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癫老人日记 一

少将滋干之母·疯癫老人日记  作者:谷崎润一郎

十六日。……晚上去新宿第一剧院看夜场。剧目有《恩仇彼岸》《彦市谭》和《助六曲轮菊》[《助六曲轮菊》:江户古典歌舞伎代表剧目之一,助六为该剧主人公。]。我不看其他两出,只想看《助六曲轮菊》。虽说勘弥演的助六不够过瘾,但据说扬卷由纳升出演,他演的扬卷不知有多美艳,所以比起助六来,我对扬卷更感兴趣。老伴和飒子陪我一起去。净吉从公司直接赶去剧院。看过助六的戏的只有我和老伴,飒子没看过。老伴好像也看过团十郎演的助六,但是没什么印象。她说看过一两次上上代的羽左卫门演的助六。真正看过团十郎演的助六的只有我一个人。记得是在明治[明治(1968—1912):日本年号。]三十年左右,我十三四岁的时候。那是团十郎最后一次出演助六,他死于明治三十六年。扬卷由前代歌右卫门扮演,那时候他还叫作福助。意休是福助的父亲芝翫扮演的。那时我家住在本所割下水[本所割下水:位于东京墨田区。],至今我还记得在两国广小路有个浮世绘版画店,店名我忘了,店头挂着助六、意休和扬卷的三联幅彩锦画。

当年我看羽左卫门演助六的时候,意休由前代中车,扬卷还是由过去的福助,即当时的歌右卫门出演。记得那是个寒冷的冬日,羽左卫门尽管高烧近四十度,还是哆嗦着跳进水里[指《助六曲轮菊》中助六躲进水桶里的场景,水桶里真的装了水。]。门兵卫是特地从浅草的宫户座请中村堪五郎来演的,给我留下了格外深刻的印象。总之,我喜欢有助六的戏。只要一听说有助六,哪怕是勘弥演的,也想去看,更何况还能看到我一向偏爱的纳升呢。

勘弥大概是第一次演助六,总归不大令人满意。不止勘弥,近来的助六都穿着紧身裤,裤子上常常出现褶皱,这实在让人扫兴。在光腿上涂白粉,那才有看头。纳升演的扬卷着实好看,也总算没白来一趟。从前福助时代的歌右卫门另当别论,近来还没有看过如此美丽的扬卷。我并没有Pedrasty[Pedrasty:英文,娈童癖。]的嗜好,最近竟莫名其妙地对歌舞伎的年轻旦角[指歌舞伎中饰演年轻女性的演员,现在多由男性扮演。]着了迷。当然,不化装的话也不好看,只有穿着女装的舞台形象才够味道。对了,对了,我想起来了,其实也不能说我完全不曾有过Pedrasty的兴趣。

年轻时我曾有过一次奇妙的经历。从前,新派里有个叫若山千鸟的美少年旦角演员。他属于山崎长之辅一座,后来去中洲的真砂座演出。稍稍上了一些年纪之后,便作为长相酷似第六代的前代岚芳三郞的配角到宫户座演出。说是上了年纪了,其实他也就三十岁左右,依旧艳丽迷人,看上去像个半老徐娘,根本看不出是男人。真砂座时期,他演红叶山人[尾崎红叶(1867—1903):明治时期小说家,代表作有《两个比丘尼的色情忏悔》《金色夜叉》等。]的《夏衣》里的小姐时,我真的被她,不,是被他迷住了。要是能够把他请来,让他穿着舞台女装,哪怕一会儿也好,和他睡上一觉,该多美啊。我开玩笑地这么说了一句,在场的艺伎馆的老板娘就说,您真有此意的话,我来促成此事。就这样,我的愿望竟然实现了,顺利地和他同了衾。行事之时,他的接客方式和一般艺伎也没什么两样。也就是说他自始至终不让对方感觉他是男子,完全变成了女人。他盘着云鬓,头枕着舟形枕,躺在昏暗的房间的褥子上。虽说穿着友禅绸长衬衣[友禅绸长衬衣:和服衬衣的一种,上半身穿的贴身单衣。],可技巧着实高超。那实在称得上是一次非常奇妙的体验。顺便说明一下,他并不是所谓的Hermaphrodite[Hermaphrodite:英文,两性人。],完全具备正常的男性器官,只是通过技巧不使人感觉到罢了。

不过,我本来就没有这种嗜好,只是满足了一下好奇心而已。所以,无论对方技巧多么高超,我后来再也没有和同性发生过关系。如今我都七十七岁了,已经丧失了那种能力,怎么会对女装的美少年——而非男装的丽人——迷恋起来呢?难道说时至今日,青年时代的有关若山千鸟的记忆又复苏了吗?又不像是这么回事。倒像是和已经阳痿了的老年人的性生活——虽然不行了,但也有某种形式的性生活——有些关联似的……

今天写累了,就写到这儿吧。


十七日。再接着昨天的写点。最近正值梅雨季节,阴雨连绵,但昨天晚上很闷热。剧场里有空调,可我最怕用这东西。就因为它,我左手的神经痛更厉害了,皮肤的麻痹感也更严重了。以前的发病部位是从手腕到指尖,而现在从手腕往上,直到肘关节都痛起来,有时还越过肘部,波及肩膀周围了。

“你看看,这不是跟我说的一样吗?你难道非得来看戏,遭这份罪不可吗?”老伴说道,“而且还是二流演员的戏。”

“也不至于像你说的那样。只要一看到扬卷的脸,我就不觉得那么疼了。”遭到老伴的奚落,我更加固执了。手感觉越来越冰。我在纱外褂上罩了件波拉呢[波拉呢:精纺三股强捻纱织成的平纹毛织物。]单衣,里面还穿了罗制长衬衣。左手还戴上了鼠毛手套,用手帕包上银制怀炉抱在手里。

“纳升的扮相真的很漂亮,难怪爷爷那么说呢。”飒子说。

“你……”刚说个开头,净吉又换了个称呼,说,“你也看得懂?”[原文中净吉对飒子的称呼前后分别为“君”和“御前”,两词均为“你”的意思,但前者比后者更礼貌。]

“演得好坏虽说看不懂,但扮相漂亮得让人佩服。爷爷,明天去看日场好不好?《河庄》里的小春肯定也好看。您想看的话,明天就去怎么样?再往后天气就越来越热了。”

说实在话,我怕手痛,本来不打算去看日场,可受了老伴的责怪,就赌气明天忍着痛再来看一回日场。飒子早就看穿了我的心思。飒子之所以不讨老伴的欢心,就是因为在这种时候,她向来不顾老伴的态度,总是一味地迎合我的心情。不过,也可能是因为她也喜欢纳升,或者对演治兵卫的团子更感兴趣吧……

今天日场的《河庄》是下午两点开演,三点二十分结束。今天烈日当空,比昨天还热。车里想必热得烤人,可冷气我更受不了,担心手痛会加剧。司机说,昨晚是夜场还好说,可现在这个时间出门,肯定会碰上游行队伍,必须从连接美国大使馆和国会议事堂还有南平台的这条线之间横穿过去才行,所以还是提前一点出发比较保险。不得已,我们一点就出发了。今天是三个人,少了净吉。

幸好没遇上什么游行,顺利到达。到时,段四郎的《恶太郎》还没演完。我们不看此剧,径直去餐厅稍事休息。她们二人要了饮料,我要了冰激凌,却被老伴拦住了。

《河庄》的演员有演小春的纳升、演治兵卫的团子、演孙右卫门的猿之助、演夫人的庄宗十郎和演多兵卫的团之助等。从前,前代雁治郎在新富座演此剧时,孙右卫门是这个猿之助的父亲段四郎、小春是前代梅幸出演的。团子演治兵卫演得非常卖力,虽然得承认他很努力,但稍嫌过火,加上紧张,表演显得生硬。这也难怪,年纪轻轻就饰演这么重要的角色。看他如此努力,祝愿他将来能成大器。我觉得,同样是饰演重要角色,比起演大阪的戏来,团子还是适宜演江户的戏。纳升今天的扮相也很漂亮,但感觉还是扬卷更好看。后面还有《权三与助十》,我们没看,出了剧院。

“既然到了这儿,就顺便去伊势丹转转吧。”明知老伴会反对,我还这么建议。

果然,老伴说:“你又想去受空调的罪吗?天这么热,还是早点回去吧。”

“你瞧,”我举起蛇纹木手杖让她瞧,“铁头掉了,不知怎么搞的,这东西就是不耐用,两三年准掉。伊势丹的特卖场没准有合适的。”

其实,我还有点别的打算,没说出来就是了。

“野村,回去时会不会碰上游行啊?”

“应该不会。”

据司机说,今天有全学联[全学联:“全日本学生自治会总联合”的简称。]的反主流游行,两点开始在日比谷集会。主要行进范围是国会和警视厅一带,所以,只要避开他们走就行。

绅士用品特卖场在伊势丹的三楼,那儿没有中意的手杖。我说“顺便去二楼看看吧”,我们就又去了二楼的妇女用品特卖场。伊势丹正值中元节[中元节:起源于中国,在当今日本转变为夏季向上级和长辈等赠送礼物的节日。]礼品促销,人很多。一个意大利夏季时装展台上,挂满了著名设计师设计的意大利风格的高级时装。

“啊,太漂亮了。”飒子赞不绝口,半天挪不动步子。

我给飒子买了一条卡尔丹绸的丝巾,三千日元左右。

“我早就想买这样的坤包,就是太贵了,买不起。”在一个澳大利亚制的驼色女包前面,飒子一个劲儿地赞叹着。女包的金属扣上镶嵌着人造蓝宝石,定价两万几千日元。

“叫净吉给你买呀,又没多少钱。”

“他才不给我买呢。他可小气了。”

老伴在旁边一声不吭。

“老婆子,已经五点了,咱们现在去银座吃晚饭,然后再回家好了。”

“去银座的哪个饭店呢?”

“去浜作吧。我早就想吃海鳗了。”

我叫飒子给浜作挂电话,预约了吧台的三四个座位,定在六点过去。还让她告诉净吉一声,能来的话就过来。野村说,游行要持续到夜里,从霞关行进到银座,十点解散。所以现在去浜作的话,八点之前就能回去,应该没事。如果稍微绕远一下,走市之谷的见附,经九段,出八重州口,就不会碰上游行队伍了……


十八日。继续写昨天的事。

按预定时间六点来到浜作,净吉已经先到了。我们按老伴、我、飒子和净吉的顺序就座。净吉夫妇要了啤酒,我和老伴要了大杯的粗茶。凉菜我们俩要的是泷川豆腐,净吉要了毛豆,飒子要了海蕴。我除了泷川豆腐外,还加了个酱拌鲸鱼丝。生鱼片是两份薄片加级鱼和两份梅肉海鳗。加级鱼是老伴和净吉的,梅肉海鳗是我和飒子的。烤鱼只有我要的是加级鱼,其他人要了盐烤香鱼。清汤四人都是清蒸鲜菇。最后还有一份酱烤茄子。

“我还想要点什么,可以吗?”

“开玩笑吧,这么多还不够吗?”

“也不是不够,只是一到这儿来就特别想吃关西菜。”

“有暴腌方头鱼。”净吉说道。

“爷爷,您帮我吃了好吗?”

飒子的海鳗几乎没有动。她想剩给我吃,所以只吃了一两片。说心里话,也许我是估计到她会剩给我——或许这才是今晚来这儿的目的——才来这里的。

“哟,我早吃光了。梅肉盘子都撤了。”

“梅肉我也剩了。”飒子边说边把自己的梅肉和鳗鱼一起推了过来。

“再给你要份梅肉吧。”

“不必了,这就足够了。”

虽说飒子只吃了两片梅肉,盘子里却一片狼藉,真不像女人吃过的。我猜她没准是故意的。

“我也给你留了香鱼肠子呢。”老伴说。老伴能把烤香鱼的骨头剔得很干净。她把鱼头、鱼骨和鱼尾堆到盘子一边,鱼肉吃得一点不剩,就像猫舔过似的。肠子留给我已成了习惯。

“我这儿也有香鱼。”飒子说,“我不大会吃鱼,吃得不像奶奶那么干净。”

正如飒子自己所说,她吃剩的香鱼也是乱七八糟的,比梅肉还不像样,我感觉这也是不无用意的。

吃饭聊天时,净吉说他这两三天可能去札幌出差,大约去一个星期,问飒子想不想和他一起去。飒子想了想说,虽然一直想去看看北海道的夏天,这次就算了,因为春久邀她二十日去看拳击比赛。净吉只说了句“是吗”,也没再勉强。我们七点半左右回了家。

十八日早晨,经助上学,净吉去公司上班后,我在院子里散了会儿步,然后到亭子里休息。虽说离亭子只有三十多米远,但最近我的腿脚渐渐不灵便了,一天比一天迈不动步子。也许是进入梅雨季节后湿气增多所致。可是,去年梅雨时节也不是这样。虽然两条腿感觉不像手那么痛、那么凉,但特别的沉,像要抽筋似的。沉重之感有时到达膝盖,有时直达脚背和脚心,每天的情况不大一样。医生的看法也各不相同。有的说是由于以前的轻度脑溢血后遗症导致脑中枢轻微病变,进而影响到腿部。有的让我照了X光后,说是由于脊椎和腰椎变形,要想矫正的话,需要躺在倾斜的床上向上牵引头部,还得在腰部打上石膏固定一段时间。我实在难以忍受那种一动不动的姿势,所以就一直这么对付着。医生吓唬我说,就算行走不便,也要每天走一走,不走动走动的话,就会真的走不动了。我走路颤颤巍巍的,老是要摔倒似的,即便拄着紫竹手杖散步,也得由飒子或护士或其他人陪着。今天早晨是飒子陪我的。

“飒子,给你。”在亭子里休息时,我从和服袖子里掏出一叠折得很小的钱塞到飒子手里。

“这是什么?”

“这是两万五千块,去买昨天那个坤包吧。”

“真不好意思。”飒子迅速将钱塞进上衣里面。

“不过,看见你拎着那个包走路,老伴会不会猜到是我给你买的呀?”

“奶奶当时没看见,她径直往前走了。”

我也觉得好像是这么回事。

……

……


十九日。今天是星期日,净吉下午从羽田机场出发了。他前脚走,飒子后脚就开着希尔曼出去了。飒子开车的技术让人担心,家里人一般很少坐她的车,这辆车自然就成了她专用的了。她并不是去送丈夫,而是去斯卡拉剧院看阿兰·德龙演的《阳光普照》了,今天大概也是和春久一起去的。经助一个人无精打采地待在家里。今天,嫁到十堂的陆子要带孩子们来,他好像是在等他们。

下午一点多,杉田来出诊。佐佐木护士见我痛得不行,非常担心,才打电话请他来的。据东大梶浦内科诊断,现在我脑中枢的病灶已经基本消除,说明痛感并非脑部所致,已转为了风湿性或神经性疼痛。杉田建议我去整形外科看一看。前几天,去虎之门医院照了X光,发现颈椎附近有个阴影。医生吓唬我说,从手部的剧痛来看,说不定是得了癌;甚至还让我做了颈椎的断层扫描。好在不是癌,但颈骨的第六节和第七节变了形,腰椎也变了形,只是没有颈椎那么严重。手部的疼痛和麻痹就是这么引起的。要想进行矫正,就要做一张活动方便的木板床,下面装上滑轮,倾斜成三十度左右。开始每天早晚在上面各躺十五分钟,同时把头放进一种名为“格林逊氏牵引器”的器械(一种让医疗器械厂家根据自己头部尺寸制作的头部牵引器)中靠自身的重力拉伸颈部。时间和次数逐渐增加,据说坚持两三个月就会好起来。这大热的天,我实在不愿意受这份罪,可又没有别的好办法,所以杉田医生劝我试试看。于是,不管自己做不做,先找来木匠制作了活动床,又找来医疗器械店的人照我的头部量了尺寸。

两点左右,陆子带着两个孩子来了,长子好像去打棒球了没有来。秋子和夏二立刻进了经助的房间,三个孩子打算去动物园。陆子和我寒暄了几句,就去起居室和老伴没完没了地聊了起来。她们一向如此,也不稀奇。

今天没什么其他要写的了,就写点感想吧。

也许人到了老年都是这样,近来我没有一天不在思考自己的死。我不是最近才开始想的,早在二十多岁时就开始想了,最近尤其严重。“莫非我今天就会死吧。”一天要想两三次之多。想的时候并没有恐惧之感。年轻时倒挺害怕的,老了反而感觉到几分乐趣,而且可以对自己死时和死后的情景进行具体的想象。告别仪式我不要在青山殡仪馆举行,就在这个家朝院子的和式客厅里放上棺材,以便吊唁的人从大门经中门,踩着踏脚石来上香。我可不想听什么笙箫之类的吹打乐,找个像富山清琴[富山清琴(1913—2008):日本民谣筝曲演奏家。]那样的人弹上一段《残月》即可。


月隐松影里,

又没波涛中,

浮光亦似梦,

真如现光明,

恍在月都住。

……


我的耳边仿佛响起了清琴的吟唱。已经死了,却依然能听见这乐声。我还听见了老伴的哭泣声。我和五子、陆子都合不来,生前常和她们怄气,现在她们也在放声痛哭。飒子一定是无所谓的,但说不定也会哭,至少会做做样子吧。不知我死的时候是什么模样,最好跟现在一样胖,看上去有些可憎……

“爷爷……”

写到这儿,老伴突然领着陆子进来了。

“陆子有事要请您帮忙呢。”

陆子要我帮忙的事情是这样的。长子阿力还是大学二年级学生,虽说早了点,可也已经有了女朋友,想要结婚,陆子夫妇同意了。可是,让他们去住公寓又不放心,打算让他们暂时住在家里,等阿力毕业工作后再出去单住,这么一来现在十堂的家就太小了。本来光是陆子夫妇和三个孩子就已经很挤了。媳妇来了迟早要生孩子,因此他们夫妇打算借机换一所更宽敞的现代式样的房子。正好在十堂那一带,只隔着五六条街的地方,有所房子出售,很合他们的意,所以他们很想要把它买下来,可是还缺两三百万。一百万还勉强凑得出,再多的话,眼下有困难。当然也不是说让外公出这笔钱。他们打算去银行贷款,只想请外公帮忙出一下当下的两万日元的利息,明年就还上。

“你们不是有股票吗?卖了不行吗?”

“卖了的话,我们可就真的一无所有了。”

“就是,最好是不要动用股票。”老伴帮起腔来。

“是啊,那是以备不时之需用的。”

“哪儿的话,你丈夫不是才四十多岁吗?这么年轻用得着考虑那么多吗?”

“陆子出嫁后,从没为钱求过咱们。这是头一次,就帮帮他们吧。”

“虽说是两万日元,可要是三个月后的利息还不上怎么办呢?”

“到时候再说吧。”

“那可就没完了,不行。”

“矛田也不想给您添麻烦,只是怕时间长了,房子被别人买走,请您救救急。”

“利息也没多少钱,你妈也拿得出来啊。”

“你让我出,真说得出口。给飒子买希尔曼你就不说了。”

被老伴这么一抢白,我来了气,横下心来一分钱也不打算给了。这么一想,心情反倒舒畅了。

“我考虑考虑吧。”

“今天不能给我答复吗?”

“最近要花钱的地方太多了。”

她们俩嘟嘟囔囔地离开了房间。

没想到受到了意外的干扰,再接着往下写点。

五十岁之前,死的预感让我感到非常的害怕,现在却不怎么害怕了。可以说是对人生感到疲惫,什么时候死都无所谓了。前几天我在虎之门医院做断层扫描,被告知可能是癌后,陪同我的老伴和护士都大惊失色,而我却面不改色。连自己都没想到能如此的镇定。一想到漫长的人生终于要画上句号,反倒松了一口气。我对生没有丝毫的执着,可只要活着,就总是被异性吸引。我预感这种心境会一直持续到自己死亡的那一瞬间。我没有如扬言“九十岁时还要生个孩子”的久原房之助[久原房之助(1869—1965):实业家、政治家,日立公司创始人。]那样旺盛的精力。我已经是个纯粹的性无能者了,不过却能够以各种变形的或间接的方法来感受性的魅力。现在的我正是靠着对性欲和食欲的乐趣活着。似乎只有飒子隐约觉察到了我的内心。在这个家里,只有飒子了解我,其他人都不了解。她好像在用间接的方法一点点试探我,观察我的反应。

我很清楚自己是个脏兮兮、皱巴巴的老头。晚上睡觉前,摘下假牙照镜子时,觉得自己的长相实在很特别。上颚和下颚没有一颗牙齿,也没有牙龈。一闭上嘴,上唇与下唇便瘪了进去,上边的鼻子快耷拉到下巴上了。难道这就是自己的脸吗?我不禁愕然。甭说是人类,就连猴子长得都没这么丑陋。凭这张脸想博得女人的青睐,纯粹是天方夜谭。不过,对这个自知完全不具备吸引女人的资格的老头,人们反倒会放松警惕,这正是我的可乘之机。虽说我既无资格也无实力利用这可乘之机干什么,却可以放心大胆地接近美女。尽管自己没有能力,却可以教唆美女去勾引美男,引起家庭纠纷,坐山观虎斗……


二十日。……看来净吉现在并不是很爱飒子。也许是生了经助后,爱情渐渐变淡了吧。他经常去外地出差,在东京时又总在外面吃饭,回家很晚。也许是外面有人了,可又不能肯定。现在他对工作好像比对女人更有热情。尽管他们俩过去也轰轰烈烈地热恋过,但净吉对感情不能持久,多半是来自我这个父亲的遗传吧。

我是个放任主义者,并没过多地干涉他们,但是老伴反对他和飒子结婚。飒子说自己在NDT[NDT:“日本剧场舞蹈团”的简称。]做过舞蹈演员,其实她在日本剧场只待了半年,不知后来都干过什么。听说在浅草一带的剧团干过,还在某夜总会里待过。

我曾问过她:“你跳不跳脚尖舞?”

“不跳。我曾经想当芭蕾舞演员,专门学过一两年芭蕾,能用脚尖走几步。现在不知道还行不行。”她对我这么说。

“好不容易学到这个程度,怎么不学了?”

“因为脚会变形,太难看了。”

“所以才不学了?”

“我不愿意脚变成那样。”

“变成什么样啊?”

“什么样?难看极了。脚趾全都磨出了茧子,肿得老高,趾甲都掉光了。”

“现在你的脚挺好看的呀。”

“本来比现在还好看。就因为跳芭蕾长了茧子,变难看了。不跳芭蕾后,为了使脚恢复原样,我每天用浮石和锉刀什么的磨脚,不过还是没恢复到以前那样。”

“是吗?让我看看。”

我意外地得到了触摸她的光脚的机会。她把两脚伸到沙发上,脱下尼龙袜子让我看。我把她的脚放到自己的膝盖上,挨个捏了一遍脚指头。

“摸着挺软的,哪有茧子呀?”

“您仔细摸摸看,使劲摁摁这儿。”

“是这儿吗?”

“是吧?还没完全磨掉呢。芭蕾舞演员有什么好,一想到脚这么难看就够了。”

“列佩申斯卡娅[列佩申斯卡娅(1916—2008):俄罗斯芭蕾舞女演员。]的脚也是那样的吗?”

“当然了。我在训练时都好几次从鞋里流出鲜血来了呢。不光是脚,就连小腿肚都没肉了,变成工人那样干巴巴的。胸部瘪瘪的,乳房也没了。肩膀的肌肉变得像男人那么硬。舞台上的舞蹈演员多多少少都会变成这样,幸亏我没去跳舞。”

想必净吉正是被她的风姿给迷住了。虽说她没正经上过学,脑子却还不笨。她很要强,来我家后学过法语和英语,能说上只言片语的。她还学会了开车,喜欢看残酷打斗的拳击。除了喜欢这类刺激的,她居然还喜欢插花。京都一草亭[西川一草亭(1878—1938):日本去风流插花派的第七代传人。]的女婿每周来东京教她两次插花,每次都带来一些奇花异草。她跟这位师傅学的是去风流派[去风流派:日本花道流派之一,主张花之自然姿态。]。今天她在青瓷水盘里插了芒草、三白草和泡盛草,摆在我房间里。我顺便换了张条幅,是长尾雨山[长尾雨山(1864—1942):明治时期的汉学家、书画家。]的书法。


柳絮飞来客未还,

驾花寂寞梦空残,

十千沽得京华酒,

春雨阑干看牡丹。


二十六日。大概昨晚多吃了点凉拌豆腐,半夜开始闹肚子,拉了两三次。吃了三片消虫痢也没止住。今天又折腾了一整天。


二十九日。下午我让飒子开车陪我去明治神宫方向兜风。本想瞅个空,两人悄悄出去,可是被护士发现了,非要陪我去。所以没什么意思,只玩了不到一个小时,就早早回家了……


二日。几天前开始血压又有些升高。今天早晨是180/110,脉搏100。护士让我吃了两片血普舒和三片阿达林后,手还是冰冰的,疼痛不已。以前,不论多疼都不影响我睡觉,可是昨天半夜里却被疼醒了。实在疼得受不了,就叫醒了佐佐木,让她给我打了止痛针。这种针虽然很见效,但打了之后感觉不舒服。

“老爷的矫正环和活动床已经做好了,不妨下决心试试吧。”

我虽然不大情愿,可是看身体这样糟糕,也想试着用用了。


三日。……试着把矫正环套在脖子上。这是石膏做的,将脖颈支起来,一直顶到下巴。并不觉得疼,只是脖子一点也不能动,更不能上下左右地扭动,只能目不转睛地平视前方。

“这简直就像地狱里的刑具啊。”

今天是星期日,净吉、经助、老伴和飒子都围拢过来看新鲜。

“哎呀,爷爷真可怜。”

“这样子得坚持多少分钟啊?”

“要治疗几天哪?”

“还是算了吧。这么大年纪,哪禁得住呀。”

我听见大家在周围七嘴八舌地议论,却因为回不了头,看不见他们的表情。

最后还是决定不用矫正环,只是躺在活动床上进行颈部牵引。开始的时候早晚各做十五分钟。这种方式是用比矫正环柔软的布吊住下颌来做牵引,虽然没矫正环那么拘束,但脖子还是不能动,只能直愣愣地瞧着天花板。

“好了,十五分钟到了。”护士看着表说道。

“第一次结束。”经助嚷着从走廊跑掉了。


十日。牵引治疗已经做了一周,并从十五分钟延长到了二十分钟,活动床的倾斜度也稍稍增加了,加强了颈部的牵引力度。然而却丝毫不见成效。手还在痛。据护士讲,怎么也得连续做两三个月方可见效。我觉得自己不一定能坚持到底。晚上,全家人聚在一起商量。飒子说,对于老年人来说这种方法不大可行。夏天还是先停一下,考虑考虑别的办法。她听一个外国人讲,美国药品专卖店有一种叫作德尔辛的药,专治神经痛。尽管不能根治,可每天吃三四次,每次吃三四片,就能止痛。听说特别见效就买来了,让我试试看。老伴说,不如请田园调布的铃木来扎扎针,也许见效,让我试试。她在电话里和铃木聊了很久,铃木说他非常忙,希望我能去他家治疗,如果出诊的话,一周只能来两三次;虽然没有实际诊断,但根据老伴说的情况,多半能治好,大概需要两三个月的时间。几年前我心脏期前收缩一直不好的时候,以及头晕难受的时候,铃木都给我治好过,所以这次也请他下周来出诊。

我的身体一直很健康。从少年时期一直到六十三四岁,除了做痔疮手术住过一个星期医院外,没有得过什么大病。六十三四岁时得了高血压,六十七八岁时因轻度脑溢血躺了一个月左右,但都没感到过肉体的痛苦。感到肉体痛苦是虚岁七十七岁的喜寿之后的事。最开始左手疼痛,然后发展到肘部,又从肘部发展到肩部,接着从脚到腿也疼起来,而且是两条腿都疼,行动日渐不便。别人可能会想,这样子下去活着还有什么乐趣,我自己也这样想过。可是,不知算不算是不幸中的万幸,食欲、睡眠和大便都还正常。医生不让喝酒和吃辛辣刺激的食物,但可适当吃些牛排和鳗鱼。我的食欲倒是相当的好,可以说来者不拒,什么都吃得很香。睡觉也总是睡过头。加上午觉,一天要睡九到十个小时。我一天要大便两次,因此尿量也增多了。夜里要起夜两三次,却从不影响睡眠。半梦半醒地排尿,事后倒下便能酣然入睡。偶尔也会因手痛醒来,但迷迷糊糊的,不知不觉又睡着了。实在痛得受不了,打一针止痛针就能立刻睡着。靠着能吃能睡,我才活到了今天。否则,说不定早已不在人世了。

“您总说手痛、走不动,看您活得挺自在的,是不是说谎哪?”也有人这么对我说。我没有说谎,只是有时痛得厉害,有时不厉害,甚至有时一点也不痛,感觉随着天气和湿度变化而变化。

奇怪的是,痛的时候也有性欲。应该说,痛的时候性欲更强,或者说,让我碰了钉子的异性,我更感觉其魅力,更被其吸引。

这可以说是一种嗜虐倾向吧。我并非年轻时就有这种倾向,而是上了年纪后才逐渐变成这样的。

假设这里有两位同样美丽、同样适合我口味的女性,A和蔼、诚实、体贴;B冷淡、虚荣、狡猾,要问我会对哪个女人更感兴趣的话,现在我敢肯定,比起A来,我会对B更感兴趣。当然,在美貌上B决不能比A差。对于女人的美貌,我有自己的偏好,从容貌到体态,都要与之吻合才行。我不喜欢笔挺的高鼻子。尤其重要的是脚要白要细。在其他各种条件都大致相等的情况下,坏女人更让我着迷。有的女人会偶尔面露残酷的表情,我最喜欢这种表情了。我一看见这种表情的女人,就觉得她不光是表情,性格上也残忍,甚至希望她就是这样的女人。以前,泽村源之助的舞台扮相就是如此。法国电影《恶魔》里的女教师西蒙娜·西尼奥雷,以及最近走红的炎加世子也是这种面相。这些女人实际上也许是善良的女人。然而,如果她们真是恶人的话,要是能与她们同居——即便不能,至少住在她们身边,可以随时接近她们,那该多幸福啊……


十二日。……即便是坏女人,也不能坏得露骨,越是坏就必须要越聪明。坏也是有限度的,有偷窃癖、杀人癖者固然招人痛恨,可也不能一概而论。知道她是专门哄骗男人上床后进行偷窃的女人,我反而会更被其吸引。我觉得就算明知她是骗子,自己也会和她发生关系,难以抗拒其诱惑的。

大学时代,同学中有个叫山田湿的法律学士,在大阪市政府工作,不过早已去世了。他的父亲是个老资格的律师抑或辩护人,明治初年曾为高桥阿传[高桥阿传(1850—1879):被称为“凄艳的毒妇”,因“强盗杀人罪”被判处死刑,在日本家喻户晓。她是日本历史上最后一个被公开处斩首刑的人。]辩护。据说他常对儿子谈起阿传的美貌,说她娇艳也好妩媚也罢,反正迄今为止他没见过如此妖冶的女人,所谓妖女说的就是她那种人,就算被这样的女人杀了也心甘情愿。他一有机会就不胜感慨地对儿子唠叨这些。我即使活得再长久,也不会有什么特别的艳遇了。所以,假如世上出现了阿传那样的女人,也许被她亲手杀死才是最幸福的。像现在这样忍受着手脚疼痛地活受罪,还不如干脆被残酷地杀死好呢。

我之所以喜欢飒子,也许是因为从她身上多少能感受到那样的幻影吧。她有些坏心眼,有些尖酸,还有些爱说谎;和婆婆、大姑子们都处得不太好,对孩子也缺乏爱心。刚结婚时还好一些,这三四年明显变了。这多少跟我对她的教唆和引导有关。她本来并没有那么坏,即便是现在,她的本质也是善良的,但不知什么时候,她学会了故意让自己看上去很坏,并且颇引以为豪。大概她看出来我这个老头很欣赏她这么做吧。不知怎么搞的,比起自己的女儿来,我更偏爱她,不希望她和女儿们处得融洽。她越是给她们使坏,就越使我对她着迷。这种心理状态是最近才开始的,但越来越走向极端。难道受到病痛的折磨,无法享受正常的性快乐,会使人的性格变得如此乖戾吗?我想起了前几天家里发生的一起风波。

经助已经七岁,上小学一年级了,可是飒子至今再未生育。老伴怀疑飒子在避孕,而且怎么看怎么像。我心里也觉得多半是这么回事,可在老伴面前却否定说“不会吧”。老伴忍不住一再跟净吉提起这件事。

“没有啊。”净吉总是笑着敷衍她。

“准是这么回事,我很清楚。”

“哈哈哈哈,那你自己问问飒子呗。”

“有什么好笑的,这可是正经事。就因为你太宠飒子,她才不把你放在眼里的。”

终于,净吉把飒子叫来,让她向老伴讲清楚。我断断续续听见飒子那尖细的说话声。她们争执了大约一个小时,最后老伴过来叫我去一下。我没有去,所以不知道详情。后来听说飒子受不了老伴刻薄的数落,竟然进行了反击。

飒子说“我不太喜欢孩子”,还说,“死灰[死灰:指二战时投放到日本的原子弹的放射物。]在散落,还生那么多孩子干什么”,等等。

老伴也不示弱:“你背着我直呼你丈夫‘净吉净吉’吧?净吉在我面前虽然直呼你的名字,但在外人面前对你是用敬称的吧。一定是你让你丈夫这么叫的。”就这样越扯越远,没个完。最后,老伴和飒子都火了,净吉谁也劝不住。

“既然这么讨厌我们,就让我们搬出去住吧。喂,亲爱的,你说好不好?”她这么一说,老伴就卡壳了。老伴和飒子都明白我是不会允许这样做的。

“照料爷爷的事有奶奶和佐佐木就行了,对吧,亲爱的,就这么办吧。”见老伴完全软下来了,飒子更起劲了。事情到此告一段落。我直后悔没亲眼瞧瞧这场有趣的争吵。

“梅雨天该过去了吧。”今天老伴又到我房间来了。看来她对前两天的争吵还没有释怀,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今年倒没怎么下雨啊。”

“今天是花市[花市:也称盆市。阴历七月十二日晚至十三日早晨,出售盂兰盆节祭奠用的花草等用品的集市。],我想起了墓地的事,你说怎么办?”

“不着急。我前几天已经说了,不愿意要东京的墓地。虽说我是老江户,可不喜欢现在的东京。在东京买墓地的话,说不定什么时候因为什么原因就被迁到哪儿去了呢。多摩[多摩:位于东京西南部。]墓地没有东京的感觉,我不想被埋在那样的地方。”

“这我明白。可您不是说要在京都买,还要在下个月的大文字[大文字:八月十六日,日本很多地方会在山上燃烧“大”字形篝火,以指引祖先的灵魂回到人间。]之前,把这事定下来吗?”

“还有一个月呢,不着急。就让净吉跑一趟吧。”

“您不亲自去挑选也可以吗?”

“这么热的天,我这身体根本去不了,就推迟到秋分吧。”

我们夫妇俩于两三年前领受了法名。我的法名是琢明院游观日聪居士,老伴的法名是静皖院妙光日舜大姐。我不喜欢日莲宗,想改成净土宗或天台宗。不喜欢日莲宗的主要理由是:我不愿意叩拜佛坛上供奉着的头戴棉帽的泥人般的日莲上人像。我希望能埋在京都的法然院或真如堂那样的地方。

“我回来了。”飒子进来了。现在是下午五点左右。正巧撞见老伴也在,她十二分恭敬地行了礼,老伴躲不及似的立刻离开了房间。

“一大早你就不在,去哪儿了?”

“去逛商店了。还和春久去饭店的西餐厅吃饭,然后去异乡人做衣服。接着又和春久会合,一起去有乐座看《黑人奥尔菲》[《黑人奥尔菲》:一九五九年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奖获奖影片。]了。”

“你的右胳膊怎么晒得这么黑呀?”

“这是昨天去逗子兜风晒的。”

“还是和春久一起去的吧?”

“是啊。春久开车不行,来回都是我开的。”

“一个地方晒黑了,别的地方就显得特别白。”

“因为方向盘在右边,开一天车的话,就晒成这样了。”

“看你脸色发红,玩得很高兴吧。”

“是吗?也没有啊。不过,布雷诺·梅洛不错。”

“你说的是谁呀?”

“是《黑人奥尔菲》里的黑人主角。这个电影以希腊神话里的俄耳甫斯传说为蓝本,主人公是里约热内卢狂欢节上的一个黑人,演员全部用黑人。”

“有那么好看吗?”

“布雷诺·梅洛是足球运动员出身,据说没演过电影,在这个电影里演电车司机。他一边开车一边不停地朝街上的女孩子打飞眼,简直帅极了。”

“我可能欣赏不了。”

“为了我去看好不好?”

“你要带我再看一次?”

“是啊。我陪您去的话,您看吗?”

“嗯。”

“这个电影我百看不厌。——因为一看到他那张脸,就想起我以前崇拜的莱奥·埃斯皮诺萨了。”

“又出来个怪名字。”

“莱奥·埃斯皮诺萨是菲律宾的拳击运动员,参加过特轻量级世界锦标赛,也是黑人。虽然没有梅洛长得帅,但是感觉很像,打飞眼时尤其像。现在他不如以前好看了,以前真的特别棒,所以就想到他了。”

“拳击我只看过一次。”

这时,老伴和佐佐木来通知我该上活动床了,飒子趁势故意添油加醋地显摆起来。

“他是宿务岛[宿务岛:菲律宾中部岛屿。]上的黑人,擅长左直拳。他笔直地伸出左臂,击倒对方后,马上缩回胳膊。他‘嗖嗖’地快速伸缩时,简直神了。就这么‘嗖嗖’地一伸一缩,好看极了。进攻时,他嘴里总爱发出‘嘘嘘’声。对方直击过来,一般人都是或左或右地躲闪,可他是上身猛地向后一仰,身体柔软得出奇。”

“哈哈哈,原来你喜欢春久,是因为他的皮肤黑,跟黑人很像呀。”

“不过春久的胸毛很浓,黑人却很少,所以出汗时全身亮光光的,魅力无穷。我非得拉您去看一次拳击不可。”

“拳击手很少有美男子吧?”

“鼻子被打瘪的人很多。”

“和摔跤相比,哪个好看呢?”

“摔跤主要是观赏性的。别看打得鼻青脸肿的,并没认真打。”

“拳击也要流血呀。”

“那当然了。嘴上被打到时,鲜血直流,连护齿都被打飞,碎成三瓣呢。不过,不像摔跤是故意做给人看的,所以没那么血淋淋的。一般都用头撞对方的脸。有时眼睑都被打裂。”

“少夫人也去看这种比赛吗?”佐佐木插嘴道。老伴一直呆呆地站着,好像要随时准备逃开似的。

“不光是我,好多女人都去看呢。”

“我肯定会吓晕的。”

“血会让人兴奋,还使人愉快。”

就在和飒子说话的时候,我感觉左手剧痛起来。尽管疼,却有种极大的快感。一看到飒子那恶妇般的表情,手就越来越疼,快感也越来越强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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