得就好像在说搭了一班地铁或火车。他很有礼貌地叫我“薛老师”,并递上他的名片。“哦,吕先生。”在梦中,语言的巴别塔不知为何已彻底坍缩,我们讲各自的语言,却能彼此理解。“不不,我姓陆,大陆的陆,名平原。”

未来寸秒寸金,陆平原先生直截了当说明了来意。他是一名艺术家,以“故事”作为主要创作媒介,目前正在开发能帮助他讲故事的AI“鬼”。他向我介绍了未来艺术家的工作方式、艺术“工具”和艺术家工作室的重要性。“比如杰夫·昆斯。”他举例道。“谁?”我打断他。“噢这么说吧,比如早在文艺复兴时期,达·芬奇就有自己的工作室。”陆平原先生的工作室,根据他的设想,未来将完全由AI组成。他目前最大的困扰,则是这个Beta版的AI“鬼”写出的东西,总是太过确凿和理性。“所以我立刻想到了您,”他回到正题,“您既是一位物理学家,这需要绝对的理性和强大的逻辑;但您又是关于不确定性的专家。”

“为什么要叫它‘鬼’?”我插话道。

“中国有个成语叫‘鬼斧神工’,形容技艺精巧,非人力所能及,”陆先生解释说,“另外,以后我也要靠它来代笔(Ghostwriting)呢。”

说罢,他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块薄薄的玻璃板,对着自己的脸照了一下,那块板随即亮了起来。他用手指指点了一番,下载了一瓶上海黄牌辣酱油和一块金华火腿,放在我的写字台上。“请您笑纳,这个蘸维也纳炸猪排吃正好。”

“这个就是鬼?”我指了指那块玻璃板。

“不,鬼没法时间旅行到AI时代之前,”他解释说,“这块板是鬼的GUI,也就是图形用户界面(Graphical User Interface)。我可以用这个GUI远程操控鬼。”

随后,陆平原向我演示了他的AI鬼是如何运用大数据进行机器学习的,又给我看了好几篇他自己写的故事和鬼写的故事。“你能分得出哪些是我写的,哪些是AI鬼写的吗?”他问道。

就这样,有了整整一个小时愉悦的阅读时光。也许因为平时我看的都是枯燥乏味的理论书,读这些小故事就像大脑按摩般舒爽。就算那些显然出自AI鬼之手、稍嫌过分工整的故事,也比量子力学有趣得多。我边读边与这位东方来客交换意见。我告诉他我很喜欢《凡·高工厂》,对其中提及的基于DNA的克隆技术颇为着迷;陆先生向我解释说,这门技术在他所身处的未来,理论上已能够实现。“只是有道德上的争议罢了,”他补充道,“不过也许,科学家们正在哪里秘密克隆着谁也有可能。”我最喜欢的是《数学虫母》这一篇,我打趣说我的大脑里大概已经有了量子纠缠的寄生虫。“这篇一定是你自己写的。”我断言。陆先生微笑着点头——我基本上能辨别出AI鬼的作品,它们的确逻辑过分严密,毫无闲笔,绝不离题,读起来感觉……怎么说呢……太像出自机器之手。“机器人毕竟是机器人。”我们不约而同地感叹。

我向他指出,其中有一篇《达·芬奇显灵》虽也是AI鬼之作,但却已不失复杂性,甚至有几分“人魂”在内。故事讲述了德国一位画师名叫沃尔夫冈,专事创作艺术史上有记载却因种种原因佚失的达·芬奇画作。他深谙达·芬奇的风格,又亲自调制自然颜料,不但作品模仿得惟妙惟肖,更会编撰离奇故事,讲述画作如何失而复得。于是,在画廊主、鉴画师和藏家心照不宣的背书下,他通过买卖伪作赚了大钱。然而一天晚上,达·芬奇在他梦中显灵,斥责他欺世盗名,说罢竟取出一支利剑,直插沃尔夫冈右臂。后者满头冷汗地惊醒过来,才知是梦。但奇怪的是,此后他只要一拿画笔,手臂便会颤抖剧痛;但拿别的东西时,却全无此类症状。

“行家!”陆平原夸我道,“这篇正是AI鬼生产出的最接近我理想的作品,但在我看来,还差那么一口气……”

“我能写得比他好!”我不知为何脱口而出。就在这时,陆平原脸上露出诡异的表情,就好像他等我这句话已经等了很久。我还来不及反应,就看见他从玻璃板里又下载了一个黑色铁盒,然后对着我念起一连串咒语。我只隐约辨识出“河”“原”“温”几个字,便被他的幻术捉进铁盒。

我就是在这一刻惊醒过来的。


3 成为陆平原

1943年冬至日。太阳直射在南回归线上,北半球迎来日照最短的一天。但对都柏林人来说,这不算什么大问题——他们早已习惯了寒冬阴郁潮湿的天气。反正他们的太阳是酒精。

薛定谔坐在都柏林三一学院图书馆的长桌前,摊开的笔记本上构思着即将举行的公开演讲《生命是什么?》:“对于统一的普遍性知识的不懈追求,是我们从先辈那里继承下来的最好品质。大学(University)——这一单词在英文中与‘普遍性’同义——自从其产生以来,历经了数个世纪,无不暗示着普遍性才是我们追求的永恒价值。可是最近一百年来,知识的分支无论是在广度还是深度上的增长速度,已经使我们面临着一个进退两难的境地。[该段译文及薛定谔在都柏林时期的经历部分参考并引自微信公众号“心智与实在”的文章《旅行见闻录:薛定谔在都柏林》。]”这位十年前早已获得诺贝尔物理学奖的奥地利人自从移居爱尔兰以来,很快便展现出对除物理学以外的其他学科的广泛兴趣。他听哲学讲座,也在都柏林北海岸克隆塔夫(Clontarf)的海边寓所里写诗。此刻,他虽然坐在三一学院图书馆的长桌前,脑海里却仍然萦绕着昨晚那场不可思议的梦。他把笔记本翻到最后一页,郑重地写下另一个标题《成为陆平原》。

这是鲜少有人知晓的一段秘密时光。在1943年的最后十天里,薛定谔成了故事家薛定谔。他在笔记本的最后几页,写下数十个或离奇或神秘的小故事,梦中那位中国远方来客成了他的灵感源泉。可惜的是,这些故事手稿随《生命是什么?》一并交给出版社编辑后,最终不幸佚失。据说,只有出版社里的一位实习生读过这些故事。1961年薛定谔去世后,那位已入中年的实习生向记者转述了他仍记得的几个故事。

《自画像》讲述了一位画家,每年生日都会到美术馆里修改自己陈列在那儿的自画像,直到82岁去世。去世一个月后的某天,美术馆保安发现画布上的图像不翼而飞,只留下一片空白。有好奇者去画家墓地查看,发现棺材里的人也不见踪影。又过了一个月,海关在机场一个无人认领的旅行箱里发现了那幅停留在82岁的自画像,证实美术馆里的画作被人掉了包,但画家的遗体始终没有找到。

《驱鬼》[《驱鬼》和《达·芬奇显灵》的故事部分参考了袁枚《子不语》里的相关故事,并作了改写。]发生在故宫。传说宫中夜里闹鬼,值班的工作人员约定俗成,进门前都会喊一声拖长音的“来——了——啊——”。但有一晚,值班员不慎多喝了几杯,忘了喊话,进宫后便发现一条蛇朝他扑来,在他左臂内侧狠狠咬了一口。他借着酒劲,与蛇搏斗了足足一刻钟,终于掐住蛇的七寸处,将之勒死。第二天早晨醒来时,他发现自己手里紧紧拽着一根草绳。他举起左臂查看手臂内侧,有一道不明咬痕。但此后,宫里就不再闹鬼了。

《风水》发生在上海一栋公寓楼里。公寓楼朝西的住户一年里有好几个人同时生了大病,业主委员会便商量请一位大师来看风水。风水大师发现,公寓楼西侧正对着一座尖顶教堂,便嘱咐每家每户在窗台摆一块寿山石辟邪。1楼到24楼的住户,除了13楼的老薛,都听从了风水师的建议摆了辟邪石,从此再也没人生大病。但他们也很疑惑,13楼的老薛明明没有摆石头,不也安然无恙?后来某天半夜,老薛突然感觉疼痛难忍,去医院看了急症才知道,是胆结石发作了。

《摄氏232.78度(或风格研究)》的故事则设定在一个不知名的国度。在那儿,书籍是危险品,必须一律销毁。于是人们自发背诵起书来,要读书的时候,就互相讲故事。一位语言学家专门研究了这种“人体书籍”的风格特征:他发现,在被不断讲述之后,“人体书籍”的风格会变得越来越简洁直接,不必要的修辞和形容词都会自动筛去,最后只留下最核心的部分。“人体就像故事的底座,”语言学家总结道,“而底座有时会反过来影响故事。”

那位实习生记得最清楚且能一字不差背诵的,只有最后那一篇不完整的故事。据说,那张纸页被撕去了大半,只有故事的标题和开头还留着。那个故事叫《迷魂记》,开头是这样的:“清晨,薛定谔从一个可怕的梦中惊醒过来,发现自己在床上变成了一只猫。他仰躺着,目光在所及范围内努力搜索,试图发现任何能将自己从真实与虚构的叠加态里拯救出来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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