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四

生死之间  作者:汤姆·克兰西

白宫办公厅主任韦斯利·麦克马伦匆匆穿过走廊,经秘书同意后,推开门走进了白宫椭圆形办公室。虽然他只迟到了一分钟左右,但总统是个时间观念极强的人。其他人都到齐了,吉尔提坐在咖啡桌前的双翼靠背扶手椅里,安·雷诺兹和斯科特·基尔伯恩分别坐在两边的沙发上。麦克马伦在总统对面的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

“韦斯,早上车发动不了?”吉尔提开玩笑地说,虽然脸上的微笑很自然,但麦克马伦太了解他的老板了,完全可以从中看出警告的意味。

“很抱歉,总统先生。”除了星期天,他每天早上五点就到办公室。星期天他工作半天,从上午九点到下午三点。在吉尔提手下担任行政部门高官的生活就是这样。

今天是星期二,是吉尔提与中情局局长斯科特·基尔伯恩每两周举行一次会面的日子。与前任总统不同,吉尔提并不亲自介入情报工作,而是由基尔伯恩向他汇报最新的情况,吉尔提很信任他。

吉尔提当年还是参议员的时候,基尔伯恩就开始支持他。后来基尔伯恩离开了哈佛大学政治学系系主任的位置,到政府部门工作。在被任命为兰利的负责人之前,他是吉尔提的外交事务顾问。麦克马伦知道基尔伯恩完全能胜任这项工作,但他对于上届政府所奉行的外交政策有些矫枉过正了,在这一点上他和吉尔提都有些一意孤行,而且引起了一些反弹。麦克马伦至少在一定程度上觉得,基尔伯恩把钟摆往相反的方向摆得过头了。中情局的一些海外情报活动已经开始取得成果,却被基尔伯恩撤销了,麦克马伦知道他的这种做法已经激怒了那些秘密情报人员。海外的情报人员远离自己的家人,每次执行任务都要在国外待六到八个月。在有的国家,白人就如同恐怖袭击的活靶子一样,在这种地方工作必须冒着生命危险,然而现在却有人对他们说,“多谢你们的辛勤工作,但我们已经决定要转变工作方向了。”有传言说,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兰利将会有大批到了退休年龄或接近退休年龄的情报官员提出离职申请。如果真的发生这种事,那么海外的秘密情报工作将会倒退近十年。

更糟糕的是,在吉尔提的默认下,基尔伯恩经常干预国务院管辖范围内的事情,就一些处于外交和情报工作之间的有争议的问题发表意见。

至于吉尔提的国家安全事务顾问安·雷诺兹,她很聪明,但遗憾的是缺乏经验。她在担任众议员的第一个任期内,就被吉尔提任命为安全顾问。雷诺兹除了在众议院情报委员会担任过新任委员之外,在国家安全这一领域里没有什么别的经历。吉尔提在做出这项决定的时候曾对麦克马伦说,对她的任命是出于性别上的考虑。在争取民主党提名的过程中,他曾经严厉抨击过他的对手,佛蒙特州州长克莱尔·雷恩斯,虽然最终赢得了党内初选,但得罪了很多女性选民。如果他希望连任的话,就必须赢回女性的支持。

雷诺兹口才很好,而且很有学术头脑,在这方面她没什么问题,但在目前这个位置上干了将近一年之后,她在学习和适应新角色上仍然差得太远。麦克马伦猜测这是因为真实的世界和教科书上的描述大相径庭。

那么你呢?韦斯,我的老伙计,他心想。作为一个不到三十岁的黑人,一名耶鲁毕业的律师,他已经在半政府性质的智囊机构里工作了五六年。媒体和那些热衷于小道消息的人肯定会说:选择他是出于对少数族裔的照顾,而且他难以胜任目前的工作。他们说的也不是全错,起码在最后一点上有点道理。他是有点经验不足,但他学得很快。问题是,他学得越快,就越能发现其中的弊病。吉尔提绝对是个正派的人,但他过于关注所谓“宏大的蓝图”,他对这个国家及它在世界上的地位有着自己的期望,但不那么关心“怎样”去实现它。更有甚者,他太急于改变他的前任制定的某些政策,在这一点上他和基尔伯恩一样,常常把钟摆危险地朝相反的方向拉得过头,他对敌人过于仁慈,对那些没有遵守承诺的盟友过于宽宏大量。经济形势在好转,总统的支持率也随之上升,在吉尔提眼里,这意味着从此天下太平,一切都没什么问题了。

既然你已经看见了皇帝的新装,那为什么还留在这儿呢?这个问题他已经问过自己无数次了,但还没有找到个现成的答案,对此他很烦恼。

“好吧,斯科特,今天世界上都发生了什么事?”吉尔提问道,会议开始了。

基尔伯恩回答:“中央司令部已经制订了一个从伊拉克最终撤军的计划。在最初的一百二十天里撤出百分之三十的部队,接下来每六十天撤出百分之十,到最后只在当地象征性地保留一些驻军。”

吉尔提思考着点了点头。“那么伊拉克安全部队呢?”在过去的八个月里,新的伊拉克军队在训练和后勤保障方面进展不太顺利,这使得国会在伊拉克安全部队何时能做好接管防务的准备这一问题上争论不休。关键问题不在于他们的军事技能,而在于部队的凝聚力。大多数伊拉克安全部队的士兵已经得到了足够的训练,但像大多数阿拉伯国家那样,伊拉克也是由众多宗教教派和世俗的部族组成的。民族主义的概念远不及对部族和教派的忠诚那么重要。中央司令部曾一度考虑过按部族和教派来分别组建和管理部队,但这个计划很快就被放弃了,分析人士指出,美国人这么做的结果只能是制造一个个敌对的武装派别,将这个国家拖入内战。现在的问题是:互相对立的部族和教派成员能肩并肩地站在一起,为他们的国家利益而战吗?

麦克马伦认为,只有时间才能验证这一点。

有关撤军的消息由基尔伯恩,而不是由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斯蒂芬·内特斯上将向吉尔提报告,麦克马伦从这一点看出,总统早已下定决心从伊拉克撤军。在上个星期四的会议中,内特斯反对大幅度地从伊拉克撤军,对陆军旅级指挥官的调查表明,他们普遍对伊拉克安全部队的状态感到悲观。伊拉克安全部队现在无疑没有做好准备,三个月后当第一支美军按计划开始撤离时,他们同样不可能做好接管防务的准备。

对于吉尔提来说,他在选举中花了很大的精力来讨论撤军问题,因此麦克马伦知道,他现在必须要完成这件事。内特斯所说的内容正确与否对吉尔提并不重要,他现在只是命令他的参联会主席开始实施并完成撤军计划。

“虽然在旅级和师级指挥官中,对于伊方的准备工作到底如何有争论,但我们的计划似乎得到相关数据的支持。四个月的时间不算长,但首次撤军是在三个月内逐步完成,因此伊拉克安全部队在正式接管防务前,还有七个月的适应时间。”

扯淡,麦克马伦心想。

“很好,很好。”吉尔提说道,“安,将斯科特的计划草案在国家安全委员会成员之间传阅一下。如果他们没什么问题的话,我们将开始实施。下一个问题,斯科特。”

“巴西。有迹象显示,他们关于炼油设施的扩建计划比我们原先设想的还要野心勃勃。”

“这意味着什么?”吉尔提问道。

雷诺兹回答:“他们的图皮油田比他们原来预测的或原来透露的储量更为丰富。”

至少在表面上,桑托斯盆地不断增长的探明储量不仅使美国感到惊讶,而且对巴西来说也是出乎意料的。在巴西石油公司的新闻稿发布之前,一点儿风声也没有透出来,而这种消息是不可能长期保密下去的。

“狗娘养的。”吉尔提怒气冲冲地说。在他赢得大选不久到宣誓就职之前的这段时间里,吉尔提曾派出候任国务卿同巴西政府接触。和美国从伊拉克撤军一样,汽油价格的下降,也是吉尔提竞选时提出的主要施政目标。与巴西达成的石油进口协议在本月底就要生效了,这对吉尔提兑现竞选时的承诺大有帮助。不利的一面是,尽管巴西政府现在表现得很友好,但手中从此有了相当大的筹码。此时此刻没有人能够回答,巴西利亚是继续与美国保持友善的关系,还是像沙特阿拉伯一样,一只手友好地伸过来,而另一只手却握着一把匕首。

“无论如何,我们还不清楚他们是否有什么意图,总统先生。”麦克马伦说道,他试图让吉尔提此时冷静下来。“他们什么时候改变扩建计划,或者会在多大程度上改变计划仍然是个问号。”麦克马伦直直地看着基尔伯恩,希望他能看懂自己的暗示,基尔伯恩明白了他的意思。

中情局局长说道:“他说得对,总统先生。”

“韦斯,等会议结束了,我要和德威特大使谈谈。”

“是,先生。”

“还有什么?”

“伊朗。我们还在对几个消息来源进行核实,但有迹象显示德黑兰又打算升级它的核计划。”

哦,该死,麦克马伦心想。在吉尔提的众多竞选承诺中,其中一项就是要恢复同伊朗的直接外交接触。吉尔提宣称,将伊朗融入国际社会,在共同关心的问题上开展合作,是说服德黑兰放弃核野心的最佳途径。在这之前,这种方法看起来好像起作用了。

“‘升级’指的是什么。”

“更多的离心机,更多的提炼工厂,同莫斯科勾勾搭搭。”

“狗娘养的。我的上帝,他们究竟想怎么样?”吉尔提问他的国家安全事务顾问。

“很难说,总统先生。”雷诺兹回答。

麦克马伦心想,这话的意思是: 我什么也不知道。

“那就简单点儿,”吉尔提吼道,“打电话到国务院,给我找个答案。”吉尔提站起身,宣布会议结束。“今天就到这儿。韦斯,斯科特,留下来。”

雷诺兹离开后,吉尔提走到办公桌前,叹了口气,坐了下来。“对瑞安这次发生的事我们都知道些什么?”

“特勤局还在处理这件案子。”中情局局长基尔伯恩回答道,“但看上去只有一名枪手,还没查出他的身份,不过牙科就诊记录显示他是约旦人。枪来自埃及军方失窃的一批配枪,和上个月马赛发生的爆炸案中找到的两支枪是同一批。”

“我记不清了,给我个提示。”

“袭击公共汽车。包括枪手在内有十四人死亡。”

“怀疑是URC干的。”

“是的,先生。”

麦克马伦非常了解自己的老板,他能读懂此时他脸上的表情:URC选择杰克·瑞安作为目标,使得媒体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这位前总统身上。一半的有线电视台都在重播瑞安个人经历中的某些片段,但迄今为止瑞安对事件采取了淡化处理,只对新闻界发布了一个简短的声明,拒绝了媒体的采访。针对这一事件,吉尔提在一次记者招待会上回答了一个事先安排好的提问,说了一些“非常高兴前总统瑞安没有受伤”之类的话。麦克马伦承认,吉尔提的措辞非常真诚,但他确信,自己的老板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心里一定不是滋味。

吉尔提继续说:“韦斯,关于内特斯……”

糟了,麦克马伦心想。“是,总统先生。”

“我认为我们需要做一些改变。”

“我明白。”

“你不同意?”

麦克马伦小心翼翼地选择着自己的措辞。“我想给您一点建议,总统先生,有一点不同意见是很有益处的一件事。内特斯上将是个直言不讳的人,也许他说得不一定对,但他不仅在军中,而且在国会都受到广泛的尊重。”

“天啊,韦斯,我不会只因为他很受欢迎,就把他留下来。”

“我的意思不是这个——”

“那你的意思是什么?”

“他之所以受到尊重是因为他熟悉自己的工作。我爸爸过去常说,‘你不会向没去过你要去的地方的人问路。’内特斯上将去过我们想要去的地方。”

吉尔提打断了他的话,然后笑了一下,说道:“很好,真的很好。介意我引用这句话吗?好的,我们看一看究竟它要走向何方。韦斯,我正在促成这件事,那就是不管怎样,我们正在从那个该死的国家撤出。懂了吗?”

“是的,先生。”

“斯科特,你看上去像是自己的狗刚死了一样。给我们说说看。”

基尔伯恩把一个文件夹放在吉尔提的办公桌上,然后说道:“上个星期,为了寻找埃米尔,一个游骑兵的小分队突袭了一个位于兴都库什山脉的山洞。”

“啊,天哪,那个家伙?”吉尔提边说边草草地翻阅着文件,“我们还在他身上浪费资源吗?”

“是的,总统先生。总之,小分队的指挥官受伤了,于是军士长德里斯科尔,萨姆·德里斯科尔接管了指挥。他们到了那个山洞,干掉了几个卫兵,但进去后发现里面什么也没有。”

“这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不,先生,如果你看一下第四页……”

吉尔提翻到第四页,在看文件的时候,他的眼睛眯了起来。

基尔伯恩说:“据我们所知,他们身上全都没有武器,而且当时都在睡觉。”

“然后他就对着他们的脑袋开了枪,”吉尔提喃喃地说,他把文件摆到一边,“真是令人作呕。”

麦克马伦说道:“总统先生,我不是很明白,我们在谈什么?”

“谋杀,韦斯,赤裸裸的谋杀。这个军士长,这个德里斯科尔,谋杀了九个没有武装的人。就是这么回事。”

“先生,我不认为——”

“听着,我的前任对于军队太放纵了。他让他们兴奋过头了,失去了管束。现在是给他们套上项圈的时候了。我们不能让美国士兵到处乱转,对着熟睡中的人的脑袋开枪。斯科特,你说对吗?”

“以前对这种事有两种处理方式,不过我认为作为一个案件来处理会产生持久的效果。我们要把案子先踢给五角大楼,然后再进入司法程序,由陆军刑事犯罪调查部来处理。”

吉尔提点点头。“就这么办。是让那些家伙们知道到底是谁在掌权的时候了。”

阿利·弗赖伊认为今天真是个钓鱼的好日子。但话说回来,差不多每天都是钓鱼的好日子,至少在这里是这样。不像他们拍摄《致命捕捞》[Deadliest Catch,美国真人实景秀节目,记录捕蟹船在白令海捕蟹季节时捕捉阿拉斯加帝王蟹、松叶蟹的经过]的阿拉斯加,在那儿捕鱼可以说是地球上最困难的事。

雾很浓,但毕竟这是北加州的早晨,天气有点儿不好是预料之中的。阿利知道几小时之后雾就会散去。

他驾驶的是一艘二十一英尺长的阿特拉斯——阿卡迪亚20E电动船,配备一台雷电气公司生产的舷外发动机。这艘船只有三个月的船龄,是他妻子尤妮斯送给他的退休礼物。为了不让他驶离陆地太远,她挑了这艘专在近海航行的型号。这都要怪电视,特别是电视上放过的乔治·克鲁尼主演的那部《完美风暴》。他年轻的时候曾梦想要驾船穿越大西洋,不过他知道这会让尤妮斯担心死的,于是他现在只好做出让步,每两周进行一次沿着海岸的垂钓航行。大多数情况下他是一个人,但今天他说服儿子一起来了。切特今年十五岁,与抓黄尾鱼和蛇鳕相比,他对女孩子和他的iPod更感兴趣,尤其更关心自己什么时候可以拿到实习驾驶证。但当阿利提到上次出海看见了一条鲨鱼时,他来精神了。这事是真的,不过那条鲨鱼只有两英尺长。

现在切特戴着耳机坐在船头,他从船舷旁边弯下身子,手伸到了水里。

海面很平静,只有一些碎浪,阿利看见头顶的太阳模模糊糊的,像一个灰色的圆盘,正努力地穿过云层。一小时之内,太阳就会完全露出来,他心想。尤妮斯给他们准备了很多软饮料,六个火腿三明治,还有满满一袋无花果酥。

突然有什么东西撞到了船体。切特赶紧缩回放在水中的手,站起了身,船随着他的动作摇晃了几下。“哇!”

“怎么了?”

“有什么东西碰到了船的一侧……在那儿,看见了吗?”

阿利向切特手指的方向看去,就在离船尾不远的地方,他瞥见一个橘黄色东西,但雾气马上吞没了它。

“你看清它是什么了吗?”阿利问道。

“没有。真见鬼,把我给吓死了。看上去像是一个救生衣或防护垫。”

阿利本想继续往前开,但那个物体,不管它是什么,它的颜色不是普通的橘黄色,而是国际橘,这种颜色通常是用在危险和紧急标记上,还有救生衣上。

“坐下来,儿子,我要掉头了。”阿利转动船舵,将船慢慢调转方向。“睁大眼睛看着点儿。”

“是的,爸爸,我看着呢。”

三十秒钟后,切特喊了起来,手从船首左舷指向远处。浓雾中刚好能看见足球大小的一团橘黄色东西。

“我看见了。”阿利说道。他将船朝那个方向驶去,来到了那个物体旁边。切特弯下身抓住了它。

阿利看出来这不是一件救生衣,而是一个菱形的橡皮浮圈,连着一根两英尺长的绳子,系着一个黑色的金属盒,大概有四英寸宽,八英寸长,像一本页数很多的平装书那么厚。

“是什么东西?”切特问道。

阿利不是很肯定,不过他看过很多电影和电视剧,可以大致猜到这是什么。“黑匣子。”他低声说。

“嗯?”

“飞行记录仪。”

“哇……你是说从飞机上掉下来的?”

“是的。”

“真酷。”

卡西亚诺知道设施的保安很严密,但自己有三个有利条件:第一,他在图皮油田被发现以前很早就在巴西石油公司工作,连续在这里工作了十一年。第二,这个行业与其他行业相比很特殊,雇来的安保人员只能检查设施的内部运作,其余的安全检查工作只能由熟悉设备工作原理的工人来做。因此这种双重职责不仅给他带来更好的收入,以保证设备的正常运转,而且还使卡西亚诺有权随时进出一些戒备森严的区域。第三点就是巴西的人口结构。

从他们要他提供的信息上就可以看出他们的意图。虽然卡西亚诺并不特别喜欢扮演工业间谍的角色,但他们向卡西亚诺保证,他的行动和情报所造成的损害都是金钱上的,对此他稍感安心。此外据他所知,随着桑托斯盆地发现的石油储量的大幅增长,作为巴西石油公司最大股东的巴西政府,在接下来的几十年里会有花不完的钱。

难道自己就不可以从中分一杯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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