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里斯科尔和他的游骑兵很早以前就明白了一件事，在兴都库什山区，地图上标注的距离和地面的实际情况相去甚远。平心而论，受条件所限，数字时代的制图人员也没有办法把这里蜿蜒起伏的地形测量得分毫不差。在制订计划的时候，他和威尔逊上尉已经把所有路程的估计值都乘以二，通常情况下，这种方法还管用，德里斯科尔脑子里也从未忘记这一点，但现在他意识到他们离着陆地点实际上不止三公里，而是将近六公里——约合四英里，他忍不住快要骂出声了。不过他抑制住了自己的冲动，在整个队伍面前表现出烦躁不安这对他们没什么好处。虽然他们的眼睛不是每时每刻都盯着他，但他的一举一动每个游骑兵都很在意。自己的情绪和态度对别人有很大影响。

泰特走在前面，他停住了脚步，举起拳头，整支蹒跚的队伍都停了下来。德里斯科尔和其余队员几乎同时蹲下了身子。他们全都举起M4自动步枪，每人的枪口对准不同的方向，眼睛注视着周围，耳朵也都警惕地竖了起来。他们在一条峡谷里，非常狭窄，德里斯科尔怀疑这条十英尺宽的沟壑到底能不能算是峡谷，但他们没有太多选择。如果不选这条三百米长的近路，那就只有另一条两公里长的路线，但那会让他们的撤离暴露在大白天。自从刚才那次伏击之后，他们一路上什么也没发现，但这不能说明问题。URC比任何人都熟悉这里的地形，长期的经验使他们清楚地知道背着装备的士兵要用多长时间走完这段路。更糟糕的是，敌人知道这里只有几处适合直升机的着陆点，他们会占据这几个地点。只要他们动作快，就可以轻易地设下埋伏，等着猎物上钩。

泰特没有回头，给德里斯科尔做了个向前移动的手势。德里斯科尔走上前，小声问道：“怎么了？”

“峡谷快到尽头了。前面大概还有三十米。”

德里斯科尔转过身，竖起两根手指，指了指巴恩斯，做了个向前移动的手势。巴恩斯、扬和戈麦斯在十秒钟之内都来到了他身边。“前面就是这条沟壑的尽头，”德里斯科尔对他们说，“去看看有没有什么情况。”

“是，头儿。”

他们出发了。德里斯科尔身后传来柯林斯的声音：“你的肩膀怎么样？”

“没事。”柯林斯给他吃了六粒布洛芬止痛药，减轻了疼痛，但每次碰到伤口，还是会有阵阵疼痛从肩膀传到背部和颈部。

“把背包拿下来。”没等德里斯科尔反对，柯林斯就把背包的肩带从他肩上取下了，“出血减轻了。你的手指有感觉吗？”

“有。”

“活动一下手指。”

德里斯科尔对他竖起了中指，咧开嘴笑着说：“怎么样？”

“用拇指去碰其他手指。”

“天哪，柯林斯——”

“快点。”德里斯科尔照着做了，但每根手指都不灵活，仿佛关节生锈了一样。“把你的背包拿下来，我把你的东西分配给别人。”德里斯科尔要开口抗议，但医护兵打断了他的话。“你如果继续背着背包，就等着这只胳膊废了吧。肩部的神经很可能已经受到了损伤，再背六磅重的东西会加重伤势。”

“好的，好的……”

巴恩斯、扬和戈麦斯回来了。柯林斯把背包递给巴恩斯，巴恩斯将背包里的东西分给队伍里的其他人。扬向德里斯科尔报告，“没看到什么，不过远处好像有动静。西边约半公里处有卡车引擎的声音。”

“好的，回到队伍里。柯林斯，你也一样。”

德里斯科尔拿出地图，打开带遮罩的微型手电筒。这有点儿不合规矩，虽然他们的夜视镜在夜晚大多数情况下很管用，可用来看地图就不行了。一些老习惯很难改变，而有些根本就不应该变。

泰特快步走过来。德里斯科尔用手指比划了一下他们所在的这条沟壑，在它的尽头，是另一条两边耸立着台地的峡谷。德里斯科尔心想，这地形有点儿像城市的街区：峡谷是大马路，台地是房子，而沟壑是小巷。他们正横穿大马路，通过房子之间的小巷向机场进发。或者应该是直升机机场。他心想，再过两条峡谷，一条沟壑，然后登上一块台地，就到着陆地点了。

“到冲刺阶段了。”泰特说道。

许多赛马就是在冲刺阶段倒下的，德里斯科尔只是在心里这么想，没说出来。

他们在沟壑的入口停留了十五分钟，泰特和德里斯科尔用夜视镜仔细地查看了整条峡谷，确信那里没有埋伏。德里斯科尔和泰特两人像交警一样，指挥大家两人一组依次横穿峡谷进入对面的沟壑，其余的人提供掩护。扬和他的俘虏走在最后，当他们刚刚进入远处的沟壑，一对汽车的车头灯就出现在东边。又一辆乌阿斯汽车，德里斯科尔马上就看出来了，不过这辆车的车速不太快。

“停一下，”德里斯科尔命令道，“有汽车从东边过来了。”

和他们早前遇到的那辆乌阿斯汽车一样，这辆车上也安装了一挺NSV十二点七毫米口径的重机枪，但德里斯科尔发现只有一个人在操作它，驾驶室里除了司机也没有其他人。敌人分散了兵力，希望能截获他们的猎物。缩小作战单位这种策略往往是出于心血来潮，而不是严谨的战术。不管怎样，分配到这辆车的人可要倒霉了。乌阿斯继续往前开，轮胎碾过碎石，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车头灯照亮了峡谷。

德里斯科尔朝泰特打了个招呼，说了声“司机”，泰特点了点头。德里斯科尔通过无线电小声说，“先不要开火。”其他人双击了一下话筒作为回应。

乌阿斯汽车现在离他们还有二十米，近到德里斯科尔可以通过夜视镜绿色的视野看清机枪手的脸。他还是个孩子，留着稀疏的胡须，可能只有十八九岁。NSV重机枪的枪管笔直地对着前方的峡谷，没有像通常要求的那样横过来。懒惰意味着死亡，他心想。

乌阿斯汽车开到沟壑入口处，停了下来。驾驶室里的司机身子侧向一边，伸手从车里拿出一盏手持型探照灯。他把探照灯从副驾驶位置的车窗伸了出来。德里斯科尔用M4自动步枪瞄准机枪手左耳上方的位置。他轻轻扣动扳机，M4自动步枪跳动了一下。从夜视镜里可以看到机枪手的头部附近出现一小圈薄雾，然后他直挺挺地倒在汽车的底座旁。司机在一瞬间也倒下了，手里的探照灯猛烈地晃动了一下，掉在汽车的座位上。

德里斯科尔和泰特走出藏身之地，跑向卡车，花了二十秒才关上了探照灯，在进入沟壑之前，确认两名敌人都已经死了。西边响起了汽车引擎的声音，车头灯的灯光照在他们身上。德里斯科尔看都没看，只是吼道，“快，快！”他紧跟在泰特身后继续往前跑。一挺NSV重机枪开火了，子弹落在他们附近，激起阵阵尘土和碎石，但德里斯科尔和泰特已经进入了沟壑。戈麦斯带领队伍已经深入沟壑。德里斯科尔向泰特做了个手势，让他继续前进，然后朝巴恩斯挥手，让他上前来。“架起机枪。”他说道，巴恩斯在一块大石头旁卧倒，打开班用机枪的支架，用肩部顶住枪托。他们可以看见在沟壑的入口处车头灯的灯光越来越近。德里斯科尔从作战背心上摘下一枚手榴弹，拔掉保险针。外面的峡谷里传来轮胎在地上滑行的声音，沟壑入口飘过一股股灰尘。德里斯科尔拉掉手榴弹的拉环，等了一会，心里默默数着一、二，然后将它高高地抛向峡谷。乌阿斯汽车猛地回转，来了个急刹车。手榴弹越过驾驶室，在十英尺外爆炸。巴恩斯的机枪开火了，子弹雨点般扑向汽车车门和两侧。车上的NSV重机枪也开始射击，但过了片刻就停止了，班用机枪猛烈的火力干掉了对方的机枪手。乌阿斯汽车开始发动，然后它掉头开走了，消失在视线里。

“撤，”德里斯科尔命令道，他让巴恩斯先走，然后转身跟在后面。

当他们追上其他人的时候，戈麦斯已经把队伍分成两组，一半横穿峡谷，给后面的人提供瞭望和掩护，其他人等候在沟壑的出口。德里斯科尔向前走到戈麦斯身旁。“有动静吗？”

“有引擎声，没发现目标移动。”

峡谷对面，距瞭望点以西三十米，在台地的一侧，有一条弯弯曲曲向上延伸的天然斜坡。看上去真像是人工铺成的，德里斯科尔心想，但时间和自然的侵蚀塑造了许多奇形怪状的地貌。他们没时间管这个，不过斜坡可以使他们前往着陆点的最后一段路程变得相对容易一些。

“彼得森，接通‘刀锋’，告诉他们我们已经准备好了。反复呼叫。”

他们的支奴干直升机正在天空盘旋，等待着他们的信号。就像作战中的大多数情况那样，他们的着陆地点并不是最佳的选择，当地的地形是原因之一，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支奴干直升机的设计折衷：他们加大了机舱的空间，但同时直升机的落点间距也相应加大了。CH-47型支奴干直升机可以在高海拔地区运送士兵，但它同时需要一块相当大的起降平台。这样一来，他们的着陆地点就只能选在西边和南边，距离峡谷和山脊很近，处在轻武器的射程之内。

“‘刀锋’，我是‘镰刀’，完毕。”

“请讲，‘镰刀’。”

“准备好接应。风向从北到南，风速三到六级。着陆地点已经选定，具体方位未知。”

“着陆地点已经选定，收到。还有三分钟。”两分钟后传来对方的呼叫：“‘镰刀’，‘刀锋’已经接近，请标出你的位置。”

“收到，请待命，”德里斯科尔说道，然后他通过无线电联络巴恩斯，“点亮荧光棒，巴恩斯。”

“是，头儿。颜色是蓝、黄、红三色。”

峡谷对面，荧光棒亮了起来，接着被抛到了空中，然后落在台地上。德里斯科尔更喜欢红外闪光灯，但他们出发的时候，仓库里没货。

德里斯科尔呼叫，“‘刀锋’，我是‘镰刀’，荧光棒是蓝、黄、红三色。”

“收到，我看见了。”

现在他们听见了支奴干的螺旋桨发出的声音。然后无线电里传来对方的呼叫：“‘镰刀’，我是‘刀锋’，我发现在你西边三百米有车辆朝你靠近。是两辆乌阿斯汽车，完毕。”

该死。“取消降落，取消降落。记下着陆地点，请在空中盘旋。”还有另一个选择，那就是让支奴干的机枪手向乌阿斯汽车开火，但从这个高度开火等于是向附近的其他敌人宣布“我们在这里”。支奴干的机组人员有自己的“交战规则”，但鉴于他和他的游骑兵目前正处在危险境地，德里斯科尔有权下命令。乌阿斯汽车并没有向他们疾驰而来，这说明他们这支队伍还没有被敌人发现。到目前为止，这种汽车他们还对付得了，没有必要紧张。

“收到，取消降落。”支奴干的驾驶员回答道。

德里斯科尔通过无线电对巴恩斯说：“西边有敌人朝我们靠近。熄灭荧光棒。大家都蹲下来。”在他身后，整个队伍都卧倒在地。

巴恩斯双击话筒表示回答，过了一会儿，德里斯科尔看见两个弯着腰的身影快速爬上了台地。荧光棒熄灭了。

峡谷那头，乌阿斯车头灯的灯光停住了。德里斯科尔听见没有引擎盖板的发动机发出微弱的隆隆声。漫长的三十秒过去了，发动机加大了油门，车子又启动了，两辆车一前一后错开，沿着峡谷开了过来。不好，德里斯科尔心想。移动中，两辆乌阿斯试图保持一列纵队。他们只有在感觉到危险的时候才这么做。

“隐蔽，”德里斯科尔透过无线电通知其他人，“敌人正在搜寻猎物。”然后又对支奴干说，“‘刀锋’，我是‘镰刀’，别飞远。我们也许还需要你们。”

“收到。”

车头灯的灯光照在车前凹凸不平的地面上，乌阿斯沿着峡谷开了过来。当头一辆车开到德里斯科尔和他的队伍隐藏其中的那条沟壑前面时，刹车发出尖利的声音，车停了下来，在它后面三十米处，第二辆车也停住了。一盏探照灯出现在副驾驶位置的车窗上，灯光在岩壁上掠过，然后停在沟壑处。继续往前，伙计，德里斯科尔心想，这里没什么好看的。探照灯掉了个头，从司机位置的车窗里伸出来，扫视着对面的沟壑。过了六十秒，探照灯熄灭了。领头的乌阿斯汽车发动了引擎，轰鸣着向前开去，驶出了德里斯科尔的视线。

“有谁能看见它？”他通过无线电询问。

“我盯着它呢，”巴恩斯回答，“驶出了五十米，继续往东。一百米……他们停住了。”

德里斯科尔慢慢站起身，弯着腰走出沟壑，小心翼翼地靠近峡谷的石壁，直到他能看见停在远处的乌阿斯汽车。他蹲下身子，用夜视镜窥视着。两辆卡车分别在峡谷的南北两侧摆好了位置，车头灯和引擎都熄灭了。它们已经埋伏好了。

“大家都别动，保持安静。”德里斯科尔命令道，然后他接通了支奴干直升机，“‘刀锋’，我是‘镰刀’。”

“请讲。”

“两辆乌阿斯在峡谷的东端摆好了位置。”

“收到，我们看见他们了。请注意，‘镰刀’，我们还有八分钟就要返航了。”

八分钟之后，支奴干就到了要么返航，要么坠机的生死关头。过了那个时间点，他们就没有足够的燃油返回基地了。对于游骑兵来说，在不利的条件下作战是常有的事，但这么做要冒很大风险，而安全地回家才是最重要的。

“知道了。向乌阿斯开火。你负责消灭所有车辆。”

“收到，向敌人开火。”

支奴干出现在台地上空，导航灯闪着亮光，它转过机身，开始沿峡谷朝西边慢慢飞去。德里斯科尔可以看见舱门旁的机枪手转动着速射机枪。德里斯科尔通过无线电命令，“戈麦斯，带领你的人沿斜坡上台地。”

“收到，头儿。”

“锁定目标，”支奴干的驾驶员呼叫，“开火……”

狄龙M134速射机枪开火了，枪口喷出橘红色的火光，把支奴干直升机机身的一侧都照亮了。密集火力持续了不到两秒钟，接下来又是两次连射，随后驾驶员报告：“目标被摧毁。”它的射速可达每分钟三千发子弹，就在刚才五秒钟左右的时间之内，它把两百五十发七点六二毫米口径的子弹倾泻在那两辆乌阿斯汽车上。支奴干又出现了，侧滑着掠过着陆点上空，然后降落了。舷梯放了下来。

戈麦斯呼叫，“我们在上面掩护，‘桑塔’。”

“收到，我们正在朝你的方向前进。”

德里斯科尔下达了命令，然后剩下的队员再一次两人一组横穿过峡谷，交替前进，互相提供掩护，直到德里斯科尔和泰特作为最后一组横穿过峡谷，沿着斜坡向台地前进。

“有目标！”德里斯科尔听见耳机里传来喊声。声音不是来自他手下的人，是支奴干直升机上发出的。“在你们后面，七点钟方向。”台地西面传来AK-47冲锋枪开火的声音，紧接着响起M4自动步枪还击的枪声。

德里斯科尔和泰特到达了斜坡的顶部，他们蹲下身，最后几英尺匍匐着前进。前面五十米处的沟壑里以及山脊上，都有枪口在闪着火光。德里斯科尔数了数，至少有三十多个敌人。峡谷里，四对车头灯出现在黑暗之中。又来了更多乌阿斯汽车。

这时传来彼得森的声音：“火箭弹，火箭弹……”

从他们右边闪过一道亮光，在支奴干直升机旁边的地面上爆炸了。

“快离开，快离开。”驾驶员在呼叫，然后做出了德里斯科尔从没见过动作：驾驶员非常灵巧地将直升机升起，悬停在离地面六英尺的地方，然后机身开始旋转，机舱舱门旁的机枪手也跟着在空中盘旋。“头低下来，头低下来！”狄龙速射机枪开火了，子弹的轨迹呈弧线形射向沟壑和山脊。

“有人跑了！”德里斯科尔听见耳机里传来微弱的声音，“向西跑了！”狄龙速射机枪的火光照亮了他的身影，他们的俘虏，手上仍然戴着束缚带，正蹒跚着从支奴干直升机旁向沟壑里跑去。泰特喃喃地说，“我瞄准他了，‘桑塔’。”

“干掉他。”

只听泰特的M4自动步枪砰的一声，他们的俘虏倒下了。AK-47冲锋枪的枪声逐渐减弱，最终平息了。德里斯科尔呼叫道，“‘刀锋’，峡谷里有乌阿斯汽车，距离两百米，正在靠近。在你三点钟方向。”

“收到，”驾驶员回答，支奴干转了个方向，速射机枪又响了起来。一共十秒钟，尘土散去，露出四辆被摧毁的乌阿斯汽车。

“清点人数，”德里斯科尔命令道。没有回应。“清点人数！”他又重复了一遍。柯林斯回话了。“‘桑塔’，两人阵亡，两人受伤。”

“他妈的。”

驾驶员在呼叫——很冷静，德里斯科尔心想，“镰刀”，上飞机吧，在我们的运气耗尽前赶快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