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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窗口看出去，是另一栋楼。

或许，也可能看见大海、田野、广场、公园、几棵树或一座小森林。但在大城市里生活的人们都明白，从一栋楼里望出去，大概率事件是看见另一栋楼。

希区柯克很早就意识到这种充满现代性的观看，“后窗”是现代的画框；而乔治·佩雷克干脆剖开外墙，或使之变得透明，他把一栋公寓楼看作整座城市，乃至整个世界。

“钢筋森林”——隐喻早已潜入语言的内部，说出意识的真相。钢筋混凝土是我们的新“自然”。

望向对面的楼，是一种揽镜自观，毕竟所谓的“这里”只是对面的对面。望向对面的楼，也让人立刻被工业化的整齐感击中：齐刷刷的一排客厅，齐刷刷的一排厨房，又齐刷刷的一排卧室，窗外齐刷刷挂着空调外机——腾空而起的复制粘贴对这座立体人工大陆的多样性没有追求。待到深夜，阑珊的灯火悉数熄灭，只有楼道的灯齐刷刷亮着，如某种停滞或冷感的标示。

需要一个望远镜。需要凑得更近一些。需要进入内部。需要调整尺度和视野。需要在形色之间识别被藏匿的景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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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过望远镜看对面的楼，钢筋森林便拆解为一棵棵各有差异的树。而仔细凝视一棵树，才有可能理解整座森林。我就是这样发现对面的如怡的。那是一间奇异的公寓。不过，很多事我后来才逐渐明白——最初的最初，我只是看见了一个鱼缸。

鱼缸并非如我起初以为的那样摆在阳台上。看起来或许如此，但事实上，这只鱼缸在空调外机上方，怪异地与之组成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望远镜泄露更多细节：鱼缸里浸泡着两个灰色的仙人掌，一个表面光滑，另一个有状似苦瓜般的凸起，同样灰色的管道穿越并支撑着它们，使它们看起来像两只正以后入式交媾的爬行动物，氧气装置制造的水泡和它们身下那串“小仙人掌”加剧了这种幻觉。它们分明是“死的”，但又仿佛活着；一切如同正在进行，又像结束已久。像实验室里装在透明玻璃瓶里的重要标本，又好像深夜电视表示全天放映结束或近来流行的Slow TV里的那种景观鱼缸，绘出一段兼具史前与史后感的时间罅隙。在透明鱼缸背后大楼方格外墙的映衬下，这一幕如同静物画，或称之为“活画”（tableau vivant）更为妥当。它有点像整座大楼，甚至整个城市里的那些高楼大厦的隐喻：混凝土仙人掌也会生长、交配，也会造出更多混凝土小仙人掌。它是时代的“自然”。

3

发现这个鱼缸试图向我讲述一些什么之后，我开始思考应该在怎样的语言框架里聆听它。我开始研究“静物”这个词。法语称之为“nature morte”，死的自然，无论画得多么有生气，塞尚笔下的苹果橘子洋葱都不能像活的水果那样赐予人营养。英文“still life”，不动的、静止的生命，又带着“仍然是生命”的歧义，让人想起它或许只是一个“定格”，是构成“动”的一秒24帧之一，是“活”中取静。至于中文里的“静”，更像对本质的描述，或许无关褒贬，可以是安静，也可以是不断重复之“动”给予人的“不动”感。所以那个鱼缸，它是在讲述中产阶级日复一日缺少变奏的西西弗式的绝望生活吗？

对于“静物”的这番思考，后来在一位不动产代理那儿找到答案，是我不曾料到的。发现鱼缸后，我一连好几天通过望远镜窥探这户人家的其他几扇窗（约等于观赏其他几幅静物画），愈来愈感觉出异样：客厅里空空如也，倒有两面墙上嵌着瓷砖，看起来更像卫生间；卧室窗帘终日紧闭，夜里却时有摇曳且有规律的光影如电影般映在窗帘上；每晚别家熄灯后，这户人家却始终亮着白色的灯，像商业街上的展示橱窗；尤为奇特的是，看来不像空置的屋，却从来没有见到在其中生活的人影。

一周后，我终于按捺不住小说家的好奇心，走进楼下的房产代理公司。听说我对那栋楼感兴趣，业务员张小姐递来名片。她叫如怡，高挑而直爽，表示立刻可以带我去看房。“喜欢朝西的？”“嗯，早上一般在睡觉，朝阳享受不来。”“是作家吧？”“你未卜先知啊。对了，能不能看看12楼那间？”我们的对话流就在这儿戛然而止，我清晰感觉到她听见“12楼”时内心的声响。但她什么都没说，只是径直按下电梯数字“12”，就好像她已经知道了我所知道的东西，甚至毫不介意我知道这一点。

4

打开公寓房门的刹那，我已不知身在何处。客厅里灯光之雪白，房间之空荡，加上零星点缀着的物件，无不在大脑掌管空间的意识领域激起彼此矛盾的认知：这里到底是公寓还是美术馆，是客厅还是卫生间，是不动产代理用于展示的样板房还是某个神秘艺术家的工作室？

“这件叫《暗色之物》。”看我注视着玄关尽头瓷砖墙前那堆碎石和木条组成的类崇拜物许久，她介绍道，就好像屋主叫出她所爱的宠物之名。随后她告诉了我一切：她起先是一位画廊主，后来因为经济不景气转战房地产业。“都是伺候金主的活儿，”她说道，“后来房地产业也不景气了，于是我借这块无人之地搞一些自己的创作。”

我走到客厅窗边的那面瓷砖墙前，墙上镶着一个肥皂架，我拿起那块灰色的舒肤佳查看。“也是混凝土做的？”我问。“对，”她随即突然反问，“你知道粤语里‘混凝土’叫什么吗？”

看房活动由此变成一场私人导览。粤语里，混凝土叫“石屎”，就好像水泥和砂石真的经历了某种循环系统似的。事实上，石屎成了这块肥皂的Safeguard，它不再会随时间变小、消失，或许艺术就是这个意思？我又想起英文里的混凝土，concrete，亦有“具体”的意思，想不到这块近乎抽象的Safeguard竟由如此具体的材料组成。

移步阳台，我终于近距离地看见了那个鱼缸。我拿手机里的“形色”APP识别鱼缸里的植物，AI和我一样，认定那是仙人掌，尽管它们不是绿色而是灰色的，尽管它们不像真正的仙人掌那样外硬内软。

如怡又带我去看卧室里的另一处“浸泡景观”——卧室的窄门只容我侧身才能勉强进入——那是一对仙人掌孪生兄弟，在闪动的蓝色光线下岿然不动，像两个自然肺，又仿佛人类消失后的遗迹。

“这里很像人类灭绝之后的‘后人类’博物馆呢。”我打趣说。

“猴子应该也灭绝了。”她指了指墙上的一幅画。铝箔纸上有张照片，两只香蕉被一个网线袋套着，像外星人在通过3D建模重建人类世的食物。那两只香蕉也有点像卧室里的那对仙人掌。

“或者不那么悲观，这里像一个舞台，”我一边自我纠正，一边指了指对面的楼，“我就住在舞台对面。”

“我知道，”如怡出人意料地答道，随后指给我看藏在卧室里的一台高倍望远镜，“我看见你在看。”

5

三周后，对面的楼搭起脚手架。碍手碍脚的脚手架挡住了我朝向如怡美术馆的视线。

四周后，当我发现工人们开始用混凝土把如怡的房间严严实实地封闭起来时，接到一个她的电话。

“毕先生，你决定了吗？”

“决定什么？”

“决定买不买？”

“买楼还是买你的作品？”

“买一送一咯。”

“买哪个送哪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