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花园地图

上海胶囊  作者:bt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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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着螺旋状楼梯拾级而下时,她突然有种强烈的被注视的感觉。有人看着我。她放慢脚步,鞋跟敲击楼梯木板的间隔变长,回声的震颤透出迟疑。我不能回头。我不能显露出感觉到自己被注视。她将注意力集中在手中洗衣袋发出的摩擦声上。一步,一步,一步,洗衣袋绘出乐器般的节奏。直到一团迅速掠过眼前直抵玄关的黑影为这段一度仿佛被延长而显得无穷尽的楼梯加上休止符,她才意识到那是一只猫。迅捷、轻盈而沉默的猫。它的双眼像监控摄像头般警觉,仿佛不仅能捕捉眼前的图像,而且能将对方意识范围内那些无形之物一并摄取。猫知道一切。在她的感觉系统里,这只猫在被她看见的那一瞬间突然消失了。它融入窗外浓郁的黑夜里,就好像它本来就是黑夜的一部分。而黑夜将客厅的落地玻璃窗变成镜子。那是我。她注视着镜子里的自己。我要写的就是你,总是如此。

房东没有告诉小说家洗衣机在地下室——小说家认为这不算说谎,毕竟短租房网站上的描述无法具体到每个细节。她想,这甚至有点像小说展开的方式:先披露故事的一部分,再不断补缀、修正、丰富、扩展、转变,甚至颠覆。而展开一个地下室——按照房东放在客厅桌上的《“后花园”短租公寓指南》——需要先插入专用电闸取电,再取存于电箱里的地下室钥匙,循另一旋转铁梯而下。

到达铁梯底部时,她已有些晕眩:这24阶每阶以60度旋转的梯级让她在短短半分钟里转了四圈,就好像加载视频时顺时针依次闪动的小圆点,是抵达另一个世界必需的仪式。某种具有加速度的仪式,像旋涡,将人裹挟其中。是人们所说的“沉浸式”吧?小说家想。

地下室与小说家想象的完全不一样。或者毋宁说,完全不同于人们对地下室的刻板印象。它宽敞(甚至给人一种吞并了好几位邻居地下室的感觉)、明亮(白炽灯使整个空间变得如同展示当代艺术的白盒子)、空旷(除了靠近铁梯处的洗衣机,地下室空无一物)。像一个失忆的人。

而小说家发现地上那幅神秘地图,是三天后的事。


2

在曲园29号住了几天后,我的城市史小说项目的田野调查才有了重大进展。步高里居委会的张主任带我去了23号沈爷家。87岁的沈爷是整条弄堂里最老的住户,他的父辈和祖父辈在1912年公董局越界筑路前就住在这儿。当时这一区域尚属郊外,名叫“沈家宅”。自吴淞江经康脑脱路(今康定路)越宝昌路(今淮海中路)蜿蜒南流的东芦浦[参见《上海市卢湾区地名志》,第208页(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0年8月第一版)。]在转弯并入肇嘉浜(“卢湾区”之名便源自于此)前的最后一条支流就在此,名为沈家浜。后来法租界填浜筑路,陆续建起36栋三四层砖木结构风格混杂的洋房[同见上书,第113页。],而这便是“曲园”。据沈爷分析,如今曲园整条弄堂向北呈“反F”形延展的路径,与当时沈家浜几条细支流的分布暗合。

沈爷讲一口老派吴侬软语,抑扬顿挫间颇有说书人的味道。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所说的东西皆真实可信——有意或无意地,或因为记忆偏差,或因为道听途说,或因为代代转述时必经的变奏,又或许是作为本弄唯一土著的权威性所派生出的虚构冲动,他所讲述的故事有些无法被查证,有些则可被现存史料证伪。比如他说船王董浩云从舟山移居上海时住在曲园5号,后来的香港首任行政长官董建华就出生在那儿;但经查证,虽董家当时的确居于福履理路[1912年初筑时名为打靶场路(Rue du Champ de Tie)。](Route Joseph Frelupt,今建国西路)——与曲园在同一条马路——但那并非曲园,而是365弄福履新村。而他所讲的1945年被国民党军统组织征用作“军统优待室”关押尚未移交至提篮桥监狱的囚犯之故事,同为张冠李戴,其实发生在楚园(建国西路25弄)。但另一方面,就算沈爷所讲述的这些故事有悖史料,或挪用了同一时代附近地区的史实,其中仍然保有某种真实。从某种意义上看,这与我写某些小说时构建人物的方法颇为类似:将几个人的特质融为一体,嫁接在主人公身上。毕竟小说的真实不同于现实的真实;甚至,前者的真实较之后者的更真实。

反倒是当沈爷口述的故事太有逻辑性、具有太过明确的教益或隐喻色彩时,可信度反而打了折扣,哪怕它们事实上可能是真的。比如,他讲得跌宕起伏的、发生在曲园13号里的鬼故事,更像是为了揭示作恶心虚的房东的心理图景,从镜子里看见骷髅的桥段如同来自惊悚电影。又比如,下面这个关于善、恶与回报的故事:20世纪50年代,住在曲园3号的一对C姓姐妹与住在24号(沈爷隔壁)的L姓女孩在同一所中学读书,每天乘三轮车同进同出,建立了深厚友谊。C姐妹的母亲亦待L如女。1965年,C姐妹赴港定居。“文革”期间,C家亲戚为划清界限对C母避之不及,唯有L不离不弃,始终探望照顾C母。1984年,L获出国深造良机但苦于缺乏资金,C母便倾囊相助。到了90年代,L学成后赴澳门医院任职,而C母罹患帕金森症后移居澳门,由L夫妇倾力照顾,直至五年后C母去世。整个故事诚然感人,又有照为证,但或许是因为叙述被抽离为事件的框架,便在与“行善—回报”的劝谕故事原型重合的同时被卸除了力量。反而是沈爷提及的一个细节让我印象深刻:在收拾母亲遗物时,C发现了很多新衣服和新鞋子,那是L夫妇照顾C母的五年间陆续购置的。在我看来,这最后被发现的、遗留的细节——悖论般地——才是支撑整个故事之梁。

关于曲园9号的故事可能是“沈爷讲古”系列里最离奇的一则。自20世纪初,上海私家园林日渐兴盛,逐步成为城市公共空间的重要组成部分,而在园林里举办雅集或展览会渐成风尚。曲园虽为住宅区,但在40年代亦有一“简廉亭书画社”于曲园9号。1942至1944年间,简廉亭书画社曾先后举办了六次古今名人书画古瓷展览会[参阅《上海美术志》(徐昌酩主编,上海书画出版社,2004年出版)附录二“美术活动纪年”。],每次持续一至两日不等。沈爷讲的故事就发生在1944年4月的最后一次展览会上。那日清早,简廉亭里来了一位戴着墨镜和礼帽的中年男子,向店主询问能否将自己的一幅作品在展览会上寄售,并允诺一旦成交即将收入五成分予店主,条件是不得透露作者身份且不得售予日本人。店主展卷,发现男子所绘竟是简廉亭这洋楼本身,画似照片却又有特别神采,明暗线条皆细腻精确。后有邻居识出该男子是长期隐居于弄底30号的神秘人。神奇的是,作品虽然标价甚高,但不出一个时辰就被迅速买走。当天傍晚,更来了一批身份不明人士来打探此画作者的下落。第二日清早,一位腰间挂着钢刀的日本武夫直冲弄底,破门而入,但墨镜男子早已不知去向。小道消息称,那画的作者便是大名鼎鼎的月份牌画家杭稚英先生,展览会上出售的此画虽与其所绘月份牌主题迥异,但他使用炭精粉及擦笔水彩的方式泄露了作者的身份。他长期隐居曲园,只为了不趋炎附势,“宁可穷困也不给日商绘画”,倒是暗合了“园林”作为避居山水的传统。沈爷认为,杭稚英先生当时是通过四通八达的地下室脱身的。

次日下午,沈爷伴我在如今的曲园闲逛。我们一同欣赏门窗的图式、院落里的植物及种种弄堂市井风景。沈爷对圈门内的门空样式最感兴趣,一一为我讲述栀子花式、罐式、贝叶式、鹤子式、葵花式、梅花式、菱花式、海棠式、月窗式等门窗图式[参见《园治注释》第173—183页([明]计成原著,陈植注释,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1988年5月第二版)。],讲到“贝叶式”时还不忘提醒我这一样式宜供佛所用,而在1949年前,这栋屋子一直是座小型佛堂。我当时疑惑于沈爷为何对这些门窗图式如此着迷,后来才意识到曲园整弄几经变迁,唯有这些图样始终未变。

闲逛时,沈爷还拿着一袋猫粮——每天下午喂流浪猫是他的日常。本是寂寥的巷子,沈爷出现,猫竟事先晓得似的从几个方向聚来。一共五只。我却被不远处墙上贴着的一首打油诗吸引。诗中强调了住宅四周八个探头的存在,佐以并不通顺的、威胁小偷赶紧离开的语句,散发出一种笨拙的幽默感。旁侧还有十个大字:“探头在跟踪,君子请自重。”我正想着这不伦不类的打油诗,却听见沈爷在旁朗声叹了一句:“哎,它们什么都不知道。”我转头,没有弄清沈爷说的究竟是猫还是摄像头。


1

再次沿着螺旋状铁梯拾级而下时,小说家几乎已经预感到,自己将会发现什么,虽然她一时还不能确凿说出那“什么”究竟是什么。她加快脚步,任由晕眩感与顿悟的预感彼此催化。难道是?这一次,她并没有衣服要洗:她只想印证一个猜想。

她猜对了一半:地下室的地上的确绘有一张地图,但那地图却不是曲园的,也不是这栋楼的平面图。而是一个真正的园林:纸上(地上)的园林。亭、阁、斋、廊、池、馆、堂、楼、圃、庵、处,皆用抽象的符号一一标注。取名都有诗意:远翠阁、后乐堂、停云庵、冠云峰、休休亭、也是轩、又一楼、借景池、听风处、五峰仙馆……就好像园林风景已蕴于这些名字之间。凭图游园,大可望字生景,以至于任何具象画面皆属多余。

小说家循园林地图上标示的道路游走,严格遵守图中设定的边界,并不行于池中,或逾峰而走。有几次,她走到园林边界处,才发现路并无柳暗花明,只得原路而返。她坐进想象中的休休亭,遁入冥想;又真的在冠云峰极目远眺。她就是在这时望见两盏炫目的白炽灯间那两个硕大的字的:“留园。”

难怪先前看见“五峰仙馆”几个字时觉得似曾相识,小说家思忖道。童年时她常去苏州游玩,留园一直是她的最爱。此刻,循着长廊游走于园中的身体记忆一下子复苏了。但她同时觉得疑惑:先前的那些亭台楼阁名,为何又如此陌生?她掏出手机搜索苏州留园地图,一番比对后发现:地下室地图上的大部分名字皆为虚构,但园林的整体路径却与现实中的留园相当吻合。

小说家复又低头沉思,而答案正在地上。就在“留园”二字正对着的地面上,借景池的中央,有三个同样字号的大字:“后花园”。三字比所有的亭台楼阁名都大一些,位置又恰好处于全图正中央——这才是这座地下园林之名。

再细看,“后”与“花园”间略有空隙,似乎暗示着可以(甚至应该)用另一种方式来理解“后”与“花园”之间的关系——这儿的“后”或许并非方位的指涉,与我们所说的“苏州是上海的后花园”或“上海的私家园林是租界的后花园”中的“后”并不一样,而可能代表着时间上的“后”,“后现代”的“后”。或地下之于地上、幕后之于幕前、边缘之于中心之“后”。而以花园之地图作为“后花园”,不就是以抽象向具象,或者说以虚构向现实借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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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康重修寒碧山庄后,以其俗名“刘园”略加变通,更名为“留园”,好友俞樾著《留园记》赞之。盛康之后,盛氏六兄弟之长盛宣怀继承了留园。这位清末洋务运动的代表借统治者之力开创不少近代实业,也受到革命党的排斥和打击。1912年中华民国成立后,盛宣怀的留园被革命党没收,他回到上海[参见徐邱著《留园》第11—12页(古吴轩出版社,2014年7月第一版)。]。其时恰逢公董局越界筑路,在金神父路(今瑞金二路)以东之沈家宅地区兴建住宅区“曲园”。盛宣怀以“盛”“沈”之音近为启发,秘密购置曲园弄底一栋洋房避居其中,并在地下室仿留园绘制了这幅“后花园地图”,以地图解思园之苦。而这地下室里的后花园,也成了盛宣怀最后的花园。1916年,盛宣怀在上海病逝。曲园29号的洋房近百年来虽几经转手,但直到2017年,藏匿于客厅地板下通往地下室的秘密通道才被一短租房业主在改建时意外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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