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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生死之间 作者:汤姆·克兰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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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里·别克托夫一辈子都住在圣彼得堡,他无数次走过这里漆黑的街道,但这次不同,不用费什么脑筋就能知道是什么原因。财富,至少是潜在的财富,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前途。而这是一种不同性质的财富。他并不为金钱本身感到骄傲,而更在乎自己打算如何去使用这些钱。他不那么确定的是,这么做是真的出于荣誉感,还仅仅是一种理性行为。即便你有一个非常好的理由与魔鬼共舞,这难道就可以改变此事的性质吗? 在这个国家所有的城市当中,尤里最喜欢圣彼得堡。这个城市的历史简直就是俄罗斯历史的缩影。彼得大帝在和瑞典进行大北方战争期间,于一七〇三年建立了这座城市。第一次世界大战时,当时的统治者认为“圣彼得堡”这个名字太日耳曼化了,于是将它改名为“彼得格勒”;一九二四年,布尔什维克革命后七年,弗拉基米尔·列宁逝世后没几天,它被叫作“列宁格勒”;最终在一九九一年,随着苏联的解体,它又恢复了原来的名字——圣彼得堡。 圣彼得堡——俄罗斯历史的时间胶囊。这句话作为一本书的书名倒不错,尤里心想。遗憾的是,他并没有什么文学上的抱负。沙皇,布尔什维克,帝国的解体,最终迎来了民主。 今晚特别寒冷,凛冽的寒风吹过涅瓦河,扫过树林,发出阵阵尖啸声。黑暗之中什么也看不见,只有零星的垃圾碎片被风吹起,掠过水泥和鹅卵石铺成的路面。附近的一条小巷里传来瓶子摔在地上的声音,接着是一声含糊不清的咒骂。一定是哪个酒鬼,要么喝光了自己最后一滴伏特加,要么就是洒光了。尽管尤里非常爱圣彼得堡,但他也不得不承认,这座城市已经从她的巅峰跌落。 苏联的解体对每个人来说都是不幸的,特别是对他过去的老板克格勃来说,简直就是一场灾难。现在克格勃已经被分成两个机构,即俄罗斯联邦安全局(FSB)和对外情报局(SVR)。这只不过是改了个新的名字,自从令人生畏的契卡建立以来,俄国的情报机构就一直没有停止过运作。当然,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那就是克格勃(国家安全委员会)与他的前身和继任者相比,是最有效率、最令人恐惧的。 尤里领着微薄的退休金于一九九三年退休,之前他在克格勃的核心部门——第一总局工作。那里的人都是真正的间谍。没有外交身份的掩护,出了事也不能躲进大使馆里,如果被抓,不会被驱逐出境,只有坐牢,或者被打死。他曾成功地完成了几次任务,但这不足以让他跻身克格勃的高层。四十五岁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身怀一身本事,加入了莫斯科街头的失业大军。在他面前没有多少选择:要么成为一名提供情报和安全服务的私人侦探,要么成为一名罪犯。他选择了前者,开了一家咨询公司,为后苏联时代早期蜂拥而来的西方投资者提供服务。对于自己早期的成功,尤里认为要归功于,起码是间接归功于俄罗斯的几个最大的黑手党团伙,他们争先恐后地与外国投资者合伙掠夺俄罗斯混乱无序的经济。当然,黑手党对于商业行为的细节不太在意,而欧美的投资者对此十分了解,在这种环境下,尤里可以尽情发挥自己的特长,他又有用武之地了。尤里、黑手党和街头混混的唯一不同之处在于,每个人受雇去完成自己工作的方法不同。对于尤里来说,方法很简单:保护。让前来做生意的商人免遭绑架,生命不受威胁。一些规模较小的黑帮,没有能力进行复杂的敲诈勒索活动,就干脆去绑架那些穿着考究、住在莫斯科最豪华的酒店里的欧美人士,然后发出一张要求赎金的便条,并附上一只割下的耳朵、手指或脚趾——有时甚至是更可怕的东西。当地的警察由于薪水微薄,士气低落,几乎帮不上忙,常常出现不管付没付赎金,受害人最终还是被杀的情况。绑架者根本没有信誉可言,只剩下残忍的务实。 尤里雇用了前克格勃同事以及同样被扫地出门的特种部队士兵。他们的任务就是护送客户们出席各种会议,保证他们完整无缺地活着离开这个国家。报酬很丰厚,但由于俄罗斯的经济(地上经济和地下经济)正在迅速成长,生活成本也随之飙升。虽然像尤里这样的创业者以前想都没想过能赚这么多钱,但与此同时,由于市场的不稳定以及高得吓人的生活成本,花钱也如同流水。挣了这么多钱,但面包的价钱也随着你的收入水涨船高,真是既伤感又讽刺。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后期,尤里已经攒够了可供他三个孙子孙女上完大学并能自食其力所需的钱,但二十多年来,他一直梦想退休之后能在黑海之滨有一处田园风格的小别墅,现在钱还不够。 就在9·11事件前后,赚钱的机会来了,开始是零星的,随后就慢慢多起来了。那天早上,美国突然明白了一个克格勃和许多非西方的情报机构早已知道的事实:激进分子对美国及其盟国宣战了。对于美国来说不幸的是,这些人在过去的五年里通常被西方的报纸杂志描绘成一群无组织、没有理性的疯子,而现在他们有了明确的目标,成了组织严密和训练有素的战士。更糟糕的是,他们懂得了情报网络、招募特工以及通讯协议的重要性,这些在传统上都是由各国官方情报机构单独支配并具有优势的领域。 就其取得的巨大成就和给世界带来的利益而言,美国是个典型的巨人,他对弓箭和石头满不在乎,而更关注是否有想象中的大炮出现在地平线上。小规模的恐怖袭击间隔时间很长,发生的地点相距很远,这样的消息也很难及时登上《纽约时报》的版面,或出现在MSNBC[微软全国广播公司,由美国全国广播公司(NBC)和微软公司联合开办]或CNN的整点新闻里。历史学家会对美国的情报机构到底是“本来能够”还是“本来应该”事先发现9·11事件的阴谋争论不休,但恐怖事件的升级还是能够觉察到的,这可以从一九九三年世贸中心大楼爆炸案,一九九八年美国驻肯尼亚大使馆爆炸案,二〇〇〇年科尔号驱逐舰遇袭事件中得到印证。对于中情局来说,这些都是孤立的事件,但对实施袭击的恐怖组织分支来说,这是一场战争中的一次次战斗。只有当他们大声地用语言和行动向美国宣战时,美国的情报部门才开始意识到这些弓箭和石头也是不可忽视的。 更糟糕的是,美国政府和中央情报局只是在最近几年才抛弃尤里所称的“泥人[golem,在犹太人的民间传说中,一个被赋予生命的偶像,可以被放在嘴里或贴在头上的符咒操纵]的心态”,就是指把注意力过分集中在敌人的首脑,而忽略了敌人的手脚。当然,这种情况不可能完全改变,特别是碰上“头号公敌”埃米尔的时候。尤里认为,埃米尔固然是美国的敌人,但同时也是被“设计”成美国的头号敌人的,也就是美国的“泥人”。国家需要明确的敌人,让他们可以指着大声叫:“危险!” 当然,尤里没什么可抱怨的。像他的许多同胞一样,他得益于这场新的战争,尽管只是从最近才开始获利。虽然有些不情愿,但并不感到遗憾。从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开始,钱袋子鼓鼓的激进分子开始敲开俄罗斯的大门,寻求雇用赋闲在家的情报官员、核科学家以及特种部队士兵。像他的许多同胞一样,尤里开了门,但他年纪大了而且累了,只需要为黑海边的小别墅筹点钱。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今晚的会面能解决那个问题。 尤里从自己的沉思中清醒过来,从栏杆旁后退了几步,继续穿过大桥,然后向前走过两个街区,来到一家餐馆前,餐馆的霓虹灯上有分别用阿拉伯和斯拉夫字母拼出“齐亚卡”的字样。他穿过马路,两盏路灯之间的暗处有一把长椅,他坐了下来并观察着街对面。他竖起领子抵挡寒风,双手深深插在外衣的口袋里。 齐亚卡是一家车臣人开的餐馆,生意不错,受到来自车臣的黑手党保护。今晚他要见的人——只知道他叫尼玛——很可能也是在车臣的黑手党帮助下溜进俄罗斯的。这与我无关,尤里提醒自己。他以前跟这个人打过两次交道,头一次是来咨询如何重新部署他们所谓的“同事”,不久前的一次他是为了招募人手的事来见尤里的。那一次很有趣。尤里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想找一个具有那种特殊技能的女人,他对此并不关心。很早以前他就学会了抑制自己的好奇心。 他又观察了二十分钟,很满意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附近没有监视者,也没有警察或其他可疑的人。他站起身,横穿过马路,走进了餐馆。餐馆里很亮堂,装修很简洁,铺着黑白相间的地砖,摆放着圆桌和带靠背木椅子。这是晚餐的高峰时间,几乎每张桌子都有客人。头顶上的扬声器里传出轻轻的车臣音乐,听上去和俄式三弦琴的琴声很相似。 尤里仔细观察了一下餐馆。有几个顾客在他进门的时候抬头看了他一眼,但马上就继续吃饭或是继续与他人谈话。虽然不是绝对没有,但俄罗斯人并不常进车臣人开的餐馆。尽管车臣人在俄罗斯名声不佳,可尤里从没和他们发生过冲突。在多数情况下,他们还是可以与人和平共处的,但当他们决心要杀死某个人的话,那个人可就倒霉了。很少有犯罪组织像车臣黑手党那样残忍。车臣人喜欢他们的刀,而且耍起刀来很顺手。 在餐馆后部,穿过一条不长的走廊,他看见尼玛坐在尽头靠墙的一个隔间里,旁边是厨房的门和洗手间。尤里向后面走去,经过尼玛身边的时候他伸出手指做了个“请稍等”的手势,然后走进洗手间去洗手。毫无疑问,他的双手非常干净,他主要是来看看洗手间里有没有人,以及那里有没有别的出口。在常人眼里,这有些过分小心谨慎了,但这让他安全地度过了担任克格勃特工的那些岁月,他觉得现在也没有必要改变这个习惯。他擦干双手,检查了一下插在腰后枪套里的九毫米口径马卡洛夫手枪,然后走出洗手间,来到隔间,面朝餐馆的前部坐了下来。厨房的转门在他左手边。尤里在洗手间里的时候,尼玛脱掉了自己的运动夹克,把它搭在隔间的靠背上。传达的信息很明确:我没有带武器。 这个阿拉伯人摊开双手,冲尤里微笑着。“我知道你是个很谨慎的人,我的朋友。” 作为回应,尤里也拉开自己运动服的上衣。“你也一样。” 一个侍者来到他们桌旁,他们点了各自的饮料,然后侍者走开了。 “多谢你能来。”尼玛说道。 他的俄语很好,只有一点轻微的阿拉伯口音。他的肤色较浅,完全可以冒充成一个带有鞑靼血统的本地人。尤里猜测此人可能在西方受过教育。 “这是我的荣幸。” “我不能确定您是否有空。” “我的朋友,只要你需要,我随时可以过来。请问你的同事安全抵达目的地了吗?” “是的。那个女人也一样。据我了解,她的条件和你所说的完全一样。我的上级对您提供的帮助感到非常满意。我相信报酬还算不错吧?没什么问题吧?” “没问题。”事实上,那笔钱现在正安全地存放在列支敦士登的一个银行账户里,利息很少,但很安全,可以躲过好奇的情报机构和警察的追查。他还没有决定一旦需要的时候如何动用那笔钱,但总会有办法的,只要你小心并愿意为这样的服务付钱。“请代我转达对你的上级的谢意。” 尼玛轻轻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当然可以。”他们的饮料端来了,尤里点了伏特加,尼玛点了苏打水,他喝了一小口,然后说道:“尤里,我们带来一个新的建议,我们相信你是唯一可以胜任此事的人。” “我随时愿意为你们服务。” “和上两次相比,这件事有点儿棘手,而且要冒点儿风险。” 尤里摊开双手,微笑道:“生活中值得做的事都是如此,不是吗?” “说得很对。当然,如你所知……” 餐馆前部传来一声大喊,接着是玻璃被打碎的声音。尤里马上抬起头,看见一个明显喝醉了的男人,他把自己的椅子往后推,站起身,手里端着一盘食物。其余的顾客眼睛盯着他。那个人嘴里用车臣语不断说着什么,尤里猜测是骂人的话,他可能是嫌饭菜做得不好吃。那人脚步蹒跚地朝一个系着白围裙的侍者走去。 尤里咯咯笑了起来。“一个不满意的顾客,看上去……”他停住了话头,意识到尼玛根本没有回头去看一眼餐馆里的骚动,而是用一种类似于抱歉的眼神盯着尤里的双眼。这位前克格勃官员的脑子里响起了警钟。这是要分散别人的注意力,尤里,是故意安排的。 时间似乎变慢了。 尤里身子向前倾,他的手朝别在背后腰带上的马卡洛夫手枪伸去。当他的手指刚触到手枪带方格图案的手柄时,注意到左手边的厨房转门已经完全打开了,一个男人的身影站在门口。 “很抱歉,我的朋友。”尼玛的声音仿佛是从远处传过来的一样,“这对大家都好……” 越过阿拉伯人的肩头,尤里看见另一个侍者朝他们走了过来,手里举起一块桌布,边走边叠。这是为了挡住别人的视线……尤里眼角的余光发现旁边有动静,他朝左边转过头,看见了厨房门口的那个人,又一个穿着白围裙的侍者,手里拿着一个黑色的管状物。 尤里脑子里还算清醒的那部分告诉自己,是临时改装的消声器……他知道自己不会听见响声,不会看见火光,也不会感觉到痛苦。 他猜对了。九毫米的帕拉贝伦空尖弹[Parabellum hollow-point bullet,一种进入肉体后易于膨胀的弹头,杀伤力更大]射入他左眉上方的位置,然后弹头迅速膨胀成一块奇形怪状的金属,造成一个垒球大小的洞,果冻状的脑组织流了出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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