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茶餐厅的时候，小爵还没有来。小爵是我三年前偶然认识的朋友，我们在家乐福冷藏柜前剩下的唯一一包大排的见证下交换了名片。那时，她在我以前工作过的公司工作。后来我现在的公司搬了家，她又跳槽到我现在的公司原先所在的那栋楼里。

5分钟后，随着一声“毕先生”。小爵拎着手袋和电脑包出现了，样子像一个周末还要努力工作的职业女性。她的新工作，简单来说就是问问题、搜集资料，并给予决策方建议。哪个好吃？小爵开始问问题。

我点了腊鸭腿煲仔饭，小爵点了牛蛙煲仔饭。我们还点了一份烧味双拼。

煲仔饭要30分钟哦，服务生一边在点菜单上笨拙地写着，一边像朗读免责声明般提醒我们。

好吧，既然要等那么久，不如我来讲个故事给你听，我提议道。好啊，小爵说，语气里略略有些低落，我猜，这或许是因为我没有让她继续问问题。

事情是这样的。前天傍晚下班，我照例乘地铁。那班车有点挤，我一直站在离车门很近的地方。地铁过了衡山路后，我突然听见有个同事叫我。我回头，原来是格蕾丝，我们市场部新来的媒体经理。于是我们聊了起来。她问你到哪一站下？我说常熟路下。她说哇你家的地段真灵。我说我并不住在那里，我只是在那儿换830路，我家在昌平路那儿。大致如此。常熟路站很快就到了。我和她告别后，先去给交通卡充了值，又在报摊上买了张《东方早报》，随后便出站到了淮海路上。我原本打算去复兴路、宝庆路口的博多新记吃个晚饭，然后再乘830路回家；但那天淮海路上不知为何偏偏围起了硕大的深蓝色围栏，围栏有四米多高且密不透风，像一个谜面一样把华亭路到常熟路那一小段淮海中路完全封闭了起来。不去管它。总之，完全是一念之间。就在一念之间，我改变了主意。我不想沿着这奇怪的马路去博多吃饭了，我向右拐进华亭路，向北而去。我沿着昏黄的路灯走，两侧有竹篱笆和安静的小屋，我一门心思想着去哪里吃饭好。走到延庆路口，我决定右拐，那样我就可以沿着这条起先是东西向，随后弯成南北向的小马路去长乐路口的“狠牛创作面馆”吃面。于是我拐了弯，继续走。走啊走。就在这时……

我停顿了一下，让服务员上菜。烧肉拼烧鸭。我本想先夹一块金黄色的脆皮烧肉垫垫饥，可是小爵的眼神分明在催促我快把故事讲下去。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她叫道：“先生——”我顿时警惕起来。根据一般的经验，在路上以陌生人叫“先生”开头的桥段十有八九是骗局——借打手机啦、钱包被偷啦、宠物中风啦、模特招生啦……不一而足。但同样根据经验，骗子迎面而上或者从侧面上前搭讪的较多，隔了一段距离在身后叫的很少。我回头，是一个高高的美女。就在我仍疑惑之时，她已经提出了问题——“830路在哪里？”我心里如同某种提示声那样发出叮咚一声，却一下子没有确切明白到底是哪里不对。她开始解释。原来她在地铁里无意间听见了我和同事的对话。她说她也要去昌平路，出于懒惰，就想只要跟着我就可以乘到830路，但见我走得愈来愈远，才忍不住提问。可如今，我们已经走到延庆路近长乐路的交叉路口，再要回头去有蓝色围栏阻挡的宝庆路乘830路未免不合情理……那么，等一下你怎么回家呢？那女孩问。打车咯，我答。那么我们拼车吧，女孩建议。可是我要先吃个饭，我一个人住，回家没饭吃，我说道。那么，女孩稍微迟疑了一下，那么我们不如一起吃吧。

啊，小爵惊讶地叫起来。随后又开始哈哈大笑。在一种混合着“竟然”和“好玩”的表情中，她说——后来呢？

后来我们就到了狠牛面馆。我们各自吃了一碗红烧牛肉面，各自付了账。就在吃面的过程中，我了解到不少有关她的信息。原来她是个保险推销员，不过她讲完这一点后马上声明，我可不是要向你推销保险哦。她的名字叫聂倩，对的，就比“倩女幽魂”里的聂小倩少一个“小”字。她的办公室在福州路上的世界贸易大厦，工作时间从早上9:30到晚上6:00，不过有很多时间要出来见客户，今天就是来徐家汇地区见客户才会和我偶然乘同一班地铁的。她生于1978年，至今未婚，相过几次亲，但都不太成功。她说她是江西人，知青子女，如今父母都回了上海，她自己则一个人租房住。她觉得网上认识的人都不那么可靠。她随后问起我有什么“资源”。你的要求呢？我问。她说最好比她大一点，36岁到45岁的外地人都可以，最好不要上海人。离过婚的也不要紧，她补充道。后来她又问了我一些问题。她说你结婚了吗？我说我也没有。她说那么你朋友多吗？我说不多。她问，为什么？我说，我性格比较孤僻。她又问，那么你每天下班回家做什么呢？我说：就睡睡觉，我很懒的。她说你一回家就睡觉睡得着吗？我说回家我先睡觉，半夜我再起来。她问你起来做什么呢？我说和美眉玩呀。她说你骗人你已经有小孩了对不对。我说我也不是太肯定。就这样，一顿面吃完了。我们叫了一辆出租车先开到了她家门口——果然只和我家隔一条横马路。

后来呢？小爵问。我这时才发现烧肉已经吃掉了三分之一。

没有后来了，故事就结束了，我说。正巧这时，服务生端着两锅热气腾腾的煲仔饭上了桌。我照例要求服务员再给一小碟酱油。有时我喜欢口味浓一点。

你有没有留下她的电话？小爵问。

有啊，我们吃面的时候交换了名片。

那么她也有你的电话了咯？

对，我手写在纸上给她了，我答。

腊鸭腿煲仔饭很香，鸭腿是预先腌制过的，偏咸，正好很下饭。而饭粒裹着烧腊的香气，我专心吃着，过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

那么，我现在想问你一个问题，我对小爵说，你说这个故事是真的吗？

是真的。小爵没有多想。

为什么你觉得它是真的呢？

因为……因为细节很真实。那个女孩很外向的，和她保险推销员的职业也很相称。还有你乘地铁、吃博多那些细节也都很真实。

所以说，一个故事要让人感觉真实，一定要从细节着手。我继续道，我也曾经把这个故事讲给一些其他朋友听。有个朋友说，这一定是真的，因为它听起来像假的。那个朋友分析说，你讲的东西，那些听起来不那么像真的东西往往是真的，那些好像是真的，却可能是假的。

那么到底是真是假？小爵又追问道。

我从包里取出一张名片，递给小爵。名片上赫然印着某某保险“聂倩”字样。

果然是真的，小爵说。不过，这名片好像有点旧哦。

对的，于是我说起了另一个故事。

事情是这样的。城中某APP在纸媒衰落、电子阅读兴起的大环境下约请作者写一个有关谎言的非虚构故事。我其实一直没有写出来，直到昨天晚上整理写字台、发现这张名片的时候，我才突然有了灵感。我忘了我是怎么会有这张名片的，或许是谁丢在我信箱里或者通过广告邮件寄来的吧。我从来没有仔细看过这张名片，昨天整理出来的时候，我被这个名字吓了一跳——聂倩？聂小倩？那不是《倩女幽魂》里的……吗？于是我想，要是以这样一个没有来由的人写一个故事会怎样？碰巧昨天乘地铁遇见同事，我就把这两个情节串在了一起，构思了这样一个奇遇的故事。当然，故事还没有结束，几天之后，故事里的“我”将会收到那个女孩的电话，将会有一个真正的骗局。不过，这一些我暂时还没有想好。

把一整碗煲仔饭吃下去很撑。我又点了杯西洋菜蜜，想喝点水消消食。

好吧，我继续问道，现在你还觉得这个偶遇的故事是真的吗？

是真的！小爵答道。不过她的回答有些过分响亮，就好像她要用音量压过心底的怀疑。这个故事真可怕，小爵继续说道。

因为你觉得她是鬼？

倒也不是，只是……小爵停顿了一下，突然改变了主意：这些，都是你编的吧？

不是啊，我真的是看见名片之后受了启发。

可是……你为什么会把在桌上的名片放到皮夹里啊？

因为要拿给你看嘛。

瞎说，所以偶遇还是真的。小爵又推翻了自己的结论。真可怕啊，她继续道。

她一直没有说明，她说的“可怕”到底可怕在哪里。是因为恍然明白了，身处其中的这个世界其实从来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确凿无疑；还是，因为那女孩的名字和身份，因为那个已经开了个头、谎言却姗姗来迟的尚未被书写的故事？我没有问，我继续着我的故事。

如果那个女孩真的打电话来，我会说，你打错了。这样，她会以为我在名片上写的手机号码根本是假的。她不会认出我的声音，毕竟我和她只见过一次。她绝不会意识到：是接手机的这个“我”说了一个谎，而会以为是那个在名片上写手机号码的“我”说了谎。只要这样，故事就不会继续发展，如果她真是一个骗子，那么骗局也将无疾而终。这就像，大家都会以为小说里的故事是假的，但有很多时候，只是小说这种文体预先声明的虚构性本身是假的。

那么，你真的是在写小说？

对。等APP上发表了之后我就拿给你看。

所以偶遇是真的。小爵说。

所以小说写的是我们现在的谈话啊。

所以我是在帮助你创作？

对，这些都会被写进小说。

那么偶遇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我要发疯了。

真的。

你的牙齿上怎么有一片菜叶？小爵突然转换了话题。可是，你并没有吃菜啊。

嗯，这个作为结尾不错。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