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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人游戏  作者:雷钧

这是一个弧形的房间。从狭窄的拱门进来首先是一张蜿蜒曲折的吧台,围绕圆桌的独立座位则位于深处。水滴状的壁灯散发出克制的光线,和大多数酒吧一样略显昏暗。

吧台后面的卷发女人抬起头来。我无法不注意到,她身上那件吊带背心因此而变得十分紧绷。

“阿璃,”女人挂起一只形如郁金香的酒杯,“你打算怎么报答我呀?”

“总不会要以身相许吧?”阿璃撇撇嘴,转向我们道,“这位是这里的店长Coco姐。”

酒吧的名字则是“cos”,门外椭圆形的招牌上镌刻着这三个字母,又以一道彩带似的余弦曲线作为装饰。说起来,这也是仅有的三个英文字母,无论大小写都完全由曲线构成。

这个地方,仿佛就没有“直线”的容身之地。

“啧,”Coco嗔道,“还是惦记着你那位警官小姐吗?”

阿璃不理会对方的调侃,把我们也都介绍了一遍。同是卷发的方程,在这里或许会比较受欢迎吧。

“还有,”她补充了一句,“他们都不是。”

“我知道啊。”Coco轻松地说,“从刚才一进门,夏亚盯着我看的样子就可以看出来了。”

我登时大窘,恨不得立刻掉头便走。

“哎呀,我开玩笑的,请别介意。”她若无其事地吐了吐舌头,“只是有些可惜——我知道有一位帅哥好像和您很般配呢。”

“谢谢,我没兴趣。”我板着脸说。

“您确定吗?也许您不完全是自己所想象的那样哦?直到遇上某个人以后才认识了真正的自我,这样的例子我都见过好几个了。关键是,据说那个人长得跟瑞奇·马丁很像呢。”

我拿不准她是否又在开玩笑,因为有些介意,不该说的话便冲口而出。

“‘据说’?!难道您连人家的面都没见过吗?”

“他是另一家店的常客。”Coco解释道,“我们的人数本来就少,要找对象很困难的。就算经常在酒吧里待着,适合的人也不一定刚好就到这家店来啊。所以我们业者之间都会沟通信息,把范围扩大到整座城市的话,机会也能增加一点点吧……”

显然并不是每个人都有闲聊的心情。方程粗鲁地挤上前来,顺手把我推到了一旁。

“打扰了,”这家伙焦躁地说,“听说您这儿有一副国际象棋是吗?”事实上,阿璃之前已经在电话里说明过来意。

“是啊,刚开张的时候,一位老朋友送的礼物。”

Coco的言下之意似乎是说,否则才不会允许这种画满直线的东西出现在这里。

“喏,就在那边。”店长小姐指向酒吧深处的一张圆桌,以打发怪人的语气说道,“你们随便看吧。”

遥遥望去,正是那座高低起伏,令人怀念不已的正方形战场。但走近一看,我却不由得皱起眉来——白棋的两个主教都站在白色的格子里,而黑棋的一个兵竟位于己方的底线。大概就如阿璃所说,从来没人正经对弈过一局吧。

真不公平。这副棋自然不能与段九家的珍品相提并论,但也绝对不应该遭受如此冷遇。或许是因为无法上阵杀敌的缘故,骑士的样子看起来充满了悲伤。

怀着愤慨的心情,我开始重新摆棋——

“夏亚!”

“知道啦,知道啦。”我把手中的棋子放在棋盘的角落,同时开始讲解,“这个就是‘城堡’,也有人叫作‘车’,英语则称为‘rook’。跟中国象棋的‘车’一样可以横着或竖着走,步数不限。”

“‘rook’是什么意思?”阿璃问,“城堡的英文不应该是‘castle’吗?”

“千万不要说成‘castle’啊——那就等于把中国象棋的‘车’念成‘chē’而不是‘jū’一样,可是会惹人笑话的。‘rook’来源于波斯语的‘rukh’,是战车的意思。”

“这么说,翻译成‘车’才是对的了?”

“那倒不见得。从造型上来看,这个棋子代表的无疑就是城堡。可能在长期演变的过程中,战车变成了可移动的攻城塔,然后又进一步变成了城堡。而且,国际象棋里有一种特殊的走法‘王车易位’,可以同时移动国王和城堡,英语确实就叫作‘castling’,代表‘国王躲进城堡里’的意思。”

“明白了,”方程不太耐烦地说,“继续吧。”

“那么,下面请你们来找出‘骑士’吧。”

即使对于完全不会下国际象棋的人来说,这也不是什么困难的任务。阿璃手疾眼快,拿起一枚造型为半匹马的棋子。

“没错,这就是‘骑士’——‘knight’。”我接过来,把它放在城堡旁边的方格里,“也可以叫作‘马’,走法也和中国象棋的‘马’一样是‘日’字形,不过并没有‘绊马脚’的规定。”

“等等!这只是单纯的巧合吗?”阿璃敏锐地发现了问题,“不管中国象棋还是国际象棋,代表战车的棋子走法一样,代表骑兵的棋子走法一样,初始布阵的位置好像也是一样的吧?”

“你说得对。”我对她表示赞许,“其实不只是中国象棋和国际象棋,世界上流行的其他多兵种棋类中,也大多存在相似的棋子,比如日本将棋的‘桂马’和‘飞车’。至于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当然不可能是巧合,而是它们都有着相同的起源。”

“也就是说,国际象棋是由中国象棋演变而来的吗?”

我不禁苦笑。每当谈及历史文化,中国人总是倾向于盲目自信;然而,对于身处这个时代的我们自己,偏偏又不可思议地缺乏自信。

“确实有西方学者认为,包括国际象棋在内,这些棋类都是起源于中国,之后逐渐演变成如今各自的形态。”我侃侃而谈,“虽然我也很愿意这么相信,但还是不得不说,这种观点存在好几处不合理的地方。”

“那个,夏亚……”

方程又要催促,却被另一个人打断了。

“哪里不合理了?”

Coco兴趣盎然地问。她似乎已经完成了吧台那边的准备工作,便自行加入了我们的讨论。

“首先是‘象棋’这个名字——在汉语里,‘象棋’通常指的就是中国象棋。问题在于,为什么会叫‘象棋’呢?”

“是因为有‘象’这个棋子吧?”阿璃不太肯定地说。

“也许是这样。”我点点头,“不过问题并未结束——‘象’既不是最重要的棋子,也不是威力最大的棋子,而且只有黑棋一方才有。那么,为什么会以它作为代表,来给整个游戏命名呢?”

“不知道哎……”

“另外,象棋的本质是对古代战争的反映。但在中国,‘象’从来没有担任战争中的常规兵种。如果象棋真是起源于中国的话,恐怕根本就不会出现‘象’这个棋子,更不可能称作‘象棋’了。”

“我明白了。”Coco打了一个响指,“真正的发源地,是会用‘象’去打仗的地方吧。”

“当然,这也只是另一种理论而已——这种理论认为,世界上各种象棋的共同起源,是古印度一种名为‘恰图兰卡’的游戏。”

我拿起旁边的便笺纸,写下一个单词。

“恰图兰卡——梵文的念法是‘chaturanga’——在印度史诗中是‘军队’的意思。其中一个棋子叫作‘gaja’,直译出来就是‘大象’。恰图兰卡往西发展为波斯象棋,之后又演变为现代国际象棋;往东则发展成东南亚象棋、日本将棋和中国象棋。在中国,还出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变化——大概是受到围棋的影响,棋子从方格内移动到了交叉点上。这也从侧面证明了,中国象棋并非其他象棋的始祖。”

“咦,”阿璃奇道,“这能怎么证明?”

“历史上,中国象棋确实衍生出了新的棋种,譬如韩国将棋。与中国象棋一样,棋子是在交叉点上行走。假设国际象棋等也是由中国象棋演变而成,那么从概率上考虑,至少应该有一两种会保留交叉点行子的特点。然而事实是,它们的棋子全部都放在了方格内……”

“夏亚,”方程第三次呼唤我的名字,“别说那些无关紧要的东西,现在不是炫耀博学的时候……”

“但是,我觉得很有意思啊。”Coco不满地说。

“你就别打岔啦,”阿璃嗔道,“方程博士可有正事要办。”

“唔,大侦探特地跑来看国际象棋,应该是在办段九的案子吧?”Coco并不服气,“这么说,您已经解开妙笔老人的死亡留言了吗?”

“哎?”

“现在网上不是到处都在讨论吗?要想找到现场消失的四个棋子,首先必须解开《寻见唐门》中七枚白子的秘密。”

那自然只是出版商对于新书的宣传手段而已。我正准备指出这一点,但转念一想,Coco并非看不穿这种把戏,而是故意要给方程出个难题罢了。

却听那家伙朗声画下道儿:

“倘若我侥幸找到了解答,您能允许我先看完剩余的棋子吗?”

“当然。请务必让我见识一下大侦探的手段。”

“好极了!那个,夏亚,七枚白子是个什么情况?”

我无可奈何,只好简单地总结了小说中的案情。

死者——妙笔老人,倒毙于密室之内,死因疑为某种异蛇之毒。尸体身边有一盘棋枰,左手掌中则握有七枚粉碎的白子。妙笔老人算不上武林中的顶尖高手,但岁月有功,数十载也练就了一身浑厚内力。恐怕是毒发之际痛苦难当,而不自觉捏碎了手中的棋子。

嫌疑人——在场的唐门成员包括:冷若冰霜的绝世美人,江湖人称“棺寒仙子”,总是身穿一袭白衣的唐卯;正气凛然的六扇门捕头,总是身穿一袭黑衣的唐辰——正是他通过称重的方法,计算出死者手中棋子的数目为七枚;唐辰的孪生兄弟,绰号“草边虺”,总是身穿一袭青衣的唐巳——因他素爱豢养异蛇,武林中无人不闻名而色变;以及初涉江湖,名不见经传的唐午——无须赘言,十二地支中,“午”恰好排行第七。

“唐午的衣服又是什么颜色?”方程问。

“这有什么关系?”Coco却抢在我之前回答,“反正凶手绝对不可能是唐午的啦。”

“为什么?”

“唐午是阿见最好的朋友,算得上是系列里的半个主角。”阿璃说,“我也觉得他不会是凶手。”

“阿见?”

“程见、步千寻、唐午,前六本书都是由这三个人组成主角团。”我补充说明道,“这从书名上也可以看出来吧。”

“原来如此。”

方程朝我伸出手来。我愣了一下,把手中的便笺纸交给了他。

“妙笔老人的兵器,”那家伙一边无情地撕掉了我写的梵文注音,一边说道,“我猜,应该是一支判官笔吧?”

“喔,是啊。而且还从王羲之的书法中悟出了一套招式。”

方程满意地点点头,在纸上沙沙地写了起来。

“这就是我的答案,”他把整本便笺纸伸到Coco的鼻子跟前,“希望不会影响您的阅读兴致。”

从我的角度完全看不见那上面写了什么。但缓慢而真切地,我注意到Coco的表情出现了戏剧性的变化。

“现在,”方程把那页便笺纸也撕下来,胡乱揉成一团后塞进口袋,“可以继续了吗?”

“是……”

“夏亚,拜托了。”

我满腹狐疑,但目前也只好按这家伙说的办了。

“这个头上有裂口的棋子是‘主教’,由恰图兰卡的‘象’演变而来,据说是因为主教礼帽与象牙的形状相近。主教只能沿对角线斜着走,步数不限。因为棋盘是黑白相间的,所以最初摆放在白格里的主教,无论怎么走都还是会留在白格。反过来也是一样。在一盘棋开始的时候,双方各有一个白格主教和一个黑格主教。”

我把两枚主教摆在骑士的旁边,然后拿起另外一枚头顶十字架的棋子。

“不要因为看见十字架就把它当成主教,这位是‘国王’。通常是整副棋中最高的棋子。除了之前说的‘王车易位’之外,国王还可以走到周围八个格子的任何一个。国际象棋就是以将死对方的国王为目标。”

国王归位以后,第一排就只剩下一个空格。这个格子自然是属于王后的。

“王后戴着王冠,在身高上仅次于国王。作为国际象棋中最强大的棋子,王后可以横、竖、斜走不限步数,等于城堡和主教的结合体。王后和国王一样,双方各有一个。”

“可是,”阿璃道,“这里明明还有一个王后啊。”

她的手里确实拿着另一枚王后。不过,这并不是为“cos”而特制的版本。

“专业的国际象棋棋具一般都会准备两枚王后。”我解释道,“平常不会使用,而是为了升变而预备的。”

“升变?”

“看。”

我收集了剩余八枚圆头圆脑的棋子,把它们排在棋盘的第二排。

“这些是‘pawn’——标准的译法是‘禁卫军’,但更经常被叫作‘小兵’。从第二排出发,只能前进,不能后退。一旦到达对方的底线,即要马上变成国王以外的其他棋子,这就是‘升变’。假如选择升变成王后,同时原来的王后还存活的话,就会用得着这枚备用的王后了。”

“假如?”阿璃露出疑惑的神情,“肯定都会变成王后的吧?”

“不。”我摇摇头,“虽然升变成王后是最常见的选择,但根据局势不同,也有升变成城堡、骑士或主教的情形。”

“骑士我还可以理解,”Coco说,“但升变成城堡和主教毫无意义吧?因为王后已经包含了它们的走法了,不是吗?”

“唔,升变成城堡或主教的话,主要是为了避免出现逼和。”

“什么叫‘逼和’?”

“刚才也讲过,国际象棋的目标是要将死对方的国王。所谓‘将军’,是指用我方的棋子攻击对方的国王,称为‘check’;要是对方无法解救国王,即称为‘checkmate’,我方直接取得胜利。然而,假如我方并未将军,但对方的下一步无论怎么走,都会令国王遭受攻击的话,那就变成了‘stalemate’,即‘逼和’。与中国象棋不同的是,在国际象棋里,这样的情形算作和棋。”

“所以为了不在优势下被逼和,故意放弃最强的棋子吗?”

“正是如此。哎呀,一不留神又扯远了……”

我转头望向方程,心想这家伙或许又该发怒了,却见他满脸恍惚,就像刚刚在最终的决胜局中被将军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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