宅第内侧的庭院里，屋檐走廊前的泥土上，铺着一张草席，那显然是我的位置。

而那张草席的正对面，则是被反绑双手的江奈古；她直接坐在土上。

听到我的脚步声，她抬起头来──狂犬一般的眼神紧盯着我，如果没被绑着，大概就会扑上来吧──还真是讨人厌的家伙！

被她削落耳朵，我就算恨她也理所当然。但她为什么看起来这么憎恨我？

这么一想我才发现，自从耳朵不疼后，我再也没有想起这个女人。

说来还真是不可思议，像我这样一个脾气暴躁的人，居然完全没有咒过这个削了我耳朵的女人半句！我就算想过耳朵哪天会被削下来，我也从没想过，会是她削下来的。但要是这样的话，她到底是在恨我什么啊？这没道理啊。

我想，其实应该是我已经把用来咒人的意志，灌注在雕刻魔神雕像的工作中，所以才没时间去想什么令人讨厌的女人吧。

我十五岁那年，曾经被一个伙伴从屋顶推落──他为了一点小事而对我怀恨在心。我手脚骨折，受了三个月才能治好的伤，显然无法再做粗活，但师父完全不准我休息、停工，就算只剩一只手、一只脚可以动，我仍得雕刻那雕花窗户的花纹。

骨折这东西啊，会让你痛到夜不成眠。虽然那段时间，我差不多是边掉泪边挥凿雕刻，但跟那因疼痛悲泣、无法入眠的漫漫长夜相较，能边哭边工作的白昼，还稍微可以忍受。我曾经看到窗外偶尔的满月，凭着明亮的月光，半夜起床雕刻，但终究忍受不了疼痛而闷声哭泣；也曾经手一滑，凿子就刺进大腿……再没有比那段时间的经历，更能让我体会到“能够超越苦痛的，正是工作”的了；骨折痊愈后，再回去看看那扇自己当时只手只脚雕出来的雕花窗户，竟也没有什么特别需要修整的地方。

我现在就让这家伙知道，因为那番经历早已融入骨血，所以被削掉了一只耳朵的痛楚，其实只不过是激励自己的材料而已！而我构想了各种足以吓死人，也让自己胆战心惊的魔神模样，却压根没有想用来吓这个女人。

我自己是了解我一点都不想咒骂那个女人这点啦！不过，我还是不懂为什么那个女的这么讨厌我。搞不好是因为大老爷那么说，她才以为我想要她，因此讨厌我的呢。

我如此思忖，好像把脑袋整理过一遍，整件事情有了眉目，胸口的怒火又再次点燃。这个蠢女人！你以为我是为了你才拼命工作的吗？你就算要我把你带回家，我只会把你像是掉在肩膀上的毛虫一样，拍掉之后走人！

这么一想，我的心情便沉静不少。

“我把耳男带来了！”

穴麻吕朝室内大喊；而竹帘后似乎有些微动静──大老爷在帘后安座后，开口：

“穴麻吕在吗？”

“在。”

“把事情告诉耳男。”

“遵命。”

穴麻吕紧盯着我，而后说出了接下来这些话：

“有关敝府的女奴削下了耳男的一只耳朵之事，不仅对飞驒国的工匠们，以及对飞驒人们也无分辩之理。故在此处死江奈古以为警。然耳男为本件之当仇，应使耳男之斧将之斩首。耳男，请斩。”

听完这段话，我终于知道江奈古为何要对我露出又怨又恨的眼神了；只要解决这团疑云，接着就没什么挂心之事了。于是，我说：

“感谢大家的好意，但没有必要如此。”

“不杀了她吗？”

我一个起身，拿起斧头，毫不畏惧地走到江奈古眼前，狠瞪了她一眼后，就转到她身后，用斧头一根根地砍断了绑住她的绳子，接着坐回自己的草席上，故意什么都不说。

穴麻吕笑说：“跟江奈古的首级比起来，更想要她活着的人头吗？”

听到这句话，怒意之血又爬上了我的脸。

“说什么傻话！这种跟虫蚁差不多的织布女，飞驒国的耳男连甩都不会甩一下的！被她削掉耳朵，不过就像是被东国森林里的虫啃了一口罢了！既然都说是虫了，无论是活着的虫头还是死掉的虫头，都不需要！”

虽然我这么叫喊，但我早已满脸通红，浑身是汗。因为这违背我的本意啊！

我之所以满脸通红、全身沁汗，绝对不是因为我喜好女色，想要这个女人活下来当妻子！我只是因为摸不着她为何恨我的头绪，所以我本来以为她是这么想、这么诅咒我的！然后，我只是因为不屑这样的蠢女人，她就算真的要我带她回家去，我也一定甩开她，掉头就走！

虽然其实我完全没有非分之想，但因为穴麻吕那句话，本来就一直很在意被人怀疑“是想染指江奈古”的我便慌张起来；而只要一开始慌张，我反倒开始感到羞耻和不好意思。一如以往，我的脸就像着了火一样，汗水则瀑布般地涌出。

这、这还真糟，太惨了吧。大家看到我慌得满身流汗的话，不是只会更怀疑我确实有非分之想吗？

越这么想，我就越慌张；大滴大滴的汗水从额头滑落，完全没有要停止的样子；我干脆放弃般地闭上眼睛──对我来讲，脸红和盗汗还真是我难以抵抗的强敌啊！除了把眼睛闭上，尽量让自己回归平静以外，我完全没有让这汗雨停下来的方法。

这时，我听到了大小姐的声音。

“把帘子卷上去。”

她这么命令道。大概她身旁也有侍女吧。为了能早一刻收拾这场汗水的暴雨，我决定不把眼睛睁开以确认眼前的景象──就算想看，也不能看！不过，我确实还想再仔细盯着千金的脸瞧瞧。

“耳男啊，睁开眼睛，然后回答我的问题。”

大小姐命令道，而我有点不甘愿地睁开了眼睛。帘子已经被掀开，此刻她正站在檐下走廊上。

“你说，就算是被江奈古削掉了耳朵，也只不过像是被虫啃了一口？是真的吗？”

她的笑容毫无恶意，且十分开朗。我用力地点了点头，说：

“真是如此。”我回答。

“之后再说‘我是开玩笑的’可不行喔？”

“绝对不会。我都说我觉得她跟虫子没两样了，才不管是生是死呢，我都不要她的头。”

大小姐笑了笑，点了点头──然后她对江奈古说道：

“江奈古，那么你就去咬了另一只耳朵吧。反正他被虫蚁咬了也不生气，你就用力地咬下去吧！至于用来咬人的牙齿，你就用这个吧！虽然是过世的母亲的遗物之一，不过，在你咬完耳男后，就送给你吧。”

大小姐取出怀中的短刀交给侍女，自侍女手上传到江奈古面前。我未曾想过，江奈古会将那把刀接下，接下那把用来将我──这个不用斧头斩首，而用斧头切断绑绳的我──的耳朵斩下的刀。

然而江奈古接下了它。毕竟是小姐给的刀嘛！她不接也不行。我思忖：不过，她总不会真的拔刀吧？

那清纯可爱的小姐正毫无恶意地期待这次恶作剧。看看那明亮开朗、天真无邪的笑容吧！所谓“杀不死一只虫子的笑容”，正是如此！那盼望接下来的恶作剧的笑容，没有任何大人的企图、没有任何阴郁的策谋，完全是个，少女的笑容。

我这么想：问题就在江奈古要怎么样、如何妙语连珠地将短刀还给她了！如果还能同时把佩刀占为己有，那就更有趣了！如果我能够再补上一句合场的警语名言，那就完美了。大小姐也定会满足于这样的结果，回座到帘后去，把帘子给放下吧。

我当下会这么想，之后回忆起来也十分不可思议。把怀刀赐给江奈古，并让她割去我一只耳朵的元凶，不正是这位大小姐吗？而我心中暗自决定要将魔神像雕得极为可怕，说到底也是为了她──这尊雕像要吓的第一个人，总之要是她才行。明明正是这样一位大小姐将怀刀交给江奈古，并令她割下我的耳朵，我心中却有那么一瞬间觉得，割耳正像我与她片刻间的幸福游憩──实在不可思议。不知是不是大小姐那澄澈的笑容与明亮的大眼所致，我觉得我恍若身处梦中，一切的一切，都如此不可思议。

我大概是因为自认江奈古不会真的拔刀，所以才敢一直盯着大小姐的脸看；现在回头一想，这还真是太大意了！

当我发现眼前有一阵巨大的气魄而回过神来，江奈古已经快步走到我面前──

“糟了！”我脑海中浮现这句话。江奈古在我眼前拔出刀来，并拉住我另一边的耳朵──我凝视着大小姐，万事皆抛诸脑后。大小姐似乎说了些什么……对江奈古说了些什么。鹤鸣般的嗓音，从那清雅纯稚的笑脸迸出。

我呆然地望着大小姐的脸庞，望着那纯真的笑容，望着那水亮的大眼。我完全出了神。顷刻之间，我虽然知道我的耳朵正被斩下，但我的目光只能直盯着大小姐的脸无法移开，我的身体也无法动弹，我的心也正被仿佛正在出窍的双眼所盘占据……即使耳朵被削落，我仍痴痴地仰望着她。

当我的耳朵被削下时，她那晶润水亮的眼神似乎因兴奋而更加澄澈，双颊染上淡红。瞬间，她脸上浮现了一抹满足，却又在下个瞬间消失。“严肃”、“深思”，跟这些形容词比起来，更像是“搞什么，只有这样？”的愤怒跃于脸上。

她拂袖而去。

而在她正要转身离去的剎那，我发觉我的双眼凝出了大滴泪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