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章 方言分布

砂器  作者:松本清张

今西荣太郎念念不忘蒲田调车场凶杀案中被害人讲出的“东北方言”和“卡梅达”。

他买来冈山县地图。被害人三木谦一就住在冈山县的江见镇。他以这里为中心,瞪大眼睛在地图上寻找着“卡梅达”。他首先在地图上寻找发音为“卡梅达”的地名,嘴里这样念叨着,眼睛不停地在搜索。

突然,“龟甲”两字跳入他的视野。龟甲位于冈山到津山的津山线上,靠近津山。读音似乎为“卡梅闹考”。

今西心想,“龟田”与“龟甲”,字形很相似,但是,蒲田下等酒吧的目击者们并未看到文字,只是听到了讲话。“卡梅达”与“卡梅闹考”在语感上有很大的差别。

当然,被害人和对方也有可能都将“龟甲”这一地名错读成“龟田”,但是,这是不可设想的。因为这两个人都与“龟田”有着密切的关系。假若是外乡人自当别论,要说他们会把“龟甲”读作“龟田”简直是不可想象的。

今西继续在地图上寻找,但是整个冈山县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发现读音为“卡梅”的地名,“龟甲”的突然出现仿佛是在嘲笑今西的性急。他开始颓丧起来。

他叠起地图走出家门。该是去上班的时候了。清晨的阳光洒在小巷里,令人心旷神怡。

今西从新建公寓前通过时,想起了咋夜在这里遇到的那个头戴贝雷帽吹着口哨徘徊的男子。但是,这个在脑海里一掠而过的闪念,瞬即消失了。

国营电车里拥挤不堪。今西被拥上车来,夹在人群中间,稍不留神就有立足不稳的危险。人墙遮住了视线,全然看不见窗外的景色。他心不在焉地望着车内悬挂着的广告牌被风吹得摇摇摆摆。

广告牌上画的是一家杂志的广告,其中“旅行设计”几个字特别引人注目。难道旅行也要设计吗?近来的广告净用些奇特的标题,使人摸不着头脑。

今西在新宿站下车后,换乘了地下铁,这里也挂着同样的广告。

这时,今西脑海里闪现出一个与广告毫不相干的念头。他走进警视厅,向宣传处走去。处长曾经是他的上司。

宣传处是警视厅为使自身的活动能为一般人所理解而设置的,即所谓厅里的公众关系处。这里有时也发些小册子,为此,收集了各类图书作为参考资料。

“啊,少见。”宣传处长对着躬身行礼的今西笑着说,“想不到你会到这里来。”接着又开玩笑地说,“啊,是不是来找俳句书啊?”

处长知道自己当侦察科长时的部下今西,擅长俳句。

“不,不是,是特意来拜访的。”今西有点生硬地说。

处长让今西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取出香烟递给今西,自己也点燃一支。清晨清新的空气里,升起了两缕蓝烟。

“有什么事吗?”处长望着今西说。“啊,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只因处长博闻多识,是特地来请教的。”

“讲什么博闻多识啊!”处长含笑说,“只要是我知道的,也就能够告诉你。”

“是有关东北方言的事。”今西开口说。

“什么?东北方言?”处长挠着头说,“偏巧我是九州生人,对东北方言最感到棘手。”

“不,我不是问这个。我想问的是除了东北地区之外,还有没有其他地方也使用东北方言的?”

“哎呀,”处长歪着头沉思起来。“你指的不是某一个人,而是某个地区,我是说不是指某个东北出身的人到其他地区讲东北方言,而是指一个地区,对吗?”

“不错,是这样。”

“这就不好说了。”处长口衔香烟,脸上露出否定的表情,“这有点不可想象。”他思考了一会最后说:

“东北方言为那一地区所特有,除福岛、山形、秋田、青森、岩手、宫城这六县之外,没有使用的。当然,群马和茨械北部,也就是靠近福岛的地区可能会受到它的某些影响。”

“这么说来,除此以外的地区,不会有使用这一方言的?”

“这一点不可想象。”博闻多识的宣传处长眨着眼睛说:“方言分布是固定的。从北面说起,大体分为东北、关东、关西、中国、四国、九州等地区。因此,你所问的东北方言,譬如说会在四国或者九州的一部分地区使用,这是不可设想的。”

听到这一回答,今西感到有些泄气。但是这一看法与他的想象相同。

这时,宣传处长突然间象有所发现似地说:“有本好材料。”说着起身从后面的书架上取来厚厚一本书。那是百科事典中的一册。宣传处长把它放在桌子上查找起来。每查到一处,便首先浏览一遍。“来,你看看这一段!”说着把书递给今西。今西开始读起来。

“明治时代以后,大岛正健从发音的角度将日本分为内日本、东日本和西日本。这种三分论引起了人们的注目。尔后,文部省发表了《语法调查报传》,根据大规模的调查,以语法为基础,提出了东日本、西日本和九州的三分学说,具有划时代的意义。现在以东条操综合上述论点提出的学说最为权威。他的《国语方言区划》问世后,几经修改,其最新成果是《日本方言学》。他把方言区分如下:


其后都竹通年雄和奥村三雄提出了不同见解,引起了人们的注目。

在这些论点中究竟哪个最为恰当,还有待今后进一步深入研究。现在,在方言研究的各个领域,以语调部分进展最大。经过服部四郎、平山辉男等学者的热心研究,全国各市镇村语调的大体特点几乎已经搞清,相互间的亲缘关系也有了眉目。全国方言分为东京语型;京都、大阪语型;可以分清类型的(例如分布在九州西南部的)以及无法区别类型的等等,其分布状态极其复杂。”

今西荣太郎读完这段文字后抬起头来。这本百科事典上所讲的,对他并未起到什么作用,只不过将他笼统的想法科学化权威化了。总之,他的满腔希望破灭了。

“怎么样?”宣传处长注视着今西失望的面孔问道。

“啊,明白了。”今西低头回答。

“看你满脸不高兴,是不是不满足啊?”

“不,没有。我本想通过方言看看能否找到自己设想的某些线索。”

“你是想找到其他地区有没有也使用东北方言的,对不对。”

“是的,”今西点点头,“不过我知道查看这类材料是无法找到这种内容的。”

“等一等,”宣传处长好象有了什么新的发现,说道,“这本事典只是做了概略的介绍,看看更详细的专门书籍也许能找到你所需要的内容。”

“专门书籍能读懂吗?”今西对那些专门书籍还没开始读就已感到厌烦了。只做概略介绍的百科事典尚且如此难懂,专门书籍就更可想而知了。

“这类书籍很多,读哪本好呢?要是有本浅显易懂的就好啦,”宣传处长用手指敲着桌子,“对啦,我大学时代有个同学,现任文部省技术官,他是研究国语的,问问他也许会有些帮助。我现在就挂个电话。”

处长在电话里同对方交谈了一会,挂断后对今西说:“他说让你去一趟,想直接听一听。怎么样?我给你介绍,你去不去?”

“好的,我去。”今西当即满口答应下来。

今西荣太郎乘坐电车在一桥下车。烈日炎炎,他沿着护城河畔走去。前面一座老式的白色建筑物的门前,挂着“国立国语研究所”的牌子。

他向传达室递上名片后,一位四十多岁的人从楼梯上走下来。

“刚才接到电话了。”他看着今西的名片说,“听说你要了解有关方言的情况?”

他就是宣传处长的同窗、文部省技术官桑原。他面孔瘦削,戴着眼镜。

“你想了解什么呢?”桑原技术官把今西引到一间既不象会客室又不象会议室的房间里问道。

今西在此又重复了一遍向宣传处长提过的同样问题。

“你是问东北方言除东北之外还有没有其他地区使用?”桑原技术官眼镜上映出了半面蓝天。

“是的。我就是为此来请教的。”

“是啊?有没有呢?”专家思考起来,“这种地方很少听说过。不过,东北出身的人移居到另一地区,在那儿使用东北方言的例子倒是不少。例如在北海道开拓区,有的整个村庄全是移民,至今仍使用东北方言。但是,在内地这种地区可以说没有。”桑原技术官温和地说道。

“是吗?”今西感到最后的一线希望也破灭了。

“你到底要调查什么呢?是不是与某个案件有关啊?”桑原技术官问道。

“是的。说来有这样一个案件——”今西把案情大致叙述了一遍,说明在蒲田低级酒吧里出现了东北方言。

技术官沉思片刻后问道:“能够肯定是东北方言吗?”

“据目击者,也就是在一旁听到讲话的人作证,说象是东北方言。因为对话不长,难以说准,但是,五个人都异口同声地说象是东北方言。”

“是吗?那儿,会不会是从东北来的人在那间酒吧里谈话呢?”技术官提出了理所当然的疑问。

“一段时间,我们也曾这样想过。后来经过多方调查,觉得不象是来自东北地区。事实上,被害人的身分已经查清,他不是东北人,而是方向相反的冈山县人。”

“什么,冈山县?”技术官自言自语地说,“冈山县没有类似东北方言的语言啊?”他思考了一会后说,“请等一等。”说着站了起来。

桑原技术官走到书架旁,从中抽出一本书。他站在那儿读了一会,当他把书拿到今西面前时,脸上现出无比喜悦的神色。

“这本书写的是中国地区的方言,”技术官把厚厚的一本书递给今西。“你说的是冈山县,这里写的虽不是冈山县,但很有意思。来,你把这一节看看。”

今西从技术官的表情上,预感到他肯定有了什么发现,便满怀希望地读起来。

“中国方言,是山阳、山阴两道之中,冈山、广岛、山门、鸟取、岛根五县方言的总称。这一方言进而分为两个区。一是出云、隐歧和伯耆(均为日本旧时国名)方言,称为云伯方言,其他地方流行的方言权且称为中国本部方言。当然,国幡(日本旧时国名)方言和山阳道诸国方言有所不同。但是,为方便起见,决定将冈山、广岛、山口诸县与石见、国幡两国的方言合在一起考虑。

出云一国细分起来没有止境。如饭石郡南部完全是中国系统,却不是出云方言;石见的安浓郡反而是出云系统。在伯耆,东伯郡反而接近国幡,而西伯、日野两郡则大体属于出云系统。

出云的音韵类似东北方言自古有名。例如,‘HA’行唇音的存在,‘yle’ ‘shisu’‘TITSU’音暧昧不清,‘ku’音的存在,‘shle’音占优势等等。学者中有人为解释这两地区音韵现象的类似,提出了种种假想。例如日本海沿海一带本来保持着相同的音韵状态,但浸透进京都方言遭到了破坏,即是其中一说。”

今西读到这里,心房不由狂跳起来。

原来其他地区也有使用东北方言的,而且是在与东北地区完全相反的中国地区的北侧。

“这里还有一段!”桑原技术官又取出一本,书名叫《出云国腹地方言研究》。

“出云与越后及东北地区相同,也使用‘斯斯调’。人们称之为‘出云方言’或‘斯斯方言’。因其发音不清晰,受人轻视。关于‘斯斯’调形成的原因,有下列诸种说法。

(一)‘斯斯调’系日本古代音:

传说日本古代的音韵就是斯斯调。就是说古代日本全国都使用它。但是,随着城市轻快语音的发展扩大,使用‘斯斯调’的区域逐渐减少,只剩下出云、越后、奥羽等偏僻地区。

(二)受地形及气候影响:

出云地区处于偏僻地区,几乎只在近亲之间联姻,各部落之间只使用自己相通的语言,即使讲不明白也不碍大局。再者由于多雨,少见晴天,人们缺少生气,加之,冬季西风强烈,人们不愿开口,造成了形成‘斯斯调’的因素”。

今西把这一段反复细心地读了两遍。

出云腹地也使用与东北相同的方言。今西将这篇文章的观点深深印在脑海里。

这时,桑原技术官不知什么时候又找出一本。那是东条操编的《日本方言地图》。

“你看看这里,也可以明白,”技术官用手指着说。那上面将日本各地的方言区域,分别涂上了红、蓝、黄、紫、绿等颜色。东北地方为黄色,中国地方为蓝色。可是在中国拟方里,只有出云的一部分与东北同为黄色。就是说,只有出云这一小部分孤零零地与东北颜色相同,在蓝色中犹如落下了一个黄点。

此外,再没有一处与东北相同的黄色。

“真奇怪!”今西喘口粗气说,“想不到出云这个地方竟会使用与东北相同的‘斯斯调’。”今西压抑不住内心的喜悦说道。

“是啊,说实话,我也是第一次才看到。你的疑问使我本人也开了窍。”技术官笑着说。

“太谢谢你啦!”今西郑重地致谢后站起身来。

“有作用吗?”

“很有参考价值,打扰啦!”

今西被技术官送出国语研究所。这一趟来得很有价值,得到了预想不到的收获。今西内心无比激动,被害人三木谦一是冈山县人,正好是与出云相邻的地区。

今西乘电车前,先到附近书店买了分岛根县地图。他等不到回厅,先跑进书店附近的茶室,订了分并不想吃的冰激凌,便把地图摊开在桌子上。这次要从出云找出‘龟’字来。

地图上密密麻麻地印着蝇头小字,一个个读起来,对眼睛开始老花的今西来说很费力气。

他靠近窗边,仔细搜索着一个个小字。他从右边开始按顺序用心查找下去。突然他禁不住屏住了呼吸。这不是“龟嵩”吗?大概读作“卡梅达卡”。刹时间,今西怔住了。因为自己所期望的东西似乎来得太突然。

从岛根县米子往西有一个名叫宍道的车站。这里有一条支线,即木次线,直通南面的中国山脉。从宍道站数起第十个车站即“龟嵩”。

龟嵩位于出云腹地。正好在刚才从国语研究所看到的使用‘斯斯腔’地区的中心。

从地图上看,龟嵩背靠中国山脉,东西被山地包围,只有穴道方向有一片平地,是一个狭窄的地区。

龟嵩读作“卡梅达卡”。“卡梅达”与“卡梅达卡”读音极其相近。估计最后的“卡”音,可能因为语尾不清,未传到目击者耳里。

出云方言和地名“卡梅达卡”——而且,正好在被害人三木谦一出生的冈山县的邻县,条件是具备的了。

今西在此又想起被害人养子的一句话,“据说家父当过警察。”那么,三木谦一会不会在岛根县当过警察呢?

今西无法抑制内心的激动,这次不会再错了,他感到浑身充满了力量。在返回警视厅的电车里,只有这件事占据着他的脑海。狭窄的车厢里,人声嘈杂,但是,周围的谈话声都未能传进他的耳朵里。

他回厅径直找到科长,他让科长看着地图,他一边看着自己记事本上摘记的方言参考书上的材料,一边作详细的说明。

“这是一个很好的发现。”科长眼里闪着亮光。“我认为你的看法是对的,下步打算怎么办呢?”

“我想,”今西尽量使自己平静下来说道,“据他养子说,被害人三木谦一在冈山县经营杂货之前,曾当过警察。我估计,他很可能在岛根县某一警察署执过勤,而且,在龟嵩工作过的可能性很大。可以设想谦一是在这段时间里认识了那个在低级酒吧相遇的男子的。就是说,那个男子也曾在龟嵩居住过。”

“有可能。”科长深深吸了口气。“好,那么就先尽快照会岛根县警察局查问一下有无三木谦一这个人在那里工作过。这可是个先决条件。“

“请务必查问一下。”今西低下头衷心恳求道。

“时间很久啦,”科长喃喃地说。“被害人与警察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那时的往事,难道真会成为这次案件的机缘吗?”

“这不好说。不过也许可以从他当警察的时代里找到这一案件的关键。”

“那好,时间久了,县警察局查找起来会费时间的。不要用警线通话联系了,就发照会吧。现在,我找处长汇报去。”

岛根县警察局的复函三天后收到。

这天早晨,今西一进厅来,科长就马上拿给他看。

“喂,喜报来了。”科长拍着今西的肩膀说。今西急忙阅读起来。

“复警搜一字第626号,兹就贵照会查询事项回答如下:

据我局调查,三木谦一昭和五年至十四年曾在岛根县警察部任巡警,其所属如下:

昭和五年二月任岛根县巡警,配署松江警察署。六年六月调大原郡木次警察署,十年一月晋升为警长,同年三月配署仁多即仁多镇三成警察署,派驻该镇龟嵩警察署。十三年晋升为警司,担成三成警察署警备科长,十四年十二月一日自愿退职。

以上为调查结果,特此报告。”

今西荣太郎看过后,禁不住露出一声叹息。

“果然不出所料,”科长在一旁说,“被害者真在出云内地长期当过巡警呢。”

“是啊!”今西仿佛觉得自己在作梦。这次没有弄错,他好象才从漆黑的迷宫中走出来,眼前顿时感到一片光明。

今西急忙从衣袋里取出地图。不论木次警署,还是三成警署,都在龟嵩附近,同样位于出云内地。就是说,都在使用类似东北方言的“斯斯调”的出云方言地区。

被害者三木谦一在这一地区担任巡警达数年之久,学会当地方言,极其自然,毫不为怪。

另外,公文上注明龟嵩的发音为“卡梅达开”。不读作“卡梅达卡”。目击者听到的‘卡梅达’,也许实际上就是“卡梅达开”。在研究所的资料里,也提到过这一地区的人语尾发音不清。

今西荣太郎打电话找到了吉村。

“我有事找你,今晚下班后,谈一谈好吗?”今西爽朗地说。

“好啊,在哪儿见面呢?”

“对啦,还在上次那家小吃铺吧?”

“好的。有什么好消息吗?”

“嗯。”今西在电话里不由得笑起来。“见面后我再告诉你。”

二人晚上六时半在涩谷站见面。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吉村一见到今西就问道。

“别忙,我慢慢讲给你听。”今西早已喜形于色,他要把这一发现讲给与自己同过甘苦的吉村听。他极力抑制自己,但是笑容依然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来。

“看你蛮高兴呢!”吉村端着酒杯对今西说。

“告诉你,被害者与东北方言的谜解开了。不仅如此,‘卡梅达’也出现了。”

“咦,真的吗?”吉村瞪大眼睛说,“你快讲给我听。”

于是,今西便根据在国语研究所看到的资料谈了东北方言的分布情况。然后,又把特意带来的地图在吉村面前摊开,让他看“龟嵩”这个地方。

“你看,就在这里,你仔细看看字。”他用手指在地图上画着圆圈说,“这一带就使用刚才谈到的东北口音‘斯斯调’。过去我们产生了错觉。在蒲田那家低级酒吧谈话的两个人,是这一地区的人。”今西用力地说。

“目击者将他们的口音完全当成了东北口音。被害者三木谦一在岛根县当过巡警,而且……”今西进一步加强语气说:“他以龟嵩为中心,在这一带担任巡警长达十年之久。”

吉村瞪着一双年轻的眸子,专心倾所着今西的讲话。忽然,他抓住了前辈的手。

“好极啦!”他喊道,“太好啦,今西先生。”

“你也这样认为吗?”今西放下手中的杯子握住了吉村的手。

“这次我要到这一地区去,很想和你同去,可是,这种调查又不同于去搜查犯人……”

“我也很想去,可是没有办法啊。我等着今西先生的好消息。不过,进展很不错锕!”吉村声音里也带着喜悦。

“嗯,不过啊,今后还难得很呢!”今西吸了一口长气。

今西荣太郎搭乘上二十二时由东京发车的下行快车“出云号”。

这次和往常不同,无人陪同,是一次单身的旅行。由于不是去跟踪或押送犯人,心情轻松而愉快。也许正因为如此,妻子一直送行到车站。

“几点钟到那边啊?”妻子芳子在月台上走着问道。

“明天早上八点钟左右吧。”

“哎呀,要坐二十一个小时以上呢!好远啊!”

“嗯,是很远。”

“这可不好受,坐这么长时间,太辛苦啦!”妻子同情地说。

“今西先生,”这时有人从背后搭话。回头一看,是熟识的S报社的年轻记者。

“到哪儿去?”新闻记者知道今西警探要上火车,两眼意味深长地闪着光芒。

“啊,到大阪去。”今西若无其事地答道。

“去大阪?有什么事吗?”新闻记者神色为之一动。

“亲戚家办喜事,非让我去不可。这不是老婆也来送行了。”新闻记者认识今西妻子,慌忙低头行礼。同时,也相信了今西的说辞。

“我以为你又要去抓人呢!”新闻记者笑着说。

“警探一坐火车,你们总爱那样猜测。人嘛,总会有私事要办的。”

“是啊,回来见。”记者扬起手,从月台上走过去了。

“真是疏忽不得呢。”芳子说道。

“今晚就我一个人还好说,如果象上次那样,和吉村在一起,可就麻烦了。”今西皱着眉头说。

火车驶离站台时妻子不住地挥手,今西也从车窗里探出头告别。这次与往常不同,完全是一种出外旅行的心情。

座席空着。今西取出芳子给他买的小瓶威士忌,喝了两三杯。

前面坐着一位带小孩的中年妇女,身子懒洋洋地向后倚着睡熟了。今西看了会儿报纸,不觉间也瞌睡了。

身旁没有人,他躺在座席上两臂叉在前面。又枕着臂肘躺了一会,后脑勺子痛起来。他又改换了姿势,身子很不舒服。国营铁路二等车厢的设备本身就是不让旅客舒舒服服地睡觉。尽管如此,不知不觉间,他依然进入了梦乡。

睡梦中听到有人呼喊名古屋车站的站名。无意中又感到身上一阵疼痛,只得再次改换了躺卧的方向。

今西荣太郎七时半醒来,列车已经驶过了米原。

透过车窗向外眺望,朝露洒在辽阔的田野上,田野尽头,波光闪闪,时隐时现,那是琵琶湖。

多年未到这里了。以前去大阪押解犯人曾到过这里。旅行途中,这些往事还常常泛起。当时的犯人是一名抢劫杀人犯,潜逃到大阪,后来去押了回来。年龄只有二十二、三岁,面孔还象个小孩子。

在京都买了盒饭,吃过早饭。也许因为昨夜睡眠姿势异常,脖颈疼痛起来。今西时而扭扭脖子,时而捶捶肩头。

其后,是一段长途旅行。过了京都直到福知山之前,列车全在山地运行,无聊得很。

下午一时十一分,在丰冈吃过午饭。二时五十二分到鸟取,四时三十六分抵米子。从左首车窗里可以望到巍峨的高山。四时五十一分到安来,五时十一分抵达松江。

今西荣太郎在松江车站下车。从这里去龟嵩还需要三个多小吋,警察署办事人早已下班,即使今天赶到也无济事。

今西第一次来松江。他投宿在站前旅馆,住进了便宜的房间。警探出差旅费有限,一点也铺张不得。

吃过晚饭后,他来到街上。眼前有一座长桥,宍道湖在苍茫的暮色里泛着亮光,湖岸四周闪着寥寥灯火。桥下荡出一叶点着灯火的小舟。

踏上陌生的土地,瞭望夜幕中的湖光水色,阵阵旅愁不免涌上心头。

今西疲备不堪,昨夜未能睡好,加上日间在列车上颠簸,全身疼痛难忍。

今西马上回到旅馆,请人来作按摩。靠着警探有限的出差旅费,请人做按摩,未免铺张,但是今西下了狠心。

年轻时,不管怎样劳累,也不致如此,到底是年岁不饶人啊。按摩师是一位三十岁左右的男子,今西先付过钱说:“按摩中我可能入睡。请不要管我,完事尽管走好啦。”

他躺在铺盖上,四肢舒展开,按摩师捏着捏着,他果然瞌睡起来。按摩师同他讲话,他随便附合着,不知不觉间连自己也觉得声音可笑起来,就这样进入了梦乡。

他第一次醒来时,四点左右,枕边微弱的灯光还亮着。他伏在床上吸着烟,然后取出记事本开始构思俳句。接着,又睡熟了。

今西荣太郎从宍道换乘上木次线列车。原来以为这条线路是落后的旧式列车,其实是内燃机车,使人感到格外新鲜。但是,眼前的景色完全不出今西所料,山多地少,河流时隐时现。

内燃机车上的乘客几乎全是本地人。今西倾听着他们的谈话,语调确实不同。语尾升高的语调特别明显,但是“斯斯调”,并不象他想象的那样严重。

夏日骄阳似火,山上茂密的林木干燥得透出白色。途中经过了几个车站,居民全聚居在车站附近。接着,列车又驶进了山里。

今西在出云三成车站下车。这儿是仁多郡仁多镇。因为龟嵩属三成警察署管辖,只设一个警察署,所以有必要先去三成警察署。

车站不大,仁多镇是这一地区的中心,顺着站前的缓坡走下去,有一条商业街。萧条的店铺里陈列着家用电气、杂货及绫罗绸缎等等,“名酒、八千代”的招牌特别醒目,大概是这一带酿造出来的。

他跨过桥。房屋依然连成一片。房顶上有的镶着瓦,但多半苫着柏树皮。走过邮政局、小学校来到三成警察署门前。这座建筑物相当豪华,完全不象是在农村;规模之大简直可与东京武藏野或立川警察署媲美。

在这座白色建筑物的背景上,也衬托着高高的山峰。

走进警察署,里面只坐着五个人,今西把名片递给穿警服的巡警,坐在里面身穿开襟衬衫的胖胖的男子便主动站了起来。

“是警视厅来的吧?”他笑容满面地说,“我是署长,请里边坐。”

今西被领到最里面署长办公桌前面。今西问候了几句,不过,四十岁的胖署长对今西远道而来表达了慰问之情。

“情况听县警局介绍过,”署长从抽屉里取出文件。“你是为三木谦一的案子来的吧?”

今西点点头说:“是的。署长先生想必已经知道,三木谦一这人是在东京被杀的。我们负责侦破这一案件。侦查过程中,发现三木曾在贵署任过职,为了调查三木当时的情况,便派我来了。”

署员提来茶水。

“时间很久了,”署长说,“二十多年了,署里已经没有人认识三木,不过,我们将尽力而为。”

“百忙中给你们添麻烦,实在对不起。”今西荣太郎低下头。

“详细情况还不太了解,刚才我说过,时间太久了。”署长开始讲起来,“不知有没有用处,我先讲一讲吧。昭和六年六月,三木谦一调到木次警察署,十年三月来到三成警察署,在龟嵩警察署执勤。这时他已是警长,十三年升为警司,任这里的警备科长,十四年退职。”

这些,今西离京前通过岛根县警察局的复函已经有所了解。

“署长先生,”今西说,“从他的简历看,我感到三木先生晋升得很快呢?”

“是的,这种情况很少见。”署长点点头。“三木这个人对工作热心,品德很好,做了许多好事。”

“唔!”

“譬如来到本署之后,就曾两次受到表彰。这里有抄件,从这上面看来,”署长眼望着文件说,“第一次是因为这一带发大水,也许就是因为刮起了现在常说的几号台风,河水泛滥了。对了,你到这儿来的途中,看到一道河吧,那叫斐伊川。”

今西忆起在他跨过的桥下滚滚流动的河水。

“那条河泛滥了,悬崖倒塌下来,死伤了不少人。当时,三木积极参加抢救,救起了三个人。他救起了一个被河水冲走的孩子。另外,还奋不顾身钻进因山崩而压塌的房屋,救出了一个老人和一名儿童。”

今西记下要点。

“另一件是,这附近发生了火灾。当时三木挺身而出,从熊熊燃烧的房子里救出了一名婴儿。当时,从火中逃出来的婴儿母亲正要返回火场,三木制止住她,自己跳进烈火里把婴儿救了出来。这件事也得到县警察部长颁发的感谢状。”

“原来如此。“今西把这件事也记在本子上。

“他威望很高,熟悉他的人,没有不赞扬他的。都说再也没有比他更好的人了……。今西先生,我是在收到你们照会后才知道这些情况的。这么善良的一个人,竟会在东京遭人慘害,实在无法想象。”

今西本想从他的警官时代寻找他被害的原因,因此,期望听到他阴暗的过去。可是,如今听到的全是些光明的事迹。与设想大不相同了。

“三木谦一这个人,”署长说,“越了解越感到他是个高尚的人。本署出现过这样的人是我们的荣誉。不知为何遭此不幸,实在令人难过。”

“是的。”今西荣太郎想起三木谦一养子讲过的一句话:家父是位好善乐施的人。

“不过,光听我讲也许起不到参考作用,”署长补充说,“好在你还要对三木进行种种深入的调查。这一带有个合适的人。他不在本镇上住,在三木驻警察署工作时的龟嵩。我已通知他,今天他大概在等着你呢?”

“唔,是个什么人啊?”

“你也许知道,龟嵩这地方出产算盘。”署长解释说,“龟嵩造出的高级算盘,做为出云算盘誉满全国,他是制造算盘的,名叫桐原小十郎。是最老的字号。桐原以前与三木相交甚密。既然你已经远道从东京赶来,与其我们把听来的再讲给你,就不如你直接去找他了解了。”

“是啊。好,请安排我见见桐原先生。”

“龟嵩距这儿有段路程,虽说通公共汽车,但班次很少,就请坐署里的吉普车去吧。”

“这太感谢了。”今西致谢后说,“有件事我想打听一下,也许问得有些奇怪。”

“哦,什么事?”

“听署长先生讲话,同标准话没有什么不同。听说你是本地出生的,对不起,为什么听不出土音呢?”

“啊,这个啊,”署长笑着说,“这是因为我有意识地没讲本地话。现在的年轻人已经不用乡村土话了。”

“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这个地方的人对自己讲乡村土音感到难为情。所以,同外来人讲话时都尽量使用近似的标准话。而且,搭乘蒸汽机车去宍道时,因为快到城镇了,也尽量不讲乡村土话。是啊,是有那么一种自卑感,当然也是由于交通发达了。如果讲这一带的方言,‘斯斯调’是很重的。不过,现在,除了深山密林或者老年人之外,都不讲那种方言土话了。”

“龟嵩情况如何呀?”

“龟嵩比这里用的要多一些。我向你介绍的桐原老人,方言比我们重多了。不过,你去了,他也不会全讲乡村方言的。”

今西荣太郎内心里倒想听一听出云方言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今西荣太郎乘上署长特意为他安排的吉普车向龟嵩驶去。

公路一直沿着铁路线。两边山峦起伏,几乎看不到象样的田地。也许正因为如此,稀稀落落的村庄都显得穷困。

从出云三成车站走出四公里就是龟嵩车站。据开车的署员说,公路从那儿分为两条,沿铁路线的那条路通向横田。

吉普车沿着一条河道进入山谷。这条河中间分出一条支淹,到此称为龟嵩川。从龟嵩站到龟离村还有四公里左右,途中几乎看不到象样的房屋。

进入龟嵩村,街道宽阔而古老,完全出乎意外。

这儿的房屋也多是苫柏树皮的屋顶,其中也有压着石板的。听署长说过,这里是有名的算盘产地。走在街上,果然看到不少生产算盘部件的家庭作坊。

吉普车穿过街心,停在一所门楼高大的住宅前。用当地活讲,这是一所财主的房子,这就是署长介绍的算盘老号桐原小十郎的家。

开车的署员领他走进大门,房屋一旁是一个漂亮的庭园,布局之风雅,使今西为之一惊。

门开了,一位六十岁上下的老人身穿短外褂,仿佛早就在等候他似地从里面走出来。

“这位就是桐原小七郎先生。”署向今西做了介绍。

“啊,天这么热,辛苦啦。”桐原小十郎郑重行礼。他满头银发,长形脸,小眼睛,瘦如仙鹤。“啊呀,肮里肮脏的,请这边来!”

“给您添麻烦了。”

今西随在主人身后,顺着光亮的走廊走去。走廊紧贴着房檐,可以眺望到装点着山石泉水的美丽的庭园,主人引今西走进茶室。今西在这里又一次感到意外的是,茶室布置豪华,简直想象不出在这种乡村里会有这样的茶室。因为乘吉普车来此途中,满目看到的都是贫穷的农家。

主人让今西坐在上座,沏上茶。天气闷热,似甜又苦的茶末,顿时使今西的疲劳解消了不少。茶具精美,连不通茶道的今西也不禁赞美起来。

“啊,过奖啦,”桐原小十郎深深鞠了一躬,说,“这偏僻的山村实在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只是饮茶的习惯自古保留至今。这是由于出云的藩主是松平不昧(日本江户后期出云松江藩主,精通茶道),所以才得以保留下来。”

今西点点头。他似乎明白了这里的庭院为什么不象乡间的布局而带有京都气派的原因。

“这么个小地方,你们东京来的先生们看来,实在寒酸得很。”桐原小十郎讲到这里,仿佛有所察觉似地盯着今西的面孔说道:“刚才净说了些废话,署长告诉我,有关三木谦一的情况,有啥讲啥……”

今西荣太郎听着老人讲话,桐原小十郎毕竟是老年人,土音很重。语调和东北口音稍有不同,但是确实类似“斯斯调”。

“想必您已听署长介绍过了,”今西说,“三木谦一先生最近在东京不幸被人杀害了。”

“太不幸了。”老人端庄的面庞上露出阴郁的表情,“那样的好人不知结下什么仇恨,竟然惨遭杀害,真是做梦也想象不到。犯人有眉目了吗?”

“遗憾的是还没有眉目。三木先生当过警察官,做为我们来说,决心将犯人缉捕归案。我来您这儿,就是想请您介绍被害者三木先生的过去情况。”

桐原小十郎赞同地点点头。

“这个仇一定要报,杀害这种好人的家伙太可恨了。”

“听说桐原先生与三木先生交情相当亲密……”

“是的。这附近那个警察署,过去三木在里面工作三年。那样优秀的警察是很少见的。三木退职后,在作州的泽山附近开了个杂货铺。很长一段时间我们有书信来往,只是近四、五年不觉疏远了。听到这次的事件,简直象晴天霹雳一般,至今我还一直以为三木在经商呢。”

“说实话,”今西毫不掩饰地说,“我们认为三木先生被害,不是一般的强劫害命,而是由于恩怨关系。三木先生被害前为了去参拜伊势神宫离家出门,后来到了东京,遭到了这一不幸。据三木先生养子讲,在他现在居住的地区找不到酿成这一事件的因素。养子也同您讲的一样,说他人很好,受人尊敬,是不会被人怀恨的。”

今西对热心听他讲话的老人继续说:“但是,我们仍然坚持认为这件凶杀案是出于恩怨关系。假如在三木先生目前居住的江见镇找不到近因,说不定会在以前也就是他在这一地区当警官的时代找到原因。您可能认为已经过去二十年了,不会有此可能。可是,既然尚未发现其他可靠的线索,就只好在这上面调查了解了。”

“这可太辛苦啦,”桐原小十郎轻轻低下头,“是啊,刚才听你讲到了三木,我也就只能做出完全相同的回答了。”

“不,我不是请您只谈某一个方面。凡是有关三木先生的情况,只要是您想起的请您都谈出来。”今西荣太郎向桐原老人请求道。

“这么说来,要谈的事情可就多了。”桐原小十郎面容开朗起来。他穿着黑色罗纱外褂,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

“三木来到这里的警察署时还很年轻,我们年纪相仿,很快便成了朋友。我喜欢吟诗,三木也附和着做一些俳句。”

今西荣太郎不禁双目生辉。

“哦,这还是头一次听到,他还会做俳句吗?”

“这个地区自古以来盛行做俳句。每年从松江、米子、滨口一带都有俳人特意赶来聚会。古时候有位芭蕉流派、名叫子琴的俳句师曾经来过出云,在我祖辈上就长期住在这所房子里。因此,龟嵩这个地方具有松江藩文化的习俗,俳句也很有名。”

“噢,原来如此。”今西很感兴趣,因为他也喜欢俳句。个人的爱好可以以后再说,现在要紧的是要听老人谈些重要情况。可是,老人似乎舍不得马上结束这段讲话继续说:

“当时子琴住在这里时,偏僻的龟嵩聚集了中国地区的全部俳人。当时用过的诗题箱至今我还作为家宝收藏着。这个箱子是木匠村上吉五郎开动脑筋依靠智慧做成的,活象一个万宝箱。不知道奥妙就无法将它打开。如你所知,龟嵩这地方是云州算盘产地,吉五郎这人是制造算盘的祖师爷。哎呀,这些离题太远了。”桐原老人笑着说。

“人上了年纪,讲起话来没完没了。这个万宝箱,以后我再请你过目。由于三木也常为作俳句而来,所以我们的关系格外亲密。我对三木的了解,可以说如同亲人一般。象他那样好的人是少有的。”

“三木先生来警察署时,夫人在吗?”

“在。名叫阿文。遗憾的是,在三木调到三成警察署时去世了。这人心地也很善良,夫妇二人郝是乐善好施的人。巡警通常部招人讨厌,唯独三木十分受人爱戴。实际上,象他那样助人为乐解人之危的人是罕见的。”

老人闭起眼睛,仿佛在回忆着当时的情景。也许是池中的鲤鱼在跳跃,泉水啪啪作响。

“三木这个人,”老人接着说,“人很和蔼。现在警官和过去大不相同了。当时,特别是在这种警察署里确有一些飞扬跋扈的人。三木则完全相反,专爱照顾别人。你想必看到了,龟嵩这一带田地很少,老百姓很穷,要谋生计,无非是烧烧木炭、栽培些香覃或者上山打柴等等,再不就是在算盘作坊里做工,生活很不富裕。”

烈日照在庭园的花木上,一丝风也没有。

“一旦有病有灾,连医生也请不起。由于多是夫妻二人都做工,所以子女多的家庭,十分困难。三木看到这种情况便通过向朋友募捐在寺院里办起了托儿所。现在有民生委员,当时可没有这种制度。三木为穷苦人做的这件好事,不知给人们带来了多少好处。”

今西一一记在笔记本上。

“巡警的薪俸是有限的。三木常用他微薄的薪水为穷苦人悄悄付药费。三木膝前无子女,唯一的乐趣是晚饭时喝上几杯。就是这仅有的一点乐趣,有吋也省下来用在解人危难上了。”

“确实是位好人。”

“是的。象他那样好的人很少有。这并不是因为我们是朋友才特别赞扬他,实际上确买罕见。有一次,村里来了个麻疯病花子。”

“花子?”

“就是乞丐,这地方都这么说,这个花子领着一个孩子来到村里,三木看到后立即将这一麻疯病人隔离起来,将孩子送进了寺院的托儿所里,照顾得无微不至。象从烈火里抢救婴儿啦,发大水时救出溺水者啦,想必署长都对你讲过了。他来到龟嵩警察署后,也有过类似的事。一次,一个樵夫进到深山打柴,得了急病倒下了。因为山路陡峭无法请医生来,三木便背起病人翻山越岭送到医生那里。村里发生纠纷,三木一出面就能和睦解决,谁家出现了不和,也都找他商量。总之,他人品好,深受众人敬慕。当三木要调到三成警察署去的时候,全村人都依依不舍要求他继续留任。三木之所以在这个警察署工作三年之久,在很大程度上也是众人挽留的结果。”

桐原小十郞的长谈结束了。归根结底,三木谦一是个高尚的人。今西在此又不得不陷入了失望。他满以为三木谦一的死因与他当过巡警有关,可是,从桐原老人的谈话中,丝毫也找不出与之有关系的影子。

从三木谦一身上找不到丝毫招人怨恨的种子。别说是怨恨,越听越感到他是一位受人爱戴的人。今西身为同行,一想到在这穷乡僻壤里会有这样的警官,不觉暗中感到自豪。他为此心满意足的同时,也感到无限空虚,这种矛盾心情,甚至连他自己也无法解释。

“多谢啦!”今西向老人表示谢意,神情里含着凄凉的成分。

“啊,讲了这些也不知有没有用处?”桐原小十郎郑重地行礼后说道:“警视厅的警官特意跑到我们这乡下来,实在过意不去。不过,要说三木招人怀恨,或者有双重人格,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他压根儿就是个善良的人。凡是了解他的人,不论问谁,恐怕都会这样回答的。”

“我明白了。我作为警察官听到三木先生的高尚品德也感到欣慰。”今西回答说,“也许是我估计上有错误。”

“大热天,太劳累你了。”老人怜悯地望着今西的面孔说。

“最后我想问一下,”今西说,“龟嵩这地方的人有没有现在住在东京的呢?”

“是啊,”老人歪着头思索了一会说,“这样的村子外出谋生的人是相当多的。有人去东京,准会知道的。农村嘛!父母、兄弟、亲友之间总要通信的。只要一通信,就会自然而然地知道某某人在什么地方了。”

“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有在东京的吗?”

“没有听说过。我在这地方是老住户,而且开了这么一个老字号,一般的事情都会传到我耳朵里来的。”

“是吗,太打扰您啦!”今西致谢后,正想起身。

“啊,你来一次不容易,再从从容容地坐一会嘛!关于三木,除了刚才讲过的,再没有什么新的了,就让你看看我上而讲到的俳句命题箱吧。你是今西先生吧?你也喜欢俳句吗?”

“啊,不能说没有兴趣.可是……”

“那就更应该了。等一会我就拿给你看,是一个珍贵的箱子呐。不愧是出自古时候名人之手,如今的人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出来的。你好容易来一次,就当作旅途见闻带回去吧。”桐原老人把手指捏得吧吧作响。

今西荣太郎在老人处度过了两个小时。

临走前,他看了桐原家收藏的命题箱和古代俳人遗留下的诗笺。

今西对俳句算不上精通,却很爱好,看到这些珍品,不由得忘却了时间的推移。然而,他内心里并不轻松。因为,此行的主要目的并没有达到。

要说听到被害人三木谦一人格高尚而感到失望,那是没有道理的。但是,从侦查上来看,被害者确实没有留下任何线索,他的人格可以说太完美了。

因为在这个村子里,再也没有比桐原老人更了解三木谦一的人,所以,没有必要再向其他人了解。今西向老人深深致谢后,便离开了桐原家。

他又坐上了吉普车。车子驶到街道拐角处,看到了警察署。今西让汽车停下来,他向警察署里张望了一下,一位年轻警察正伏案写着什么。用来遮挡卧室的蓝色布幔在随风飘动。这就是三木谦一曾经工作过的警察署。从房屋的新旧程度看,好象同当时没有多大改变。

今西感到自己仿佛是在瞻仰某件纪念品。由于对三木谦一这个人物加深了了解,所以也产生了一种感慨的心情。

汽车又在往回返的路途上驶开了。离开了龟嵩村,汽车驶上了一条沿河的公路。

在秋田县的龟田还多少摸到了一些类似线索的头绪。可是,在这个龟嵩却一无所获。

今西在秋田县龟田听到的那个奇妙男子的情况又在脑海里浮现出来。他到底是谁呢?与案情到底有无联系呢?

吉普车沿着望不到农田的山谷往回行驶。

三木谦一的确是一个高尚的人,但是,这样一个人怎么会遭到连面容都被毁掉的惨害呢?看来凶手对三木谦一仇恨至极,这样人格高尚的人,难道还会有不曾为自己觉察,另外的招人怨恨的理由存在吗?

杀人凶手身上一定会溅上大量鲜血,他是怎样处理的呢?难道他会将溅血的服装藏在自己家里吗?以往有过不少案件,犯人是将它藏在天棚里,或者埋在地板下的。这次情况又会如何呢?

今西以前对吉村讲过犯人是乘车逃走的。不过,他没有直接回家,他在途中的中间站,脱下溅血的外衣,换上另外的衣服之后,才回家去的。今西至今还认为这个想法是正确的。

他的中间站在那儿呢?果然如最初所设想的那样,在以蒲田为中心的就近的地方吗?

那个中间站就是他情人的家吗?

当望到龟嵩车站时,公路距离铁路线更近了。一座悬着吊钟的望火楼矗立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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