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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鬼七日谈上海胶囊 作者:bt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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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日 没人料到是居委会主任发现了那只鬼。好几天了,它就在那儿一动不动。事实上,所有进出居委会的人都会绕开它,以免踩到它;但鬼就是那样的东西,它总是不以人们预想的方式和形态出现,比如这一次,它明明就在你身边,你已经都看见了它,但不知为何,你就是没有想到它就是鬼——直到它消失的那天。 鬼消失在一个大晴天。居委会主任是在一脚踏进前几天鬼占据的这块领地时,突然意识到它的消失的:随着这一顿悟而来的,是一系列事件——突然摔倒,昏迷,尾椎骨骨裂,出院,与副主任一起回到事发现场调查见鬼始末。 “这儿有个鬼啊!”副主任指着那块地面凹陷说道。 “对,”主任回答,“后来它消失了。” 副主任取代主任的第二个月,上海迎来漫长的梅雨季。新主任这时候才意识到前主任并没有发疯:那儿的确会形成一个水塘。一块香蕉皮掉进去的时候,像鬼在笑。 第二日 直到昨晚,这里还是上海最明亮的街角。快销品牌旗舰店门口,巨大的显示屏像浴霸一样投射出武器般的光芒,将夜晚的这块区域劫持为明晃晃的店堂租界。 然而今天,朝南的那块显示屏决定用一首小诗来抵抗消费主义导向的论述。比十四行诗长得多,就当它是五十六行诗吧,彩色的点状显示灯是单词,作为尚未破解或无须破解的莫尔斯情绪电码,谱写出没有灵魂的广告屏在失灵状态下的灵光一现。 “见鬼!”技术人员重启了两次屏幕还是老样子。要是他们更敏感一些,要是他们懂得观察一次失灵与另一次失灵之间的细微差异,他们本有可能发现,每次重启后的那首诗其实变了——长短和节奏没变,但每个单词,也就是点状的颜色,每一次重启时都会改变,就好像那失灵是一种格律,而机器已经学会了用那种格律写出崭新的诗。 第三日 马生坚信人不会在一天里两次遇见鬼。 况且这是个大晴天,碧空如洗,樱花盛开,只是车里的播客节目在讲一个鬼故事。讲故事的人操着一口粤语口音浓重的普通话,几乎每个词的发音都有偏差,但若考虑整个故事的语境,这些发音偏差又都是听众可以顺利矫正的:“奏”是“就”,“长臂”奏是“墙壁”……而正是这些额外的矫正工作像麻醉药一样令马生放松了警惕,以至于当主播讲到倒车警报仪加速响起而后视镜里明明空无一物时,那种惊悚的感觉反而加剧了。 在这一时刻,马生的车右转拐入一条林荫道。他发现了一桩奇异的事:谷歌地图上,此刻这条路显示为红色,即严重拥堵,然而他眼前的现实世界却是一条几乎没有人也没有车的康庄大道。被刚才的鬼故事吓到的马生放慢了车速,诚惶诚恐地继续往前开了几十米,谷歌地图仍是红的。他又学着前一个鬼故事里的主人公那般念了好几遍阿弥陀佛,谷歌地图仍是红的。于是他的脸也涨红了。带着“如果真的有鬼,我也不能就这么撞他们啊”的朴素想法,他决定暂且把车停在路边,抽一根烟,平复一下心情。一个路人经过——看起来像个德国人——拖着一个硕大的旅行箱。“今儿个人真少呀”,马生不知为何试图用京腔和眼前的德国人搭话。而德国人竟也真的会说一口中文,只是他的话语令马生顿时跌坐在引擎盖上。 他说:“可马路太堵了。” 马生没有看到一个月后关于德国艺术家Simon Weckert的报道,他至今都不知道那个旅行箱里装的是满满一箱开着谷歌地图导航模式的智能手机。 第四日 想必那位房产中介是恨她的。也可能,那只是房东与房产中介串通好的恶作剧。谁知道呢?!反正故事是那样发生的,她如今想起仍然有点后怕。 人不都是这样的吗?她会为自己辩护,租房子嘛,总归想又要地段好,又要价格便宜,又要房型正,又要家具齐,又要设计感,又要离公司近,又要街区生活便利……然而事实是每套房子都有一个或好几个“但是”,以至于现在复盘回想起来,那位房产中介一定是到最后失去了耐心。 去看“所有条件都符合”的那套房子时,是个大晴天。助动车载着她开进那条绝对市中心的弄堂、停在一栋三层别墅前时,刚好正午。“整栋哦,月租只要两千。”现在回想起来,她觉得中介的这句话说得充满挑衅意味。 开门的是个老爷爷,卷曲的白胡须像素描线条那样勾勒出颇有福相的脸,连眉毛都是卷的。中介说他就是房东。“小妹妹啊,”爷爷带她逛完整栋楼后说,“所以你真的要租这里?”“真的两千块一个月?”她的语气是不敢置信有这般好事。“当然,这还有假?不过……”爷爷似乎有话要说。“不过啥?”她追问。“不过……坦白说吧,这里闹鬼。”爷爷平静地说,眼神却直直盯向这位潜在的租客。 “不会吧,哪里有鬼?”她几乎本能地反驳道。 “就是你。”——这是她晕倒前听到的最后三个字。 第五日 《晴天有时见鬼》开头引用了梁文道论鬼的名言:“人们其实并不是怕鬼,而是怕黑。”悖论般的,这本摄影集里的所有照片都摄于晴天——“有必要从隐喻的角度理解黑”,摄影师在后记里如是说。 不过是一些寻常事物:梧桐树干的一块凸起,晾在助动车把手上的橡胶手套,晾衣绳上的一件冲锋衣或工地围栏上一些似有若无的恍惚光影……但真的会在心底激起类似恐惧的情绪。可以用“恐怖谷”理论解释吗?又或者,这些图像就像镜子一样诱出藏匿于我们心底的黑? 第六日 “请注意,您已经疲劳驾驶;请注意,您已经疲劳驾驶……”不知是口罩的遮掩还是晴天温暖的阳光令乘客们减少了交谈的欲望,整部公交车的车厢异常安静,于是这凭空袭来的机器提示音——每隔几秒就近乎偏执地重复一遍,语气仍和第一遍说出时一样客观、冷静,带着就事论事的意味——成为悬置在空气中的粗体字,传递出某人需要做出某种行动使之消失的迫切感。 虽然那个声音使用的是第二人称单数“您”、而非“他已经疲劳驾驶”,乘客们还是纷纷将目光聚集到司机的方向:一个微微秃顶的中年男人,目光注视着前方道路,没有任何异样,没有任何其他人类得以判断出其“疲劳”的动作或特征,哪怕指控他“倦怠”都显得缺乏确凿证据……然而,这提示音还是不屈不挠,就好像它掌握了什么我们没有掌握的讯息,才可以如此坦然地假借提醒之名,向乘客发出预警。又或者这个声音是对打工人的深切体恤?毕竟人是有可能在不知道自己疲劳的时候已经疲劳了的。 相比司机的冷漠——或冷静——一位准备下车的老阿姨率先做出反应:“我倒是听得吃力煞了!”她的话似乎是说给司机听的,但直到车门打开、阿姨几乎忿忿不平地下车,司机仍没有做出阿姨期待的、给予同一立场者的回应——比如一个共谋的微笑——相反,他还是如常冷漠或冷静着,就好像已经接受了“请注意,您已经疲劳驾驶”的指控或提醒,或已经消化了这种指控或提醒之中的荒诞性,以至于根本不屑做出反应。 毕竟路还要继续。 第七日 -这批小说写得比去年好哎!你还是从淘宝买的? -对!但…… -但个啥哟?鬼才信你会自己写。 -但这次真的不是ghostwrite的,而是一个AW! -神马大步遛? -AW:Artificial Writer,虚拟作家,经过了几万小时机器学习的好吗?! -听起来很高级,给他们学些啥呢?学《聊斋》《弗兰肯斯坦》,特朗普传记还是陆平原? -这好像是商业机密,但结果你看,写得很不错呢。 -这倒是……不过你小心哦,听说有些AI就像自动售货机里的爷爷! -什么爷爷? -就是你以为那是个自动售货机,其实里面坐着一个爷爷,你把纸币递进去,爷爷拿给你一罐可乐。看上去很高级,其实都是爷爷在干活! -坐在里面他不闷吗? -好啦,只是一个比喻。这个AW贵不贵? -还行,这次还打了折,因为我识别出了其中一篇所模仿的源文本,就是第四天那篇,其实是照恩里克·比拉-马塔斯的《因为她没有要求》里的一个段落改写的。正好是“3·15”,我就去找客服了,AW明明允诺是“消化之后再创作”,不能照搬的。结果那篇就算送的了,打了个八三折。 -“消化”……这个词用得诡异,就好像AW也会吃金针菇一样。 -总之稿子写好啦,你就不要疑神疑鬼了。我自己写,不也一样是“鬼使神差”般的吗?创作嘛,就是这样咯,如果一切逻辑、步骤和程序全透明的话,那还有什么意思呢? -说得好!说得对!真是个机灵的小鬼! 展览继续 → EXHIBITION CONTINUES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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