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身之梦
Transition Dreams

闪光骇客  作者:格雷格·伊根

“你本人的变身之梦会梦见些什么,我们没法告诉你。只有一点可以肯定:你是记不住的。”

卡洛琳·鲍施微微一笑,以示安慰。她的办公室坐落在格莱斯纳大厦第64层,时髦得让人不舒服——她的办公桌是一块椭圆形黑曜石,下方以3道有机玻璃圆环作为支架,墙上装点着最时新的欧几里得单色画——然而,像她这样的机器人与这种冷色的几何式装饰风格却绝不搭调。我毫不怀疑,这种反差乃是刻意而为;我也相信,她的面孔经过了精心设计,好显得更加自然,能令人放下戒心,即使是最多疑的人也不会认为这纯粹是她雇主的诡计。

几个很快就会忘掉的梦?听起来根本无伤大雅。我差一点儿就把这件事放下了,但我还是有些不解。

“我被扫描的时候,体温会接近零摄氏度,对吧?”

“没错。实际上,比零摄氏度还要再低一点儿。你体内会注满大量的二糖类防冻剂,你全身的体液会冷却下来,变成一块含糖的玻璃。”听见这些话,我头皮上泛起了一阵针扎似的刺痛感,但我感受到的这种激动是出于期待,而非恐惧;将自己的身体想象成一种冰糖雕塑,这似乎一点儿也不吓人。在鲍施办公桌后面的书架上,点缀着几个形态优美的小雕像,材料用的是吹制玻璃。“这不仅能中止所有的代谢过程,还能让核磁共振波谱变得更清晰。为了精确地测量每个突触的强度,我们必须要能区分出神经递质受体类型之间细微的变化。热噪声越小越好。”

“我明白。可是,假设我的大脑因为体温过低而停止了运作……那我为什么还会做梦呢?”

“做梦的并不是你的大脑,而是我们正在创建的软件模型。不过,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你一点儿都不会记得。到了最后,这个软件就会变成你大脑的完美副本,你的器质性大脑进入了深度昏迷状态,而软件会从昏迷中醒来,精准地回忆起器质性大脑在扫描前的经历,不多也不少,没有半点儿差池。既然器质性大脑肯定不会体验到变身之梦,软件也就不会有对这些梦境的记忆。”

软件?我原本以为会有一个生物学上的简单解释:麻醉剂或者防冻剂的副作用;神经元在低温面前投降时,会随机发出少数微弱的信号。

“为什么要设计这样的程序,让机器人的大脑做些记不住的梦呢?”

“我们没有这么做,或者说,至少没有直截了当地这样做。”鲍施又露出了那种与人类过于相似的微笑,却没有完全掩饰带着审视的目光,或许,她花了片刻时间来做出决定,到底有多少事情确实需要告诉我。又或者这一整套都是例行程序,更像是经过运算后令人打消疑虑的行为。瞧瞧,哪怕我是个机器人,你还是可以对我了如指掌。

她说:“格莱斯纳机器人为什么会有意识?”

“跟人类有意识的原因没什么两样。”自从这次会面开始以来,我就一直在等待她提出这个问题。鲍施既是销售人员,也是咨询顾问,在她的工作内容中,有一部分就是确保我对即将购买的这种全新的生存模式感到自在。“不要问我其中涉及哪些神经结构……但不管涉及哪些,在扫描过程中必定都会被捕捉到,并且在模型中跟其余所有的内容一起重建。格莱斯纳机器人之所以有意识,是因为它们在处理关于世界和自身的信息时,处理方式跟人类完全相同。”

“这么说,模拟有意识的人类大脑的计算机程序本身也同样是有意识的,你对这样的概念觉得很认可喽?”

“当然。要是不相信这种说法的话,我就不会到这儿来了。”我就不会跟你谈话了,对吧?我认为没有必要详加说明——不必坦白承认,格莱斯纳机器人具有小巧紧凑的处理器,以及逼真的人体,可以四处走动,自从达拉斯和东京的地下室里重达10吨的超级计算机开始让位于这些机器人以来,我对这种说法的认可度提高了上千倍。副本最终从虚拟现实中解放出来了——无论当初那样的虚拟现实多么宏伟壮观、多么细致入微——有机会作为有血有肉的人居住在这个世界上,在这样的时候,我终于不再把“被扫描”视为与“被活埋”相似的命运。

鲍施说:“那么,你接受了这样的观点:体验的产生只需要对数据结构进行计算,这些数据结构与大脑结构所编码的信息是相同的?”

我觉得这样的术语毫无来由,不明白她为什么要一再重申这个观点,但我还是平静地说:“这个观点我当然接受。”

“那就想想看,其中隐含着什么意思!因为要创建出让格莱斯纳机器人运行的完整软件,充当接受扫描的昏迷者完美的副本,整个创建过程就是对代表人类大脑的数据结构进行的一长串计算。”

我默不作声地领会着其中的含义。

鲍施接着说:“我们并没有刻意去引发变身之梦,但这样的梦很可能是不可避免的。副本必须用某一种方法创建出来:它们不可能以完全成形的方式突然出现。扫描仪必须对器质性大脑加以探测,对几十亿个不同横截面的核磁共振波谱进行测量,然后再去加工这些测量结果,将其转化成高分辨率的解剖及生化图。换句话说:也就是要对代表大脑的庞大数据集进行几万亿次计算。然后,这样的图必须用来构建运作中的计算机模型,也就是副本自身。这需要进行更多的计算。”

我想,她说的这些话我差不多都领会了,但我身上有一部分却断然不肯接受这样的观点,即仅仅以足够高的分辨率对大脑进行成像,就可以导致图像本身产生梦境。

我说:“不过,这些计算的目的都不是模拟大脑的运作,不是吗?只是在为最终启动并运行时就会产生意识的程序铺路。”

“是的。这个程序一旦启动并运行,为了产生出意识,它会做些什么呢?它会在大脑的数字化表征中制造出一系列变化——这些变化是在模拟正常的神经活动。但是,创建这种表征首先也会涉及一系列的变化。如果不经历几万亿个中间阶段,你根本就不可能从一片空白的计算机内存直接进入对具体人脑的详细模拟,这些中间阶段大部分都会以某种形式,部分或全部地代表同一个大脑各种可能的状态。”

“可是,这些叠加在一起,为什么就会变成某种心理活动呢?这只是对数据进行重新排列而已,完全是出于其他原因。”

鲍施坚决地说:“这没有理由可言。有生命的大脑对记忆进行重组,就足以产生普通的梦境了。只要把一枚电极插入颞叶,就可以引发心理活动。我知道:大脑的运作极其复杂,能在无意中达到同样的效果,这样的想法是很奇怪。但是,大脑所有的复杂之处都被编码到它的结构中了。不管你愿不愿意接受,只要你是在处理这个结构,那就是在处理意识材料。”

这样的说法确实有一定的道理。大脑所发生的一切基本上都让人觉得有道理,不一定得是清醒的思考那样井井有条的过程。既然毒品或疾病的随机影响都可以引发独特的心理事件——发烧时的梦境、精神分裂症的发作、迷幻药带来的幻觉——那么,副本经过精心设计的诞生为什么就不行呢?每一幅还不完整的核磁共振图、每一个尚未完成的模拟软件,都无法“知晓”自身暂且还不该具备自我意识。

即便如此——

“要是谁也不记得那些梦,你又怎么能确定这些呢?”

“意识的数学研究还处于起步阶段,不过,我们了解到的一切都有力地表明,就算这样的经历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但构建副本的行为仍然具有主观内容。”

我仍然没有完全被她说服,但我估计,我只能相信她的话了。格莱斯纳公司没有理由编造子虚乌有的副作用,而且,他们还煞费苦心地把变身之梦的事预先告知了客户,这样的做法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据我所知,早前的公司——比如在副本尚且不具备有形之躯的年代成立的那些扫描诊所——甚至连提都没有提过这个问题。

我们本来应该接着说别的了,还有其他事项要讨论,但我的思绪却萦绕在这令人不安的发现上,难以转移。我说:“既然了解到的情况足够让你确定,变身之梦总是会有的,那你就不能把数学再延伸一点,跟我说说,我会做些什么梦吗?”

鲍施故作天真地问道:“这我们怎么办得到呢?”

“我不知道啊。对我的大脑做个检查呗,然后运行一下副本制作过程的某种模拟……”我忽然住了口,“啊。可是,在没有实际计算的情况下,你怎么对计算进行‘模拟’呢?”

“一点儿也不错。这种区分毫无意义。凡是能对梦的内容做出可靠预测的程序,本身都会像经历变身过程的那个‘你’那样充分体验到这些梦。那有什么意义呢?如果最终发现梦境并不愉快,想让‘自己’免于创伤也来不及了。”

创伤?我开始希望自己方才满足于令人安心的微笑和彻底失忆的承诺,没有刨根问底去探究几个很快就忘了的梦。

现在,我隐约理解了这种效应产生的原因,然而,要接受这是件不可避免的事却要难上千倍。开始进入体温过低的状态时,发生神经痉挛或许不可避免,然而,发生在电脑内部的一切原本都应该无限可控才是。

“你能不能在梦境出现时加以监控,在必要的时候进行干预?”

“恐怕不行。”

“可是……”

“想想看吧。这跟预测差不多,只是还不如预测呢。监控梦境,就意味着要用更多形式来复制类似大脑的数据结构,在这个过程中产生出更多的梦境。所以,就算我们能够管理原先的梦境,对之加以破译和控制,但完成这项任务的所有软件又都需要用别的软件来监测,看看它的计算又会带来哪些副作用。以此类推,那可就没完没了了。

“事实上,副本的构建采用的是最短的过程、最直接的路径。我们最不想做的事情,就是引入更强大的算力、更复杂的算法,动用越来越多的系统,为体验的算法充当镜像。”

我在椅子上动了动,想摆脱越来越强烈的晕眩感。我提的问题越多,整个话题就越显得离奇,但我却似乎偏偏无法闭嘴。

“要是既说不出会做些什么梦,又控制不了它们,那你至少能不能告诉我,梦境会持续多久?我是说主观上而言?”

“只要不运行一个同样会梦见那些梦的程序,那就办不到。”鲍施流露出歉意,但我有种感觉——她认为,这样的情形具备某种优美乃至恰当之处,“这正是数学的本质:没有捷径可走。假设性的问题是没有答案的。在回答问题的过程中,只要没有创建出那个特定的意识系统,我们就不能肯定地说任何一个意识系统会经历什么。”

我无力地笑了笑。做梦大脑的图像。梦境之梦的预测。会传染任何一台企图影响梦境的机器的梦境。我曾经以为,关于虚拟存在,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形而上学已经统统被摒弃了,现在可以选择做一个完全生活在物质世界中的副本了。我原本盼望着,能从自己的身体步入一个格莱斯纳机器人体内,过程如同行云流水,不会错漏一拍……

当然了,事后回想起来,我本来是会这么做的。一旦我跨越了人类与机器之间的那道鸿沟,它就会消失在我身后,不留半点儿缝隙。

我说:“这么说,梦境是不可知的,也是不可避免的?这已经接近于数学上的确定性了?”

“是的。”

“但同样可以确定的是,我也记不住梦境?”

“是的。”

“对你自己的梦,你半点儿都想不起来了吗?想不起任何一种情绪,也记不得任何一幅画面?”

鲍施宽容地微微一笑:“当然想不起来了。我从模拟的昏迷状态中醒来,记忆中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在扫描之前接受麻醉。没有掩埋起来的痕迹,没有隐藏的回忆,也没有看不见的伤痕。根本不可能有。从非常真实的意义上来说,我从来没做过什么变身之梦。”

我终于为心中的挫败感找到了可以攻击的目标:“那又何必警告我呢?为什么要告诉我一段注定会忘记的经历?反正到最后,肯定跟没经历过一样。你不觉得什么都不说会更体贴吗?”

鲍施犹豫起来。这还是我第一次看似让她感到窘迫——这样的表现相当令人信服。不过,在此之前,同样的问题她肯定早就被问过无数遍了。

她说:“在做变身之梦的时候,你知道自己正在经历的是怎么回事,也知道为什么会这样;知道梦境不是真实的,也知道它不会长久,了解了这些,可能会让情况变得大不相同。”

“也许吧。”不过,这事没那么简单,她也知道,“当我的新头脑被拼凑起来的时候,这些信息什么时候会变成其中的一部分,你知道吗?等需要这些令人心安的事实的时候,我就会想得起来,这你能向我保证吗?你能保证告诉我的一切都说得通吗?”

“不能。可是……”

“那还有什么意义呢?”

她说:“你觉得,假如我们什么也不说,你有半点儿机会梦见真相吗?”


* * *

我来到大街上,沐浴在冬日的阳光下,试着把疑虑抛诸脑后。昨晚的庆祝活动结束后,乔治街上依旧散落着余留的彩纸:经历过6年的流血——轰炸与围困、瘟疫与饥荒——内战似乎终于结束了。我低头看着残破的彩纸,回想起这值得称道的消息,心中涌起一阵兴奋之情。

我伸手环抱住自己的身体,往市政厅车站走去。悉尼正在经历多年来最寒冷的6月,晴朗的天空下,夜晚的温度降到了零摄氏度以下,霜冻会一直持续到早晨。我试着把自己想象成一个格莱斯纳机器人,正沿着一模一样的路线,大步流星地前进,却不让自己去感受刺骨的寒风。这样的前景令我感到欣喜——一旦彻底变成了一派和谐的人造人,像人造膝关节和髋关节周围肿胀这样无聊的事,我就再也不用为之烦恼了。不再惧怕流感、肺炎,也不惧最近席卷全球的耐药性白喉。

我简直无法相信,经过这么多年的推诿和拖延,我居然终于签订了合同,让这套机器运转了起来。经过了一连串侥幸脱险的经历——支气管炎、肾脏感染、右脚底的黑色素瘤——受惊之下,我已不再自鸣得意。细胞因子注射也没有让我的免疫系统像20年前那样活跃。今年8月,107岁。这个岁数听起来有点儿不太真实。然而,27岁也是,43岁也是,61岁也是。

在火车上,我再次审视着自己心中的不安,希望能将其淡忘。变身之梦就像普通的梦一样,不可能避免、预测或控制。它们的起源会截然不同,可是没什么理由相信,改用不同的方式唤起我被扰乱的大脑中的内容,就会带来比我曾经的任何一段经历更令人不安的体验。莫非我以为,自己脑瓜里嵌进了什么恐怖的东西,正等待着在从昏迷的人向昏迷的机器转变的数据流中横冲直撞?我偶尔也做过噩梦——有几次当时感觉特别悲伤——但即便是在儿时,我也从不害怕睡觉。那么,我又为何要害怕变身呢?

我从梅多班克车站翻山而回时,爱丽丝正在花园里摘豆角。她直起身来,向我挥手。我简直不太敢相信,我们的菜地竟然有这么大,离市区还这么近。我们亲吻了一下,然后一起进门。

“你预约扫描了吗?”

“约了,7月10号。”这听着应该算实事求是的说法;在我过去10年做过的所有手术中,这应该是最安全的一次。我开始煮咖啡,我需要能让自己暖和起来的东西。厨房被阳光照得亮堂堂的,但室内却比室外更冷。

“你所有的问题他们全都回答了?现在你满意了?”

“我想是吧。”不过,这事瞒着她也没什么意义,于是我把变身之梦的事告诉了她。

她说:“我很喜欢刚从梦中醒来之后最初的那几秒。那个时候,整个梦境在脑海中还很清晰,但你对自己刚才的经历一清二楚,终于能厘清梦的来龙去脉了。”

“你是说,发现一切都是假的以后那种轻松的感觉吗?你并没有真的在商场里杀掉上百人,光着身子,被警察团团围住?不过,反过来也一样,美好的错觉会化作尘埃。”

她轻蔑地哼了一声:“凡是轻易就会化作尘埃的东西,都算不上什么巨大的损失。”

我给我们俩斟上咖啡。爱丽丝若有所思地说:“可是,既然在变身之梦开始前你对这些梦一无所知,在梦结束以后又什么都不记得了,那变身之梦的结局肯定很奇怪。”她搅动着咖啡,我看着咖啡在杯口中晃动,“在那样的梦境中,时间会以什么样的方式流逝呢?不可能就这么直接溜过去,对吧?对于昏迷的大脑的每一个细节,电脑重建的完成度越高,留给虚假信息的空间就越小。不过,在最开始的时候,根本不存在任何信息。在中途的某个地方,给梦境的‘回忆’留下了最充分的余地。所以,兴许时间会从起点和终点这两头流进来,而梦好像会在中间结束。你觉得呢?”

我摇了摇头:“那会是什么样子,我连想象都没法想象。”

“说不定有两个不同的梦,一个往前做,一个往后做。”她皱起了眉头,“可是,这两个梦如果在中途相遇,就只能以同样的方式结束。两个不一样的梦怎么可能有一模一样的结局呢?甚至对之前发生的一切都有着相同的记忆。然后,扫描仪构建起大脑图谱……在第二个阶段,把图谱转换成副本。有两个循环。那梦也有两个吗?还是4个?或者你觉得它们会不会全都交织在一起?”

我烦躁地说:“我真的不在乎。我会在一个格莱斯纳机器人体内醒来,这一切都是空谈。我根本什么梦也不会做。”

爱丽丝的表情似乎半信半疑:“你说的是想法和感觉,就像副本的感受一样真实。这怎么可能是空谈呢?”

“我说的是大量的计算。把它对我产生的影响全部汇总到一起,最终就会统统抵消。从昏迷的人变成昏迷的机器。”

“尘归尘,土归土。”

有时候,有些话会从她嘴里脱口而出:儿歌的片段、老歌的歌词——她自己做不了主。不过,我手臂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我低下头,看着自己干瘪的手指、瘦骨嶙峋的手腕。这不是我。衰老的感觉就像是一个错误、一段弯路、一场灾难。20岁时,我是不死之身,对吧?现在找到返回的路还不算晚。

爱丽丝喃喃地说:“对不起。”

我抬头看着她:“咱们别小题大做了。时候已到,我是该变成机器了。我只需要把眼睛一闭,跨过那道鸿沟就行。然后再过几年,就该轮到你了。这件事我们可以做到,什么也阻止不了我们。这是世界上最轻松的事。”

我将手伸到桌子对面,握住了她的手。双手相触时,我发觉自己冷得直打哆嗦。

她说:“好了,好了,别担心。”


* * *

我无法入睡。两个梦?4个梦?在中途相遇?融为一体?当梦境最终结束的时候,我怎么会知道呢?格莱斯纳机器人将从昏迷中苏醒过来,无忧无虑地继续前进;但是,倘若没有机会回顾这些变身之梦,认清它们的本来面目,那我怎么能让它们归位呢?

我仰面盯着天花板。这太荒唐了。我从前肯定做过上千个梦,苏醒以后一个也想不起——如今,那些梦境早已一去不复返,如同电脑可以控制和保证我失忆一样确定无疑。倘若我是在恐惧某些荒唐离奇的梦中幻影,或是相信自己犯下了某种难以启齿的罪行,而现在我再也没有机会对这些幻觉一笑置之了,这有什么关系吗?

我从床上爬了起来,一旦起来以后,我便别无选择,只能把衣服穿得严严实实,以免挨冻。月光洒满了整间屋子,于是,我毫不费力便可看得清清楚楚。爱丽丝在睡梦中翻了个身,叹了口气。我看着她,一股柔情如波涛般迅速涌上心头。至少先行一步的人是我。至少我能让她安下心来,相信没什么可害怕的。

我来到厨房里,发现自己没有半点儿饥渴的感觉。我踱着步子取暖。

我在畏惧什么呢?梦境又不是什么需要克服的障碍——我可能无法通过的一场考验,我或许熬不下来的一次磨难。整个变身过程都是预先安排好的,将会带着我安然无恙地进入新的化身。即便我会梦见某种历尽磨难的梦境,隐喻着我从人类转变为机器的艰辛旅程——赤足跋涉在燃烧的煤炭铺就的无际平原,在暴风雪中挣扎着爬向无法攀登的顶峰……哪怕我无法完成那样的苦旅——电脑依旧会坚定地前进,格莱斯纳机器人依旧会苏醒。

我得出去走走。我悄无声息地走出家门,向火车站对面的24小时超市走去。

群星闪烁着明亮的冷光,空气中连一丝风也没有。即便我觉得现在比白天更冷,那我也冻得麻木了,分辨不出温度上有什么差别。路上连一辆车、一个人也没有,所有的房子里都不见灯火。肯定已经快到3点钟了;我已经有……数十年没这么晚出过门了。不过,在月光下,郊区草坪灰蒙蒙的颜色看上去颇为眼熟。17岁那年,我似乎花了半辈子的时间,与朋友们一直畅谈到清晨,然后穿过与眼前一模一样的空荡街道,拖着沉重的步子,费劲地走回家。

超市的橱窗里嵌着色调较为温暖的广告招牌,招牌四周闪烁着蓝白色的光芒。我进了楼,在一条条空无一人的通道中探索。没有发现任何能吸引我的东西,但我对空手而归有一种可笑的负罪感,所以就随手拿了一盒牛奶。

我拿着购买的物品穿过出口时,正在摆弄一幅全息广告的中年男子向我点点头,磁场感应到了这次交易,并作了记录。

那人说:“战场传来什么好消息了吗?”

“没错!真是妙极了!”

我说完就转身要走,他流露出失望的神色:“你不记得我了,对吧?”

我停下脚步,越发仔细地打量了他一番:秃顶,棕色的眼睛,模样和蔼可亲。“我很抱歉。”

“你小时候,我曾经是这家店的老板。我还记得你进来给你妈妈买东西。85年前,我变卖了这家店来还债,离开了这座城市。可是现在,我回来了,又把这个老地方重新买了下来。”

尽管仍旧没有认出他来,我却还是点点头,向他微笑。

他说:“我曾经在一座虚拟城市待过一段时间。有栋摩天大楼一直伸到月球,我沿着楼梯爬到月亮上去了。”

我想象着水晶般透明的螺旋楼梯,掠过黑暗的太空。

“不过你还是出来了,回到了这个世界。”

“我一直想重新经营这个老地方。”

我觉得,我现在回想起了他的面孔,但他的名字我就算原先知道,也还是想不起来。

我忍不住问道:“在你接受扫描以前,他们有没有预先告诉过你一种叫‘变身之梦’的东西?”

他微微一笑,仿佛我刚才说出的这个名字属于一位共同的朋友:“没有,当时没有。可是后来,我听说了。要知道,副本过去经常从一台机器流到另一台机器。由于对算力的需求时高时低,汇率也在变化,所以管理软件常常把我们拆散了来移动。从日本移到加利福尼亚、得克萨斯、瑞士。它会把我们分解成10亿个数据包,通过上千条不同的路径,把我们传到网上,然后再重新组合到一起。有些日子里,一天得有10次。”

我身上冒出了一层鸡皮疙瘩:“那……也是一样的吗?变身之梦?”

“我听说是。我们甚至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传到了地球的另一边;在我们的感觉里,好像时间一点儿也没有流逝。但我听到过一些传言,据说数学家已经证明,在每一个阶段的数据里都有梦境,在删除时留下的副本里有,在新目的地被组合到一起的副本里也有。那些副本完全不知道,在把冻结的快照从一处移动到另一处的过程中,自己只是中间步骤而已,而对他们的数字化大脑做出的改变也本来就没有任何意义。”

“那发现之后,你有没有阻止这样的事发生?”

他轻笑起来:“没有,那样没什么用。因为就算是在一台计算机里,副本也一直在挪来挪去:重新定位,从一个地方变换到另一个地方,好允许内存得到回收和合并。一秒钟得有几百次。”

我浑身的血凝成了冰。难怪那些老公司从来没提起过有关变身之梦的话题。我一直在等着用格莱斯纳机器人,还不知道这种做法原来这么明智。仅仅是在内存里将一个副本移来移去,实在难以与绘制人类大脑中的每一个突触相媲美——这样产生的梦境肯定短暂得多,也简单得多——然而,哪怕仅仅是知道了在自己的生命中,一举一动都布满了精神上的小小弯路、意识旋涡,也仍然令人难以承受。

我朝家的方向走去,用深受关节炎折磨的冰冷手指笨拙地紧攥着牛奶盒。

翻过山坡时,我看到了前门上方的灯光,不过我可以确信,我离家时灯没有亮。爱丽丝必定已经醒来,发现我不见了。我蹙起了额头,觉得自己考虑不周,原本应该待在家里的,或者给她写张便条。我加快了脚步。

在离家尚有50米的地方,一阵剧痛掠过我的胸膛。我傻呵呵地往下瞧了一眼,想看看自己是否撞在了一根凸出的树枝上:下方什么也没有,但疼痛又发作了,此时如同一支利箭,刺透了皮肉,痛得我跪倒在地。

我左腕上的手镯发出柔和的鸣响,让我知道它正在呼救。不过,我离自家的前门实在太近,忍不住想爬起来,看看能不能走完这段距离。

迈出两步以后,血液从头上涌向了别处,我再次跌倒在地。我的胸口压在牛奶盒上,冰凉的牛奶溅了出来,冻僵了我的手指。我能听到远处传来救护车的鸣笛声。我知道,自己应该放松下来,保持不动,可是有什么东西却在逼着我移动。

我朝着光亮爬去。


* * *

推我的护理员脸上那副表情仿佛在说,他认定这是地球上他最不愿待的地方。我无言地表示同意,将头向后仰,不去看他那一脸僵硬的苦相,然而此时,看见从头顶上方掠过的天花板,我越发感到不安。走廊里的一盏盏面板灯几乎都是一个样,彼此的间距也颇为固定,看起来就像我正被人推着转圈。

我说:“爱丽丝在哪儿?我太太呢?”

“现在不让探视,以后会有那个工夫的。”

“我已经付了扫描的钱,付给了格莱斯纳的人。如果我有什么危险的话,应该告诉他们。”不过,这一切都编码到我的手镯里了,电脑已经读取过,没什么事需要发愁。一想到再过短短的几小时或者几分钟,就不得不面临变身,这样的前景让我心中充满幽闭恐惧症似的恐惧,但这总比安排得太晚要好。

护理员说:“我觉得你搞错了。”

“什么?”我挣扎着,将他重新纳入我的视野里。他龇牙咧嘴,露出讨厌的笑容,就像夜总会的保安,刚发现有人穿了双不对劲的鞋。

“我说,我觉得你搞错了。我们的档案里没有提到半个字的扫描费。”

我气得直冒汗:“我签了合同!今天签的!”

“是啊,是啊。”他把手伸进衣兜,掏出长长一条棉布绷带,然后塞进了我嘴里。我的手臂被带子捆绑在身体两侧;我能做的无非是哼哼唧唧地表示抗议,被棉布和口水堵得喘不过气来。

有人走到手推车前面,一面亦步亦趋地与我们同行,一面低声说着拉丁语。

护理员说:“别难过。顶层只不过是冰山的一角,是海浪的浪尖。在我们当中,有多少人能属于这样的精英阶层呢?”

我呛咳起来,说不出话,拼命喘气,吓得直打哆嗦;然后我让自己平静下来,强迫自己用鼻子缓慢均匀地呼吸。

“冰山的一角!难道你以为,器质性大脑是借助某种魔力来运转的吗?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从一个时刻到又一个时刻?难道你以为,不经历变身之梦,一片空荡荡的时空就可以重建成像人脑一样复杂的东西?在数据的移动方面,物理世界遇到的困难并不亚于任何一台计算机。你知不知道,仅仅为了让一个原子停留在同样的位置,就需要付出多少努力?难道你以为,有可能存在一个具备意识、前后连贯的自我,历经时间的流逝而持续不衰——而不是有无数支离破碎的思想,在它周围形成和消亡?不是有变身之梦绽放、消失、湮没?它们就弥漫在空气中。看哪!”

我扭过头去,埋头盯着地板。光线形成了错综复杂的旋涡,包围着手推车,一片片虹彩如同颅内的褶皱,流动着,上下起伏,旋转着分离出类似自身的较小图案。

“你想什么呢?你是大人物吗?是10亿分之1吗?是顶尖的人上人吗?”

又一阵厌恶和恐慌的感觉席卷了我全身。我被口水呛到了,在恐惧和寒冷中浑身打哆嗦。走在手推车前方的那个人将一只冰冷的手放在我额头上,我猛地挣脱了。

我努力想找到某个可以依托的坚实基础。看来,这就是我的变身之梦了。好吧。我应该心存感激:至少我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毕竟,鲍施的告诫对我还是有用的。我并没有面临任何危险;格莱斯纳机器人终究还是会苏醒。很快,我就会忘掉这场噩梦,继续我的人生,就跟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不会受伤。永生不灭。

继续我的人生。与爱丽丝一起,在那座有片大菜园的房子里吗?汗水流进了眼里,我眨了眨眼睛,把汗水挤出去。菜园在我父母家才对,而且位置是在后院,不是前院。还有,那座宅子很久以前就拆了。

火车站对面的那家超市也是如此。

那么,我住在哪里?

我做了什么?

我娶的是谁?

护理员兴高采烈地说:“所谓的爱丽丝在小学里教过你,这位女士不知道姓甚名谁。你居然暗恋老师,有谁猜得到呢?”

这么说,有哪件事是我没搞错的吗?与鲍施的面谈?

“哈哈。难道你以为,我们格莱斯纳那些聪明的朋友会坦率地把这一切都告诉你吗?别逗了!”

那我是怎么知道变身之梦这回事的呢?

“肯定都是你自个儿在心里瞎想出来的。恭喜你。”

那只冰冷的手又摸上了我的额头,喃喃的吟唱声越来越响亮。我紧闭双眼,被恐惧折磨着。

护理员若有所思地说:“话又说回来,那个老师的事可能是我搞错了,那座宅子的事可能是你搞错了。甚至说不定根本没有什么格莱斯纳公司。电脑化的人脑副本?我觉得这说法听着很有问题。”

护理员有力的手抓住了我的肩膀和双腿,把我从手推车上抱起来,转起了圈圈。当模糊的残影静止下来时,我正仰面平躺着,凝望着远处一方浅蓝色的天空。

“爱丽丝”探身进入我的视野里,抛下了一抔泥土。我渴望着去安慰她,却偏偏动弹不得,也说不出话。假如我不爱她,假如她从来不是真实的存在,那我又怎么会这样在乎她呢?其他哀悼者也往坑里抛下了泥土;这些土似乎根本无法触及我,但天空却在支离破碎间消失了。

我是谁?关于那个即将在机器人体内苏醒的人,有什么是我可以确定的?我竭力想确定哪怕一件关于此人的事实,但在仔细的审视下,一切都消解成了困惑和怀疑。

有人吟唱着:“尘归尘,昏归昏。”

我在黑暗中等待着,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觉寒冷。

有什么东西在我周围移动着,闪烁着光芒。彩虹的旋涡,变身之梦的涡流,像闪闪发亮的蠕虫一样,在土壤中迂回穿行——仿佛我那正在分解的大脑中,某些部分也可能不受感官、记忆或真相的干扰,把自身的腐烂与思想的化学反应相混淆,从内部重新解释其解体。

给自身编造出美好的幻觉,把死亡彻底误认成别样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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