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色渐渐亮起来的时候，我清醒过来；大小姐的吩咐就像一道令咒，而我的身心被那道咒紧紧捆绑，因此我的身体，能在该起来的时间准时起来。

我的心虽然如此沉重，却不得不早早背着袋子入山抓蛇。进入山野，我便拼命地抓蛇──我感到焦急：要快，而且要多！“符合大小姐的期待”这句话，在我脑海里不停驱使着我。

当我背着大袋子回来时，大小姐已经等在高楼了；杀完蛇、放完血、倒吊完，大小姐的笑容就更加耀眼：

“现在时间还很早，大家才刚出门来到原野上工作呢，今天也多跑几趟吧，多跑几趟把蛇抓来吧！快点，然后要努力点喔。”

我默默地握着空袋子回到山里。我今早到现在，还没有跟大小姐讲过任何一句话；或者该说，我没有任何对大小姐说话的力气。现在，高楼的天花板一定也吊着很多蛇尸吧！但想着接下来又会如何，我就苦不堪言。

大小姐现在正在做的事，看起来不过就是模仿我在工房的举动，但我却无法认为真的只是如此！我剥蛇喝血，是为了我那渺小又不得已的需求，但大小姐在做的事，却不是人类可以想象得到的东西。她只是偶尔看到我工房的样子，所以才那么模仿的！如果她没有看到我的工房，她也一定会学些差不多可怕的东西来做的！

而且，对大小姐来说，这种事大概也不过就是个开始而已吧。人们绝对无法想象，在大小姐接下来的人生中，她会想到什么、会做什么！我逐渐、缓慢，但确实地感到：不只是我无法负荷这位大小姐，我的凿子更无法捕捉她的形影于万一！

“原来如此。真如大小姐所说，我正雕琢的弥勒，不过是渺小的人类……大小姐就像这片青天一样广阔巨大啊！”我觉得我目睹了太过可怕的东西。我不禁在心里叹息：一旦看过这种东西，我以后还能靠什么来让自己工作呢？

我第二次背着袋子回到高楼，只见大小姐的双眼和双颊都燃起了兴奋的光辉──她对我娇笑，然后亢奋地喊叫：

“真是太棒了！”

大小姐指着外面，说着：

“你看，那边的原野上死了一个人对不对？他刚刚才死的！本以为他高举锄头，正要挥下去的时候，锄头就掉下来了，然后他开始左摇右晃地跳起舞来喔，正想说这个人最后不动了，结果你看！那边的原野又有一个人倒在那边吧！那个人刚刚也接着开始跳晃晃舞啦，直到刚才，他都还在地上爬呀爬呢！”

大小姐的眼神一直盯着刚刚她指的那个地方，仿佛是在期待那个人再开始爬动似的。而我听着她的话，不由得全身冒汗──一股巨大的，称不上恐怖，但也称不上悲伤的感情从胸中涌上，而我完全不知该如何是好──郁结在胸口的那团感情，使我不禁开始喘气。

此时，大小姐那清脆的声音开始呼唤我：

“耳男！快看！就在那边！快看！有人开始跳晃晃舞了！你看他们晕晕晃晃的样子！好像太阳太刺眼、好像只要看了太阳，他们就会酒醉的样子呢！”

我奔到栏杆旁，望向大小姐手指的方向。就在夜长家山下的农田里，有个农夫张开双手，像是在天空下泅泳一般摇来转去，那正像是一个稻草人长了脚，左右踏着交错的蛇行步然后绕着一个小小的圆——接着他倒了下来，开始爬动……我遮住眼睛，往后倒退，脸上、胸口、背上，大汗涔涔。

大小姐会把整座村子的人都杀光的！

我现在完全肯定了这件事。当我把高楼的天花板通通吊满蛇尸之时，就是这座村庄的最后一个村民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

我抬头一看，在这十分通风的高楼上，已有数十只蛇尸随着风的节奏缓缓摆荡；在那些尸首之间，能看见清澈的蓝天……在我那封死的小工房里是看不到这种景象的。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从来不知道，垂吊着的蛇尸竟也如此美丽──此情此景，实在不像人间应有之物！

要么我就斩落这些蛇尸，要么就尽快逃出此地。我觉得，我只剩下这两个选择了。我紧握凿子，就在我仍然犹疑着到底该如何选择时，我听到大小姐的声音：

“他终于不动了呢，真是太可爱了。我好羡慕太阳啊，可以这样俯瞰全日本的原野上、村庄里、都市中，可以看着大家死去的样子呢。”

听着这段话，我心念一转：若不杀了这位大小姐，只怕这渺小的人类世界负荷不起！

大小姐正专心地看着野外的景象，或许是在寻找新的“舞者”吧！这是一位多么清纯可爱的大小姐啊──当我下定决心，反倒不再迟疑；不如说，有一股强大的力量，正驱使着我行动。

我走近大小姐，用左手抓住她的左肩，在抱她入怀的同时，将右手的锥子刺进她的胸口。我的肩膀虽因激烈的呼吸而波浪般地急剧起伏，大小姐的眼神，却依然微笑。

“要先告别，然后再杀哟。我也告别过了，才让你刺入我胸口的。”

大小姐那澄澈的眼神仍然对我笑着。毫不止息。我觉得，正如大小姐所说，我原本也曾想至少说一句话、至少说出一句道歉再刺下去吧！但我的脑袋一片混乱，在没能开口说出任何一句话的同时，我就刺下去了。现在，一切都来不及了……我的眼眶里满是悔恨的泪水。

大小姐牵起我的手，微笑低语道：

“喜欢的东西，若是不诅咒、不掠杀、不争夺可不行呢。你的弥勒之所以不够看，正是如此；你的怪物之所以美妙，也是基于这点喔。像你之前把蛇倒吊上天花板、像你现在杀了我，这些都是很出色的工作……”

大小姐笑着，阖上双眼。

我抱着大小姐，就这样失去意识，昏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