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笠比我晚到五六天，而古釜的儿子小釜“代父出征”，又晚了五六天才到。青笠看着要跟他同台竞技的对手们，笑道：

“我还以为只有马耳的师傅这么做呢，没想到连古釜都觉得赢不过我而派人顶替，还真是明白自己的斤两啊──不过被拿来当替死鬼的这两个孩子就可怜啦！”

因为小姐把我当作“马”，所以大家都开始叫我“马耳”。

我虽然很讨厌傲慢的青笠，却默默不语；我已经决定好，退无死所，就在这里定下心来，把自己的全身全灵投入工作里了。

小釜大我七岁，他的父亲──也就是古釜──虽然也称病且推他儿子上场，不过实际上据说根本没病，只是因为穴麻吕最后才去迎接他，心有不爽而已。话又说回来，小釜身为一个木匠，与其父并驾齐驱，早已小有名气，所以这人选，反倒不像我家师傅推我出来那般令人意外了。

小釜似乎对自己的手艺相当有自信，对于青笠的挑衅，连挑眉都没有；他对青笠、也对我打了个郑重的招呼。我总觉得他是个非常沉着冷静，冷静到有点让人不舒服的人；之后才发现，他只会对人说“早安”、“午安”、“晚安”；除此之外，他完全没跟别人讲过话。

我发现到的事情，青笠当然也发现了。他这么对小釜说：

“你为什么只有在跟人打招呼时，才会好好说话呢？这就好像为了驱赶额头上的苍蝇，一定要用手去挥一样令人烦躁啊！工匠的手是用来握凿子的，可不是为了赶苍蝇才从肩膀长出去的啊。人的嘴虽然在必要时是用来说话的，但每天早晚的问候，难道不是伸出舌头、放个屁，短暂一下就能解决的东西吗？”

听着这些话，我不禁中意起这个口无遮拦的青笠。

三个木匠都已到齐，大老爷便把我们都召来，正式公告了这次的主题。一开始只听说是要雕大小姐的随身护法佛像，但其实还尚未告知我们详情。

大老爷看了一眼旁边的小姐，开口道：

“要请你们刻的，就是守护我女儿今世来生的持佛像；虽然之后要将它供在持佛堂里，由我女儿朝夕礼拜，不过，要麻烦你们的东西呢，就是佛像本体，还有请它安座的佛龛；想奉请的佛呢，是弥勒菩萨。其他一些细部的东西，就交由你们自己决定做法，不过希望能在我女儿十六岁的正月前完工。”

三名木匠行礼如仪地接下了这个工作后，仆人们就把酒肴给端了上来。大老爷和小姐坐在主位，而左边下座摆着三份工匠用的餐点，右边下座也摆了三份；虽然右边没人坐，但我想，应该是穴麻吕和另外两位重要人士的位置吧！

我这么想着，便见穴麻吕带着两个女人走了进来。大老爷向我们如此介绍：

“翻过那边的高山，渡过山那边的湖泊，再走过那广阔的原野，就会看到一座只有石块和巨岩的山岭。边哭着边翻过那座山，就会看到又一片广阔的原野。再通过那片原野，就会看到一座云雾缭绕的高山。再边哭着边翻过那座山，就会看到一座森林，森林里有一条很宽的河正在流淌。花上三天，哭着穿过那座森林，据说，就会看到一个拥有数千涌泉的村庄，涌泉上都有一棵树，而那树下，都有一个女孩在用纺车织布。在那个村庄里最大棵的树下、最清澈的泉水旁织着布的最美的少女，就是这边比较年轻的这位；而在她能够织布以前，是她的母亲在织，也就是旁边比较年老的这位。她们从那个村里不辞遥远，为了帮我女儿织衣服而跨过彩虹之桥来到我们飞驒的山里。母亲叫作月待，女儿叫作江奈古。能够雕出我家孩子喜欢的佛像的人，我就把这位美丽的江奈古许配给他！”

说到底，就是大老爷花钱买来的美女织布奴隶嘛！也有人来我们飞驒国买奴隶，但基本上都是买男人──像我这种工匠，就会被他们买走。不过，通常我们这种有一技之长的奴隶，多半得从别的国家重金买来，所以在工作结束之前，往往能享有不错的待遇，被当作是第一等上宾看待；可一旦工作结束，就会变回“反正是用钱买回来的奴隶”，要送人、卖人，甚至是丢给蟒蛇吃，都随主人一念之间了。因此，通常不会有工匠会想让自己被“买”到遥远的国度去，就更不用说女人了。

这两个女的真可怜！我心中如是想。不过，大老爷那句“能够雕出我家孩子喜欢的佛像的人，我就把这位美丽的江奈古许配给他”倒是让我吃了一惊；我完全不想雕出会让她喜欢的佛像！在她笑我的脸像马脸，让我奔逃到山中，在瀑布旁坐了一个下午之时，我就下定决心要雕一尊她绝对会讨厌的佛像──不，我要全力雕出一尊可怕的马脸怪物雕像！

所以，大老爷那句“能够雕出我家孩子喜欢的佛像的人，我就把这位美丽的江奈古许配给他”不只使我错愕，也使我狂怒；这个女人，才不是我要的女人呢！同时，一阵嘲讽之意在我胸中涨起；为了压制这些杂念，我要让自己回归到一名工匠该有的、不起波澜的心──我觉得师傅教给我的方法，正该在此时使用：我一动也不动地盯着江奈古，并且告诉自己，就算这时有条蟒蛇咬了我的脚，我也不会别开目光！

“这个女人，是翻山、渡湖、越野，然后又翻山、越野，接着又翻山、穿林后的一个涌泉村庄来的织布女？这还真是稀奇的动物啊。”

我虽然成功地盯着江奈古的脸不放，然而我的心一点都不平静。我虽然成功地压住了“惊愕”和“愤怒”，却被“嘲讽”乘虚而入，而我对它无能为力。我知道嘲笑江奈古不太妥当，但我既然盯着她，我就无法不将这停滞在我眼中的嘲讽射向江奈古。

江奈古显然发现了我的目光，她的脸色也变了；我本来还觉得“这下糟了”，但看到江奈古的眼神中燃起怒意，我的瞳中也随之燃起怒火──我们忘却它事，就这样怒目相对。

江奈古稍微别开那锐利的眼神，脸上浮现出别有企图的笑意，说道：

“我出生的地方，人比马多，通常马是让人骑着跑，或是用来耕田的。不过在这个国度，看来马也能穿着衣服、握着凿子，还能盖寺庙和雕佛像呢。”

我立刻回嘴：

“在我出生的地方，女人也会下田耕作；既然你那边的马会下田耕作，显然女人不过是代替马织布罢了。我出生的国度，马虽然会握起凿子、做些木工，倒是不会织布呢。总之，你能织就织吧，不远千里，还真辛苦你赶路啦！”

江奈古双眼猛然圆睁，像是她的眼皮弹开了一般。她静静地起身，朝大老爷行了个小小的注目礼，然后走到我面前俯视我。当然，我的眼神并没有放开她脸面的打算。她绕着小膳桌转了半圈，绕到我的背后──突然抓住了我的耳朵。

“不过如此嘛……！”我这么想着。反正，先躲开目光的你已经输了；而就在那一瞬间，一阵剧痛──我的耳朵突然像是烧起来般；再下一瞬间，我发现我正往前扑倒，手插进了自己眼前的餐点里，并且从脑髓深处听到众人慌乱的喧杂。

我转头看向江奈古。她的右手握着出鞘的随身短剑，但那右手早已静静地下垂，毫无杀机；而她像是在不自觉地捏着东西，浮在半空中的则是左手……我这时才注意到，她左手指尖捏着的，究竟是什么。

我转头看向我的左肩──因为我觉得那边好像怪怪的──只见整个肩膀都是血，连榻榻米上都滴上了血迹；而我像是想起了某件“本来已经忘记”的事般，注意到我的耳朵正在发疼。

“这就是其中一只马耳！另一只你就用斧头砍了，尽量让它像只人耳吧！”

江奈古将我那被削下的上半只左耳丢进我的酒杯里，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