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章 飘撒纸雪花的女人

砂器  作者:松本清张

蒲田调车场凶杀案有了新的转机。事件发生后,已逾两月;侦查总部解散也已一月之余。这时才突然搞清了被害者的身分。当然,这也不是靠侦查当局自身的力量,而是有人提出了报告。

一天,有个男子来到警视厅。他的名片上印着“冈山县江见町XX街,杂货商,三木彰吉”。他自称其父三个月前离家参拜伊势神宫,至今下落不明,怀疑可能是在蒲田调车场遇难的被害者。

总部虽因案件陷入迷宫业已驱散,但是听到有人提出报告,侦查一处决定立即传见三木彰吉。

根据前段办案情况,决定由原侦查总部的主任井部科长和今西荣太郎出面。

三木彰吉是一位二十五、六岁、乡村商人打扮的耿直青年。

“怎么回事?请你详细讲一讲。”科长首先开口问道。

“是。家父名叫三木谦一、现年五十一岁。”年轻的杂货商说:“正象名片上印的,职业是在冈山县江见这个小镇上经营杂货生意。说来,我不是他的亲生子,是养子。家父早年丧妻,没有子女,我受雇在店里当店员,被收为养子。现在娶了当地女子为妻。”

“哈哈,这么说来,你是又招赘义娶亲啦!”今西荣太郎听了彰吉朴实的自述后问。

“是这样。刚才说过,家父谦一,三个月前,说自己这么大岁数啦,还没有参拜过伊势神宫,多年的愿望就是想生前参拜一次。他打算先去伊势,再到奈良、京都,做一次逍遥自在的旅行。这件事,我们夫妇都赞成,极力劝他去一趟。”

“原来是这样。”

“家父于二十二、三年前开始在江见镇上经营杂货,历尽了千辛万苦,才办成了镇上首屈一指的店铺。我作为养子,深知家父所受的辛苦,所以也极力动员他去旅游。他离家时,没有特别的计划,只是说要去做一次舒心的旅行。所以,我一直以为家父是在伊势、京都、奈良等地周游。不,实际上是参拜。因为,所到之处,他都寄回来了明信片。”

“出发以后,一直没有回家吗?”

“是的。因为原来商议的就是悠闲的旅行,所以长时间没回家,我们也没有特别介意。可等了三个月还没见回来,我们有些放心不下,于是,请求当地警察署帮助查找。”

杂货商三木彰吉停顿了一下继续说:“警察署查阅了文件,说是有一件照会,让我看了看,那是警视厅转发的蒲田案件的文件。我看了有关相貌的介绍,大吃一惊,感到确实有些象。所以,我就急忙赶来,麻烦你们,请帮助证实一下被害者。”

于是,今西出示了被害者的衣服等遗物。

三木彰吉看后,面孔痉挛,嘴里发出呻吟声。

“的确是家父。他是乡下人,穿的就是这种老式的粗糙西装。”他面孔涨红,声音都变了。

“是吗,这太不幸了!”

事实上,今西正在暗中高兴,因为被害者的身分,虽经多方调查,终未搞清;今天才算有了头绪。可以说,十之八九不会再有出入了。

“为了慎重起见,请你看看这些照片。不幸的是,遗体已经火化了。不过,有关本人的特征,都有记录可查。”

鉴定科拍的照片,从不同的角度,照下了被害者的面部。被害者面部全被砸乱。三木彰吉看了一眼,不禁被这种惨状吓得倒吸了一口冷气。当他终于找到特征确认是自己父亲时,痛苦地低下了头。

被害者的身分清楚了,侦查一处顿时活跃起来。不久前撤消总部时的那种守灵似的凄凉气氛一扫而空,如今,朝着破案的方向,投来了一缕希望的亮光。

对三木彰吉的询问也因此和蔼起来。

“令尊外出参拜伊势神宫时,大约带了多少钱?”

养子对此做了回答:

“带的钱数听他说过,数目不大。但是足够他参拜伊势神宫和在近畿旅行用了。因为是要做一次舒心的不安排日程的旅行,所以,食宿费是照一个月七、八万元拿的。”

“令尊明明讲要从伊势到奈良去旅行,可是却在东京遇害。而且蒲田这个地方又较偏僻,他有什么事情要到那里去办吗?”今西问。

“是啊,这个事我也纳闷。家父说是在伊势和大阪一带旅行,一点也没想到他为什么会到东京来。”

“他没有讲过要去东京吗?”

“没有,他从来没有提起过。家父如有安排,会在事前向我们流露的……。”

“不过,令尊是在蒲田站附近被害的。我想,在那附近可能会有令尊的朋友……!”

“这我一点也不知道。”

“令尊三木谦一先生是当地人吗?”

“是的,是冈山县江见镇人。”三木彰吉回答。

“这么说,一直在当地吗?”

“是的。”

“听你说,现在的买卖——杂货铺是二十二、三年前开办的,那么,在那之前,他做什么?”

“刚才已经说过,我是半路当养子的,详细情况不太了解。家母早已下世,听家父讲,他当过警察。”

“警察?在什么地方?也是在冈山县吗?”

“我想可能是这样。因为没有详细问过,所以不太清楚。”

“这么说,他不做警察后,马上就当上杂货商了?”科长禁不住含笑问,大概是当过警察这段经历使他感到亲切的缘故。

“那么,眼下买卖怎么样?兴隆吗?”

“是的。江见镇是个乡村小镇,在深山里,人口也不多。尽管如此,从家父这一代起,生意做得还算顺利。”

“令尊有没有被人怀恨过?”

养子急忙摇头表示否定。

“绝对没有。家父深受大家尊敬。收我为养子也可作为证明。他常常助人为乐,为此曾被推为镇议会议员。象家父这样善良的人是少有的。他常常帮助有困难的人,人们都称赞他象个佛爷”。

“啊,这样一个人,竟在东京遭到意外的杀害,实在遗憾。我们一定要捉拿凶犯归案。”科长劝慰说。

“我再问一次,令尊离家去伊势、京都和奈良旅行时,全无去东京的计划,是吗?”

“是的,没有。”

“令尊以前去过东京吗?”

“我不知道。没听说家父在东京居住或者旅行过。”

今西在旁边听着他们的对话,在征得科长同意后问:“在你居住那个地区,有投有‘卡梅达’这个地名呢?”

“卡梅达?不,没有这个地名。”三木彰吉望着今西,明确回笞。

“那么,在令尊熟识的人中,有没有叫‘卡梅达’的人呢?”

“没有,没有叫这个名字的人。”

“三木先生,这事关系重大,请你仔细想想。真的没有‘卡梅达’这个人的印象吗?”

经这么一说,三木思考了片刻后说:“是的,我没有这个印象。到底那是一个什么人呢?”他反问道。

今西和科长交换了一下眼色。虽说是属于侦查秘密,但科长做出了可以谈谈的暗示。

“说来,令尊和疑似作案的犯人曾在现场附近的一个下级酒吧里饮过酒。当时,有人目睹这一情景。据他们讲,令尊和那个人交谈中,曾说过‘卡梅达’这个名字。‘卡梅达’究竟是人名还是地名,尚未弄清。不过,肯定是他们两个人都熟悉的名字。我们当时曾以‘卡梅达’这个名字为线索,进行过调查……”

“是吗?”年轻的杂货商接着又陷入了沉思。但是,结果还是一样,“我一点印象也没有。”

今西看到这种情况,改变了话题。

“三木先生,令尊讲东北方言吗?”

“啊?”三木彰吉露出诧异的神色,“不,家父不讲东北方言。”

这一回答,又使今西荣太郎大吃一惊。

“没有错吗?”

“是的,没有错。刚才我说过,我是从店员成为养子的。没听说家父在东北居住过。因为他是在冈山县江见镇出生的,我想他是不会讲东北方言的。”三木彰吉语气肯定地说。

今西荣太解和科长对望了一下。迄今,一直把被害者操东北方言当做破案的关键,为此今西还曾去秋田县出差。可是,三木彰吉的回答完全推翻了这个“关键”。

“请问,”今西追问,“令尊的父母,也就是你的祖父母,有没有在东北出生的呢?”

三木彰吉当即回答:“没有。据说家父的父母是兵库县生人,与东北毫无关系。”

今西沉思起来。难道是那间酒吧里的目击者们没有听准,误以为是东北口音吗?不,不会的。因为听到的不只一、二个人。酒吧里的客人和女招待都异口同声证实被害者操东北方言,今西感到困惑不解。

“我想今后还会找你联系。到时,请给予协助。”科长在一旁向三木彰吉说。

“那么,我可以把尸骨领回去么?”

“可以。这次意想不到的灾难,真是令人悲伤。”科长和今西表示了哀悼。

“谢谢!那么,”被害者的养子问,“杀害家父的凶犯还没有下落吗?”

“至今还没有眉目,”科长亲切地说,“不过,这次搞清了受害者是尊父,侦查工作会容易起来。因为与以前已经不同了,情况明确,工作就有了重点。我想不久就会把凶犯缉捕归案的。”

老实的养子低头致谢。

“可是,家父为什么要来东京呢?”

这一点,对养子来说,似乎也是一个难解的谜。

“是啊,弄清了这一点,侦查工作就会大大前进一步。不过,这点我们是会解决的。”科长安慰说。

三木彰吉再三鞠躬后,走出了警视厅。今西一直把他送到门口。当今西面来时,科长还没有离开。

“这下可糟了。”科长望着今西说。

“不好办了。”今西也苦笑着说。

“以前的设想全被推翻了。被害者身分搞清了是件好事,可是却又返回到了原来的出发点。”

“是啊。”

然而,科长并不象今西那样沮丧。被害者的身分一明,他的心情也开朗了。

“到此,陷入迷宫的失分,总算可以捞回来了。”

与科长的谈话结束后,今西打算返回自己的办公室,可是又不愿马上就走进那狭小拥挤的房间。

他绕到建筑物的后院。夏日,骄阳如火,几朵耀眼的云彩漂浮在枝叶茂密参天的白果树上空。

今西仰望着技头,伫立在那里。他对“卡梅达”和“东北方言”依然恋恋不舍。

今西荣太郎回家前,给吉村弘挂了电话。

吉村在主管那起案子的警察署工作,马上来接电话。

“是吉村君吗?我是今西。”

“谢谢您!”吉村说,“上次讨扰了。”

吉村从那次以后,曾去今西家玩过一次。

“吉村君,咱们吃尽苦头的那起蒲田调车场案件,被害者的身分搞清了。”

“听说是这样,”吉村已经知道了,“刚才听署长讲的,您们科长来过电话了。”

“是吗,你听过了吗?”

“听说是冈山县的人?”

“可不是嘛,和我们估计的完全不同。”

不用说,吉村也和今西一样,一直认为被害者是在东北。

“是估计错了,”今西沮丧地回答,“不过,能够弄清被害者的身分,倒也难得。今后,我可能还要去协助办案,说不定又要你帮忙了。”

“这太难得啦!”吉村在电话里兴奋起来,“希望您务必来。和今西先生结组工作,对我帮助太大啦,”

“可别这么说,已经不行了。在这起案件里,我不是一开始就估计错了吗!”今西自嘲般地说。

“这倒是。不过,今后可以重新做起吗!”吉村安慰道 。

“总之,希望明天就能见到你。反正会有命令让我干的。”

“明白了,我等您。”

其后不久,今西便步出了警视厅。

当他回到家里时,天还没有黑。天是长了些,不过,回来的也比往常要早。

“您不去洗个澡么?”妻子说。

“嗯,好,我带儿子去泡一泡。”

十岁的独生子太郎,听说要和很少早回家的父亲去洗澡,高兴得乱蹦乱跳。

在附近浴池洗完澡回到家里时,晚饭已经备好。室外明亮,屋内的灯光显得暗淡无光。

今西外出洗澡期间,他妹妹来了。她家住在川口,丈夫是铸造工厂的工人。因为有点积蓄,租了一座小公寓。

“晚安,哥哥。”妹妹从另一间屋里走出来,她已脱下外出服装,换上了在家穿的便服。

“你来啦?”

“嗯,刚到。”

今西满脸不高兴,因为这个妹妹时常把夫妻吵架的余波带到这里来。

“哥哥,天气好热呢。”

妹妹来到哥哥旁边,巴答巴答地扇着团扇。

“嗯,”今西看了看妹妹的脸色放下心来,因为从她脸上可以看出夫妻是否吵架。

“怎么,又吵架啦?”

当夫妻没吵架的时候,今西偏要故意这样问。可是,真吵架的时候,却又要避开,假装不知道。

“不,今天可不是。”妹妹有些难为情地说,“今天他上夜班,我从早晨帮人搬家,弄得精疲力尽,到您这来休息休息。”

“怎么,帮人搬家?”

“我家的公寓租出了一个房间。”

“是那间不向阳的房子吗?”

妹妹以前常为那个房间租不出去发牢骚,如今找到了租房的人。也许是因为这个缘故,她今天心情才特别高兴。

“太好啦。就为这点你才帮忙的吧?”

“不是因为这个。这次来的是一个女人。”

“嘿,是独身吗?”

“是的,二十四、五岁左右。没有别的人来帮忙,我看她怪可怜的,便帮了个忙。”

“是吗?独身女人,会不会是当姨太太的?”

“不是,但确实是干服务行业的。”

“是餐馆的女佣人?”

“不,据说是银座的酒吧女郎。”

“喔,”今西没有再接着问下去。

连日来,烈日炎炎,天气热得厉害。尤其是这所房子四周被别家的房子象墙似地挡得严严的,一点风也吹不进来。

“既然搬到川口这样边远的公寓里,恐怕不会在繁华区当酒吧女郎吧。”

“那倒不一定!”妹妹也许因为哥哥说了坏话,赌气似地反驳,“她说,要讲离银座近,最好住赤坂或新宿一带。可是,客人们讨厌得很,酒吧关门后,总想借故送你回家。”

“噢,那么是因为吃尽了苦头,才搬到川口的吗?以前住在哪儿?”

“说是住在麻布一带。”

“是个美人吗?”今西问。

“嗯,长得非常漂亮,哥哥,您不去看一看吗?”

正好,今西的妻子端着切好的西瓜走进来,妹妹不好意思地伸了伸舌头。

“来来,趁着凉,快吃吧。太郎,你也到这边来!”她喊来在院子里玩耍的儿子,放下盘子,对今西说,“阿雪家的公寓,这次全租出去啦!”

“啊,刚才听说了。”

年轻评论家关川重雄和惠美子搭乘着出租汽车在街上奔驰。时间已近午夜十二时,中仙路两旁的建筑几乎全都关窗闭户,只有汽车的灯光如水似地奔流。

“累坏了,”女人说,“今晚本来不想到店里去上班,想休息一下。可是,因为和您约会,勉强出来了。”

惠美子坐在座席上,紧紧握着关川的手。

“求人帮忙了吗?”关川眼望着前方问。

“没有,脚行的人给搬到屋里。可是,后来收拾起来可费劲啦,多亏公寓的大婶给帮了忙。”她把肩膀偎在关川身上。

“这种时候,您要能来该多好啊?”她口气里含着娇嗔。

“那怎么成!”

“这我知道。不过,那种时候,真是太无聊啦。”关川沉默不语。出租汽车在坡路上驶着。

“这么远啊!”关川一边望着前面的道路一边说。

“嗯,不过,坐电车反会快一些。”

“要多少时间?”

“到银座需要四十分钟。”

“是快一些。”关川说,“这不是比以前的住所更好吗?时间差不了多少,又清静,多好啊!”

“我可不喜欢。清静什么呀!是个乡下,附近净是铸造工厂,可不是什么理想的地方。”

“啊,忍耐一下吧,”关川说,“以后找到好地方,可以再搬么。”

“啊呀,还要搬吗?”女人注视着男人的侧脸,“不这样动不动就搬家不行吗。”

“当然不是,可是……”

“搬到这里后,才体会到以前公寓的好处。买东西近,到市中心去也方便。现在这个地方,土里土气的,心里烦闷极啦。因为您吩咐这样做的,我没办法就是了。”

“这有什么办法,还不是因为你的过错?”

“您还这么说!”惠美子用力握紧关川的手,“怎么是我的错呢?是您让人家看到了嘛!而且……。”

“别说啦!”关川用下颏指了指前面。

司机在驾驶着车辆高速行驶。中仙路在车灯照耀下向后飞去。一会儿,前面一座长桥反射着亮光向眼前逼近。驶过长桥后,关川让出租汽车停下。

“停在这儿可以吗?”

司机打量了一番,看到了一条黑魆魆的土堤长长地伸展开去,笑着说。

惠美子跟着关川下了车。关川默默地沿着河堤上的道路踱着。荒川昏黑的水面展现在眼前。土堤另一面的下方,象是工厂区,黑压压的建筑物连成一片。明亮的路灯闪烁发光。

关川顺着土堤的道路向河床走去。到处都长满夏季茂密的野草。

“我怕,别走得太远了,好吗?”惠美子挽起关川的手臂。关川不顾一切地向河水那边走去。

“到哪儿去啊?”

脚下是一片小石子,惠美子顾虑高跟鞋,身子紧靠着他。对岸,远处闪着霓虹灯光,星斗满天。

关川突然停住脚步说道,“喂,你怎么总讲些没用的话呢?”

这突如其来的问话,使惠美子大惊失色。“哎呀,我讲什么啦?”

“刚才你在出租汽车里讲的那些,不知司机听到了多少,别看他背朝着我们,一直在用心听着呢!”

“是吗!”女子天真地说,“是我的过错。”

“我不是向你讲过吗?谁让你讲那些无用的话!什么让人家看见了,命不好之类的!”

“对不起,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您也太多虑了,我觉得人家学生们并没有觉察到什么。”

关川从衣袋里掏出香烟,用手挡住风点着了火。顿时,他的半边脸被照得通亮,一副不高兴的神色。

“这是你自我安慰,我不相信。”随着一口烟雾,他吐出了瘪涩的声音,“你以前那个房间的学生,不是向你打听过我吗?”

“人家并不知道您是谁,只是问了问头天夜里来我房间的客人是什么人。不过是有点好奇而已,我认为并没有别的意思。”

“你看!”关川说,“既然他问起你,说明我在走廊里遇到的他那位朋友对他讲了。我总觉得那个学生回头看我时的眼神,象是认识我似的。”

“可是,以前那个房间的学生问我时,没有这种感觉啊!”

“我常给报纸写评论,照片也登出来,”关川望着漆黑河水的方向说,“对方是学生,一定读过我写的文章。照片上的脸型在他脑子里也会有印象的。”

漆黑的水面在夜色里微微泛着亮光。远处,一辆电车正从铁桥上驶过,一条映在水面上的光带拖着尾巴逝去。

“可悲啊!”惠美子说。

“什么?”关川嘴边上的小红烟火头在急促地闪动着。

“因为,什么事情您都要操心。我觉得象我这样的女人,越来越成了您的包袱了。”

夜幕中,对岸传来了口哨声,象是年轻人在走路。

“你还不了解我的心情,”关川手搭在惠美子肩上说,“现在是我的关键时期。假如,和你的事暴露了,人们不知要怎样说我的坏话。我因工作,要对各式各样的人物进行评论,树敌很多。如果我和你的关系让人知道了,人家就会说,那小子,原来是这样……。”

“就因为我是酒吧女郎吧!如果象和贺先生那样找个名门的小姐,您也就不会那样顾忌了吧?”

“和贺与我不同,”关川突然气汹汹地说,“他是个向上爬的家伙!我不是那种净讲新思想,实际上满身旧习性的人。不管你是在酒吧里做工还是干别的,我丝毫也不介意。”

“可是……,”女人说,“可是,您为什么总那么顾虑别人呢?不论走到那里,我是多么想正大光明地和您走在一起啊!”

“你真糊涂啊!”关川轻轻地咂咂嘴,“你理解我的处境吧?”

“理解。我也知道您和一般人职业不同。我非常尊敬您。因此,能得到您的爱情,我感到幸福。我甚至想向朋友们夸耀一番。当然,我是绝不会对任何人讲的,不过我的心情确实是这样。我理解您,可是也常常为此感到伤心。就说这次的事……,就因为被那个学生看到了,马上就让我搬家。就好象我是您见不得人的妾室似的。”

“惠美子,”关川喊道,“你的心情我完全理解。可是,正象我反复强调的,希望你能为我着想。在一个时期里,我必须强迫你为我做出牺牲。我现在正处在走向社会的关键时期。这时如果传出无聊的风言风语,出师受挫,迄今付出的心血也好,今后的希望也好,都会付诸东流。因为我不愿落在我的朋友们的后面。你也许对我的谨慎嗤之以鼻,可是我们所处的社会就是这样。在这个社会里,意想不到的丑闻,就会使你遗恨千古。希望你能忍耐。”

关川突然把女子的脸和肩搂过来。

入夜,一个男子正在银座后街上徜徉。他是某报社文艺部的职员。

街上,行人如潮,骈肩接踵。他刚出酒吧,向热闹的五光十色的装饰窗走去。突然,人行道上一位女子与她擦肩而过。橱窗里射出来的灯光照亮了女子的侧脸。

咦,好象是在什么地方见到过!那女子疾步走着,很快消失在人流中。是哪家酒吧的女招待呢?他思索着,但是没有想起来。他就此走向四条胡同,书店还没有关门。

男子走进了书店,浏览了一下新书陈列架。一时没有发现值得购买的图书,于是他漫不经心地一边望着书架,一边向里走。

一本名叫《为了您愉快的旅行》的书跳入眼帘。这是一本近年来多次再版的旅行导游书。看到这本书,职员恍然大悟,想起来了:刚才无意中看到的那张脸,确有印象。不过,不是在酒吧间,而是在旅行中,曾与她共乘过同一列车。

那是从信川大町归来的途中。二等车厢(尚未改称一等车厢之前)里乘客不多,实际上不满二十个人。那位女人是在甲府上车的,她隔着一条通道,在他对面的座席靠窗坐下。她长得相当标致,身上的服装虽不太高级,但穿得适体,选料和款式也很讲究。

不错,就是那个女人!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了。记得是去大町采访正在动工的黑部峡谷水坝的时候,所以应该是五月十八日或者十九日前后。

那天是夜间行车,车内不热。可是,一过甲府,那个女人就把车窗打开了一半。假如仅仅如此,还不致于给他留下那么深刻的印象。她后来的举动太出人意外了!

正想到这里,猛地背后有人按住了他的肩膀。

“村山君,”有人叫他的名字。他回头一看,是大学教授川野,他常常写评论文章,教授头戴贝雷帽,显然是为人遮盖他那稀薄的头发。

“怎么发起呆来了?在图书前,脸板的那么严肃干什么?”川野眼镜后面的眼角上聚着鱼尾纹,笑着说。

“噢,是先生啊!”村山慌忙弯腰鞠躬:“好久没去问候了。”

“先生也在散步吗?”

“怎么样?好久不见了,到那边喝杯咖啡去!”教授不会喝酒。

“你在书店里,那么呆呆地想什么啦?”走进了明亮的茶室,啜着咖啡,刚才的事教授仍没忘怀。

“不,并没有想什么,回忆起来一件事。”村山笑着说。

“是吗?看你表情那么严肃,我还以为什么书把你打动了,我看了看,原来是本旅行的书。”

“是的。说来,就是因为旅行,才使我想起了一件事。刚才碰上了一个旅途中见过的女人,当时没想起来,多亏那本书,才想起来了。”

“这可不能放过,”教授说,“是不是在车上有什么风流韵事啊?”

“不,没有,是件平淡无奇的小事。”

“现在正好没事可干,平淡无奇也好,讲讲听听!”教授露出了包牙,劝村山开口。

“好,闲来无事乱说书,那么我就讲一讲。”村山说。

说起来真是闲来无事,那次村山从大町返回,乘坐长途列车,颇感无聊。因而,对甲府上车的那位女士就格外注意。她提着一个提包,还有一个小皮箱,那是空中小姐们常用的那种时髦的小蓝帆布箱。

火车驶过甲府进入荒凉的山区。起初,她在看书。当列车驶进盐山一带时,她把车窗打开了。当时天气并不太热,村山还记得冷风不断地从打开的车窗吹进来。

女子从窗向漆黑的车外眺望着。深夜,不可能看清外面的景色。除了远方凄凉的向后逝去的点点灯火外,只能看见连绵不断的漆黑山影。尽管如此,她依然倚窗不舍,兴致勃勃地向外望着。

村山想,这女人大概不常出门,因为知道她是从甲府上车的,心想可能是当地人去东京游玩。可是,女人的穿着雅素,虽说是平常的黑色西装,但却不落俗套。只有生活在东京的人才会有这种打扮。她脸庞秀气,体态轻盈窈窕。

村山把目光收回到自己读的书上,但还没读到一页,女人的举动又引去了他的兴趣。她将小布箱放在膝上打开,从中抓出一把白色的东西,向窗外撒去。

这是一个天真的举动!村山感到奇怪,便悄悄地斜眼瞅着她。她到底扔什么呢?看她从小箱里抓出来的,似乎是种白色的东西。

外面,由于火车飞驰带起一阵阵风,女人把手伸在窗外,还在扔撒着。这是从盐山一带到下站胜沼之间的情形。

起初,村山以为她在扔不用的碎纸。可是,她看了一会书,在初鹿野和笹子之间,又放下手,从小箱里抓出一把东西向外扔去。

这是在做什么呢?村山百思不得其解。于是,他假装去卫生间,走到车厢头上。他站在那儿,若无其事地注视着窗外。黑暗中,一些小白纸片象雪花似地随风飘扬。

村山禁不住微微一笑。这种稚气的烂漫举动,诱发了他的笑容。想不到地竟用这种顽皮的举动来排遣旅途的烦劳。

村山返回座席,继续拿起书读了一会儿。但是,隔一条通路斜对面座上的女人,总是使他不能释怀。

快到大月站时。她又把手伸进小箱里,开始撒起纸雪花来。乍看起来,她是一个二十五、六岁左右、具有相当教养的女人。正因如此,她的举动,更显得古怪。

不一会,火车驶进大月站。这时,二等车厢里又上来一批客人。其中,一位胖胖的年近五十岁的绅士,在车内四下张望了一阵后,坐到了那个女人对面的座席上。他穿一身淡茶色的高级西服,戴着相同颜色的鸭舌帽。

绅士从衣袋里掏出迭在一起的周刊杂志看了起来。女人看到自己前方坐下一位新来的旅客,现出为难的神色。但是,她并没想关上车窗。列车照常前进,驶出大月站,又过了几个小站,女人又在黑暗中撒起白纸花来。冷风吹进来,绅士皱了皱眉头,但也只是向年轻女人瞥了一眼,并没有表示出不满。

这时,村山看书入了迷。过一会,他发现女人关上了车窗。因为没有听到绅士发泄不满,想必是她自觉关上的。她手里拿着一本小册子,聚精会神地读着,黑色的裙子下,露出了线条漂亮的双脚。

又过了一会,列车穿过浅川,驶近八王子,东京就在眼前。村山抬头望去,只见绅士正伸着短粗的脖子,不断地同女人搭讪,态度殷勤至极。

绅士同那位女子交谈。但是,讲话的主要是绅士,女人只是简单地应酬着。不知不觉间,绅士把身子凑到她眼前,躬着腰,眉飞色舞。

对此,女人似乎感到为难。不用说,二人并不相识。绅士是后上车的,因为座位在一起,为了消遣,才闲聊起来。但是,看上去,村山总觉得不象是单纯的闲谈。

绅士一副热心的样子,开始掏出香烟敬烟,女人摇头谢绝。接着他又递过去口香糖——她没有轻易接过去。绅士也许认为对方客气,硬是一个劲地劝。女人终因执拗不过,接在手里,但仍没有撕开包装纸。

绅士的态度越来越可疑,他满不在乎地用膝盖去碰女人的腿,吓得女人把腿缩了回去。但是,绅士照样若无其事地伸着腿,继续攀谈。

村山以前曾听到过年轻女性在火车里受到中年男子诱惑的故事。如果是长途旅行,倒也有情可原,仅仅是从大月到东京之间,就迫不及待地做此举动,他内心里对绅士感到十分气愤。假如女人再感到为难,他准备挺身而出。因此,他的书并没有读进去,不时地观察着斜对面座席上的动静。

由于女人已明显地露出不悦之色,绅士也没敢再做出露骨的举动。但是,仍然一味地同她搭话。

列车驶过立川,前方闪出了东京的万家灯火。车厢里,有人开始从行李架上往下取东西。厚颜无耻的男子依然谈个不停。荻洼站驶过了,到了中野一带,还不见他站起来。女人只有那个小型布箱,用不着整理随身行李。但是,当中野一带的街灯闪过,她果断地向绅士寒暄几句,站起身来。

这时,绅士也随着站起来。而且,贴近女子身边,迅速地耳语了几句。女人面孔绯红,快步向车门口走去。绅士对在一旁观看的村山毫不在意,紧紧跟在她的身后。村山也合上书,站了起来。

火车滑进了新宿车站的站台。在车门口,绅士紧贴女人后背站着,又小声嘀咕了几句。显然是邀她到什么地方去。假如绅士再缠住女人不放,村山打算充当勇敢的骑士。列车在终点站停车。

“正因为有这么一段,所以我记住了那个女人。”村山结束了讲给教授的故事。

“很有意思!”教授点头笑道,“近来,大有人在,虽然年已近老,行动起来却并不亚于年轻小伙子!”

“确实令人大吃一惊。以前听说过,但亲眼所见还真是头一遭。”

“不过,那位姑娘,不,也许不是姑娘,那位年轻女子从车窗里向外撒纸雪花,这倒是很有趣!你说是天真无邪,我感到更富有诗情!”

“是的,”村山也有同感似地应道,“所以,后来看到那种俗不可耐的事,格外令人生气!”

“对方,也就是那位年轻女子,一直没注意到你吗?”

“我想是的。刚才我们对而走过的时候,如果她有印象,起码会向我递个眼神致意的。”

“原来如此。银座之夜,你遇到了那位女子,记忆朦胧;在书店触书生情,你才悟想起来,这倒也别有风趣,”教授颇有兴致地说。

“村山君,”他招呼道,“恰好有家杂志社约我写稿。要写随笔,正愁没材料。刚才这段故事我就用了。”

“这件事能写成随笔吗?”

“适当润色加工,总可写成五页左右的文章。”教授掏出笔记本,“我再问一次,是什么时候?”

“啊,我想是五月十八日或十九日。”

“嗯,不错,你说过天不太热,还用不着开窗子,”教授把这个日期记在笔记本上。

“先生,”村山不放心地问道,“不会出现我的名字吧?”

“你放心,你的名字出现也没有用。这件事要写成别人讲的,会大大减色,就当做是我亲眼所见所闻才行。”

“是啊,这样写读者会高兴的。假如写成先生也对那位女性抱有好感,怎么样?”

“你真会瞎说,”教授笑道,“我虽然也属于是令人生厌的初老之列,但不是行动派,你可以放心。不过,村山君,你在车厢里,意外地同那位女性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是不是也想到要创造什么机会了呢?”

“没有,没有!”村山羞答答地说。

“是个美人吗?”教授突然求证似地问。

“啊,是个美人。稍有点瘦,身材苗条,脸蛋很好看。”

“嗯、嗯。”教授心满意足地在本子上写着。

今西荣太郎听说妹妹要回家,决定送到车站。

“阿雪,住下吧。”今西妻子一再挽留。妹妹惦记家,准备回去。

“你看,说是丈夫夜班时来消闲消闲,可是还惦着家。女人毕竟是忘不了家啊!”

“太没出息了。”妹妹也笑了,“平常日子可不能在外面住下啊,除非是夫妻吵架了,否则是办不到的。”

今西夫妇送妹妹走出家门,天已经很晚。街上大多数人家已熄灯闭户,狭窄的小巷里一片黑暗,只有几家夜店的灯光投射到路面上。

行人稀少。不一会,他们走到一处新建公寓的旁边。许是由于行道关系,妹妹情不自禁地站在公寓前观望起来。

“我哪怕有这座公寓的一半也好啊!”她不无感慨地说。

“那就趁早赶紧把房租积攒起来当本钱嘛!”今西笑着说。

“不行啊,生活费用猛涨,望尘莫及哩!”

三个人又走起来。这时,对面走来一位穿西装的女子,店铺的灯光照到她的侧脸上。这是一位体态绰约的年轻女郎。她象有所顾忌似地,疾步从今西他们身边走过。

当她走过去五、七步路时,妻子嘁嘁喳喳地对今西说:“就是这个人!”今西有点莫名其妙。“就是住在那所公寓的那个人。你看,我以前不是跟你说过吗?原来说是剧团的女话剧演员,不对了,据说是女办事员。”

今西回头看了看,这时,那个女子的身影已消失在公寓中。

“因为她是在剧团工作,所以一下子就当成女演员传开了。”

“是吗?”今西又迈步走起来。

“你们说什么?”妹妹从旁插嘴问。

“没有什么。上个月,那座公寓里搬来一位剧团的人,因为长得漂亮,大家都把她当成女演员了。”

“是什么剧团呢?”

“呀,这可没听说。”

妹妹喜欢电影和戏剧,所以才问起剧团的名称。

“那里房租多少?”妹妹的兴趣又折回到那所公寓上来。

今西妻子答道:“听说是六千元左右,押金另付。”

“六千元,对于剧团的办事员来说,也不是个小数目,一定是有人资助她吧。”

前卫剧团办事员成濑理惠子回到自己住的公寓。她的房间在二楼里面,她从衣袋里取出钥匙打开了房门。里面黑糊糊的,闻到了一股自己房间所特有的气息。虽然刚刚搬来,但室内空气仍与外面不同,嗅到这种空气就给她以轻松的感觉。

这是一间六铺席大小的房间,到底是新建的,相当方便。理惠子打开收音机,响起了乐曲声。她把音量拧到最小位置,以防打扰邻居。

室内别无他人,只有收音机的声音可以使她的孤独感稍减轻。她进房间前曾看了看信箱,连封明信片也没有。

她感到腹中辘辘,便烤面包吃,一股香味扑鼻。房间里骤然变暖。这虽然是个小天地,但是生活开始了。她啜饮着浓浓的红茶,吃着面包,尔后呆呆地痴坐了一会。收音机里播放的音乐,尽管她不太喜欢,但是临睡前,关掉这仅有的声音,她会感到很寂寞的。

理惠子坐在桌前取出了笔记本,她常写日记。台灯打开了,但她没有马上动笔,两手托着腮在那里沉思起来。眼看着好象一个思路就要形成,但马上又支离破碎了。她就这样想了好久。

走廊里响起了脚步声,走到她门前停下了。她不由得抬起头来,这时响起了敲门声。

她应了一声,把门推开一道细缝。

“成濑,你的电话。”说话的是管理公寓的大婶。

时候已经这么晚了,她不禁皱起了眉头。但对大婶的好意仍报以微笑。

“真对不起!”她跟在大婶身后,顺着走廊走去。电话设在楼下管理员的房间里。走廊上,各个房间的门都紧闭着,拖鞋摆得整整齐齐,不少房间已经熄灯。

房门开了,管理员正穿着一件衫衬在看报纸。理惠子向他点头致意。话筒已从话机上取下来,放在那儿。

“喂喂,我是成濑。”理惠子把话筒放在耳边,小声说。

“啊,您是哪位?”经过反问弄清了对方的姓名之后,她“啊呀”了一声,但是,表情并不愉快。

“有什么事吗?”话筒紧贴在她的耳边,“不行啊,那不好办!”因为有管理员在场,她的声音显得畏缩而顾虑。

成濑理惠子从电话里听到的,是一个男子的声音。管理员虽然有意回避,但因为距离太近,她的声音仍能传到耳边。

“不好办,”成濑理惠子不断现出为难之色。虽然听不到那个男子在讲什么,但从打电话的情景看来,她是在谢绝对方提出的某种要求。因为有别人在场,她无法清楚讲明,所以讲话自然从简了。

电话里不停地讲着,她总是回答“不行”或者“难办”。最后,好象对方终于死了心,谈话才告结束,讲了大约三十分钟。

“谢谢啦!”她向管理员道谢后,走出了房间。她表情忧郁。在走廊上,同公寓的一个男子,与她擦肩走过,眼睛死死地盯着她的脸,也许是由于“剧团女演员”这一流言在起作用,人们总是向她投来好奇的目光。

她回到自己的房间,兴味索然地呆立着。窗外映出都市的夜景,新宿一带的霓虹灯大部分已经熄灭,而远处的万家灯火仍把天空映红一片。她若有所思地凝注着窗外。这是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

理惠子拉上窗帘,回到桌前坐下。她翻开笔记本,拿起钢笔,手托着腮又想了片刻。笔动了起来,她边想边写,写了一行,又划了一条线删去。终于,她写道:“……难道爱情就命定是孤独的吗?三年来我们一直相爱。但是,毫无结果。今后还将这样继续下去。他说要永远相爱,但是对于这种许诺的言词,我感到无限空虚,仿佛象沙子从自己的指缝中流失一般。绝望,夜夜都在鞭挞着我的心灵。但是,我必须鼓起勇气,必须终生信任他,必须坚守住这孤独的爱情。我必须把孤寂咽到心里,并从中感到喜悦。我必须紧紧偎靠在这自己筑起的虚幻的爱情上活下来。这一爱情经常要求我做出牺牲,对此,我甚至必须感到殉教式的喜悦。他说永远相爱。在我活着期间,他会继续下去吗?……”

窗外,传来了一阵口哨声。她把头从笔记本上抬起来。哨声很有节奏地在窗外回响。她站了起来,没有往窗外望一眼,就关闭了电灯。

今西荣太郎夫妇把妹妹送到车站后,便开始往回走。从车站沿着公路走到一个斜坡顶部,这里有一个夜市。这儿也是每天清晨临时工们聚集的场所,附近有一个职业介绍所。此时,因为天色已晚,不少店铺已经闭店。有一家花店还开着。今西看到它,便停下了脚步。

“别买了,院子里没处放了。”

尽管妻子在一旁劝说,他仍然默默地走进去。“不买,光看看。”他安抚着妻子,站到了陈列的花盆前。顾客差不多走光了,主人说马上闭店了,贱卖,以此来诱惑他。

今西看了一遍,幸亏没有看中。脚下散乱着树枝和废纸。今西又回到人行道上。他感到肚子有点饿了,看到寿司铺还没有关门,便对妻子说:“吃点寿司好吗?”

妻子从敞开的门缝里向店里张望了一下,有点不悦地回答说:“算了吧!钱花在这上面太划不来,还不如明天做点好吃的呢!”

肚子饿了是现在,纵然明天做好吃的,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但是今西理解妻子的心情,没有讲什么,兴意阑跚地沿着小巷往回走。金枪鱼的香味在脑际油然而生,但是他忍住了。

闾巷里,店铺都已关门,只有路灯在发光。在路灯的光照下,有一个男子在吹着口哨信步徘徊。吹的象是什么曲子,带着一定的旋律。

他正好在最近新建成的那栋公寓附近。透过路灯光,可以看见他戴着贝雷帽,虽然时已仲夏,也许爱美,却仍穿着黑色的衬衫,

看来,那个男子已在这里盘桓良久。也许是发现今西他们走来,口哨不响了。他好象不愿让人看清他的面目,若无其事似地向暗处走去。

今西不由自主地注视着那个男子,并不是因为这个人可疑,似乎是出于职业的习惯。自然而然地便注意起来。

“肚子饿了,回家吃点茶泡饭吧。”舍不得花钱买寿司的妻子在一旁说。

“嗯,”今西满心不乐,没有多开口。

天空星光寥寥,他们就此通过小巷回家。

今西夫妇过去后,那个戴贝雷帽的男子又折回来,向着刚才熄灭灯光的窗口又吹起了口哨。黑黢黢的窗口垂着窗帘。

不知什么地方传来了婴儿的啼声,男子故意重重踏着脚步,在这一带踱来踱去。公寓的窗子始终没有打开。又过了二十分钟,男子频频抬首观望那扇窗子,但是仍旧寂寞无声。他终于放弃了希望,离开小巷朝大街走去。行进间,依然恋恋不舍地回头向公寓张望。

他无精打采地向车站走去。为了找到待雇的出租汽车,他不时左右顾盼,只见好多车辆从身旁飞过,但是没有空车。

他的目光转向大街对面的寿司铺,从半掩的门扉中可以看到里面坐着几位客人。他穿过大街,走进店内。

有三位男女青年正在吃寿司。其中一个人看到他走进来,露出了诧异的神色。

他订了寿司,吃了起来。

一位女客人望着他的侧脸,向同伴们耳语了几句,大家便一起向他望去。这时,女客人从袋里取出一个小本子,然后满面笑容地走到戴贝雷帽男子旁边。

“对不起,”她拘谨地说,“如果我没认错,您是前卫剧团的宫田邦郎先生吧?”

男子咽下口中的寿司,一时不知所措。他望了望女子的面孔,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

“果然不错啊!”她回头向两位同来的男子笑道,“对不起,请您签个名好吗?”

她递过了褶褶巴巴的小本子,男子勉强地掏出钢笔,用熟练的手势签了名。

这个男子就是在和贺英良负伤时,同剧作家武边丰一郎一起到医院去探望的那位话剧演员。

上一章:第04章 下一章:第06章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