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色石头

伤口愈合中  作者:韩江

好久没有呼唤过您的名字了。

您在那边过得还好吗?我在这儿依然过得挺好的。我已经三十七岁了,笑的时候都能看出眼角的鱼尾纹了,头顶分缝线的右侧长出了不少白发,看来要早早变成白发人了。

您曾说过,您想看着我一岁又一岁长大的样子,也想看着我一点一点变老的样子。嗯,我现在呢,可以说还算年轻。门前那个不大的小学操场,我可以中间不停地连续跑上七圈,偶尔熬夜工作到天亮,也没问题。

就是这个样子,我过得挺好的,无聊时数一数树木的棵数,害羞时用手去遮一遮额头,这些习惯都还依旧。您也还是那个老样子,过得挺好的吧?

*

夜晚的树木用“挺拔”来形容最为恰当,叶子纷纷变黑,都把原有的光泽藏好,坚硬的下端仿佛将某种顽强的话语藏在了树皮底下。决定今天休息后,我就坐在阳台上那把硬椅子上,一整个下午像受罚似的观察树木。

就是这些树木。不对,不是现在的这些树木,我想说的是这初春的嫩绿色。就像生完孩子的女人,每到那个产月,那个部位就会再次疼起来一样,我也因为再次对这些树木产生恐惧而无法挪开视线。除了观察它们,我就没有其他可做的事情了。

十七岁那年冬天,我第一次用墨水画的树,您还记得吗?我还记得您说:“树长得很像你啊。”您接着又说,“你所画的一切,其实都是你的自画像。”那天一整个下午,我都在翻看您书架上的树木画。当发现席勒[埃贡·席勒(Egon Schiele,1890—1918),奥地利人,20世纪初期的表现主义画家,是维也纳分离派的代表人物。代表作有《斜卧的女人》《拥抱》《低着头的自画像》等。]画的幼小且纤弱的树木时,我隐约理解了您说的话。我还忽然产生过这样的想法:如果所有画都是自画像,那树木画便是人能画出来的最寂静的自画像。

您没有画过任何树、鸟和人。也许像刚刚发生爆炸或新生的星星一样的形状才是您的本来面目。您在浸了墨汁的二合韩纸[韩纸的加工工艺。一次性抽取双份的纸浆模压烘干而成的纸称作二合纸,一次性抽取三份的纸浆制成的纸称作三合纸。]中央贴上圆盘一样的厚纸浆块,用大容量的花园浇花用的喷雾瓶往上面喷水,直至渗透。因为渗透压现象,白色水流就会推着墨汁向四处圆圆地扩散开来。扩散出一拃长的距离,大约需要一周的时间,所以完成一幅作品,少说也要四十天。因为水流渗透后的痕迹看起来像火花的边缘,感觉很神奇,所以我站在您的画作前,一站就是一两个小时挪不开脚步。也就是说,这样我等于久久地站在了您的面前。“要出去走走吗?”当您这样问起,我才会缓过神。

和您走在一起,我总是会提心吊胆。生怕您踩到钉子或图钉,担心您被草割到,怕您被巷子里孩子们踢出来的球打出淤青。听说您的血完全不会凝固,哪怕流鼻血都要去输血。我从那时起就知道:好像担心把大地弄出伤痕一样,您的步伐那么轻柔,原来都是从小小心谨慎才养成的一种习惯。

我还记得这样一件事。

“你看,春天真的来了。”

当您伸出修长白皙的手指时,看着那些淡绿色叶子嫩到绝对不会伤到您后,我心里头还曾暗自庆幸了一番。

我说的就是那些树。像新生儿一样正在吐着嫩芽的树木,居然也会令人心生恐惧,这,估计您也是无法理解的,如果换作一年以前,恐怕我也是理解不了的。

*

前不久,我在报纸上看到过关于这类行为的新闻。

“突然联系老朋友,寻找恩师,拜见神职人员,看似性格突然变开朗。”

新闻里说这些是自杀前的人普遍表现出的共同的行为类型,所以要格外加以关注。当察觉到这些都是我在一年前的这个时间段里做过的事情后,我感到有些茫然。有一点与新闻不同的是,这些不是我在企图自杀前做的,而是企图自杀的当天上午才开始的。

拿出十几年前就开始按年份保管起来的所有记事本,堆到书桌上,我开始打起了电话。除仅因工作相识,并没有多少交集的人以外,从小学同学开始到从前的邻居、和我有过美好回忆的人以及有些话该说但还没说完的人,我都打了个遍。如果有人因为换了号码联系不上,我甚至会四处打听,找出他们的联系方式。

其实通话内容也只是问候而已。如果偶尔遇到高兴地主动提出要见面的人,就会把约好的时间记到日历上。与一个人结束通话后,就会一边按住摘机键,一边用指甲在下一个联系人的电话号码下面画一道线。我的这一习惯动作中貌似渗透着多年前在美术杂志社工作时,为了尽快找到笔者而不停打各种约稿电话的机敏和些许轻狂。

上午的阳光从窗外照进来,书桌上放着大清早上后山时卷起来放入衬衫前口袋的菱形编织绳,绳子旁边还放着我的身份证。为了不给警察增添不必要的麻烦,上山时我还顺便带上了这个身份证。我听到,我向电话那头一头雾水的对方问候时的声音是平和的,笑声是明朗的。

打完全部的五十多个电话时,已经过去了足足四个多小时。这个行为到底是为了什么呢?真的是出于至死都想要和那些人取得联系的目的吗?是想要回想起美好的回忆吗?即便用这样的方式,也想要找回未经历那段时间、那些事情的从前的我吗?是想以这种方式稀释那无法接受也无法删除的困境与记忆吗?

不管怎样,意想不到的约定填满了之后的一个月。和他们见面,我大体上是快乐的。我们几乎没有聊到特别深刻的话题。如果说有例外的话,就那么一次,就是我拜见大学期间的恩师时抛出的提问。

“……老师,您有没有需要宗教的时候?”

“这个嘛,宗教性的东西和宗教是不一样的。但是为什么问这个?最近对宗教感兴趣了吗?”

“只是……我感觉到了作为一个人的局限性。”

老师随口这样说道:“那么,你得跟它斗争并战胜它啊,那样才能成就一幅画。”

不知道那天老师亲自送我到地铁站,是不是因为他本就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呢?非常惭愧,我无法确信。

*

那件事过去了两个月,我就搬到了这里,所以还没到一年。这里的公寓不是很安静。因为是走廊的第一个房间,所以有脚步声、大声呼叫声,直到晚上都会像巷子里一样吵闹。每天早晨,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从远处传到我的耳朵里。其中有火车经过京春线[首尔直达江原道春川市的铁路。]时的声音、铁道交叉路口刺耳的警钟声,还有着急跑着去上班的声音。不知为何,我并不讨厌这些声音,这是否说明我已经老了?感觉我体内死去的某种东西正开始蠕动,心脏复活后又跳动了起来。

但和现在一样,过了凌晨三点,一切就会安静下来。林立在高大树木后面的那些高层公寓沉浸在黑暗之中。每一个房间里都装满睡得像死人一样的人们,仿佛是用钢筋和混凝土筑成的巨大骨灰堂。

我偶尔会想起您的家。您和您姐姐、外甥女住在一起的、曾让我感觉到家就应该是这般模样的那个温馨别致的家。并不宽敞的院子里种着柿子树、玉兰树和枣树。我记得每当春夏,牡丹和凤仙花就会盛开。虽然是平房,但有间有独立出入口的半地下房间,那里便是您的工作室。在当时,我曾以您外甥女朋友的身份进出那所宅院,我还清楚地记得第一次遇见您的场景。当时您只顾着站在柿子树下仰望天空,都没觉察到我们走了过去。

“在看什么呢?舅舅。”

您的外甥女这样问您的时候,您像年轻人一样开怀大笑起来。我看到陈旧的白衬衫上有多处被墨水弄脏的污渍。

“没什么,在看天空呢。”

我向后仰起头看了看天。那天没什么风,但高处的天气却与这里不大相同的样子。一团团白云在迅速地飘移着。您向外甥女问道:“有煮好的红薯,要吃点吗?”

我跟着您的外甥女第一次走进了您的工作室。您看起来有一点奇怪,因为一点都不像男人。您就像姨妈一样,用盘子端来红薯,给我们端来水喝,脸上还挂着温和的笑容倾听我和外甥女的对话。整体上看,您只是偏瘦了一些,但也没觉得长得不好看。跟您在一起,一点都感觉不到和陌生男人在一起时会有的那种心动的感觉或紧张的氛围。

“这些都是叔叔画的吗?”

当我这样问时,您回答道:“是水自己画的,我只是为了水流能够通畅,做了些疏导的事情,时而打开水路,时而挡住水路。和养花草差不多。”

我走近您的画,那是一幅如星云之火一样泛着白光燃烧的画。您简单说明了渗透压和毛细管现象的原理,接着又说,将黄豆粒大小的一坨纸浆用水浸透后贴到画纸上时,那部分就会因为水的密度变大而不再有水流渗入。楮树皮的纤维成分会在以楮树皮为原料的韩纸里自然形成无数个毛细血管一样的小通道,水流正是借助这样的小通道自然扩散并推动着被水稀释的墨汁完成造型。您又说时常会感觉那是从您的身体里流出的血,顺着纸张的血管流动。

厚度不到1毫米的韩纸如同拥有无限深度似的成了水和墨流动的空间,不知怎的,听着这些遥不可及的事情,我感到莫名的茫然。因为我如此喜欢您的画作,您的外甥女有些诧异。

“……我还能再来看画吗?”

我迟疑地问您时,您爽快地说道:“只是安静地看画是可以的,但不要搭话。”

因为父母整天都在店里,所以我的行动还算比较自由。因为住在一个社区,我大概每周都有一次跟您的外甥女一起放学,然后去您家里的机会。您的外甥女说工作室的沉默让她很憋闷,她想待在自己的房间,我则按照约定,静静地坐在工作室的角落里。我小心翼翼地翻书架,看看画集,也会看看您的画,还会看着专心作画的您。其实您的大部分工作,只是低头看着铺在地板褥子上被墨汁浸黑的二合韩纸。因为水流扩散的速度太慢,天气潮湿时,一周后再看也感觉不到任何变化。但您还是很专注地看着画,细心地用花园浇花用的喷雾瓶喷水,贴上纸浆块儿去定形,以免水流因墨汁的干枯而停止。因为湿度很重要,所以大部分情况下工作室都很潮湿,关上了双层窗户且总是开着日光灯。好像现在也能闻到充斥在空气中的墨汁味儿。

虽然我不能率先打破沉默,但您偶尔会跟我说这说那。安静且短暂的对话结束后,您又会开始作画,我就会看画集或画作。看到您沉浸在作画中,我也会不辞而别。我能这样经常去您那里,也许是因为我很好地履行了最初说好的要保持沉默的约定。

不管怎样,通过那些断断续续的对话,我了解了不少关于您的事情。您当时三十七岁,和现在的我是同龄,计划在两年后举办首次个人画展,没结过婚,就算没被什么东西磕碰到,皮肤也会瘀青。因为胃出血可能会危及性命,所以平日里只能适当吃些软食且完全不碰烟酒。不论在什么情况下,都会保持充足的睡眠,不会去游泳或开车。您好像一如既往地谨慎对待所有人。

“既然想画画,为什么没有马上开始呢?”

自尊心极强的我能和您说出家里的情况,是因为您是慎重且心思缜密的人。您若无其事地依然像年轻人一样笑着说道:“那试试在这里开始吧。只要整理好再回去就行。”

我记得我家到您家的小巷,因为被树荫遮住,总是很暗。没有设消防通道,所以两个人并肩走都很挤。右边有座小庙,沿着逐渐变宽的巷子继续走上去,就会看到一片废弃的地。那时的水踰里还跟农村一样。跨过没有路的、只是长满荒草的小山坡,我看到田间流淌着一条小溪。记得我像亲侄女一样喊您叔叔。有时是和您的外甥女一起,我们三个人,有时是和您两个人,漫步在这条路上。我还记得夏日烈焰,还记得知了在声嘶力竭鸣叫的茂密树荫。

*

有一次您对我说,希望自己是个女人,有时会怀疑自己就是个女人。因为那语气非常认真,我也认真问道:“您爱过男人吗?”

正在水槽旁往喷壶里灌着水的您,脸上挂着笑容,冰冷的水滴溅到您脸上,您微微皱起眉头回答道:“除了个别的几个人,我连和男人交朋友都是个问题。”

面带着微笑关掉水龙头后,您用稍微严肃的表情继续说道:“我一想到女人会来月经、会流着血生孩子,就会感到很惊奇。我想说的是,好像生命总是从血液里开始的。”

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因为止不住鼻血,第一次被送到急救室,从那以后,血就成了您一辈子的强迫症。那时我猛然想到,能把您的病和您的人分离到什么程度呢?您的性格、您说话的口吻、您的步伐……就是说,您的一切都与您的病连在了一起。如果您没有生病——这种假设是不可想象的,这种想象令我陷入混乱。抹除生病的您之后,剩下来的将是您的精髓。在这精髓上面像地层一样层层堆叠起来的另外一个您的模样会与我所了解的您有几分相像,又有几分不像呢?

几年前生孩子的时候,我想到您说过的话:“生命好像是从血液里开始的。”那句话是对的。下身连续流了差不多快五十天的血以后,我成为母亲。如果换作您的话,应该会羡慕吧。被春天的阳光晒得脸黝黑、个头比同龄人高一些、嗓音特别响亮的我的六岁的儿子正在里屋裹着毯子睡觉呢。相比身高,他有些偏瘦,属于小病不断的体质,这一年多他都在接受小儿哮喘治疗。

那是去年的某一天,因长时间昼夜混淆的生活,无法确定当时的具体日期。清晨,天刚蒙蒙亮,树木正在重新找回自己的嫩绿色。就在那个时刻,我已然攥着卷起来的编织绳站在了山坡上。那一瞬间,我第一次深切体会到,原来叶子的颜色可以如此明亮。稚幼的嫩绿、绿油油的草绿,那些无数层的色彩仿佛就要刺向瞳孔,仿佛在撞击我身体的各个角落,在弄出瘀青的同时,还撞击出钻心之痛。

那时心里突然闪过了一个念头,孩子一旦醒来就该喂药了。就像突然从梦中惊醒一样,我转身开始往公寓方向走去。每迈出一步,地面和头部就像心脏跳动一样,跟着一起晃动着发出声响。

到了一楼门厅时才想起来,因为压根没打算再回来,所以出门时我没带门禁卡。我蜷坐在门厅前冰凉的地上开始等。我不知道在等什么,也不知道刚才本打算闹出点什么事来。由于衣服过于单薄,身体开始瑟瑟发抖。不知又过了多久,拿着火铲出来的保安大叔看到了我,并惊讶地帮我开了门。

电梯把我安静地送上了五楼。拉开刚才出来时没锁的玄关门时,我看到那个人正坐在沙发上面。那个人就是和我一起生活了七年多的男人,是三小时前放开掐住我脖子的手回里屋睡起觉的人。

就在想着要不要再打开门出去的时候,听到孩子醒来咳嗽的声音。我脱掉鞋,走进里屋将孩子抱了起来。

“妈妈,你去哪儿了?”

孩子哽咽着问道。

“没去哪儿啊。”

“不是出去了吗?我都知道。”

孩子的咳嗽越来越重了。我抱着孩子抽搐的身子用手掌揉搓他的后背。直到咳嗽缓解下来。

为什么那一瞬间清楚地回想起来了呢?那个据说是趴在工作室地板上的、只有在想象中看到过的您的背影,还有您略长的头发和狭窄的肩膀、总是被墨汁染到发旧的棉布裤子。

时隔三天到学校的您的外甥女说,您的后脑勺积了血,因为不到五千的血小板数值,无法做抽血手术。她说完咬起了嘴唇。

“然后呢?”我向她这样问道,因为我真的全然不知。

“所以怎么样了?”

“你是傻子吗?说是后脑勺积了血,有一小盒牛奶那么多,等到我去叫他吃晚饭的时候,已经……”

我呆呆地凝视着从她充了血的眼眶流出的泪水。

*

也许是那样。发疯般地按那些电话号码的那个上午,我真正想听到的也许是您的声音。

叫我名字的时候,您的声音总是低沉而温柔。其实,好几次我都假装没听到,好让您多叫一声。我不太记得第一次对那声音心动是在什么时候了,也无法分辨第一次爱上您是在什么时候。不知从何时起,您的面孔成为我眼前某处模糊影子般的一种存在。早晨睁开眼的瞬间,您已经依稀存在于所有事物之上,惊吓之余闭上眼睛时,就会愈加鲜明地显现在昏暗的眼皮之上,我无法知晓那感觉为何酷似强烈的悲伤。

因为第一次经历这种事情,所以当时我很慌张。在那感觉强烈到无法再忍受的某个晚春,我决定暂时不去您的工作室。在您面前发抖的手、无处安放的视线、随时会变红的脸,最重要的是,每当看到您的侧脸,就像锋利的钎子刺穿我的胸口一样,我难以承受这种疼痛。

但是,真的不再去您那里以后,胸口深处好像被剜去了一大块肉一样,酸痛得更加难以忍受了。时隔一个月再次找上门时,我已然放弃了无谓的挣扎,抬头直直地盯了一会儿您的脸。就算我黑暗且痛苦的视线在您面前暴露无遗,我也想要确认一下。想知道这个人是不是让我那般心痛的那个人,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找到一下子能让我失望的地方,然后把我这奇怪的痛苦连根拔起。

那时您问我:“哪里生病了?”

我颤抖的手不知不觉抬到胸口处。肋骨间凹陷的地方,那个位置没有任何脏器,在经历那般痛苦之前,我甚至都不知道身上还有那种地方。您呆呆地在那儿站了一会儿,然后伸手轻轻地握住我的手,仿佛淡淡地要安慰什么似的。

悲惨和欢喜就这样在同一时刻激烈地涌上我的心头。在这混乱的刹那,我依稀意识到的是,这一切的痛苦恐怕只有通过您才能得到慰藉。

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我迎来了另一种方式的和平。虽然内心的激动与痛苦依旧,但是已经不再像最初那样一片渺茫了。重要的是,因为您若无其事地待我,使得我也能若无其事地待您。希望之芽无处不在。这希望其实就存在于当我画到中间抬起额头,跟正在注视着我的您四目相对的瞬间;或者在递过来新买的墨汁时,您的手好像有些颤抖的瞬间;又或者在出于考试或不得已的原因隔断时日再找上门,您看着有些消瘦的瞬间……但是,当看到您若无其事的态度时,我就自然而然地感觉是我看错了或是我想错了。

那是在恼人的梅雨连续下了十多天的一个初夏的下午。我刚临摹完一张肖像画——在我第二年打算报考的大学里就职的一位画家的画册里的,正在水槽边涮着毛笔。

“要不要吃蒸土豆?”

这样问的您远远地站在那里,正低头看着已经扩散到一半的白色火花形状。我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你能到上面拿下来吗?”

我摇了摇头,说:“那我就不吃了。”

我们俩同时爆发出了笑声。

“何时撑伞,何时拿土豆……”

听到我的话,您押着韵对起了对子。

“何时去洗,何时倒水……”

我挂好毛笔,爽快地说道:“知道了。我只做到去把土豆拿下来。”

您走到水槽这边,拿出白铜锅[韩文词汇为“양은(洋银)”,是由铜、锌、镍和银组成的合金。],递给了我。

“要拿几个?”

“你不饿吗?”

我接过锅,又笑了起来。我的笑容消失是因为您把手放在了我的额头上。仿佛我脑袋里的一盏灯被熄灭了,也仿佛所有声音都消失了。我变得不知所措,您好像也不知所措。

“……因为额头,长得很聪明。”

我第一次见到您说话结巴。

“我去拿土豆。”

就在我刚要转过身的一瞬间,您抱住了我的肩膀。即便抱着肩膀,您的身体也没有触碰到我的身体。仿佛是在触摸一个即将要粉碎的东西似的,从您的胳膊上连一个手掌的重量都没有感觉到。

*

夜幕下的树木依旧是漆黑一片且无比寂静。

用不了多久,当晨曦徐徐拉开帷幕的时候,那神秘到让人望而却步的黑暗之门会静悄悄地打开,然后就会和树木们融为一体,对吧?跨越了那短暂的时间之后,就会迎来早晨,对吧?仿佛都未曾有过任何秘密一样,只剩下那些树木泰然自若地立在那里。总有一天,我会画出像鬼神一样站在那分界线上的清晨之树。

现在我不像以前给您看过的画那样,只画出看到的形状。但我想,如果您看到我要画的树,就会说:“树长得像你啊。”但是我知道我不能马上把它画出来,因为现在只绕回来了一年而已。

前不久才从抽屉里把菱形编织绳拿出来扔掉了。早就想扔掉,尝试过好几次,但因为不敢去碰,就放在了那里。一年以来,它就像躲在我房间里的人,知道我的一切,但其实是个残忍的人。我记得第一次把它剪成适当长度的时候,我想过因为棱角分明,钻进肉里会疼吧。

别说是编织绳了,只要长得差不多的长绳,我到现在还是心存恐惧。有时看到孩子玩起包装礼物用的丝带或卷尺这样的东西,我就会惊叫着夺过来放到高处的置物架上。

“干吗呀,我在跳带操。”

“因为妈妈怕丝带。”

我尽量开朗地回答,孩子就会咯咯笑。

“有人最怕老虎,也有人最怕鳄鱼。但是妈妈最怕绳子。”

孩子得意扬扬地开导我似的说道。

“老虎可怕,绳子有什么好怕的……我可一点儿都不怕绳子。”

不管怎样,相对于刚入睡不到十分钟脖子被手掐的感觉,还有刚开始接触时的手的温度和握力,关于绳子的记忆还算不上太糟糕。

如果绕了一年后才模糊到这种程度,如果每十分钟醒一次的浅睡眠好不容易延长到三十分钟,那么忘掉记忆的路究竟有多长呢?究竟能跨过多少,能跨过什么呢?真的能跨过去吗?

惊醒以后,我就去给孩子盖被子,然后数着一片一片的黑暗努力入睡。再然后,有时也会想起您来。从门外传来淅淅沥沥下雨声的那个下午,就在忐忑不安的两张嘴唇即将相碰的瞬间,两个人都还来不及张开双唇,就已经担忧起彼此的温柔会稍纵即逝,便把跳动的心脏贴在了一起。既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那场接吻过后,我再也没能从别的男人那里感受过胜过那一次的喜悦。怎样的兴奋、怎样忘我的喜悦,都不可能取代还像少年的您胆怯地将手放在我脸颊上的那个瞬间。

两个人的嘴唇终于分开时,我们牵着手斜靠着墙坐到了一起。

“……有因为生病熬不下去的时候吗?有没有因此而生气过?想做的事情应该也很多。”

我将有小瘀青的你的手背放到我的脸颊上,轻轻地抚摸着。

“没有。”

您笑得那样轻盈。

“曾想过死掉反而更好。”

面对着您顽皮的表情,我不是很清楚该不该要陪着一起笑一下。

“我那时候和你差不多大。用类固醇制剂治疗了两年多也不见效果,副作用让全身肿得像个摔跤选手。用那么笨重的身体,拼命让自己不受伤,那样苟延残喘……”

为了少说话,您又笑了。

“在有了那种想法的某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里看到我已经死去,当时不知道有多轻松呢。迎着烈日蹦蹦跳跳地走在了小溪边,顺着溪水望去,水质清澈到可以见底。看到了一些石头,是被冲刷得像眼珠子一样干净的圆形鹅卵石,漂亮极了,尤其是其中一颗蓝色的石头最令我心仪,为了能捡到它,我把手伸了过去。”

您闪着光的眼睛看着墙上您自己的画作。那是像在黑暗的宇宙空间里刚刚发生爆炸或新生的星星一样的形状。就是说,您在看着您自己的脸。

那时我突然醒悟到了。想要捡到那颗石头,就要活着,要重新活过来。

雨声淅淅沥沥地萦绕在耳边,您依然把纤弱的手放在我这里,望着您的画后面的某个地方。当我勇敢地再次把我的嘴唇叠在您的嘴唇上时,您抱着我的后背颤抖了一会儿,然后静静地推开了我的身体。

“……就到这儿吧。”您涨红着脸说道。

我朝着您轻抚我脸颊沾满墨汁的手,又亲吻了一次。

“快快长大吧。”

您笑着说的这一句话,让我俩笑了好久。

笑声过后,您爽朗地说道:“很好奇,你会怎么变老。你变老的样子会是怎样的。”

*

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身体里一点点苏醒。一天又一天,一个月又一个月,一个季节又一个季节,我感到这些时间让我渐渐发生着变化。

去年夏天搬到这里后,第一次在操场跑步时,连一圈都跑不下来。肺和心脏都出现要炸了的感觉。有孩子的时候就和孩子一起,孩子去幼儿园的时候就一个人跑,每天增加半圈。一天下午一口气跑完五圈以后,数了一下围绕着操场种下的树木。高高的白桦树一共有二十二棵。数完仰望天空,看到滚滚白云正快速飘远。

当我问起您的画有没有名字时,您回答说是天空。您说您在十二岁那年第二次住院的时候,因为太无聊,整天仰望天空,便知道了那里是令人心跳加速的空间。您说虽然一辈子都没有经历过一次像样的旅行,但每天经历无数次变化的那些形象和色彩很令人惊奇。您说就那样看着天空的某个瞬间,您用身体理解了永恒和无限,而不是靠想象和感觉。当我说我不太清楚那些是什么的时候,您若无其事地回答道:“那个真的没什么大不了。”

然后就像真的没什么大不了一样,您眼角堆满细纹笑了。

乌黑的天空徐徐明亮。

像这样,黑暗一点一点地开启时,我会感觉我身体里流淌的血也跟往常不一样。我的意志、我的记忆,不,是我的存在仿佛若无其事地被抹去了。就像一阵海浪退去后,短暂地露出柔和的沙滩一样,我会觉得我们在这里停留的时间是短暂的瞬间。每当那个时候,我突然想看到您的画。

也许时间不是流淌的,每当到了那时候,这种想法也会随之而来。就是说,回到那个时间点时,那时的您和我在听着雨声。您哪儿都没去,没有消失,也没有离开。每当遇到与您同龄的男人,都曾迷茫地想象您因岁月而变化了的脸,但不知从何时起就丢掉了这样的习惯,这也要归功于这种想法。

所以,我可以问问您吗?

您在那里过得还好吗?雨声还依然好听吗?再也不能拿过来的土豆,已经忘记了吧?很久以前在您梦里的您,还在用浮肿的手臂去捡蓝色的石头吗?能感觉到流水的触感吗?能感受到阳光吗?能感觉到自己还活着吗?

告诉您,我在这里也能感觉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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