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不多那时，疱疮神[疱疮，即天花。]巡行的脚步也迈入这座深山，灾情惨重，真可谓远村近里，死者频出。而当它传染到村里来时，家家户户都在门上贴了除病祛邪的符咒，白天也门窗深锁，全家聚首，日夜求神拜佛──但不知病魔是从哪个洞口摸进去的，病死的人有增无减。

当然，夜长家也无法免俗，把整栋宅邸的窗板都紧紧关闭，白天装作大家都不在家；只有大小姐的房间不关窗，完全处于门户洞开的状况。

“耳男雕的那尊怪物雕像啊，可是耳男斩杀了无数的蛇，倒吊它们的尸首，吮吸它们的鲜血，边下咒边刻成的，总有点祛邪的功用吧！话虽如此，好像也没其他用处，就将它移到门外摆着吧。”

大小姐命人将整座雕像连同佛龛都搬到大门前。夜长家的宅邸有座楼塔，大小姐偶尔会爬上楼塔，眺望村庄──只要看到有人正搬运死人前往村外的林子里，大小姐就能过上心满意足的一天。

我呢，则在青笠留下来的工房里，打定主意，这次一定要好好地完成弥勒菩萨的雕像；把佛像的脸改成大小姐的脸，或许是个好主意。

这座宅邸里，还像个人一样在动的，只剩下我和大小姐两个人了。

大小姐听说我要把弥勒的脸换成她的笑颜，看上去十分满足。不过，她似乎不怎么在意我的木雕工作，并没有来看我工作得如何。每当她出现在工房时，代表她刚看完别人把死人丢弃到森林里──当然，她也不只告诉我，而是在府里遇到谁就告诉谁，总要把全部的人都绕上一遍她才满意。

“今天也有人死了哟。”

讲给我听的时候，她仍旧满面笑意，十分开心；她没有特别询问我佛像雕刻的进度、没有给佛像任何一眼，也没有在我这边逗留太久。

我怀疑大小姐根本有心要整我，虽然她表现得若无其事。偶尔，我会想：大小姐果然曾想过在初一那天把我杀掉吧？不然，为什么说──

我听人转述了大小姐的说法，不禁整个人颤缩了起来。大小姐分明知道我是边诅咒边雕刻那尊雕像的，竟让我活下来了！而在三个工匠中，偏偏选了我的那尊雕像，又大剌剌地说着“这东西除了拿来祛邪外也没什么用的样子”……一想到自己完全看不透她葫芦里卖什么药，一阵恐惧就又涌了上来！回想大年初一那天，大小姐送赏赐给我时，她说的话不也让大老爷绿了整张脸吗？想必，夜长家的大老爷，也无法搞懂自己的女儿到底在想什么吧；想必，直到大小姐将她的心意化为行动的那一刻为止，对所有人而言都是一团谜吧！就算现在没有要杀我的念头，但搞不好大年初一那时候有，也可能明天又有了……“大小姐对我有兴趣”这句话的意思应该是“我什么时候被大小姐杀掉都不奇怪”才对吧！

我刻的弥勒菩萨，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接近大小姐那无邪的笑颜了：宝珠般的大眼、宝玉似的圆润鼻尖。不过，这样的脸其实并不需要什么特别的技术──真正花我心思的东西，是隐藏在那稚嫩笑容中的秘密──那毫无阴霾，明快又无邪的笑容。从那笑容中，读不出一丝丝对鲜血的渴求，更看不出任何宛若魔神的色彩，也没有任何特异的气味。稚嫩的笑容，就是那幼女的笑容；毫无秘密，就是大小姐笑容的秘密。

“大小姐的脸，除了外形以外，可能还有些奇妙的气息呢。虽然，据说大小姐身上之所以会有黄金的味道，是因为初生之时，是用凝结在黄金上的露水作洗澡水──俗人的眼光反倒可以射中秘密的真相！我这把凿子，定要刻出萦绕在她脸上的那种看不见的味道！”我这么想着。

而每当我想到，那个稚嫩的笑容可能哪天会杀了我，上涌的恐惧反倒成了我推进工作的动力──偶尔，我停下手，便发现那份恐惧深深地刺痛我那颗被掳获的心，让我即便双手环抱自己，也无法暖和起来。

每当大小姐走进我的工房，说“今天也有人死啦！”的时候，通常我只能望着大小姐的笑容，什么都不说。我并不想问她到底在想什么──凡夫俗子般地臆想也毫无帮助；如果大小姐真的有所谓的“本心”，那么，就是幼嫩的笑容，还有奇妙的味道吧──至少，对一介工匠，以及对我的生命来说，那就是一切。三年前，当我无法将眼神从大小姐脸上别开的时候，大概就已经注定了。

看来，带来天花的瘟神总算离开了。这个村庄死了五分之一的人口；夜长家虽然人丁众多，却连一个人都没有生病，这导致我雕的那尊怪物一口气成了村民们顶礼膜拜的对象。

大老爷从大小姐那边现学现卖地朝村民们说：

“这尊雕像可是耳男活剥了无数条蟒蛇，把它们倒吊之后，使整块木头沾满蛇血，边下咒边雕刻的怪物像！这东西太可怕了，连疱疮神都不敢靠近啊！”

于是，这尊怪物从山上的夜长家门前被拜请下山，安座于山脚池子边的三岔路口，一间匆促搭就的小祠堂里；还有不少人不辞远道，从别的村落前来。就这样，我瞬间成了名人。不过，夜长家的大小姐，则比我更有名气──从我手上诞生的怪物，之所以来得及守护大老爷一家，正是因为夜长家大小姐的神通，有高贵的神寄宿在大小姐身上！大小姐是某位大神的化身这个传闻，没过多久就在村里传开，甚至有人拜完山下的小祠，还到山上的夜长家门前叩头膜拜，更有人在门前送上供品。

大小姐拿着供品里的芜菁和叶菜朝着我晃晃，说道：

“这是你赚来的哟，把它煮了吃吧！”

大小姐的脸依旧挂满笑意，光彩夺目。我见她又来寻我开心，不由得有点火起，回嘴道：

“雕出天下名佛的飞驒工匠有很多，但我还没听过因此而拿到供品的咧。这些供品当然是要用来祭拜我们伟大的、活着的天神了，还是您煮了吃吧！”

就算我这么顶撞，大小姐脸上的笑意还是没有消失。她继续说：

“耳男啊，你雕出来的怪物真的能够‘瞪跑’疱疮神喔，我在高楼上，每天都看到了呢。”

我呆呆地望着大小姐的笑容；她的内心还真是无可揣度啊。她接着说：

“耳男啊，你就算上楼来，跟我观赏相同的景色，也看不到你的怪物跟疱疮神对瞪的样子吧？再怎么说，从你的小工房被烧掉之后，你就再也看不见了啊。另外，你现在正在雕的那尊弥勒菩萨，连老爷爷老奶奶的头痛都无法舒缓呢。”

大小姐直勾勾地盯着我瞧，然后转身离去，只留下我手上的芜菁和叶菜们。

我觉得我似乎被大小姐的魔法所捕获了。这真是个可怕的小姐！搞不好她真的有些超凡的力量……但是，我现在刻的弥勒连老爷爷老奶奶的头痛都无法舒缓，这又是什么意思呢？

“那尊怪物虽然无法吓哭幼童，但我想，我的弥勒应该还是能有什么效果吧！至少，有我这样一个人的灵魂寄居在里面啊。”

我虽是带着确信如此说道，但回过神来，大小姐的笑容正不停地撼动这份确信；我觉得我好像确实在某个地方忽略了什么、丢了什么。毫无依靠的我，突然有种难以忍耐的悲哀涌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