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盛开的樱花林下  作者:坂口安吾

疱疮神离开这个村庄还不到五十天,又有别的瘟神拔村倒里而来。时序已然踏入夏季,午后高温而炎热;人们再度放下窗板,关紧家门,祈求神佛襄助。但之前疱疮神来这村子晃荡的时候,就没人耕作,要是再不耕作,可能落得全村饿死的下场。虽然害怕被瘟神“看上”,农民们也不得不下田挥锄耕作;早上还算有朝气,但在毒辣太阳曝晒下的农田里左来右去地晃舞,最后趴在地上,爬着爬着,就这样死去的人也不在少数。

有人去山下的小祠拜那尊怪物,然后就在怪物雕像的眼前断了气。

“伟大的千金小姐身上的大神啊!请你袪除病灾吧!”

也有人来到夜长家门前如此祈祷。

夜长家再度大白天地将雨板放下,关紧门窗;大家都噤声不语。只有大小姐故我地开着窗板,偶尔还会从高楼俯视山下的村庄,只要看到死人,就会在府邸里跑来跑去“广播”给全家人知道。

今天,大小姐又跑到我的工房来了。

“耳男啊,你猜猜我今天看到了什么?”

她的双眼所散发出的光辉比平常更耀眼夺目。大小姐说:

“我看到一个老婆婆来拜那尊怪物,结果在小祠前左来右去地晃着跳舞,最后整个人巴着小祠不放,死啦!”

“这次,那个怪物没办法‘瞪走’瘟神了吗?”

大小姐不理我这句话,平静地命令道:

“耳男,去后山抓蛇回来,抓满一整个大袋子。”

不管想不想做,我都无法违抗大小姐的命令,只好乖乖地遵照她的指示。一直到大小姐离开后,我的脑海中才开始浮现一个问题:大小姐要蛇做什么?

我走进后山,抓了数不清的蛇。去年还有前年的这时候,我都在这山里抓蛇呢。正当我稍微沉浸在怀旧之情里时,我突然想通了。

去年,还有更前一年的这时候,我之所以为了抓蛇而在这座山里逡巡,正是因为我那一见大小姐的笑容就软的心,使我无时无刻都陷入了要让它再度振作的苦战。每当大小姐的笑容压制了我的脑海时,我就觉得,我雕刻到一半的怪物看来就像是个窝囊废,自己雕在那块木头上的凿子痕迹,全都好似胡刻乱凿。在我能再度燃起足以正视我那废物雕像的勇气之前,我一直在害怕一件事:会不会,我就算把这座山的蛇都杀光、血都饮尽,却依然无法振作?

跟当时相比,现在的我并没有被大小姐的笑容压制……不,或许其实已经被压制了,但我却不需反制,不需在心里进行那种心惊胆战的搏斗。我所该做的,就是将大小姐的笑容所造成的压力直接表现在我的凿子上就好──这也是炉火纯青的工艺原本该有的样子啊。

因为我现在是以一颗单纯的心来雕塑,所以,每当我看到进行中的弥勒像时,虽然总觉得自己的雕工还需要精进,但不似当初我在雕刻怪物时,叹息终日,觉得自己雕的根本就是废物。当时的我心中,只要大小姐的笑容一压过来,就觉得怪物身上的凿痕全都是乱凿一通,浪费光阴。

如今的我,心灵十分平静,得以秉持最普通的心境与工艺奋斗;虽然我一直觉得去年的我和今年的我并没有什么改变,但我突然觉得,其实我变了很多──今年的我,比之前的我来得好太多了!

我回到府里,大袋子里已经装满了蛇;而看着那袋子膨胀的样子,大小姐无邪的眼神又开始闪闪发光──“提着袋子,来高楼上吧!”

我随她登上高楼,大小姐指着下面的一个地方:

“能看到三岔路的池子那边吗?你雕的怪物,现在就供养在那座小祠里面喔。你看得到攀在小祠上死掉的那个人吧?那是一个老婆婆喔,她好不容易走到小祠前,然后开始左摇右摆地跳起舞来,接着全身软软地趴倒在地上乱爬,就在我以为她好不容易碰到小祠的同时,她就不动啦!”

大小姐的眼神直盯着那个地方;而后,她毫不厌倦地眺望山下各处,自言自语。

“在山野间工作的人真多呢,疱疮神来的时候,可没这么多人啊……明明也有来祭拜怪物雕像的人死掉,但原野上的人们都没事。”

我整天关在工房里雕东西,别说府邸里没几个人跟我讲过话,夜长家外的人们,我更是毫无瓜葛。虽然偶尔会听到病灾袭击村里的恐怖传闻,但对我来说,就像是发生在他界的事情一般,无感无觉。我也听说,人们把我雕出来的怪物,当作可以驱邪赈灾的神明般膜拜、我在他们心目中成了名人──就我看来,这些事也宛若隔世。

我第一次从高楼远眺村庄:虽然这也不过就是把从后山望向村庄的风景缩短而已,但我却亲眼看到全身趴在小祠上的死人……这虽然是跟我毫无关系,还欠缺了点现实感的景象,但远远观望,那村里的哀切却留滞于我的眼中;明明知道那个怪物并没有什么祛邪除魔的力量,却还是有人挣扎着爬到祠前、甚至死在上面,这可就罪过了——干脆烧了那东西吧!我觉得我像是犯了什么罪一样,心里感到十分不舒服。

大小姐享受完下界的景象,转过头来,命令我:

“把袋子里的蛇一条条拿出来,斩了它们,榨干它们的血──榨了血后,你是怎么喝的?”

“用小酒杯装着喝。”

“十条、二十条蛇这样喝?”

“没办法一次喝那么多啦,不想喝的话就洒在附近。”

“然后就把斩杀的蛇吊在天花板上?”

“是的。”

“那你就再做一次,然后,生血让我喝,快!”

我不得不遵从大小姐的指示,将用来承接蛇血的小酒杯,以及用来吊蛇的工具运上高楼后,开始一条条地杀蛇取血,再把它们吊上去。

虽然跟我猜测的差不多,大小姐就算看见蛇血也毫无畏惧,带着那满面春风的无邪笑容将蛇血一饮而尽──但想象跟目睹还是有所差距:那恐怖的景象,即便是我惯于杀蛇的手也不禁为之颤抖!

在雕出那木雕的三年间,我杀了无数条蛇,喝它们的血并倒吊它们的尸体,但那毕竟是我自己做的事,我未曾想过这番景象是如此恐怖又如此奇异。

大小姐杀蛇饮血,再把蛇倒吊在高楼上,到底是要做什么呢?先不论这个动机背后的善恶──登上高楼,毫不犹疑、满面笑容地喝下生蛇血的大小姐的表情,太无邪……也太可怕。

直到第三条蛇,她都是一口气饮尽鲜血;从第四条开始,她就将那些血洒落在地,或是泼到天花板上。当我把袋子中所有的蛇都开肠剖肚并吊完后,大小姐说:

“再进山里去装一整袋蛇来吧,趁着太阳还没下山,快多跑几趟!明天、后天也要继续,直到这高楼的天花板吊满蛇!快点!”

我再度带蛇回来时,已是黄昏。大小姐的笑容里带上了一点惋惜之色。她看看被吊上天花板的蛇,再看看还没吊蛇的空间,似乎感到很满足,又似乎觉得不太满意;她的笑容总是常常飘在天花板上,之后就盯着不动了。

“明天早点出门吧,再多跑几趟,然后,手脚利落点,把它们抓回来!”

大小姐用有点叹惋的表情俯视着黄昏中的村庄,然后对我说:

“看看,为了处理那个老婆婆的遗体,小祠前面开始出现人了呢,有那么多人!”

大小姐的笑容愈发闪亮。

“疱疮神来的时候,最多也才两三个人默默地搬运遗体,这次,人们可还真是有活力呢。我想要亲眼看着视线所及的人们,通通都左摇右摆地跳舞到死哟。接下来是我看不到的人们、在田里的人们、在平野的人们、在山上的人们、在森林的人们,躲在家的人们,真想要他们通通去死呢。”

我像是被一盆冰水从头浇下,全身颤抖,无法动弹;大小姐那透明清澈的嗓音是如此平静无邪,更增色了其恐怖──大小姐之所以生饮蛇血、垂吊蛇尸,是在祈祷村民们最好快点全死光!

耐不住这阵恐怖的我,虽然想要拔腿逃跑,但我不只腿软了,心也抖了;我从来没恨过大小姐,但我这时第一次觉得……让大小姐继续活着,实在太可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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