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六

生死之间  作者:汤姆·克兰西

探长帕维尔·罗谢克金掀开不知是谁盖在尸体上的一张桌布,凝视着这张眼睛睁得大大的脸,他猜这又是黑手党干的。不过也许不是。尽管这个男人脸色苍白,但显然他不是车臣人,也不是俄罗斯人种,考虑到他们所处的位置,这一点让他感到奇怪。高加索裔的俄罗斯人。有意思。

一颗子弹从左耳上前方一英寸的地方射入脑壳,并从另一边穿出……这个人的脑袋靠在隔间座椅靠垫的上方,罗谢克金从桌子上方探出身子,除了桌布,他小心翼翼地不碰到任何东西。他仔细地观察头部的右侧,在那儿,右耳后有一个鸡蛋大小的洞。血和脑浆溅在隔间后面的墙上,与子弹的弹道吻合,这意味着凶手是站在……这里。在厨房的门前。具体有多远这要由验尸官去判定,但从伤口看,罗谢克金知道这是近距离开的枪。伤口周围的皮肤没有火药烧灼的痕迹,也没有任何斑点。伤口是个完美的圆形,这进一步排除了接触射击的可能,接触射击通常会在皮肤上造成星形的裂口。有一股排泄物的臭味,罗谢克金捂住了鼻子,和许多突然死于非命的受害者一样,这个人在死的那一刻肠子和膀胱的肌肉放松下来。他小心地掀开死者的运动夹克,轻轻地拍了拍左右两侧的口袋,看有没有钱包。除了一支银色的圆珠笔,一方白色的手帕和一粒备用的上衣纽扣之外,没有别的东西。

“你觉得距离多远?”他听见有人问他,于是转过身。

他的临时搭档根纳季·阿列克谢站在几英尺外,嘴里叼着烟,脸上半带微笑,双手插在皮大衣的口袋里。

罗谢克金的目光越过阿列克谢的肩头,看见身穿制服的警官已经把餐馆的顾客集中到了正门外,他们站成一圈,等着接受讯问。餐馆的工作人员——四个侍者,一个收银员和三个厨师——坐在如今空下来的桌子旁,另一位警官正在登记他们的名字。

阿列克谢和罗谢克金在圣彼得堡警察局的打击金融犯罪调查科工作,这是刑事调查部门下面的一个分支机构。和大多数西方的警察不同,俄罗斯的刑警没有固定的搭档。至于为什么会这样,从来没有人对罗谢克金做出过解释,但他自己猜测是由于经费的原因。从他们是否能得到自己的车,到他们是单独工作,还是和搭档一起,所有的事都与经费有关。

“他们派你来了?”罗谢克金问道。

“从家里把我叫出来的。距离有多远?”阿列克谢重复刚才的问题。

“两到六英尺。一枪毙命。”他注意到死者的屁股后面有什么东西,他探身过去想看个究竟。“有一把枪,”他对阿列克谢说,“看上去像一把马卡洛夫半自动手枪。他试图反抗,至少看上去是这样。如果他早一秒掏出枪,也许……”

“现在给你提个问题,”阿列克谢说道,“你是愿意有一天像我们这位朋友一样,眼睁睁地看着别人一枪把你毙了呢?还是想……噗地一下,什么也不知道就走了?”

“我的上帝,根纳季……”

“快点,我等着呢。”

罗谢克金叹了口气。“我想我宁愿到了一百岁的时候,躺在娜塔莉娅身边,在睡梦中死去。”

“帕维尔,帕维尔……你总是这么不配合。”

“对不起,我不喜欢这样的问题。这里有点儿不对劲。感觉上或是看上去都像典型的黑手党干的,但受害人却有些蹊跷,起码不应该死在这种地方。”

“他要么非常勇敢,要么非常愚蠢。”阿列克谢说道。

“或者是铤而走险。”这位高加索裔的俄罗斯人到这种地方来很可能是为了寻找什么东西,而不是为了品尝车臣美食,或是欣赏车臣音乐,对帕维尔来说,这种可怕的音乐听上去像是猫在叫春。

“或者是真的饿了也说不定。”阿列克谢补充道,“也许是个黑手党老大?看上去不怎么面熟,但可能已经登记在案了。”

“我对此表示怀疑。他们从来不离开自己的卫队单独行动。即便有人把他约到这里,近距离朝他脑袋上开了一枪,那他的保镖肯定会猛烈地开枪还击的。这里就会到处是枪眼,还会有一大堆死尸。而现在我们只看见一颗子弹,一具尸体。绝对是事先仔细安排好的一次谋杀,职业杀手干的。问题是,他到底是谁?有什么必要杀死他?”

“我们从这群家伙这里得不到任何答案。”

罗谢克金知道他的搭档说的对。出于对车臣黑手党的恐惧或是忠诚,这些家伙即便知道什么,他们也常常保持沉默。目击者的报告不外乎是以下这三种:我什么也没看见;一个戴着面具的人闯了进来,朝那个人开了枪,然后跑了,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还有就是罗谢克金最喜欢的回答——我不会说俄语。

他们所得到的所有陈述当中,可能只有一句话是真实的: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他并非是要责备这些人当中的任何一个。车臣的黑手党,不管叫什么名字,不管属于哪个帮派,都残忍无比。目击者以及目击者的家人常常成为暗杀的目标,这一切仅仅是因为藏在某处某个黑暗的地下室里的某个老大认为,目击者可能会将他们可能拥有的信息透露给有关当局。而且这还不仅仅是一死了之的问题,罗谢克金提醒自己。黑手党在处决方式上很有独创性,而且会尽量延长执行的过程。他扪心自问,自己处在类似的情况下会说实话吗?虽然总的来说,黑手党不杀警察,因为这对他们的生意不利,但毕竟过去发生过这种事。警察有武器,受过训练,他们可以保护自己,但普通的市民、教师、工人或会计,他们有什么保障呢?没有。警察没有足够的经费和人手保护每一个目击证人,普通的市民知道这一点,于是他们闭上嘴,低下头。即便如此,餐馆的顾客依然胆战心惊,他们不过是在错误的时间出现在错误的地点而已。在这种环境下,这家餐馆还在开业经营,可真是个奇迹。

他现在注视着餐馆的窗外,脸色铁青的顾客紧紧地簇拥在一起,在寒冷的夜晚,他们的呼吸变成了一股股白气。餐馆里大约三十个人在二十分钟前刚刚目睹了一个人脑浆迸裂,死于非命,但没有一个人愿意动手帮他们抓住凶手。

“是的,但也说不准。”罗谢克金回答,“还是去问一问,说不定会有什么惊喜,你说呢?”

阿列克谢耸了耸肩,脸上带着俄罗斯宿命论者所特有的微笑。你能干什么?没有什么能让阿列克谢兴奋起来,他永远是那样烟不离手,泰然自若。

偶尔会有一些有用的证据细节被无意中漏掉,这让他们受到上司的指责。但更多的情况是,这些陈述既模糊不清,又自相矛盾,调查人员除了从尸体上得到的线索之外,一无所获。

“此外,”罗谢克金说道,“如果没有这些无用的目击者的证词,我们就没办法花上令人愉快的四个小时,边品尝着难喝的咖啡,边写调查报告了。”

“只要四个小时?那我们运气实在是太好了。”

“妈的,验尸官在哪儿?”

除非遇害者被正式宣布死亡,否则他就要一直躺在那儿,睁着呆滞无神的双眼瞪着天花板。

“他在路上了,”阿列克谢说道,“我来之前问过了。晚上的交通也许很拥挤。”

罗谢克金探身用食指钩住手枪的扳机护环,把它从座位上拎了起来。“九毫米口径。”他卸下弹夹,回拉了一下滑槽,一颗子弹弹出了弹舱,叮叮当当地落在地板上。

“看来他有所准备。还有什么?”

罗谢克金摇了摇头,他嗅了嗅枪管。“我猜是发生得太快了。枪最近被清理过。天哪……看,竟然这样,根纳季,手枪的序列号曾经被消除过,但又重新刻上去了。”

“真是无奇不有。”

歹徒们经常用酸腐蚀掉凶枪上的序列号,但很少再把它刻回去,如果这把马卡洛夫手枪的序列号真的是这样的话,那么可能它是条有用的线索。愚蠢的乐观主义。

也可能是白费工夫,罗谢克金提醒自己。

不管是在西方还是在俄罗斯,根据谋杀案调查的通常情况,探长罗谢克金和阿列克谢从谋杀发生时在餐馆里的顾客身上,以及附近的邻居那里都不会得到多少有用的线索。车臣人之间关系密切,而且不信任警察,对黑帮深怀恐惧。他们这么做可以理解。黑帮的残忍是没有底线的。一个目击证人不仅会赔上自己的性命,还会连累自己的家人,在他自己被杀前,很可能要目睹自己的亲人惨遭毒手。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孩子被钢锯大卸八块,不管是谁,一想到这种情景,都会闭上自己的嘴。即使是这样,罗谢克金还是要走走过场,记录下众人的陈述,虽然这么做没什么用,查不出什么结果。

他们会尽力追查这起凶杀案,但到最后,当寥寥无几的几条线索也断了的时候,就不得不把这案子放在一边。想到这里,罗谢克金伤感地看着被害人,心中暗想,“对不起,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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