衰老的女性

生而为女,不必抱歉  作者:伊藤比吕美


生而为女,不必抱歉

女性的模样

“到了我这个岁数,感觉打扮也没什么意义了。”

〇77岁

我50来岁的时候觉得化了妆就是妖怪,不化就会变成老太,所以拼了命把自己往妖怪上打扮。但事实上,老太要比妖怪更强大。

到了60来岁,我就不藏了。无论怎么涂抹,下颌线都会下垂,嘴巴两边也会往下垂,脖子上全是褶子。和我妈一模一样。每次照镜子我都忍不住想:这才真是来自母亲的终极之咒啊。还有手,手会变得干瘪、发黑。当年我妈到了这个岁数的时候的确是这样子的。之后又过了些年头,她就死了。因为我还记得那整个过程,所以也算悟了——这样一层一层涂抹掩饰的结果,别说能恢复青春了,连维持现状都不可能。想让自己看上去好似无事发生,怎么可能。所幸,我们国家的文化中有的是和老太有关的,我也不缺老太范本。不再有喜悦的日子在我身上一层一层沉淀,我将成为一个百岁老妪,追求能乐[能乐,日本传统艺术形式之一,是融音乐、舞蹈、戏剧为一体的舞台艺术。]营造出来的那种气质——幽玄美。

死法

“我希望自己健健康康,最后死得很痛快。”

〇70岁

活着的时候健健康康的,死的时候痛痛快快的,这是我们所有人的梦想。

我妈在60来岁的时候,也经常为了这个目标参加一些运动,每天走步。还会去那种保佑身体健康死得痛快的地藏菩萨那里参拜。但是,她渐渐地老去,身体逐渐衰弱,最后慢慢地不能动弹了,反反复复地倒下再被送去医院。在此期间,有一天她四肢突然麻痹,于是卧床不起,整整五年都躺在床上,一直住院直到去世。

我爸也是这样。老了,衰弱了,患了癌症,做了手术。逐渐地很多活动都不再参与了,然后没法走出门去了,一直在家里坐着。妻子住院五年,去世三年后,他在孤独、枯燥、无聊的笼罩之下迎来了死亡。

我妈生前是住在医院里,在护工和护士的围绕下生活着的。我爸则是独居。

说到生活习惯病,一般会想到心脏病和中风。我有时候觉得,父亲生活得孤独、无聊,从某种意义上讲也算是一种生活习惯病吧?什么都不做,被动地活着,养成这种生活习惯病的父亲,当初要是能过得更积极一些,他的老年生活应该会更不一样才对吧。

不过,我又转念一想:上了年纪可能就是那样的,没了干劲,沉郁着,逐渐衰弱。虽然从外表上看不出,但父亲的大脑说不定在逐渐干瘪下去,最终变得什么都做不了了。

父亲曾以他自己的方式,拼命地活出了自己的模样。这我明白。让一个已经在拼命活着的人“再努力一点”,这是不可能的。父亲有他自己的生活,有他自己的生活方式。我只能这样告诉自己。

但是,我父母都没做到健康活,痛快死。他们都是久染沉疴离世的。我也体验了看护的苦,也伺候过他们大小便,在他人(护工、护理老师)的支持下,一直陪他们走到了最后。见证了人的从生到死。那是一段前所未有的充实体验。小时候,我坐在父亲膝头,他陪我说话,为我读书。从那个时刻,再到握着死去父亲的手,这两个时间段中的我连接到了一起。就这样,一段美好的时光落幕了。对于死去的人来说,是痛快死去,还是久染沉疴而死,死都只是死而已。死亡不分好坏,这是我在陪伴双亲到最后一刻时得到的感想。

母亲的头

“一直卧病在床的母亲在医院把头发剃短了。看上去真的很不像样子。”

〇54岁

我妈当年也剪了头发。她生前一向是个爱干净的体面人,所以我很难习惯她卧病在床,头发剃短的样子。于是我就提议请之前常去的美容院的老师上门来帮她剪个头发。结果被她当场拒绝了,她说:“算了,不需要了。”

她说得十分干脆爽快。

那时候,母亲的眉毛里长出了几根特别长的毛发,下巴上也生出好几根很粗的毛发,上唇也长出了胡子。我特别在意这些,每次看到都会帮她剃掉。但我妈却说:“上了年纪就变得像个男人似的。你也别弄了,我没在意这些。”所以,接受不了这一切的其实是她的女儿我,因为我心里记着的始终是“过去的母亲”。而我妈早就先我一步,认识到自己已经步入了老朽的生命。

后来,她四肢麻痹的情况逐日加重,最后甚至无法自己去厕所了。当时,面对只能靠人看护才能生活的状态,她也是十分干脆地接受了现实。(不过,她虽然很快就习惯了排泄方面需要人帮助,但却花费很久才接受自己已经再也治不好了的情况。)

我也帮我妈弄过几次大小便,在自己女儿面前,她也是大大方方地撒尿拉屎。以前我妈明明还说过:“什么时候自己没法上厕所了,日子就过到头了。”做不到就接受现状——她就这样干脆利落地修正了自己的生活轨道。也就是说,人类最终极的本质就是:不管怎样都能活下去。我对此也深感钦佩。

生活方式不同

“我把母亲送进了看护机构,亲戚对我的行为指指点点。”

〇50岁

眼下,我们正处于两种生活方式互相冲突的过渡期。

一种生活方式是,人是独立个体,他可以自由地离开家庭,离开生养自己的土地,去任何想去的地方。还有一种生活方式是,人属于家庭,要留在生养自己的土地上过一辈子,要在家人陪伴下老去,死去。

如果一直是按照二者中的一种生活着,那事情就简单了。走出去生活之后,老了即便没有孩子,也能比较坦率地接受现状。你周围的人也不会有什么异议。而如果一直没有离开过生养自己的土地,子女也没有离开,等父母老了也就自然而然地能够陪伴其左右了。

但是,眼下这两种生活方式完全搅和在了一起。我们会去外地上学,在外地找工作,和外地人婚恋,组成家庭。大家都觉得这样很自然。可是一提到死亡和看护,大家的态度却又出现翻天覆地的变化。无论我们自己、老人,还是周围的人,都觉得理所当然要回老家,理所当然要陪在父母身边。把父母送进机构就好似送进了弃老山,简直就是去送死啊——这种压力随之而来。

没办法。既然生在我们这个年代,那就要做好心理准备:这两种生活方式无论选择了哪一种,都有可能遭受粉身碎骨的境遇。

到了我们快死的时候,大家可能会变得更自由了,也学会了更自由的生活方式,会变得能够接受现实了,变得能够接受独居或者孤独死去了。哪怕是为了让我们子女这一代人别再受我们当年的苦,我也希望未来能更自由。

记得有一次,我父母的主治大夫这样对我说:

“比吕美老师,人的死亡,有时候是不会被注意到的。住进这所医院的很多患者都是在护士们没注意到的时候,默默死去的。”

亲戚不过是一群外人罢了,无视他们吧。

护工

“我母亲不愿意让护工进家门。”

〇52岁

母亲的抵抗有时候确实有点不讲道理(明明一切都是为了她好啊),这种事时常发生,所以我就讲讲办法,讲讲建议吧。

要用欢迎客人的方式迎接护工来家。慢慢来,多花些时间,就像送孩子去保育园的时候让孩子有一段适应的时间一样。让母亲负责招待。泡茶,端点心,负责陪伴客人。让护工也用一种做客的心态,和母亲慢悠悠地聊聊天。然后,请护工稍微帮忙做一点点家务。记得这里面有一点最重要,那就是你这个女儿的决心,一定要请护工的决心。在请护工的这段时期,其他所有事都可以让步,但只有请护工这一件事,无论如何都不能退让。你要把自己绝不退让的态度、坚定不移的信念展示给父母,这一点非常重要。

我妈就是这样一点点习惯了护工的。一旦习惯,很快他们之间就能建立起信任感。当时她和我爸也正处在老夫妇互相看不惯对方,整日争吵的时期,所以正缺一个陪她说话的人。这名护工很专业,能够很好地照顾她的日常生活,尊重她,维持了人和人之间刚刚好的那种距离感,让人非常放心。

从这一层意义上讲,我也非常建议你通过正规中介,去找一位接受过专业训练的职业护工。

妻子与丈夫

“对方说什么我都觉得很烦。”

〇63岁

“和他根本聊不下去,一聊就火大。”

〇76岁

夫妻的关系就是这么变紧张的。这就是我前面提到过的“进入老龄期的争吵”。其中一个比较常见的原因是:听力。

动不动就“啊?”“你说啥?”,虽然知道是年老耳背,但也很容易让人产生一种“你不是耳背,你是故意的吧,就是不想听我说话是吧?”的感觉。说了“是×××啦”,结果对方没听到,那就再重复一遍“是×××啦”就好了,但却总忍不住话里带刺地回一句:“不是说了是×××吗?”这样对方就会有一种被否定了的感觉,于是生起气来了。但这一切其实只是误解而已。

在妻子和丈夫的关系中,很容易产生对方在从本质上否定自己的猜忌心。所以基本操作就是要多交流,要面对面相处。不只是对话,还有饮食、性生活、生活的共享,这些都需要交流。缺乏交流就会出现火药味。然而,人逐渐老去,生活从整体层面上看都缺乏刺激,所以只要不是一些让日子过不下去的不满,比如对伴侣诉诸暴力,或者对其人格进行否定的话,那感受到这种火药味,也不失为一种难得的刺激了。

就带着丈夫好讨厌,丈夫令人厌烦的情绪活下去吧。在家里基本不说话,这可太孤独了。五六十岁的女性在社会上、人际关系上大多也都比较充实了,所以会三不五时跑出去。而丈夫在家里基本没什么存在感。他就是个参与了性生活、争吵、生孩子、做饭、吃饭、再吵架等一系列活动的人。以前就有一种说法,“老夫妇在生活之中都当对方是空气”。反应过来的时候,身边就坐着一个老掉牙的丈夫,变得像空气一样若有似无地枯坐着。因为耳背,彼此连话也不怎么说了。

不过,一般丈夫都死得比妻子早。到那时,妻子会发现之前自认为的孤独,其实并不是孤独,而是一种刺激。它和真正的孤独完全不属于同一个程度。真正的孤独,会张着犹如黑洞的大嘴等着我们……好多女性都是这样告诉我的。

离婚

“我80岁,丈夫90岁。在这六十年的婚姻中,我一直在忍耐。现在我实在不想忍了,我想离婚,活出自己的样子,最后住到养老院里去。”

〇80岁

非常遗憾地建议你,比起离婚分财产,显然是等到对方死了继承他的财产更合理。退休金就算分割也分不了多少,但调解、裁判、离婚这条路是要直面很多迷惑与难题的,它会令人感到空虚、悲伤、痛苦。

既然你忍不下去了,那我建议你现在就住到养老院里吧。很多夫妇就算关系没有很差,也得住到不同的养老院里。就算在同一家养老院,也得住不同房间。正好可以利用一下这个制度。

住进养老院之后,给自己改个名字吧。就算是只改称呼也好,比如换回自己以前的姓氏。这样在别人喊到自己的时候,会有种超级爽的感觉。

无法割舍

“我扔不了东西。看新闻的时候看到那些被垃圾塞满的屋子,我会非常感同身受。”

〇65岁

我经常会想,如果斩断留恋,把东西都扔掉,忘掉,这样的日子该有多快活啊。可是,无法斩断、无法抛弃,也忘不掉,就那么拖着所有这一切活到现在的,就是我了。

我常年生活在海外,体会到了一个事实:西方家庭一般会把家里整理得秩序井然,不摆什么东西。那些用不到的,他们会收纳进车库和地下室里。而且他们的车库和地下室比日本人的客厅还整齐。尤其是德国和一些北欧国家的家庭。他们的住宅简直都像茶室一样。再看日本人的家,往往都比较杂乱无章。日本文化明明标榜的是“侘寂”,但生活的地方却很乱,东西都摆在外头,稍微有个空立即就会被占上。无论是抽屉上、电视上,还是餐桌上,都摆着东西。日本人很爱说“扔了好可惜”这句话,总想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可能会用得上。所以那些用不上的东西,就如别人给的伴手礼一类的,他们都不会扔。我常年生活在欧美国家,伴侣也是外国人,但在日本文化之中出生长大的女性都会这样。虽然存在程度上的不同,但我就是那样子,我们日本女性就是那样子的。

人总有一天会死,人要一直生活到死为止。这是人生的基本,可不仅限于女人。

我爸死的时候,我请清扫公司的人打扫了他的家,把他的东西都处理掉了。曾有人活在这个房子里,生活在这里。所有沾染了这个人回忆的东西,我都干干净净地处理掉了。做了这些,世界还是老样子,并没有任何改变。

我这充斥着不需要的东西的生活,还有这些垃圾本身,它们都会在我死的时候统统消失。想到这儿,我明白了,总有一天我会死。到那时,无论是无法松开手,还是不愿松开手,一切都已终结。

丧失宠物症候群

“养了十五年的狗狗去世了,我内心的虚无感强烈得无法自控。”

〇60岁

以前我妈经常说:“我不想养猫养狗,因为它们会死。”我家养的小狗小猫本来都该我照顾的,但照顾孩子的生活很忙碌,在喂养猫狗方面多少会有些疏忽,于是无论是喂饭,还是宠物死亡时的善后,都是我妈做的。可能也是为此感到愧疚吧,一边听我妈这样讲,我一边心里想:养一只寿命短暂的小狗小猫竟然这么让人伤心啊。不过,这阵子又经历了很多事,现在我的想法已经变了。我觉得:“小狗小猫赶在我们之前完成了生老病死,它们那包含生与死在内的全部生命,都托付给我们来处理,这是多么好的一件事啊。”

女性朋友们

“我的朋友快死了。我不知道能为她做点什么。”

〇70岁

听她说话吧,只有朋友才能做到这一点。拉着她的手,静静地听她讲话吧。

宗教

“我母亲开始拜起观音菩萨了,但我家信的是净土真宗。”

〇58岁

“人死后会如何?”

〇67岁“我对女儿说,自己不想被埋进墓里。”

〇75岁

我们一想到人死了一切意识都会消亡,就感到害怕;又想到死时会觉得很疼、很痛苦,就越发害怕;再想到我们都将独自去承受这些痛苦,那就更加害怕了。所以大家会萌生出一种想法:人就算死了意识也不会消散,意识可以去往别的世界;死时会有什么人从另一个世界过来接自己离开。

有些宗教是在追求精神的高度,但绝大多数老百姓,包括我父母,都是像前面我说的那样先想到了死亡,随之形成了大众宗教的开端。至少,全程目睹了双亲死亡的我是这么想的。

不会感到恐惧的人维持原样就好,如果有人感到恐惧,那就通过宗教来告诉他们,怎么做才能不害怕吧。

净土宗开山祖法然曾说:“人死如发断。”根据我的观察,人死时是这样的:先大大喘一口气,接着,再喘一口,当你以为他还会再喘一口的时候,就不再有后续了。在第二次喘息和第三次喘息之间,人跨过死的边界。死亡就这样来临了。

夜晚的孤独

“晚上睡不着觉,所以要吃助眠的药。但是这样的话早上又起不来床。”

〇78岁

干脆下定决心,去过那种昼夜颠倒的生活如何呢?

NHK(日本广播协会)有一档节目叫作《深夜收音机》,播放一整晚,也很适合高龄人士。还可以先录下一些节目晚上看,或者看看DVD。如果能上网,那一整晚在网上冲浪也没问题。要是觉得有一点饿,其实完全可以深夜去便利店买点吃的(虽然有些人会担心被误认成深夜在外徘徊的老人,所以不愿意这样做)。但是老年人本身也不需要像年轻人那样一大早爬起来去上班,所以尽情享受昼夜颠倒的生活也蛮好的呀。我年轻那会儿经常想,要不是这个床非起不可,那我肯定还想再多睡会儿。但是,我这样建议我爸的时候,哪怕我说破嘴,我独居的爸爸一到晚上睡不着时依然要吃助眠药,还睡不着,就再加药量。结果早上起床之后整个人都晃晃荡荡、迷迷瞪瞪的,一整个上午都过得很恍惚。他就这么一天天地过着日子,也不怎么爱动弹,也不晒太阳,一整天不耗任何体力,毫不疲劳,所以到晚上又睡不着……

人从会“黄昏闹”的婴儿时期,就能体会到日暮时分的凄凉,凄凉到婴儿都难以平息哭闹。或许,是夜晚有着一种根本性的孤独感,一种必须入眠才能熬过去的感觉,它深深印刻在人类的记忆之中,促使人类去遵循这种本能吧。又或许,死亡本身就和夜晚相似,属于一种极致的孤独。

不好伺候

“父亲很不好伺候,我特别苦恼。”

〇64岁

如果对象是你的伴侣,你可以因为心里烦闷和他吵一架,给生活来点刺激,这应该是最好的方法。可如果是父亲,那就只能别去招惹他了。我觉得这是作为女儿能忍耐的极限。硬着头皮捧他、哄他也不是回事,就干脆把他摆一边别招惹他,等着他自己接受现实吧。

上年纪的人难伺候,这属于他们的一种原始形态。等时机成熟,那种晦暗难搞的黑气就会从他们身体里喷涌出来。

老年人的这种难搞,和青春期孩子那种爆发性的难搞,以及更年期的那种凡事都带攻击性的难搞还不太一样。

那感觉,就好似一个男性某一天突然发觉自己是那么无力,发现自己对社会、对家庭都没有任何意义和影响力的感觉。没错,就是那样一种“不好伺候”。

罹患阿尔茨海默病的父母

“我和患阿尔茨海默病的母亲一起住了六年。我每天都忍不住想:她要能早点死了就好了。”

〇56岁

我能想象得到,你每天的日子都过得很紧绷。

最近,我从关系很好的护士那儿听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事情。听说做护士,存在一个合适和不合适的判断。不合适做这行的人就算做了也会马上辞职。那么,什么样的人才算不合适呢?就是不愿意照顾人的那种人。我总以为这种人从一开始就不会想着去当护士,但事实并非如此。这位经验老到的护士告诉我,有些人会觉得自己应该做得了,于是成了护士,结果当上护士了才发现自己做不了这行。我想,所谓合适不合适,就是结合自身经验、友人经验或其他人的经验之后得出的一个结论。合适,就能做,不合适,就做不了。很简单,但也很真实。

在家照顾患有阿尔茨海默病的母亲,想想就觉得压力很大。但即便如此,可能也有些人是非常适合做这个的。但反过来再一想,那些本来不适合的人,是不是一开始也以为自己能做到呢?

不单是在家照顾阿尔茨海默病病人,其实和年迈的父母同住,也会因为需要照顾他们,而去拜托别人,或者辞掉工作,又或者先把自己的生活扔到一边……还有那种老年人互相照顾彼此的情况,对于做不到这些的那类人来说,可能竭尽全力也做不到。对于做得到的人来说,轻轻松松就能做到。

你或许会觉得不甘心,但我想,这一切真的就只是合适或不合适的区别吧。所以,如果你做不到,就告诉自己,我真的只是不适合做这些,然后放弃就好了。

在家照顾老人的原因有很多。但是心里总想着让父母快死,这可不是小事。

说点场面话吧,父母使人怀恋,也令人厌烦,他们会关心我们到让我们感到厌烦的程度。小时候,我们依赖他们,对他们撒娇。如今,他们老了,反过来开始依靠我们,变成了我们很重的包袱。在他们心里,你遇到困难的时候,他们甚至依然想着要帮你,但他们的女儿已经痛苦到盼着他们去死了。

请你自己先意识到这种痛苦,认识到自己的确不适合做看护的工作。因为不合适,所以会觉得烦躁、会忍不住盼着父母去世(当然,你会心存愧疚),也都是理所当然的。

选择在家照顾老人的理由多种多样,有家庭、经济、社会等方面的原因。以上每一个问题都很沉重,所以不可能马上就找到出路。不过即便如此,只要明白自己不适合做这件事,就能下定决心,去努力寻找别的方法。如此一来,你追寻的那个方向或许就能一点点地看到希望的曙光了。

阿尔茨海默病有多恐怖

“我每天都深陷恐惧,担心自己会得阿尔茨海默病。”

〇70岁

“一不留神犯了错就被周围人怀疑是得了阿尔茨海默病,我感到很恼火。”

〇75岁

我认为,我们之所以那么害怕得阿尔茨海默病,主要可能是因为我们担心自己转瞬就变成那样。

如果把得了阿尔茨海默病的人仅仅当成上了岁数的人看待的话,那他们和青壮年相比,创造的产出可能只有70%,不,20%,不不,5%吧。无论多么有精神,也极少有人保证像过去那样维持100%的输出状态。上了岁数,人会开始忘事、视力低下,开始无法注意到一些细节。光是过自己的生活就要投入全部的精力,在大部分老年人心中,除了自己,别的一切都无所谓。就连过去曾感到羞耻的事情,也逐渐不再觉得羞耻了。

所以啊,诸君,就请从容面对吧。迎上去,活下去,活到最后一秒,死去。

走近死亡是令人恐惧的。也正因如此,所以我也不由得会想:乍看之下会造成许多不便的那些老化的症状,包括阿尔茨海默病,或许都是我们保护自己的方式之一吧。

排泄

“我很讨厌去伺候婆婆大小便。我这样是不是太冷漠了?”

〇51岁

你这样很正常啊。大便很臭,又很脏,谁想去碰呢?而且那么臭的味道,也没人想闻啊。小婴儿的大便收拾起来就不会产生任何抵触感,成年人的便溺收拾起来却让人这么痛苦,这是因为我们和对象之间的距离感不同导致的吧。

首先,我建议你把这件事交给专业人士(护工)来做。如果做不到,那就把关注点从大便上挪开。比如,拼命磨炼自己换尿布的技术,把重点放在如何能快速又准确地替换好尿布上。这样你的情绪就不会只集中在厌恶上了,甚至还会得到一些成就感。

排泄,就是活着的核心活动。要吃才能活命,有吃就有拉,然后拉出来的大便很臭——再也没有比这更理所当然的循环了。

我曾帮父母收拾过几次大小便,我很庆幸自己做了这件事(当然,我也很庆幸不用一直都由自己来做),也是因为做了这些,我明白自己已经尽力了。

我也帮狗狗收拾过大小便。这个我做了很多很多次。

我家的狗狗是只德牧。它生命最后的几个月完全大小便失禁了,又臭又脏,和人类一样。我会认认真真地帮它收拾。在我心里,它的每一块粪便,似乎都是生命在大声强调“我还活着”“我还活着”。我在狗狗去世的时候想到,它其实是给了我一个机会,让我去为它做了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事。那之后,曾经满是臭味的家,一点点没了它的气味。

日托中心

“母亲不愿意去日托中心,她自尊心一向很高。”

〇58岁

哎呀,要是日托中心不是现在这样,老人一上年纪就得住进去,甚至被送进去,而是改一个旨在让人继续学习的“成人学校”一类的名称就好了。就好像到了6岁大家都去上小学一样,到了60岁,大家就都去这个“成人学校”报到,就像接受义务教育一样,不想去也得去。一开始可以每周只去一次,选一些比较有趣的课程。比如“摇滚史”“世界文学概论”“新型免疫学”一类的。还有“将棋技巧”“实践料理练习”,或者“新娘理论”“让人动起来的心理学”,等等。随后引入一些会略让人感到郁闷的内容。比如“文学中的宗教”“往生论”“独居的营养学”“死亡医学”“缓解疗愈所需汉方”,或者“不必害怕阿尔茨海默病”“不可思议的糖尿病”等。然后再进一步,学习“和墓地相关的种种”“我挑选的经文”等,根据年龄进程,教学课程也随之变化,最终转向“折纸讲座”或“一起唱起来吧,小学歌曲”等现行的日托中心课程之中。这样一来,就算是自尊再高应该也不会抵触了。

母亲与女儿

“我送走了母亲。真的非常后悔,我为什么没在她生前再多亲手照顾照顾她呢?”

〇61岁

都会后悔的,无论多么尽力照顾,也还是会后悔的。如果你自己都觉得自己完成得很好,那就说明事情做过头了。我前面就提到过,要“粗暴”“没谱”“吊儿郎当”,它们在看护工作中一样是不可或缺的存在。理由很简单,因为比起双亲,孩子更重要。

我一直很受父母溺爱。我也一直觉得,父母抚养孩子,就会为了孩子付出一切。真的。

即便父母老了,身体衰弱了,需要我来照顾了,但在他们心里,最大的愿望还是我能幸福。所以他们不要求我勉强自己,不要求我去尝试那些做不到的事,会让我优先照料自己的家庭。

事实上又怎样呢?我爸其实很想让我把美国那边的一切都扔下,赶回日本。但是他又没法直接开口说“给我回来”,为了女儿,硬着头皮也要忍住。

不过呢,虽然我是个过分的女儿,但我这些想法也是父母给的,我的人格之所以成立,也是因为拥有被父母爱着的自信。

但是,我妈那边却不太平。我们的关系,或许也是我写这本书的原动力之一。我总能感受到来自母亲的各种咒。我从不怀疑母亲对我的爱。用英语说就是“love”吧。但是,咒也是没少加。到最后她衰老了,老到甚至连加咒的事情都已经忘了。可对于我来说,我人生一段时期的主题就是摆脱她的这些咒,所以我从来没有忘记过。

我妈在医院卧床不起的那五年间,天天都等着我回去。我每次回去,就会带一堆吃的进病房。一定要她每样尽量尝一口。我甚至会把啤酒和鱿鱼干带进病房(我会放进水瓶里,瞒过护士)。然后,我就开始大谈特谈起我爸、我女儿们、我伴侣的事。我想让她担心我,想把她的注意力转到一些琐事上去。但说出这些话的我,其实才是被拯救的那一方。

在我妈过世前不久,她突然对我说:“有你在,我好开心。”

啊,那一瞬间,她对我的咒解开了。

母亲总是想去侵占女儿的存在,母亲越是珍惜这个女儿,越是会去向她加咒,侵占她的人格。这是宿命。女儿就是这样背负着咒,九死一生地逃出了母亲这个女巫所在的森林。就那样在外面度过了数十年。而最后的最后,女巫回忆起了解咒的话语,解除了咒,随后撒手人寰。

我虽然自认为始终贯彻了“我属于我自己”的宗旨,但当咒被解除时,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我总感觉天空的颜色都变了,变得湛蓝澄澈。

仔细想来,我自己也有母亲的身份。只要是母亲,我的存在对于女儿来说就是会带来伤害的,就是咒。那我的女儿们也吃了相当多的苦吧。但是,只要是母亲,就会想去无条件地接纳女儿的一切,而这份心意,一定就能解咒。我也要学习我母亲,在死前把笼罩在女儿们身上的咒都一一解除掉才行。我现在想的是:弥留之际,我该说些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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