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一阵敲门声中醒来。不只天色已亮，太阳好像也已高挂天空好一段时间了。我突然想起：对了，今天应该是大小姐十六岁这年的正月初一呢。敲门声越来越急，我想，外面应该是送餐点来的女侍吧。

“吵死了。就像平常那样把东西放在外面，悄悄走人就好啦。对我来讲，新年和初一什么都不重要。我都说了三年‘在这边可是不同世界’了，讲到嘴都酸了，还不懂吗？”

“如果你醒了的话──就打开门吧──”

“别烦人。我可不是醒了就会开门啊。”

“那，什么时候开？”

“外面没人的时候。”

“这句话，是真的？”

当我听到这句话时，那富有特征的抑扬顿挫使我全身都因恐怖而冻结──这个说话的节奏和高低，明显就是大小姐啊！直觉告诉我门外的人是大小姐，而惊慌失措的我，在床上虚耗了不少时间。

“趁我还在的时候赶快出来──不出来的话，我就逼你出来哟──”小小的声音如此说。

我察觉到大小姐好像要侍女们在小屋外堆些什么。从像是打火石的声音听起来，天啊，是柴薪！我从床上弹身而起，奔向门口，移开门闩之后开了门。

如同一开门就会有风吹入一般，大小姐满面春风地走了过来；她经过我眼前，不待我招呼便进到屋内。

三年不见，大小姐看起来也成了个“大人”；身体和脸都更加成熟，但那无邪又开朗的笑容，仍与三年前一样，属于一个心灵澄澈的女童。

侍女们一踏进小屋便惊慌失措，大小姐则不然；与之相反，她很稀奇似地看着室内、看着天花板。那些蛇尸早已成了蛇骨，地板上也散落着无数骨骸。

“全都是蛇呢！”

此刻，大小姐的笑容十分亮眼，充满了活力与感动；她伸手想取下一具垂到她头上的蛇骨，而那一碰就散的蛇骨落到了她肩上。她拍拍肩膀，不屑一顾地又去找别的骨头，好似一块一块骨头都很珍奇，没时间只看一块骨头似的。

“想到这种事的是谁啊？飞驒出身的工匠们，他们的工房都是这样吗？还是说，只有你是这样子呢？”

“大概，只有我的工房是这样吧。”

虽然大小姐没有点头，却笑容满面。如此耀眼，又满足、欣喜的笑容——三年前我见到的大小姐，脸上只有认真、紧张又无聊的表情，但她在我的工房里，却没有一刻不带笑。

“还好没有真的烧掉，不然就看不见这些东西了呢。”

大小姐看了一圈，满足地低语。

“不过，还是烧了比较好吧。”

她要侍女们堆起更多柴薪，然后点火。小工房被浓烟所包覆，陷入熊熊火海中。看着它燃烧的样子，大小姐转头对我说：

“谢谢你雕了尊稀奇的弥勒给我。跟另外两尊相比，我爱那雕像一百倍、一千倍喔。总之是该给你点奖赏才行，等会儿换好衣服就过来吧。”

照样是那个明朗又无邪的笑容──小姐在我的眼底留下它之后便离开了。而我在侍女们的引导下入浴，换上大小姐给我的衣服，被带到位于宅第深处的大房间。

因为恐惧的关系，我在入浴中也一直处于出神状态。看来我总算是要被大小姐杀掉了。

我终于明白大小姐那无邪的笑容是怎样的东西了。看着江奈古把我的耳朵削下时是这个笑容；看着我的小工房天花板垂下的无数蛇尸时也是这个笑容……确实，命令江奈古把我的耳朵削掉时，也是这个笑容没错，但我想，打算看到“斧头砍断江奈古的颈子”这一幕的，一定也是那个笑容，不会有错的。

──怪不得那个时候，穴麻吕要我早点逃出这个地方，而大老爷也私底下希望我赶快离开这里。我想，大概连大老爷都拿那个笑容没辙吧！在人们拊手称贺的大年初一，毫不犹疑地在自家一隅放火烧屋的那个笑容，显然不怕地狱的焚火，更不怕什么血池酷刑吧，更不用说我雕的那尊什么怪物……在那个笑容底下，搞不好只能算是个七八岁小娃儿拿来办家家酒的道具吧！

回想起大小姐这段话，我再度因恐惧而寒毛倒竖──我雕的那尊怪物哪有那么厉害！那东西连让人心因惊吓而冻结的力量都没有啊！真正可怕的，是大小姐的笑容啊！那笑容可是连活着的魔神、怨灵都得敬而远之，真正的、唯一的，可惧可怖的东西啊！

如今，我终于知道这个笑容到底是什么东西了！三年之间，我一心一意地要做个恐怖的东西出来，却总是被大小姐的笑容所阻挠。其实，虽然我那时还不了解，但我搞不好已经感受到了：真的要做出恐怖的东西时，被这个笑容所阻止根本是理所当然的！因为，没有任何真正恐怖的东西比这个笑容更恐怖！

如果要死的话，请让我在临死之前，最后再看一眼这个笑容、让我看着这个笑容而死吧！从我看来，大小姐想杀了我这件事已经是毫无疑问的了；而今天泡完澡，就要被带到那间房间去，大小姐显然打算了结我的性命──搞不好会把我像蛇一样开肠剖肚后再倒吊于半空──想到这里，我的呼吸差点因巨大的恐惧而中止，我不由得猛力地合掌祈祷，但即便我真的哭着跪求那个笑容，那个笑容也不见得会给我些微回应。

要撑过这个命中注定的死亡，我想只有一个办法。而那个办法，正跟我的工匠生命，还有我身为一个工匠的愿望息息相关；总之，只好求大小姐看看了！终于下定决心的我，也终于有力气离开澡池。

我被带到宅第深处的大房间。大老爷带着大小姐出现了。我打了个生涩又急促的招呼后，立刻将额头往下一扣，全心全力地叫了出来──我完全没有把头抬起来的力气：

“这是我毕生的希望！请让我雕一尊大小姐的塑像！只要能够把它雕下来流传后世，要我啥时死都甘愿！”

令人意外地，大老爷的回答十分不拖泥带水：

“那真是求之不得。如果我女儿同意的话。女儿啊，你没意见吧？”

而大小姐的回答也毫不拖泥带水，这更在我意料之外了：

“我本来正打算请耳男这么做呢，如果耳男也想这么做的话，那就没什么需要多说的啦。”

“是吗是吗，那真是太好了！”

欣喜若狂的大老爷不禁提高了音量；他转向我，温和地说道：

“耳男，把头抬起来吧！这三年来辛苦你了！你雕的弥勒虽是讽刺之作，但那难以琢磨的气魄，实在大异常人！既然我女儿也十分满意，那么，我这老爷子就也十分满足，没有什么可以再多说的了！你做得很好！”

大老爷和大小姐给了我无数馈赠，在我收下谢礼的同时，大老爷说：

“本来约好，要把江奈古许配给雕出我女儿中意的佛像的人，但很可惜的是她已经死了，所以只有这个约定，是达不成了。”

大小姐直接接着话头，继续说了下去：

“江奈古是被削了耳男你那耳朵的剑，刺入喉咙而死的喔。江奈古那沾满血的衣服，现在成了耳男你穿着的内衣裤喔！想说至少要让你穿着‘她’当作代替，所以就把它改成了男衣了哟。”

这种事情早已吓不倒我，但一旁的大老爷整张脸都绿了。而大小姐依然挂着笑，盯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