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愿先生
Mister Volition

闪光骇客  作者:格雷格·伊根

“把眼罩给我。”

尽管被枪指着,他还是犹豫了许久,这足以证明那东西必定是真货。他的衣着很廉价,但一身的修饰打扮却花费不菲:修过指甲,做过脱毛,婴儿般光滑的皮肤,属于阔绰的中年人。他的钱包里肯定只有P现金卡,不记名,却经过加密,没有他本人的活体指纹就用不成。他没有佩戴首饰,手表手机是塑料制品,身上值得一抢的东西唯有这眼罩。不错的赝品才15美分,上好的真品则要1.5万美元,但他的年龄和阶层都不对,不会为了追逐时尚而使用赝品。

他轻轻一拽那眼罩,它便从他的皮肤上脱落下来,带黏合剂的眼罩边缘没有在脸上留下丝毫伤痕,也没有从他眉上扯下一根眉毛。他刚刚裸露出来的眼睛没有眨动,也没有眯起,但我知道,这只眼睛还没有真正恢复视力:需要再过几个小时,被抑制的知觉通路才能复苏。

他把眼罩递给我。我原本差点儿以为它会粘在我的手掌上,结果却没有。它的外层表面是黑色的,像经过电镀处理的金属,眼罩一角有个银灰色的龙形徽标,这条龙正从经过裁剪折叠的画中“逃脱”,去咬自己的尾巴。这是递归视觉公司的产品,以埃舍尔的名字命名。我越发用力地把枪往他肚子上顶了顶,提醒他留意枪的存在,与此同时,我垂下视线,把那东西翻过来。乍看之下,内层表面似乎像天鹅绒一样乌黑,但我把它倾斜过来时,便看到了街灯的倒影,经过量子点激光阵列的衍射,呈现出彩虹般的斑斓光辉。某些塑料赝品由于模具压出的凹坑,也会产生类似的效果,但这图像分解成了不同的颜色,却一点儿也没有变得模糊,这样的清晰度我以前从未见识过。

我抬头看着他,他警惕地与我对视。我理解他的感受——肚子里仿佛灌满了冰水——但在他眼里,除了恐惧之外,还掺杂着别的情绪:那是一种惶惑的好奇,仿佛他正陶醉于这一切的诡异之中——凌晨3点,站在这里,被人拿枪抵着肚子,身上最昂贵的玩具被抢走了,不知道自己还会再失去什么。

我哀伤地一笑,我知道,隔着头套看去,我的笑脸会是一副怎样的尊容。

“你本来应该待在十字架那儿过夜的。你跑这儿来干什么呢?找人上床,还是找毒品吸?那你该去夜总会逛逛的,在那种地方,你要找的这些都能找到。”

他没有回答,但也没有移开视线。似乎他正努力挣扎着,企图理解这一切:心中的恐惧,枪,这一刻,还有我。就像被滔天巨浪困住的海洋学家那样,试着去理解眼前的所有,让它变得有意义。我不知这到底是让人钦佩,抑或只是令人恼火。

“你在找什么?新的体验吗?我会给你带来新体验的。”

我们身后,有什么东西被风吹着,在地面上滑行:是塑料包装纸,或者一簇树枝。在这条街上,所有的露台都被改造成了办公空间,悄无声息,装上了栅栏,接上了电线,防止有人闯入,不过若非如此,也根本不会惹人注意。

我把眼罩揣进口袋,把枪口抬高,直截了当地告诉他:“如果真要杀你的话,我会一枪打穿你的心脏。我保证又干净又利落;我才不会丢下你,让你躺在这儿,把肠子里的血都流干呢。”

他作势要开口,但接着又改变了主意。他只是盯着我戴了头套的脸,呆若木鸡。凉风又起,温柔得难以置信。我的手表发出一连串短促的哔哔声,说明它成功地屏蔽了他的个人安保植入物发出的信号。我们处于一小片无线电静默的区域,身边再无旁人:相位彼此抵消,武力难分伯仲。

我心想:我可以饶了他……也可能不行——于是我变得清醒起来,纱幕撕裂了,迷雾驱散了。现在一切都在我的掌握之中。我没有抬头,但也不必抬头:我能感觉到群星正围绕着我旋转。

我喃喃低语:“我能做到,我可以杀了你。”我们依然注视着对方,但我现在已经看透了他;我不是虐待狂,用不着看他扭动挣扎的模样。他的恐惧是我的身外之物,而重要的东西在我内心:我的自由,拥抱自由的勇气,面对自身的所有一切而不退缩的力量。

我的手已经变得麻木起来,我用手指滑过扳机,唤醒了神经末梢。我能感觉到前臂上的汗水正在冷却,因为保持着僵硬的笑容,下颚的肌肉隐隐作痛。我能感觉到自己的整个身体,蜷起,紧绷,不耐烦却顺从,等待着我发号施令。

我把枪往回一收,然后以枪为鞭,狠狠地抽打他,枪柄砸在他的太阳穴上。他痛呼出声,跪倒在地,鲜血涌进了一只眼睛。我退到一旁,仔细观察着他。他双手撑在地上,以免面朝下摔倒,但他受惊太过,什么也做不了,只能跪在那里,流着血呻吟。

我一把扯下头套,转身就跑,把枪揣进衣兜里,越跑越快。

在短短几秒钟内,他体内的植入物就会与巡逻车联系上。我穿梭在小巷和冷清的偏僻街道,沉醉于逃跑引发的纯粹出自本能的化学反应,但仍能控制自己,平稳地驾驭着本能。我没有听到警笛声,但他们可能没有拉响警笛,所以,每次一听到有车接近时的引擎声,我便会寻找掩体躲避。这些街道的地图烙进了我的脑海里,包括每一棵树、每一堵墙、每一个生锈的车身。我离某种可以藏身的掩体始终不超过数秒的距离。

家就像海市蜃楼一样若隐若现,但却是真实存在的。穿过最后一段灯火通明的路面时,我的心怦怦直跳,我打开门,砰的一声把门关上,尽力不让自己欣喜地大喊出声。

我浑身都被汗水浸透了。我脱掉衣服,在屋里来回踱步,直到终于冷静下来,站在淋浴喷头下,仰头盯着天花板,倾听着排气扇悦耳的韵律。我本来可以杀了他的。胜利感在我的血管里奔涌。这仅仅是我自己的选择。什么也阻止不了我。

我擦干身体,凝视着镜中,看着玻璃上的水蒸气慢慢散去。知道我本来可以扣动扳机就足够了。我面对过这种可能性,再也没有什么需要证明的了。无论如何,行为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在于克服阻扰自由的一切障碍。

但是下一次呢?

下一次,我会动手的。

因为我可以。


* * *

我戴着眼罩去找德兰,他所在之地位于红坊区[悉尼的土著聚居区。],破旧的露台上贴满了比利时电锯乐队的海报,这些乐队默默无闻是理所应当的事。他说:“递归视觉的产品,透视3000型。零售价3.5万澳元。”

“我知道。我查过了。”

“亚历克斯!我手头可不宽裕。”他笑了笑,露出被酸液腐蚀的牙齿。他呕吐的次数太多了,应该有人跟他说说的,他已经够瘦了。

“那你能给我多少?”

“大概1万8澳元或者2万吧,但可能得过几个月才能找到买家。你要是想现在就脱手的话,那我给你1万2澳元。”

“我愿意等。”

“随你吧。”我伸出手,想把眼罩拿回来,他却将手往后一收:“别这么不耐烦!”临时搭建的测试台中央摆着个笔记本电脑,他把一个光纤插孔塞到眼罩边沿的小插口里,在电脑上打起了字。

“你要是把它弄坏了,我他妈就杀了你。”

他叹息了一声:“是啊,我笨头笨脑的大光子说不定会把里头精致的小表簧弄坏的。”

“你明白我什么意思。你完全可以把它锁起来。”

“既然要留着它玩6个月,难道你不想知道它运行的是啥软件?”

我险些被噎得说不出话来:“难道你以为我会用它?这玩意儿很可能在运行什么主管压力监测器。郁闷星期一:‘学会让情绪显示面板的颜色与旁边的参考色保持一致,以便获得最优工作效率和整体幸福感。’”

“在你试用之前,先不要随便指责生物反馈。这甚至说不定是你一直在找的早泄良方。”

我在他骨瘦如柴的脖子上狠狠捶了一下,然后越过他的肩头,望向笔记本电脑的屏幕,上面快速滚动着一片十六进制字符,乱糟糟的,看不清楚:“你到底在干什么?”

“每个制造商都在ISO里保留了一段代码,这样一来,远程操控器就不会意外触发错误的设备。但是,他们也用同样的代码来处理有线设备。所以我们只要试一下就行,递归视觉用这些代码来……”

屏幕上出现了一个优美的灰色界面窗口,带着大理石般的纹理。标题上写着“鬼域”[又称泛魔识别架构、群魔混战模型,是由美国心理学家奥利弗·塞弗里奇提出的一种模式识别特征分析模型,最初针对机器的模式识别,后来用于解释人对模式的识别。其基本思想是,人们在感知“整体”的图像之前,会先感知其各个部分。]。唯一可选的只有一个标着“重置”的按钮。

德兰手里拿着鼠标,转身对我道:“从来没听说过‘鬼域’,听着像是迷幻剂之类的什么鬼。但是,如果它窥探过他的心思,而证据就在这里头……”他耸了耸肩,“我必须在卖掉它之前弄好,所以我不妨现在就动手干。”

“好吧。”

他按下那个按钮,一句询问出现在界面上:“删除已存储地图,为新佩戴者做准备?”德兰点击了“是”。

他说:“戴上享受去吧。不收费。”

“你真是个圣人。”我接过眼罩,“不过,要是不知道它有什么用,我是不会戴的。”

他调出另一个数据库,键入了“PAN*”字符:“啊,没有目录条目。这么说,是黑市交易呢……没经过批准!”他冲着我咧嘴一笑,像个小学生在激同学吃虫子一样,“但最糟糕的情况又能怎么着呢?”

“我不知道。给我洗脑?”

“我可不信。眼罩显示不了自然的图像,带有强烈具象性的东西一概没有——也没有文本。他们试验过音乐视频、股票价格、语言课程……但用户老是会不断地遇到问题。它们现在只能显示抽象的图形。你怎么用这东西给人洗脑呢?”

我试探着把那玩意儿举到左眼前,但我知道,在牢牢地固定就位之前,它连亮都不会亮。

德兰说:“不管它有什么用……如果你从信息理论的角度来考虑的话,凡是你脑袋里还没有的东西,它都没办法展示给你看。”

“是吗?这么无聊,那我会闷死的。”

不过,浪费这样一个机会确实显得有点儿傻。无论是谁,只要拥有了一台这么昂贵的机器,多半也会为软件支付一笔巨款的,既然它怪异到了违法的程度,那其实说不定也很有意思。

德兰失去了兴趣:“你自己决定。”

“一点儿也没错。”

我把眼罩盖到眼睛上,让眼罩边沿与我的皮肤轻柔地融为一体。


* * *

米拉说:“亚历克斯?你不打算告诉我吗?”

“嗯?”我怔怔地盯着她。她面露微笑,但表情略微显得有点儿委屈:“我想知道,它让你看到什么了!”她俯下身来,开始用指尖抚摩我隆起的颧骨,似乎很想摸一摸眼罩,但又缺乏那样的勇气,“你看到了什么?光的隧道?古老的城市忽然燃起熊熊大火?银色的天使在你脑子里交欢?”

我挪开她的手:“什么也没看见。”

“我不信。”

但事实就是如此。没有什么外层空间的烟花;假如非要说有什么不同的话,那就是我在性爱中沉迷得越彻底,那些图案就变得越柔和。但除非我一直有意识地努力让画面显现出来,否则细节仍然难以捉摸,跟一般情况下差不多。

我尝试着跟她解释:“大部分时候,我什么也看不见。你会‘看见’自己的鼻子和睫毛吗?眼罩也是这样。在最开始的几个小时过后,图像就……消失了。它看起来不像是真实的东西,你摆脑袋的时候,它也不会跟着移动,于是,你的大脑发觉,它跟外部世界没什么关系,并开始把它过滤掉。”

米拉的表情很反感,仿佛我还是欺骗了她:“你连它向你展示的东西都看不见?那……还有什么意义呢?”

“你虽然看不见眼前飘浮的图像,但仍然可以了解它。就像……有一种神经系统疾病,叫作‘盲视’[是指某些因为大脑损伤而失去视力的人,能在无意识中对他们视野范围内的物体做一定程度的描述的现象。],得了这种病的人丧失了所有的视觉官能,但只要真的努力去感知,他们就仍然可以猜出面前是什么东西,因为信息依旧在传递……”

“就像透视,我懂了。”她抚摩着颈链上的安可十字章[埃及象形符号,象征生命。]。

“是啊,很不可思议。用一束蓝光朝我的眼睛一照……由于某种奇特的魔法,我就知道那是蓝色的了。”

米拉呻吟了一声,重新瘫倒在床上。一辆汽车驶过,车前灯的光芒透过窗帘射进来,照亮了书架上的雕像:一个女人长着豺狼头,结着莲花座,神圣的心自乳下露出。非常时髦,又融合了多重风格。有一次,米拉面无表情地告诉我:“这就是我的灵魂,经历了一次又一次轮回。它曾经属于莫扎特,再之前则属于克利奥帕特拉。”底座上的铭文写着“布达佩斯,2005年”。但最奇怪的地方在于,它被做成了一个俄罗斯套娃:米拉的灵魂里套着另一个灵魂,那里面又套着第三个、第四个。我说:“最里头的一个只不过是没有生命的枯木,里面什么也没有。你就不担心吗?”

我聚精会神,企图再次回想起那个画面。眼罩不断地测量着瞳孔的扩张,以及被蒙住的那只眼睛晶状体的焦距——这两者都会自然而然地与那只没有被蒙住的眼睛保持一致——从而对合成全息图做出相应的调整。因此,无论裸眼看见的是什么,图像都始终不会失焦,也不会显得过亮或过暗。没有任何真实的物体会有这样的表现:难怪大脑可以如此轻松地对数据进行分流呢。即便是在最初的几小时里——当我毫不费力地看到这些图案叠加于万物之上时——它们看起来也更像是脑海中生动的图像,而不是某种光的把戏。现在,我可以“仅仅看着”全息图,便能不假思索地“看到”,这样的想法整个就很荒唐;实际情况更像是在黑暗中摸索一个物体,尝试着把它描绘出来。

我所描绘出的画面是这样的:在灰蒙蒙的房间里,闪烁着带有精细分支的彩色线条——就像注入纤细静脉里的荧光染料发出的脉冲。这个画面看起来很明亮,但并不算炫目,我仍能看到床边阴影里的东西。有成百上千个这样的枝状图案在同时闪耀,但多数发出的光线都很微弱,而且转瞬即逝。无论在哪一个时刻,可能都有10个或12个图案会占据主导地位,每一个图案都会在大约半秒钟的时间里发出耀眼的光芒,然后就会逐渐淡去,被其他图案所取代。有时,这些“夺目”的图案会把强烈的光线直接传递给相邻的图案,将其从黑暗中唤醒;有时,可以看见这两个图案同时变得明亮,复杂混乱的边缘纠缠在一起。还有些时候,强烈的光亮似乎凭空而来,不过偶尔,我也能捕捉到背景中两三串不易察觉的层叠图案,单独来看,其中每一串几乎都过于暗淡,消失的速度也过于迅速,让人无法看清,等它们汇聚成单个的图案,则会持续发出明亮的光芒。

埋在眼罩里的超导电路晶片正在为我的整个大脑成像。这些图案可能是单个的神经元,但如此微观的视角意义何在呢?更有可能的情况是,它们代表的是庞大得多的系统——由数万个神经元组成的网络——整幅画面其实是某种实用的地图:连接得以保留,但为了便于解读,距离却经过了重新排列。只有神经外科医生才会关心实际的解剖学位置。

但是,我看到的到底是哪些系统呢?看到以后,我又该如何回应?

眼罩的多数软件都属于生物反馈类别。压力——或者抑郁、兴奋、专注,等等——的测量都被编码进了图形的颜色和形状中。因为眼罩的图像“消失”了,这样就不会令人分心,但仍然可以获取信息。实际上,在与生俱来的自然状态下,大脑中并不相互“了解”的区域被连接到了一起,它们被允许以新的方式彼此调节。或者说,宣传广告是这样炒作的。但是,眼罩的生物反馈软件应该显示出清晰的目标:实时显示图呈现的是要力争达成的结果,旁边应该立下某个固定的模板。目前展露在我眼前的这一切就是……鬼域。

米拉说:“我看,你最好现在就走。”

眼罩的图像险些消失了,就像漫画里一个被戳破了的思想泡泡,但我努力设法抓住了它。

“亚历克斯?我看,你该走了。”

我脖颈后面的汗毛都竖起来了。我看见了……什么啊?同样的图案,与此同时,她说出了同样的话?我挣扎着,想凭借记忆重现刚才的一连串事件,但眼前的图案让我根本不可能去回忆——这是表示拼命回忆的图案吗?等到我任由图像淡去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我并不知道自己看到了什么。

米拉把一只手搭在我肩上:“我想让你离开。”

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就算眼前没有图像,我也知道,同样的图案正在闪耀。“我看,你该走了。”“我想让你离开。”我看见的并不是这些编码到我脑海中的声音,而是它们的含义。

即便是现在,只要想一想其中的含义,我就知道,这一连串事件正在隐约地重现。

米拉气恼地摇晃着我,我终于转身对她道:“你什么毛病啊?”我说,“你是想跟那眼罩搞一搞,嫌我碍事了?”

“很好笑。你走吧。”

我慢慢地穿衣服,好惹她生气。然后我站在床边,看着她蜷缩在被单下的瘦弱身体。我心想:只要愿意的话,我就可以把她伤得很惨。这再简单不过了。

她不安地看着我。我心中忽然涌起一阵羞愧:说实在的,我根本不想吓着她。但可惜为时已晚。我已经把她吓坏了。

她让我与她吻别,却全身僵硬,流露出对我的不信任。我腹内一阵翻腾。我这是怎么了?我要变成什么人了啊?

然而,当我来到外面的街道上,在寒夜的空气中,那种清晰的感觉又占据了我的心。爱、同情、怜悯……所有这些通往自由的障碍,我都必须加以克服。我并不需要选择暴力,然而,假如我的选择被社会习俗、多愁善感、伪善和自欺所束缚,那这样的选择就毫无意义。

尼采是理解的。萨特和加缪也是理解的。

我平静地想着:什么也阻止不了我。我完全可以为所欲为。我完全可以拧断她的脖子。但我选择了不这么做。我做出了选择。那么,这是如何发生的呢?如何发生的——还有发生在哪里?当我选择放过眼罩的主人……当我选择不对米拉动手……归根结底,是我的身体采取了某一种行动,而没有选择另一种,但这一切是从哪里开始的呢?

假如眼罩显示的是我大脑中发生的所有事情——或者是所有重要的事情:诸如思想、含义、最高级别的抽象概念——那么,倘若知道如何读取这些图案,我是不是就能推断出整个过程?一路追溯到初因?

我中途停了下来。这个想法令人晕头转向……也大为振奋。在我大脑深处的某个地方,必定存在着“我”:所有行为的源泉、决定一切的自我。它不受文化、教养与基因的影响——是人类自由的根源,全然自主,只对其自身负责。这一点我一直都知道,但这些年来,我始终在努力,想让它变得更加清晰。

倘若眼罩能成为我灵魂的一面镜子……倘若在扣动扳机时,我能看到自身的意志从我存在的中心探出……

那一刻将伴随着完全的坦诚、充分的理解。

完美的自由。


* * *

回到家,我躺在黑暗中,重新调出图像,开始实验。假如要沿着这条河逆流而上,我就必须在地图上绘出尽可能多的区域。这并不容易:监测我的想法,监测那些图案,设法找到关联。我逼迫自己进行自由联想时,看到的图案是不是与思想本身相对应的呢?又或者,我看到的图案更多是与注意力的整体平衡紧密相连,平衡的一端是图像本身,另一端是我希望图像反映出的思想?

我打开收音机,搜了个脱口秀节目,尝试着把注意力集中在话语上,以免让眼罩中的图像悄悄溜走。我设法分辨出了被几个词激发出的图案——或者说,至少是在使用这些词的时候,出现的每一串层叠对应的常见图案——可是,等到第五或第六个词之后,我就忘了第一个。

我打开灯,拿了几张纸,开始试着简略地画出一本对照表。但这完全是无望的尝试。层叠产生的速度太快了,为了设法记下一个图案,让这一刻凝固,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一种扰乱,会将这一刻抹去。

黎明即将到来。我放弃了这样的尝试,想睡上一觉。很快就需要掏钱付房租了,要是不想接受德兰开的价钱,把眼罩卖给他,我就得干点儿什么。我将手伸到床垫底下,看看枪是否还在。

我把过去几年的生活回想了一遍:一个毫无价值的学位;3年失业的日子;白天宅在家里干些安全的活儿;然后是夜间;剥去一层又一层的幻觉;爱、希望、道德……这一切都必须战胜。现在我绝不能止步。

而且我知道,这必然会有怎样的结局。

当晨光开始透入房内时,我感觉到了一种突然的转变……是哪方面的转变呢?心境?认知?我抬起头,凝视着天花板剥落的灰泥上那道细细的阳光——没有哪样东西看起来有何不同,什么都没有改变。我从精神上审视着自己的身体,仿佛我有可能正在遭受某种痛苦,由于这种感觉太陌生,所以还无法立即领会,但我获得的反馈唯有自己的犹豫和困惑带来的紧张。

这种怪异的感觉越来越强烈,我不由自主地喊叫出声。我觉得身上的皮肤仿佛要裂开,底下的血肉化作了液体,上万条蛆虫正从肉里爬出来,只是这种感觉根本无从解释:看不见伤口,也看不见虫子——而且绝对不痛。不瘙痒,不发烧,没有冷汗……什么都没有。就像有关彻底戒毒时发生不适反应的恐怖故事,像酒精中毒引起的急性谵妄症噩梦般的发作,但剥离了所有的症状,只余下恐怖本身。

我翻身坐起,腿垂在床沿上,手揪着肚子,但这个姿势纯属徒劳:我根本不想吐,感到恶心的并不是我的肠胃。

我坐在床上,等待着这阵混乱过去。

它并没有消退。

我差点把眼罩扯了下来——还能是什么别的东西引起的呢?但我又改变了主意。我想先试着想想办法,于是打开了收音机。

“……西北海岸龙卷风警报——”

上万条蛆虫涌动着,剧烈地翻腾起来:这些话击中了它们,就像消防水管里喷出来的强劲水流。我啪地一下关掉收音机,让这阵骚动消停下来,然后这个词在我的脑海里反复回响:……龙卷风……

层叠围绕着这个概念运行了一个循环,激发了这个发音本身对应的图案,显现出了“龙卷风”3个字的模糊图像,以及从上百幅卫星天气图中提炼出的抽象画面,新闻镜头中被风吹动的棕榈树——还有比这些多得多的内容,多到令人难以把握。……龙卷风警报……

大多数“警报”的图案已经激发出来了,根据上下文做好了准备,预测出了显而易见的情况。对应风暴极盛时新闻镜头的图案变得越发鲜明,进而又引发了其他图像,展现的是次日清晨的情景,人们正待在受损的房屋外。……西北海岸……

对应卫星天气图的图案收缩起来,将其能量集中到一幅图像上,这幅图可能是记忆中的,也可能是构建出来的,表示的是云团旋涡的确切位置。有六七个西北城镇的名字都会激发出图案,旅游景点的图像也会……直到层叠逐渐消退,让人隐约联想起斯巴达式乡村的简朴。

我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无论是因为理解也好,因为图案也好,还是因为迷惑不解、不知所措、丧失理智……都会激发出图案。)

这个过程稍微变得平静了些(所有这些概念也会激发图案)。我能冷静地把握它,我能看透它(图案激发了)。我坐在那里,把头抵在膝盖上(图案激发了),努力尽量集中思绪,以便应对所有的共鸣和关联——眼罩(图案激发了)正通过我不太看得见东西的左眼,不断向我展示各种关联。

永远不必去做不可能实现的事:坐下来,在纸上画出一本对照表。在过去的10天里,这些图案已经将代表其含义的对照表刻在我脑子里了。哪个图案对应于哪个思想,这并不需要有意识地去观察和记忆,清醒时的每一刻,我都暴露在这些关联中,通过单纯的重复,它们已经把自身烙进了我的神经突触中。

现在它开始起作用了。单纯像自己在想什么这种事,我不需要眼罩来告诉我,不过现在,它向我展示了其余的一切:所有过于模糊、稍纵即逝的细节,通过单纯的内省,是无法把握这些的。不是不言自明的单一意识流——每一刻最鲜明的图案定义了这道意识流的顺序——而是底下翻滚着的所有激流和旋涡。

是整个芜杂的思考过程。

是鬼域。


* * *

开口说话简直就是一场噩梦。我独自一人练习,对着收音机说话,我的声音抖得太厉害了,在学会不中途停顿或跑偏之前,我简直连电话都不敢打。

我只要一开口,就几乎必定会产生这样的感觉:有十几个对应于各种单词和短语的图案在抢夺机会,争先恐后地要被说出口——还有那些连珠瀑布般的层叠,它们本应在一瞬间集中为单一选项的(在此之前,它们必定是这样发挥作用的,否则整个过程将永远无法顺利运行),在尚无定论之际,它们不停地嗡嗡作响,实际上,对于所有的可选词句,我都有相当清晰的认识。过了一段时间,我学会了抑制这种反馈——至少足以避免完全陷入停顿状态。但这种感觉依然很奇怪。

我打开收音机。一位拨打联络电话的人说:“把纳税人的钱浪费在康复治疗上,只不过相当于承认,我们关押他们的时间还不够久。”

一串串层叠图案通过大量的关联和连接,充实了这些字词的基本含义……但它们已经与这些层叠纠缠到了一起,构建着可能的回应,唤起其自身的关联。

我以最快的速度做出了应答:“康复治疗花钱更少。那你有什么建议?把人关起来,关到老得没法再犯罪的时候吗?”就在我说话的时候,对应于所选单词的图案耀武扬威地闪烁着,而其余二三十个单词和短语的对应图案却在逐渐淡去……仿佛只有听到了我真正说过的话,它们才能确信,自己已经丧失了被说出的机会。

我将这个实验重复了几十遍,直至能够清楚地“看见”所有备选应答的图案。我看着它们在我脑海中编织繁复的意义之网,期待被我选中。

然而……选择究竟发生在哪里,又是如何做出的呢?

这一点仍然不可能说清。假如我试着放慢这个过程,我的想法就会完全停顿下来;但如果我设法挑选出一个回应,就没有真切的希望去追踪其动态。一两秒钟之后,我仍然可以“看见”一路上触发的大部分单词和关联……然而,要对最终说出哪个词的决定追根溯源——追溯到我自身——就像是在千辆汽车的连环车祸中,企图利用整起事故某张模糊的定时曝光照,对责任者做出判定。

我决定休息一两个小时(不知怎么回事,我就这样做出了决定)。这种分解成一堆蠕动的幼虫的感受已经失去了那种奇异感,但我无法彻底封闭对鬼域的意识。我可以试着摘下眼罩,不过,等重新戴上它的时候,我还得再经历一次缓慢适应的漫长过程,这样的风险似乎不值得去冒。

我站在浴室里,刮着胡子,停下来直视着自己的眼睛。我愿意经受这一切吗?愿意在杀死一个陌生人的时候,看着镜中自己的思绪吗?这会改变什么?又会证明什么?

这会证明,我体内存在着自由的火花,没有他人能够触及,没有他人能够夺走。它会证明,我最终要对自己所做的一切负责。

我感觉到在鬼域之中,有什么东西正在浮起,从深处冒了出来。我闭上双眼,将身体靠在水槽上,然后睁开眼,再次凝视着眼前这两面镜子。

我终于看到了它,叠加在镜中映出的我这张面孔上:那是个错综复杂的星形图案,就像某种闪闪发亮的海底生物,吐出精细的丝线,去触碰上万个文字和符号,整个思想体系都在它的指挥之下。这让我产生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撼人心魄:这图案我已经“看见”了好些日子。每当我把自己想成一个主体、一个行动者;每当我反思意志的力量;每当我回想起差点儿扣动扳机的那一刻……

我毫不怀疑,这就是它了。做出选择的自我,自由的自我。

我再次直视着自己的眼睛,那图案流光溢彩——不仅是因为我看到了自己的面孔,也是因为我看到我注视着自己的面孔、知道我注视着自己的面孔——也知道,我可以随时转身离去。

我站在那里,凝视着这奇妙的东西。我应该如何称呼它呢?“我”吗?“亚历克斯”吗?这两种称呼都算不上真正适合:它们的含义已经穷尽。我寻找着能引发最强反应的词语和图像。从外面看,镜中我自己的脸几乎勾不起一丝闪光;然而,当我感觉到这个难以名状的自己坐在头骨形成的黑暗洞窟里,通过眼睛向外观看、控制身体……做出决定、操纵一切……图案便开始识别,闪烁出耀眼的光芒。

我低声说:“意愿先生。这就是我。”

我的头开始隐隐作痛。我任凭眼罩的图像从视野中淡去了。

刮完胡子以后,我查看了一番眼罩的外侧,几天来,这还是我头一次这样做。那条龙从自身虚无缥缈的形象中挣脱出来,获得了稳固的存在——或者至少图上是这样描绘的。我想起了眼罩原来的主人,心中好奇,他是否也曾像我这样深入观察过鬼域。

但他肯定没有,否则绝不会任凭我夺走眼罩。因为既然我已经短暂体验过真相,我便知道,我会誓死捍卫以这种方式看到真相的力量。


* * *

午夜前后,我走出家门,在这片区域四处探查,了解它的脉动。每一个夜晚,在俱乐部、酒吧、妓院、赌场和私人派对间活动的人流都有着微妙的不同。但我搜寻的并不是人群。我寻找的是一个谁也没有理由会去的地方。

我最终选择了一处建筑工地,两边是废弃的办公室。路边悬着个大吊斗,挡住了两盏最近的街灯发出的灯光,在一小块地面上投下了一片黑乎乎的三角形暗影。我坐在被露水浸湿的沙子和水泥粉尘上,枪和头套都装在夹克里,触手可及。

我平静地等待着。我已经学会了耐心——总有些夜晚,我在黎明来临时依然两手空空。不过,在大多数夜晚,总有人会走捷径;在大多数夜晚,总有人会迷路。

我倾听着脚步声,却任凭自己的思绪恍惚游荡。我试着更严密地追踪鬼域,看看在思索别的事情时,我是否能被动地掌握这些图像出现的顺序,然后让记忆回放,上演一场思想电影。

我握紧拳头,然后又张开,握拳,又……张开。我试图运用突发奇想的力量,当场捉住正在活动的意愿先生。毫无疑问,在重构我认为自己“看见”的东西时,那长有千条触须的图案确实会闪烁出明亮的光芒,但记忆却耍起了奇怪的把戏:我记不住正确的顺序。每次在脑海里回放思想电影时,我都会看到,首先闪烁起来的是大部分与动作相关的其他图案,它们产生出若干层叠,汇聚到意愿先生身上,将它激发——这与我所了解的真实情况恰好相反。在我感觉自己做出选择的那一瞬间,意愿先生就会发亮……那么,除了精神上的静电干扰之外,还有什么能比那个关键时刻更先出现呢?

我练习了1个多小时,但这种错觉仍然挥之不去。是时间感知发生了扭曲吗?是眼罩带来的副作用吗?

有脚步声逐渐靠近。是独自一人。

我戴上头套,等待了几秒钟。然后,我慢慢地站起来,变为蹲姿,偷偷看了一眼吊斗的边缘。他已经走过了那道边缘,没有回头看。

我跟了上去。他双手插在外套兜里,步履轻快。当我走到他身后3米远的地方——这么近的距离足以让多数人打消逃跑的念头——我轻轻叫了一声:“停下。”

他先是回头瞟了一眼,然后转过身来。他很年轻,也就十八九岁,身材比我高,很可能也比我壮。我得小心提防愚蠢的虚张声势。他倒没怎么揉眼睛,但头套似乎总会造成不肯置信的表情。除此之外,他还保持着镇定的神态:只要我没有挥舞着手臂嚷出好莱坞式的下流话,有些人就不怎么能接受这是真事。

我走近了些。他一只耳朵上戴着一枚钻石耳钉,虽然很小,但总聊胜于无。我指着耳钉,他把它递给我。他的表情很严肃,但我认为,他是不会企图干傻事的。

“把你的钱包掏出来,让我瞧瞧里头有什么。”

他照办了,把钱包里装的东西排成扇形,让我查看,就像拿着一副纸牌。我挑了“易现金”的那张卡,“易”表示很容易被黑。我看不出卡里的余额,但我还是把它揣进兜里,剩下的那些则任他留下了。

“现在,把鞋脱了。”

他犹豫了一下,眼里闪过一丝清晰的怨恨。但他太害怕了,没敢顶嘴,而是用笨拙的姿势听话照做,单脚站立着,一只一只地脱。我不怪他:即使站还是坐并没有任何区别,但要是坐着,我还是会感觉更容易受到攻击。

我单手把那双鞋用鞋带系到腰后,这时他望着我,仿佛想要判断一下,我是否明白他身上已经没什么别的可抢了,判断一下我是否会失望或者发怒。我回望着他,一点儿也没有发怒,只是努力将他的脸镌刻到记忆中。

有那么一瞬,我试着让鬼域显现为具象的画面,但其实没这个必要。我现在完全是按其本身的方式来理解这些图案的——在视觉神经生物学上,眼罩为自己开辟出了一条新的感觉通道,我就通过这条通道去领会它们、彻底理解它们。

我知道,意愿先生正在激发中。

我举起枪,指着这个陌生人的心脏,打开了保险栓。他镇定的神态消散了,脸绷得死紧。他开始发抖,眼泪流了出来,但他并没有闭上眼。我感觉到心中涌起一阵同情,也“看见”了它,但这是意愿先生的身外之物,只有意愿先生才能做出选择。

陌生人只是可怜巴巴地问:“为什么?”

“因为我可以。”

他闭上眼睛,牙齿咯咯作响,一侧鼻孔里垂下了一道鼻涕。我等待着清晰感出现的那一刻;彻底理解的那一刻;走出世界的洪流,为自己负责的那一刻。

结果并非如此,而是有一层不同的纱幕裂开了——鬼域向自身展示着自己的每一个细节:

对应着自由、自知、勇气、诚实和责任这些概念的图案都在闪烁着灿烂的光华。它们旋转着吐出层叠——就像乱糟糟纠缠着的长长飘带,数百个图案连缀在一起——可是现在,所有联系和所有因果关系终于变得清晰无比。

并没有任何东西从行动的源泉中流出,从不可化约的自主自我中流出。意愿先生确实激发了,但它仅仅是成千上万个图案中的一个,是又一只精密的齿轮。它将十几根触须探进周围的层叠中,疯狂而急促地发出“我,我,我”的声音——自称对所发生的一切负责——可是事实上,它与其余任何一个图案并没有什么不同。

我喉中发出一阵干呕声,膝盖险些支撑不住身体。认识这一点、接受这一点,这实在令人难以承受。我仍然稳稳地端着枪,将手伸到头套底下,揭下了眼罩。

没有任何区别。眼前的景象仍在继续。大脑已经内化了所有关联、所有连接,而其含义也在不屈不挠地持续展开。

这里没有什么初因,也没有决定肇始的地方。只是一台叶片和涡轮组成的巨大机器,由流经的因果流驱动——只是一台机器而已,由有血有肉的文字、图像和思想组成。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只有这些图案,以及图案之间的联系。“选择”无处不在——发生于每一次联想中、各种想法的每一道联系中。做出“决定”的是这整个结构,是这整台机器。

那意愿先生呢?意愿先生什么也不是,只不过是它自身的想法而已。鬼域可以想象出任何一样东西:圣诞老人、上帝……人类的灵魂。它可以为任何想法创建一个符号,将其与另外上千个想法相连接,但这并不意味着这个符号所代表的东西就可能是真实的。

我注视着这个在我面前发抖的人,恐惧、怜悯和羞愧的感觉交织于心。我要把他献祭给谁呢?我原本可以告诉米拉:一个小小的灵魂套娃就已经太多了。那我为何就不能这样告诉我自己呢?在自我的内部并没有第二重自我,并没有什么内在的傀儡师在幕后操纵和做出选择。只有整台机器。

而在仔细的审视之下,这个自大的齿轮正逐渐萎靡。既然鬼域可以完整地看见自身,那“意愿先生”便毫无意义可言。

没有任何要为之而杀戮的人或物:没有要誓死捍卫的心中主宰。通往自由的路上并没有什么障碍需要攻克。爱、希望、道德……把那台漂亮的机器统统拆掉,就什么也剩不下了,只余一些随机抽搐着的神经细胞,而不是经过净化后光芒四射、无拘无束的超人。唯一的自由就在于成为这一台机器,而非另一台。

于是我这台机器放下枪,举起一只手,笨拙地摆出一个表示悔罪的手势,转身逃进了夜色中。我没有停下来喘口气,一如既往地警惕着被人追赶的危险,但一路上却热泪横流,因为获得了解脱。

作者注:这篇小说的灵感来自马文·明斯基与丹尼尔·C.·丹尼特及其他一些人研究的“鬼域”认知模型。然而,我在本篇中呈现的是简略的草图,仅仅意在传达出这些模型是如何运作的笼统概念,而并没有着手展现其中精妙的细节。详细的模型在丹尼特的《意识的解释》和明斯基的《心智社会》中有所阐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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