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线索

砂器  作者:松本清张

今西荣太郎返回东京后急需同影片公司进行交涉。他多次跑到座落在银座的南映影片公司计划部,请求将《男人的暴发史》和《利根风云》两部影片以及当时加映的新闻片放给他看。影片公司有些踌躇。拷贝都在仓库里倒是不难取出,麻烦的是试片室总排得满满的。每周出两部新片,都得请人试看。作为公司来说,为他一个人,花费三个半小时放映两部影片,实在不太好办。

“那些片子真的能作破案的参考吗?”对方问道。

“并不是为了参考。只是由于某种原因,非得看一看不可。当然,如果影院正在上映,我可以到那儿去看。可是现在没有上映的地方,只好来麻烦你们。虽说对破案没有直接关系,也请给予协助才好。”

“这样吧,等改日试片室空下来再告诉你吧。”对方勉强答应下来。

今西焦急地等待了三、四天。终于影片公司负责人来了电话。

“今天下午试片室可以安排,请你来吧。”

今西马上奔去。南映影片公司试片室是一家剧场的地下室。今西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可以容纳五、六十人的观众席的正中间。这儿通常总是坐满了评论家或新闻记者等有关人士,今天却专门为他一个人上映。他真有些过意不去。

电影开演了。这儿不同于普通的影院,画面只有一半那么大,但音响却比影院清晰。

开始是新闻片。从政治新闻到社会消息,从凄惨的交通地狱场面到新建成的地方铁路线通车的情景,一幕接一幕地映了出来。最后以体育新闻告终。接着放映了古装片《利根风云》,描写一伙赌徒围绕利根河展开的搏斗。

今西两眼圆睁,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画面。对每个出场人物,任何一个无足轻重的配角,譬如卑贱的狗腿子、过路的行人以及捕吏等等,都不放过。

《利根风云》一个半小时映完了。“剧终”字幕出现后,场内灯光亮起来。今西荣太郎一无所获,两眼酸痛,禁不住叹了口气。

休息五分钟后,放映员说,“现在演下一部。”今西重新在座席上坐好。不一会,光线暗下来,映出字幕:《男人的暴发史》。今西也象看《利根风云》时一样,对任何一个配角,哪怕是一闪而过的过路行人、酒吧里的客人或者小阿飞等等,每张面孔都予以认真注视。

情节完全没有进入脑海。他模模糊糊地觉得,影片讲的是在一场流氓头子争夺闹市区势力范围的搏斗中青年主角大显身手的荒唐故事。不过,由于写的是现代故事,出现了许多东京镜头。诸如酒吧林立的银座后街、行人熙攘的有乐町、大厦内景以至晴海码头的仓库街等等,背景人物也格外多。

今西的兴趣不在担任主角的演员身上,他注意的是那些配角以及临时的群众角色。不知不觉一个半小时又过去了。

当场内灯亮时,今西还呆呆地坐在椅子里。从这部影片中,也没有发现使他满意的人物。

“到此全部演完了,怎么样?”放映员说。

“谢谢你,”今西从椅子里站起来,“多蒙你们协助,这样就心里有底了。”

“为一个观众特别映出两部片子,您还是第一位呢!”放映员笑着说。

“太麻烦您啦。”

今西荣太郎从地下室走出来,外面灿烂的阳光晃得他睁不开眼睛。他走路都觉得有气无力了,满怀希望求人放映了两部影片,结果一无所获,希望全部落空了。

三木谦一又不是小孩子,既然看了两遍《利根风云》和《男人的暴发史》,影片中一定会有特别吸引他的场面。

可是在今西看来,刚才放映的两部故事片以及新闻片里,并没有发现足以吸引三木谦一连看两遍的特别场面。

今西荣太郎回到本厅,看到自己办公桌上放着一个茶色信封。背面写着:冈山县儿岛郡XX村慈光园。

今西急忙拆开,这正是他盼望已久的一封信。不久前他曾去信询问过龟嵩的桐原老人,老人回信后他又给慈光园发了信。

“关于所询本浦千代吉一事,现答复如下:

本浦于昭和十三年经岛根县仁多郡仁多镇公所介绍来我园治疗,昭和三十二年去世。死亡通知书已寄原籍(原籍为石川县江沼郡XX村XX号)。

另,本浦在我园治疗期间,从未收到过亲友来信,也无人前来探望。

为供参考,现将我园保存的户籍抄件抄录于后:

户主 本浦千代吉

明治三十八年十月二十一日出生

昭和三十二年十月二十八口死亡

妻 阿政

明治四十三年三月三日出生

昭和十年六月一日死亡

(阿政为石川县江沼郡山中镇XX号山下忠太郎次女,昭和四年四月十六日结婚)

长子 秀夫 昭和六年九月二十三日出生

此致

东京警视厅侦查一处一课巡长今西荣太郎

慈光园庶务科长 印”

今西出神地凝视着这封来信。一支香烟吸完后,他的目光才从这封简单的来信上移开。当然,并不是来信难于理解,而是信中的户籍抄件引起了他的层层推想。从影片公司试片间归来时的疲劳,也因这封信减轻了大半。

今西是个办事认真的人。他急忙从抽屉里取出信纸写了封感谢信。尔后,他又写了封查询信,收信人为石川县山中警察局。

“请协助查明下述事项:

石川县江沼郡山中镇XX号山下忠太郎如有亲属尚在,敬请告我住址和姓名。”

今西写完后看了一遍,又用细笔补充道:“上述查询,事关紧急,务请尽快着手。”

晚上八点多钟,今西才回到家里。大门关着,室内漆黑,从里面上了锁。他从门房花盆底下取出钥匙,打开房门,然后拉开电灯,看到桌上放着妻子留下的一张便条。

“我同阿雪去看电影,太郎去姥姥家了。九点以前回来,菜放在碗柜里,请自用。”

今西没脱西服,便打开了碗柜。里面放着生鱼片和牛肉炖萝卜。

他把盘子端到饭桌上。装在保温饭桶里的米饭,打开后依然冒着热气。

火盆上坐着水壶。今西把茶水倒进米饭里,上面放着煮萝卜。放凉的萝卜拌上热米饭一块吃了。

他独自一人边吃边想着今天冈山县慈光园复信的内容。他喜欢边吃饭边思考问题,妻子不在家,正好不受打搅。

饭后,他才想起把衣服换下来。他手拿牙签心不在焉地浏览晚报时,听到有人开门的声音。

“啊呀,他回来了。”这是妻子的声音。接着传来两个人嘻嘻的笑声。

“我们回来了。”妻子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走进来,后面跟着满面春风的妹妹。

“对不起,阿雪来了,我邀她出去了。”

“啊呀,不对!是我拉嫂子去的。”

二人相互推让着。今西照旧读着报上的连载小说。

两个女人在隔壁房间里边换衣服边谈论电影。住在川口的妹妹喜欢看电影,还爱评论演员的演技。妻子换上了便服。

“吃过饭了吗?”

“噢,吃过了。”

“本想在你回家前,我们赶回来……”

“喂,哥哥,给你好吃的!”妹妹取出一袋糖炒栗子。

“怎么,你今天不回家啦?”

因为妹妹穿上了妻子的便服。

“嗯,我那口子又出差了。”

“好啊,两口子吵架往这里跑,出差了又来这儿住。对你这人真没办法。怎么样,电影有趣吗?”

“还算可以。”

妻子和妹妹在今西身旁,又继续评论着电影。今西抬头说:“我也看电影了。”

“哎呀,哥哥,是真的吗?”妹妹似乎很惊奇,因为哥哥很少看电影。

“是因为看电影回来晚的吗?”妻子问道。

“哪里啊!对我来说,那是工作。”

“嘿!警探先生还有看电影的工作吗?”

“有时也得看看。”

“看的什么电影啊?”

“《男人的暴发史》和《利根风云》。”

“啊呀,”妹妹笑了起来,“都是老掉牙的旧片子。”

“你看过吗?”

“看过。已经有半年多了。是不是没有什么意思?”

“可不是吗?”今西的目光又回到报纸上。

妻子在一旁剥着栗子,剥好后放在今西看的报纸上。报上的消息乏味得很,因为没有什么可谈的,只好借以消磨时光。

今西的目光虽然在漫不经心地浏览着,耳朵却在听着妹妹她们的谈话。

“我看电影正片还不如预告片有趣呢。”妻子说。

“可不是嘛!预告片为了招徕观众,剪辑的全是影片里的精采部分。”妹妹说,“今晚的预告片就怪有意思的。”

今西扔下手里的报纸问道:“喂,影院里都要上映预告片吗?”

“你是问当时放的预告片吧?”

第二天,今西荣太郎来到影片公司,熟识的负责人不厌其烦地翻着帐簿查找起来。

“啊,是放过。是下周将要首映的新片预告和预报两种。”

“预报是什么?”

“每当巨作上映,提前一个月左右就要进行预报,借以壮大声势。”

“当时预告的下周首映新片是什么?”

“《遥远的地平线》,是部现代片。”

“预报呢?”

“是一部外国影片。”

“外国影片?画面上不会有日本人出现吧?”今西叮问道。

“那是当然。不过,里面有在东京举行特别公映式的场面。那是一部评价很高的巨作,特别公映时皇太子等人都到场了。”

“哦,这种场面也会在预报里映出来吗?”

“是的。”

“再三来麻烦,实在抱歉,能让我看一看吗?”

“哎呀,”负责人为难地歪着头,“预告片并不总放在仓库里,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需要查查看。”

“这么说来,过一段时间后,拷贝也会当作废品处理掉吗?”

“是的。否则仓库就容不下了。一过期限就要很快处理掉。”

“怎么处理法呢?”

“把拷贝剪碎,卖给废品收购商,我们把这叫做‘上剪’。”

“那么,能给查一下吗?”

负责人告诉他,即使到拷贝仓库,也无法马上查出来,请他过一小时再来。

今西荣太郎暂时走了出来。在外面闲逛了一小时左右,又返回影片公司。

“啊,弄清了。”负责人看到今西急忙从座位上站起来,“下周新片预告找到了,但是遗憾得很,外国影片的预报果然已经处理了,三天前刚刚卖给了废品商。”

预告的新片名叫《遥远的地平线》,他看了一遍,只是把一些场面剪辑在一起,加上了导演和摄影师的形象,只有短短三分钟,没等尽兴就映完了。

“预报是外国片吧?”

“是的。”

“影片的名字是什么?”

“《世纪之路》。”

“听说上面除了影片的镜头外,还有特约公映式的场面,是吗?”

“拷贝肯定不会只洗一部,会不会还有剩下的呢?”

“哎呀,不太可能。因为要处理就是全部。你的意思我明白,如果有,我一定通知你。”

“请务必协助。”

今西嘴上虽然这么讲,但是已经处理的东西是再也无法找出来的,他只好另想其他办法。

今西挂电话给吉村:“吉村你喜欢看电影吗?”

“怎么啦,突然问起这个来,我倒是满喜欢的。”

“看过《男人的暴发史》吗?”

“那个片子我没有看。”吉村在电话里笑起来。

“是吗?”今西有些失望了。转而一想《世纪之路》的预报片未必只在这时上映。“那么,你看过《世纪之路》这部外国影片吗?”

“啊,看过。”

“这部片子的预报你看过吗?”

“对了,是记录特约公映场面的那部吧!”

“不错,”今西高声说。实际也可以说是在喊:“喂,我马上去找你,你给我详细讲一讲。”

今西向蒲田警察署走去。

吉村在警探办公室,见到今西,马上一起走出来。

“局里虽然也可以喝茶,可是在别人眼前,总不能畅所欲言。”

二人走进警察署斜对面的一家小吃茶店。

“你辛苦了。”吉村突然给他道劳说。因为今西从伊势回来后,他们初次见面,“那边情况怎样啊?”

“我正想讲给你听呢!”今西讲了这些天的详细情况。“回来以后,一直在空忙。问题在于三木谦一究竟看到了什么才使他动了心。现在看来,除了外国影片的预报之外,其他都无从设想了。可是这部片子,影片公司又处理掉了。你看过能不能回忆起一些内容来呢?”

“是啊。”吉村双臂抱在胸前。“日子很久,差不多全忘光了。预报片嘛,无非是以介绍影片内容为主,选编几个场面。”

“据说有特约公映式的场面?”

“嗯,皇太子夫妇前来观看那部影片的场面,倒是拍了不少。”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场面呢?当然不是指影片本身的内容。”

“此外……”吉村低着头拚命挖掘自己的记忆。

“有没有名流出现?譬如在某个会场的镜头里……”今西启发他。

吉村极力思索。“想起来了,”吉村猛然抬起头来,“确实有那种镜头,不过,我没有记住人的名字。”

“喂,你记不记得里面有那个《新群》组织的人出现呢?”

“等一等,我正在回忆这件事。”吉村又一次低头思索起来,“各种各样的人物好象都出现过,什么小说家、导演、日本的电影明星等等……”他象是在自言自语地慢慢说着,“没有听到《新群》这个名字,仿佛年轻的艺术家也不断地出现。因为当时没有细心看,所以记忆淡薄了。”

“是吗!”

今西通过吉村的介绍,心里大体有了个眉目。先假定画面上出现过《新群》里的人物,三木谦一是看到了这伙人里的某个人的面孔,才立即下决心来东京的。

问题是这张面孔是《新群》里的哪一个人。

今西荣太郎的记事本上记载着以下几件事:

〇关川重雄:昭和九年十月二十八日生,昭和三十二年由秋田县横手市迁到东京都目黑区柿木坂1028号,现住因黑区中目黑2103号。其父关川彻太郎,昭和十年死亡,其母繁子十二年死亡。无兄弟姊妹,独身。

……

〇XXXX:昭和八年十月二日生,原籍大坂市浪速区惠比须町二段120号,现住大田区田园调布六段867号。

……

〇本浦千代吉:原籍石川县江沼郡XX村XX号。明治三十八年十月二十一日生,昭和三十二年十月二十八日死亡。

其妻阿政 明治四十三年三月三日生,昭和十年六月一日死亡。石川县江沼郡山中镇XX号,山下忠太郎之次女,昭和四年四月十六日结婚。

长子秀夫 昭和六年九月二十三日生。

……

今西荣太郎之所以把XXXX的材料夹在中间,是因为一直注意看评论家关川重雄在报纸上发表的文章。也许这不属于什么问题。但是,干警探这一行道就是不能不对一切都打个问号。

对于《新群》中的人物,今西注意的不只是关川重雄一人,另外还有些年轻的艺术家,诸如剧作家、音乐家、评论家、小说家、诗人、画家等等。

在对和贺英良的查询中,今西手头有一份复信。这是大阪市新川町浪速区公所户籍科寄来的户籍抄件。

“大阪市浪速区惠比须町二段120号

父 英藏 明治四十一年六月十七日生

昭和二十年三月十四日死亡

母 君子 明治四十五年二月七日生

昭和二十年三月十四日死亡

本人 昭和八年十月二日生”

今西脑海里浮现出下而三个人的出生年月日

(A) 昭和九年十月二十八日生

(B) 昭和八年十月二日生

(C) 昭和六年九月二十三日生

原籍各不相同,一是东京,一是大阪,另一人是石川县。今西用铅笔敲点着这三个人的名字,沉思良久。他望着日历牌,发现下星期一是节日休假,正好与星期日连休。

“喂,我星期六晚上,要去一趟北陆。”这是今西回家后向妻子芳子说出的头一句话。

“又要外出啊?”妻子的神色中好象在说不是刚从伊势回来吗?

“又不是去玩!”今西气呼呼地说,“我不能老是请假。这次连休两天,正是个好机会。”

“不能作为出差去吗?”

“不好开口啦,还不知能不能成功呢。我要去石川县,旅费有吗?”

“这点存款还是有的。”

“谢谢你,请拿出来。”

“到石川县什么地方?”

“山中,在温泉附近。”

“啊,是个好地方!回来时可要给我捎点纪念品啊!”

今西一次也没有陪妻子去过温泉。妻子的话刺痛了他的心。

“那是当然。不过,用你省吃俭用攒下的钱,真不好意思。”

“这是不得已的,工作嘛!”

今西第二天打电话告诉了吉村。

星期六晚上,今西手提旅行包,站在东京车站的月台上。吉村从送行的人流中走过来。

“啊呀,你来啦。”今西笑着说。

“辛苦啦,”吉村点着头;“这次不是出差吗?”

“不好再提出差了。幸好,有了连休,就等于去旅行一趟。多亏妻子拿出了体己钱帮了忙,不过,她可不太高兴。”

“今西先生的夫人是通情达理的。”

“有件事我要拜托你。”今西左右环顾了一下,把吉村拉到身旁低声耳语了一阵。

吉村睁大眼睛说:“明白了。”尔后望着今西的面孔深深点点头,“在你回来之前一定完成。”

“拜托你了,”

眼看再有五分钟就要发车了。妻子芳子穿过人群走上前来:“给你在火车上吃。”说着她把一包东西递过来。

“什么啊?”

“到时候打开,你就会高兴的。”

“真不好意思,净让你花钱。”今西禁不住客气起来。

列车驶出月台变得越来越小了。吉村对站在身旁的芳子说:

“夫人真是可以呀,象今西先生这样的人也太难得啦。”

“他就是工作着迷,真没办法。”芳子回答道。

今西到达关原一带天已经亮了。他从米原换乘北陆线列车,朝霞洒在了余吴湖面上,皑皑白雪覆盖着贱之岳山岳地带。他在大圣寺下车时,已近中午了。

今西荣太郎搭上电车。小电车朝着南方群山的怀抱中驶去,越过山代后平原越来越小,眼看要碰到山麓,电车才停下来。这就是终点——山中温泉。

下电车多半是来温泉疗养的人们。关西方言听来特别刺耳。今西取出记事本,在站前问明自己要去的方向。站前就是温泉镇,可是今西要去的地方,在山那边,离这里还有一段路程。

今西乘上了出租汽车,沿着乡村公路驶去。潺潺的溪水流过路旁,远处房屋密集的地方,就是山中温泉。

“先生,您是头一次来这儿吧?”中年司机背着身子问。当听到肯定的回答后,又问道:“您不是来洗温泉的吗?”

“噢,来到温泉了,我先去拜访一位朋友。”今西吸着烟回答。

山头上阴冷的云雾在渐渐地散去。

“送客人去XX村的,还真少。”

“唔,那儿偏僻吗?”

“那儿什么也没有。而且,虽说叫个村子,其实不过五十几户人家,稀稀拉拉地分散各处。全都是农民,很少有人雇用出租汽车。”

“村子这么荒凉吗?”

“穷极啦。在山中、山代一带,到处是来自关西方面的客人狂欢作乐,可是在相距不到八公里的这块土地上,却有不少人上顿不接下顿。人世间真是莫名其妙……”说到这儿,司机住嘴不往下说了。

“先生,XX村里有亲戚吗?”

“不,没有亲戚。我想去拜访山下先生家。”

“山下先生吗?那个村子人,有一半姓山下的,叫什么名?”

“山下忠太郎。”

“打听一下看吧。”司机就象他自己说的,由于很少到这一带来,他对村里的情况似乎也不太了解。

平坦的道路变成了山路。贫瘠的小块田地星星点点地散布在山间。汽车驶在坎坷不平的山路上,象小船儿似地颠簸摇晃。当车子爬过第二个山头时,司机说:

“先生,那就是XX村,现在归属于山中镇,您瞧,完全不象个村庄的样子。”

在司机手指的方向稀疏的矮小屋顶闪着亮光。司机要去问路,今西制止了。他让汽车停在民房的近处。

汽车停下的地方,排列着五、六户农家。说是排列,其实各户之间都被田地隔开,七零八落地各不相接。也许是由于多雨的缘故,家家的房檐都伸出很宽。

在一所房前,站着一个身背婴儿的二十二、三岁妇女。今西走上前去,这个女子从汽车停下时起一直在冷冷地瞟看。

“请问,”今西轻轻点一下头,对方却板着脸,一丝笑容也没有。“山下忠太郎家在什么地方?”

女人没施脂粉,也许是由于劳动的关系,皮肤粗糙,满脸雀斑。

“你问山下忠太郎先生吗?”女人慢吞吞地说,“在山那面。”

在她下颏所指的方向横着一条山棱。

“谢谢你!”今西道谢后正想离去。

“喂,你等一等,”女人喊住他,“山下忠太郎已经不在人世啦。”

对于这一点,今西不是没有想到,即使还活着,也一定是相当年迈的老人了。

“噢,什么时候故去的呢?”今西停住脚步。

“啊,已经有十二、三年了。”

“那么,现在家里还有什么人吗?”

“现在吗?有他的女儿阿妙,还招了个女婿。”

“原来是这样。女儿叫阿妙,那么,女婿叫什么名字呢?”

“叫庄治。不过,你现在去也不一定在家,可能下地去了。”

“谢谢你!”今西荣太郎返回出租汽车前。当司机听说在那座山棱的后面时,脸上露出为难的样子。

“先生,路太坏呀。”

确实道路窄得不知道车子能不能过去,而且比刚才走的路还要崎岖。今西却要求他无论如何去一趟。

“对不起,麻烦你跑一趟,我多付小费好了。”

“那倒不必啦。”司机勉勉强强同意下来。

汽车好象走在田埂上,艰难地行驶着。绕过山棱,景色变了。一个部落在群山环抱中展现在眼前。

今西荣太郎走下汽车,沿着羊肠小径住前走。这时,只见一位老年妇女正在田间干活。今西在她面前停住脚步。

“请问,”他恭敬地招呼道:“山下忠太郎先生的家在什么地方?”

老年妇女手柱铁锹直起腰来:“忠太郎早已死去了……”她一双红烂的眼睛,好象患着砂眼。

“听说现在是由他的养子庄治先生当家……?”今西刚刚听来的情况便问她。

“庄治家就是那座房子。”老妇人又伸伸腰,举起沾满泥土的手指点。那座房子在五、六家并排着的农户的最远处,房子是顺着山坡盖的,茅草屋顶显得很高。

今西道谢后,刚要离开,老妇人说:“喂,你现在去找庄治也没用啊!”

“啊?他不在家吗?”

“庄治出外做工了。”

“做工?到哪儿?”

“听说是在大阪。这一带从现在到明春,用不着男劳力,大部分人都到外地做工去了。”

“那么,现在谁在家呢?”

“庄治的媳妇在。说是媳妇,其实是这家的姑娘阿妙。”

“是阿妙啊,谢谢你了。”

今西顺着小路住前走。看来各家都很贫困,房屋矮小、破旧,又很脏。每当今西从房前走过,就有老人站在门口直勾勾地目送着这个陌生人走过去。

今西穿过干涸的田地走到那座房子前,发现陈旧的门柱上挂着写有“山下庄治”的肮脏的名牌。大门关着,他绕到旁边一看,套窗也没有打开,给人的印象是,家中无人。

今西又回到前面,敲敲门,无人应声。但是,手往门上一推,没有上锁,自己嘎啦嘎啦地开了。

“有人吗?有人吗?”

今西朝着昏暗的房间里呼喊起来。这时,从里面闪出一个矮小的身影,慢腾腾地向今西走来。借着亮光望去,是一个大脑壳、瘦瘦的男孩子,看上去有十二、三岁,一副肮脏的样子。

“家里有人吗?”今西向男孩问道。

那孩子不作声,仰脸望着他。两只眼睛一只雪白,另一只眸子很小。今西看了怔一下。

“没有别人在吗?”今西放大了声音。这时,从里面传来一阵声响。孩子一声不响地抬头望着今西,那阴森森的一只眼睛,使他感觉可厌。明知是个孩子也不能引起怜爱之情。那孩子面容苍白,看来体质很坏。

这时,从昏暗的屋子里走出一个人来。今西举目望去。那是一个五十岁光景的女人,头发稀稀的,前额已经秃光了,面孔苍白,似乎有些浮肿。

“这儿是山下庄治先生的家吗?”今西向那女子鞠个躬。

“啊,是的。”女子用浑浊的目光打量着今西。看样子她是独眼少年的母亲。今西直感到她就是庄治的妻子阿妙。她答话时表情迟钝。

“我是本浦千代吉先生的朋友。”今西一边说一边窥视着她。她那惺忪困倦的眼神,呆呆地木然不动。“我在冈山县同千代吉先生相识,听说这儿是他夫人的娘家,我有事到这附近来,顺便拜访一下。”

“是啊!”阿妙轻轻点点头,“啊,请这边坐。”这是阿妙这个女人说出的第一句寒暄话。

男孩子依然翻着白眼珠望着。

“你到那边去!”阿妙挥手让男孩子走开。于是他默默地慢腾腾地向后面走去。

“请!”阿妙招呼目送少年离去的今西。污黑的木凳上摆着一张薄薄的座垫。

“谢谢!”今西荣太郎说着坐下来。“请不必客气。”他向忙着沏茶的女人说。

阿妙把茶杯放在托盘里让今西饮茶。虽不太干净,可今西也愉快地呷了一口。

“听说庄治先生没有在家?”他说。

“是的,到大阪去了。”阿妙面对今西坐下。

“一个奇妙的缘份使我和令妹夫千代吉先生交上了朋友。他可真是个好人。”

“多谢您关照。”阿妙低头施礼。

阿妙似乎把今西当成了冈山慈光园的职员或者医务人员,她以为今西是在那里同千代吉相识的。

“千代吉先生多次谈到山中温泉,我早就希望来,这次就便先到你这儿拜访……”

“噢,是这样啊。”

“听说令妹阿政在昭和十年去世了。那个男孩子现在怎样?就是千代吉先生和令妹生下的那个孩子。”

“是秀夫吗?”阿妙反问道。

“啊,是的,是叫秀夫,常听千代吉先生念叨。听说秀夫是在千代吉先生入慈光园之前同他分手的?”

“是的……,千代吉对您讲过什么吗?”

“没有。只是动不动就念叨不知秀夫后来怎样了。”

“是啊,妹妹生下秀夫四年后就去世了。死前一直没能看到孩子的成长。”

“怎么回事呢?令妹不是同千代吉先生分手后,就回到娘家了吗?”

“您好象全都知道,实不相瞒,千代吉自从染上那种病后,妹妹马上就和他分开了。妹妹这样做虽不合适,可遇上这种病人也没有办法。千代吉很痛苦,便领着秀夫出走了。”

“那是什么时候?”

“我记得是在昭和九年。”

“千代吉先生出走,有投奔的目标吗?”

“谈不上有什么目标。他是为了治病,到各地去拜庙求神。”

“这么说是要朝山拜庙周游全国啦?”

“我想是这样的。”

“那么,现在知不知道那个孩子的下落呢?”

“连千代吉周游过哪些地方也不知道。因为他和自己的母亲也不通音信。”阿妙低着头回答说,“妹妹和千代吉分手后,在大阪一个饭馆里当女工,不过,只有一年工夫,不久便得病死在那里了。”

初见面时,还以为阿妙有些麻木不仁,一经交谈,才知她表里不同,她是一个很精明的人。

“这么说,令妹直到死时也不知道千代吉先生和秀夫的消息罗?”

“是的。妹妹时常来信,说不知道他们父子哪里去了。”

“那么,现在呢?秀夫,也就是你的外甥,今年该有三十岁了吧?”

“有了吗?”阿妙听后,象是在掐指算着,“可不是吗,也该有这么大岁数了。”

“完全没有音信吗?”

“没有。那孩子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听千代吉先生讲,他进冈山县慈光园是在昭和十三年,当时父子是在岛根县的一个乡村里分别的。”

“是吗?我们一点也不知道。”

“秀夫后来的情况,就不知道了。千代吉先生所挂念的也就是这件事。秀夫以后的情况,这里一点也不知道吗?”

“可不是吗!刚才这才听你说到千代吉是在岛根县和儿子分别的。”

“外地有没有要求寄秀夫的居住证明抄件或者到本的呢?”

“没有过。这儿村公所的人,我很熟悉。常听他们说,即使秀夫死在外乡,只要弄清了身分也会给村公所寄死亡通知书来。”

“是吗?”

阿妙叹了口气说:“妹妹也太不幸了。不知道千代吉有那种倒霉病便结了婚,婚后发现才大吃一惊。千代吉舍不得孩子,领出去到处流浪,可是妹妹总惦念着孩子会不会也传染上那种病。直到最后妹妹也是因为操心劳累而死的。”

“最后我再问一句,”今西说,“有没有陌生的青年男子来这一带漫无目的地闲逛过呢?”

今西指的是秀夫。他想,秀夫假若知道了自己母亲的故乡,出于怀念之情,说不定也来这里看看。

“没有,一次也没有这种人来过。”

今西荣太郎走出山下妙的家。阿妙送到门口,她伫立在昏暗的门口,一直注视着今西走回出租汽车等候的地方。

今西途中两次回头挥手告别。当他乘坐的车子开动时,他看到紧靠路边上站着那个独目少年正抬头望着在车窗张望的今西。他不禁产生一种怜恤的感情。他联想到自己的儿子太郎。

此行的目的总算达到了。今西就是想要了解千代吉的儿子秀夫的下落。通过与阿妙的交谈,至少弄清了下列几点:

①秀夫被千代吉带出去后一直下落不明。

②秀夫生死不明,但原籍村公所未收到他死亡的通知。

③没有迹象表明秀夫到这一带来过。

④村里没有人了解秀夫的现状。

今西荣太郎最后还办了一作重要事情,这就是让阿妙看了一张从报纸上剪下来的照片。

“哎呀,”阿妙歪着头端祥了好久:“分别时那孩子只有四岁,很难说象不象这个人。”

“有没有象似令妹或千代吉先生的地方呢?”

“哎呀,看来不象父亲,您这么一提,我看眼睛倒有几分象妹妹。”

这一回答足以使他心满意足,因为原先并没有想到能在这儿确认一下这张照片。

今西荣太郎回到山中镇,走下出租汽车,因为饿了,便跑进眼前一家饮食店。

他吃着面条,店里的收音机传来市场行情报告。

今西边吃面条边听广播,眼前浮现出一幅曲线高低起伏的图表。行情的涨落象一条曲线在眼前浮动。这曲线,时而象一座小山,时而又象一条深谷。……突然,头脑里跳出了在演员宫田邦郎死亡的现场捡到的那张纸条。那上面也同样罗列着一些数字。

今西吃完面条取出记事本,又一次读起抄写在上面的数字。

从收音机里听到的股票行情的数字,使他联想起这张失业保险金的发放金额。

难道这些数字真与宫田邦郎之死有关吗?是偶然失落在那里的,还是与他的死有什么联系呢?估量宫田本人不会对这些数字有兴趣,肯定是别人扔在那里或者遗失的。那么,这个人是不是与宫田邦郎有关系呢?

今西荣太郎合上了记事本。他打算搭乘今晚的火车。此行的目的大体已经达到了,今夜已经没有心绪再到温泉悠然自乐了。

他走出面馆,漫步街头,温泉纪念品商店比比皆是。他走进其中一家,看看所谓的纪念品,无非是毛巾、栗羊羹、包子之类。他给太郎买了栗羊羹。忽然,货架上涂着轮岛漆的带扣(日本妇女睡带上的装饰品),吸引了他。他正看着日本妇女腰带上的装饰品,女店员走上前来。

“您好,您给多大岁数的人买啊?”

今西面带赧色说道:“三十七岁。”这是他的妻子的年龄。

“这一种最合适。”女店员说着把涂漆的腰带卡子取出五、六个放在今西面前。

今西从中选出一个让女店员包好。这是他来到山中温泉给妻子选购的唯一礼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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