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地疯子

上海胶囊  作者:btr

爱丁堡大象屋的侍应生都叫他“墓地疯子”。

每晚9点,他都会用银制咖啡勺轻敲印有大象(大象屋嘛)的咖啡杯,随后讲一个他声称亲身经历(但人们通常不信)的故事。这些故事不但内容千奇百怪(等会儿我们就要听到其中一个),而且口音多变(苏格兰或伦敦腔、纽约或希腊口音)。安德鲁,此刻正在吧台后炮制爱尔兰咖啡的侍应生主管——他正拿起一瓶高地公园牌苏格兰单麦威士忌朝黑咖啡里倒呢(神奇的是:苏格兰威士忌加黑咖啡和奶油竟然变成了爱尔兰咖啡)——是墓地疯子最狂热的粉丝。或者说:他在大象屋打工,就是为了每晚听墓地疯子讲故事(我们稍后会知道安德鲁的目的),而不是因为什么J. K.罗琳或伊恩·拉金(游客们往往为此而来)。

安德鲁掌握了分辨游客的技巧:除了他叫得出名字的一两个熟客外(隔壁以烤乳猪闻名的琥珀餐厅的老板科林以及通常在皇家戏院演出结束后过来喝一杯的博伊德),店里的顾客全是游客。他们大部分是哈利·波特的粉丝,提出的第一个问题总是关于Wi-Fi密码的(密码就是harrypotter)。他们举起手机和照相机,通过取景框看店里的一切(多少有点曝光不足)。而记忆会变成流量,换取简洁的“赞”(每个赞都像货币一样等值)。他们也会不失时机地阅读手中各种语言版本的地图或爱丁堡导览手册,寻思着还有多少未曾到达的景点(像盘点)。

墓地疯子是不管这一切的。此刻(8点59分),他已经站了起来(迅速地,本能地)。银制咖啡勺敲打大象屋咖啡杯的声音会因所剩咖啡的多少而略有差异(可能只有安德鲁意识到这一点),但仪式是不变的:游客们会像中邪一般安静下来(剧院灯光渐渐熄灭,戏就要开演那一刹那),就好像所有的声音此刻已被魔法没收进墓地疯子手里的咖啡杯(吸尘器)里。安德鲁顺势调暗了大象屋里的灯光,除了墓地疯子头顶那盏射灯。随后的半小时感觉像五分钟。时间被浓缩(Espresso),空间被框定(就让我们假设框架之外的世界并不存在好了),中了邪的观众顿悟般一下子听懂了墓地疯子的任何口音(并且能识别这种口音)。

我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永远不变的开场白,墓地疯子开始讲他的故事)有一次,我被关进一间漆黑的小屋,小屋里只有一张床、一盏吸顶灯和一个抽水马桶。屋顶很高,吸顶灯的开关也不在小屋内,猜想是由屋外的不知谁控制着。门无法从屋内打开,也不知道是谁把我关进来的。几小时后,灯亮起。我在床脚发现了一支铅笔。屋里没有纸,我就在白墙上画了一扇门。我试着推了一下,门就开了。就这么简单,我逃出了那间小屋。但就在那时,我开始怀疑另一件事:我是不是真的?也就是说,我是不是真实的存在?如果我是真实的存在,我怎么可能打开一扇墙上画的假门就逃了出来呢?这样的情节根本就像是虚构的啊。于是我来到城堡边的那间二手书店,把我的经历原原本本地讲给了一位戴黑框眼镜的年轻女店员听。她静静听完,并不慌忙,随后问我,如果你觉得这是一个寓言,那么寓意是什么?我想了想答,寓意可能是——想象,也是一种逃离。黑框眼镜女说,如果真的是想象的话,你现在一定还在那间小屋里呢,而我只是你的幻想;所以你只需要想明白这一个问题,我是不是真的?我是不是只是你的幻想?我说你是真的,你当然是真的。这时,黑框眼镜女提议,一起去那个小屋看看。“眼见为实”,这是她的原话。就这样,我带她来到那间小屋。她提议,由她一个人进去察看,我负责把门。我同意了。她走进小屋,咳嗽了一声,吸顶灯就亮了。五分钟后,她走出小屋,掩饰不住脸上的笑。你是骗子吧,她对我说。我说怎么啦?她说墙上的确画了一扇门,但那扇真正的门不就在你画的那扇门里吗?我说不可能,小屋里原本的那扇门是打不开的。你真的试过?她问。她这么一问,我倒不再确信无疑了。记忆总是不那么可靠,尤其在人受到惊吓的时候。那里真的原本就有扇门吗?我到底试着推过那扇门吗?会不会仅仅因为那个小屋是漆黑一片的,我就以为它无法从内部打开?又或者,那扇门原本是打不开的,但在我画门的时候,它已经变得可以打开了?我不再确信。我老老实实地答,我不记得了。

故事说到这里,墓地疯子拿起一瓶Williams Ceilidh Lager(这一杯是店里请的),扬起头,一口气喝了半瓶(似乎要与故事的进度相配比)。他没有停顿太久,便继续开始讲故事的后半部分。

后来,我和黑框眼镜女回到了书店。我们想出了一个好办法,打算上网搜索一番,究竟有什么小说里有类似的门或情节。然而,当我们沿着乔治四世大桥街往北走,在曲折的维多利亚街左拐,顺着下坡路走向格拉斯广场的时候,一件小事引起了我的怀疑:有一只海鸥不知为何从低空掠过,发出一种似乎在表达喜悦的叫声。爱丁堡的确靠海,艾比山另一侧不远处,连空气都是咸的;但在相对西侧的格拉斯广场,从前的市集和公共行刑处,海鸥并不多见。这让我想起吴宇森电影里的鸽子,如果动物总是在这些虚构作品中成为象征,那么剧中人是否可以凭借这些征象,来确认自己身在剧中呢?比如这只海鸥,会不会是在象征我借由想象力逃出小屋、走向自由呢?我没有把这些想法告诉艾丽斯,那个黑框眼镜女,我不想打草惊蛇。我们回到书店时已近黄昏,店里几乎没有什么顾客,于是我坐在艾丽斯身旁,打开谷歌。我们最先找到的并不是小说,而是法国画家尼古拉斯·普桑(Nicolas Poussin)的一幅自画像。前景是微微皱眉作凝视状的画家本人,深色上衣几乎与暗色背景融为一体;他的背后有三幅或四幅彼此遮蔽的油画——究竟是三幅还是四幅,这才是重点。因为那第四幅画可能是一扇门,难以识别那暗处的轮廓究竟是门框还是画框。我们点击了这张自画像,屏幕上跳出一篇艺术评论。评论家显然也拿这点大做文章,“或许在尼古拉斯·普桑看来,油画与门没有什么两样”。我们继续搜索,找到了一篇更类似,也更神奇的故事,来自阿拉斯岱尔·格雷的短篇集《十个既荒诞不经又真实无疑的故事》(Ten Tales Tall&True)中的一篇《虚构出口》(“Fictional Exits”)。那个故事的开头部分,很像我的经历:那个囚徒同样画了一扇门,“一扇与那扇打不开的门一模一样的门,只有一处区别”,即门上有钥匙。“自由意志是思想的核心,每一个感觉被困住的人都必须想象逃离,其中一些是有用的。新的艺术和科学、宗教和国家就是这样被创造出来的。”作者写道。然而,故事又峰回路转,遁入一个“不那么大团圆的结局”,在后半部分故事里,几个粗心大意的警察误抓某人后,运用想象力反诉其袭警,才化险为夷。我和艾丽斯读完整个故事后,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所以?她用探询的眼光看着我。所以我和你都不是真实的,我对她说道,我们都在另一位作家的想象世界里——他挪用了阿拉斯岱尔·格雷的故事,可能只是想说明另一个道理。什么道理?艾丽斯问。不会有另一扇门。想象力只能用来发现那扇原本打不开的门的改变——而甚至那也只是想象而已。我说道,有点像自言自语。

故事几乎是戛然而止的,有几位顾客开始鼓掌(另一些人则在听见掌声后鼓起掌来),而安德鲁又忙碌了起来(故事需要啤酒或威士忌来消化)。离大象屋打烊还有足足一个半小时,但对他来说,这一天已经结束了。


附录:安德鲁·哈钦森给btr的电邮(译文)

From:安德鲁·哈钦森andrew.hutchinson@elephanthouse.biz

To:btr panaceamoi@gmail.com

Re:《墓地疯子》的译文

btr你好,

虽然看不懂神秘的方块字,但看见自己的小说被译成另一国的文字,还是相当令人激动。谢谢你!很遗憾因为爱丁堡书展与上海书展时间冲突,而未能前来上海,希望下次还有机会。你的采访问题,现简答如下,若有其他疑问,可尽管再来电邮询问。

[Q]墓地疯子真有其人吗?还是完全出自你的想象?

[A]真有其人!店里的侍应生告诉我:他就住在离大象屋不远的灰衣修士教堂(Greyfriars Kirk)墓地的一间小屋中。那间小屋里也真有白色粉笔画的门!不过现实世界里的墓地疯子从不讲故事,他只是经常去大象屋喝一杯Williams Ceilidh Lager,也很少讲话。据说有一次他曾谈及自己的身世,说自己是亚历山大·亨德逊的后裔。(1638年,苏格兰各地领袖因不满国王专权,相聚于爱丁堡,发布《国民合约》。亚历山大·亨德逊是该合约的起草者。)

[Q]若真有其人,墓地疯子读过《墓地疯子》了吗?

[A]我请店员代送了他一本!但他似乎不读书。

[Q]您是格拉斯哥人。为什么要将小说的背景设定在爱丁堡?

[A]那是因为大象屋的缘故——作为哈利·波特的诞生地,我希望故事因此多一些神秘的色彩。

[Q]您为什么要在故事里安排一个名叫安德鲁的人物,而不是干脆用第一人称写?

[A]只是游戏,作者总希望离自己远一些。或者说我只是用自己的名字命名了那个侍应生而已。

[Q]能否谈谈阿拉斯岱尔·格雷对你的影响?您喜欢的作家还有哪些?

[A]阿拉斯岱尔·格雷是我最喜欢的苏格兰作家了。他的每本书都以独占一页的、大大的“Goodbye”作为结尾;有趣的是,在《墓地疯子》里提及的那本短篇集的结尾,却是一张詹姆斯·布里斯的漫画,漫画中的阿拉斯岱尔·格雷正在写那个大大的“Goodbye”。我喜欢的作家还有纳博科夫和库特·冯内古特。

[Q]有评论说《墓地疯子》很像一个寓言,一个有关如何逃离困境的寓言。您同意这种说法吗?

[A]当然一切都是寓言。在我看来,寓言总是在清晰与模糊之间的某处。或者说,是一种混沌的清晰。而归纳一个寓言,就会破坏这种“清晰的模糊”。

[Q]《墓地疯子》里提到了自由意志,也让我想起了意大利剧作家皮兰德娄的《六个寻找剧作家的角色》。你故事里的人物似乎也常常想逃离故事本身,追求一种真实?

[A]的确如此。在这个时代,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构的再也不那么泾渭分明了。倒不是说我们真的都会有对于桶中之脑(Brain in a jar)的思考,而是说,我们都不自觉地有了一种焦虑,而这种焦虑来自科学的不断发展。另一方面,我也想探讨某种自由的幻觉,这种幻觉就类似于作者—人物的控制关系。

P.S.附上大象屋的照片一张,欢迎来苏格兰玩!

祝好!

安德鲁·哈钦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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