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起来，詹金斯知道自己早就该料到这次“晋升”不会是什么好事。从环保署、国土安全部到美国地质调查局和陆军工程兵团，来自各个政府机构的官员定期到这个地方来视察，以前一直是由一个能源部的发言人来接待这些人。最近情况有了很大变化，有关这座设施的前途又在华盛顿引起了激烈的争论，似乎每个知道这个地方的政客和官僚都跑来了，带着一些报酬过低的政府职员们给他们准备的刨根问底式的问题，极力想了解这里的一切。

他的上司曾对他说：“史蒂夫，他们到这儿来就是想一窥究竟，而你说话直来直去，不绕弯子，一定会让他们感到满意。”

尽管这个恭维带有一点儿讽刺的意味，但史蒂夫的确对这个地方非常熟悉。他大学毕业三年之后就到这儿工作，当时距这个地方被列入候选地点已有十九年，一起被列入的还有其他分布在六个州的十处地点。在被列入候选地点七年之后，它又被选中进行深入的“场地特征”研究，又过了两年，它最终在竞争中胜出。史蒂夫成年之后的大部分时间都工作在这片广袤的荒漠之中。至今，有关方面在这个地方已经花了一百一十亿美元，这一大片土地是世界上经过最彻底地勘测的地点之一。现在这笔一百一十亿美元的花费可能会被当成一次失败的实验一笔勾销，是否会发生这种情况要取决于哪一方会在华盛顿的辩论中获胜。怎么能这么做呢？他心想。这么一大笔损失到底应该记在联邦政府资产负债表的哪一项下面呢？

整个团队的约九百名成员为这个项目的完成感到骄傲。尽管在这里的工作人员对于是否愿意住在它旁边意见不一，但他们都为它的成功倾注了大量的心血。虽然史蒂夫只有三十七岁，但他已经和其他一百多号人一起被看成这里的老手了，他们目睹了这个项目从蓝图到实现的整个过程。遗憾的是，他不能和别人过多地谈及自己的工作，过去他对这一点倒无所谓，直到他认识了艾莉森。她对他的工作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想知道他每天是怎么度过的，他的两个前任女友对这些事都不关心。上帝，他真是个幸运的男人，能找到一个像她这样的女人，能让她对他以及……性爱着迷。哦，全能的上帝。诚然，他在这方面的经验并不多，但她很主动，用她的手和嘴……每次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他都觉得自己像是《阁楼》[Penthouse，美国男性成人杂志]论坛来信里的男主角。

他的沉思被打断了，主隧道入口处对面的山丘后扬起了一阵尘土，有车来了。六十秒钟之后，两辆黑色的雪佛兰萨博班越野车出现在北边的路上，它们开进了停车场。下午的工作已经停下来了，所有的卡车和设备都停在场地的四周。那两辆萨博班慢慢减速并停在了五十英尺开外的地方，发动机空转着。车门没有打开，史蒂夫猜测这是因为车上的乘客不敢离开开着空调的车厢。现在并不算热，起码不像夏天那么热。有意思的是，在六、七、八三个月像这样的参观团往往会逐渐减少。

车门终于打开了，从里面出来十个人，他们都是所在州的州长派来的政府职员，来自相邻的五个州，每个州两名代表。他们卷起了袖子，松开了领带，站在那儿眨着眼环顾四周，直到看见史蒂夫在向他们挥手。于是他们一起朝他走了过来，在他身边围成个半圆。

“下午好，欢迎你们。”他说，“我叫史蒂夫·詹金斯，是这里的高级现场工程师。在我们结束今天的参观之前，我会尽力记住诸位的名字，不过现在请大家先来领取各自的访客身份卡。”

他拿出一个盒子，参观团的成员一个接一个地走上前从里面找出自己的身份卡。

“再简单地说几条注意事项，然后我们就离开太阳底下，到凉快一点儿的地方去。我会发给你们几张信息表，上面列出了我们今天下午要谈论的所有内容，所有允许我谈论的内容。”

人群里发出一些笑声。史蒂夫稍微放松了点儿，也许这项工作没那么糟。

“也就是说，不要记笔记，不管是在纸上还是在掌上电脑上，也不可以录音和拍照。”

“为什么？”参观团里一个金发碧眼的加州模样的女人问道，“互联网上有大量这里的照片。”

“是的，但那些都是我们主动提供的。”史蒂夫回答，“相信我，能回答的问题，我一定会回答的。我们的目的就是向你们提供尽可能充分的信息。在我们进去之前，最后还有一件事：我身边这个既像火箭助推器，又像活动房屋，还有点儿像输油管道的奇妙装置就是我们的隧道掘进机，我们亲切地称它为‘尤卡掘进机’。如果你们当中有人喜欢事实和数据，那么下面这组数字可以满足你们的要求：这台掘进机有四百六十英尺长，二十五英尺宽，重达七百吨，它每小时可以钻透十八英尺厚的坚硬的岩石，相当于你们来的时候乘坐的那辆萨博班那么长。”

参观团里有人发出低低的赞叹声和轻笑声。

“好吧，请跟我到隧道口去，我们就要开始参观了。”

“我们现在所在地方被称为ESF——‘勘探研究设施’，”詹金斯说，“它的形状呈U形，大约有五英里长，二十英尺宽。我们在ESF里打造了八个谷仓大小的凹室，用来存放设备以及进行试验，六周以前，我们刚完成了第一条试验性处置巷道。”

“那是干什么用的？”其中一位成员问道。

“如果这个地方投入使用的话，它基本上就是用来储存废料的地方。几分钟后你们就会看见巷道的入口。”

“我们不进去吗？”

“不，恐怕不行。我们还在进行一些试验，以确保它的稳定性。”当然，这种说法有些轻描淡写。处置巷道的挖掘没有花多少工夫，但测试和试验工作还需要花上九个月到一年的时间。“我们来谈一点地理知识。”史蒂夫继续说。

“我们头顶上的山脊是由一千三百万年前的一次火山喷发形成的，它由互相交错的岩层组成，分别是熔结凝灰岩——也叫熔灰岩，非熔结凝灰岩和半熔结凝灰岩。”

有人举起了手。“我没听错吧？你刚才说‘火山’？”

“对，不过它很早以前就已经停止喷发了。”

“可你们经历过地震，对吧？”

“是的，经历过两次。一次里氏五级，另一次四点四级。第一次地震对地表的建筑物造成了一些轻微的破坏，不过对这里没有什么影响。两次地震我都在——就在这个地方，基本上没什么感觉。”

实际上，在设施周边的荒漠中，共有三十九处地震断层，还有七个处于不同活动阶段的小型火山。这些情况在他发给他们的信息表上都有，但如果没人问到的话，他当然不会主动谈起这些内容。当人们听到诸如火山、断层这些词的时候，他们的脑子往往就不好使了。

“事实上，”史蒂夫继续说，“这一地区的地质情况已经经过将近二十五年的深入勘探和研究，大量的证据表明这里的三种岩层最适合用来储存核废料。”

“可以储存多少核废料？”

“哦，这个问题我不能回答。”

“是谁不让你回答？”

“随你猜吧，国土安全部，联邦调查局，能源部……简而言之，这个地方将会是国内主要的废弃核燃料储存场所。”

按最乐观的估计，这处设施最大的存储容量大约为一万三千五百吨，也就是三亿磅。其中一些核废料的辐射将会在几十年里降低到“安全”水平，而有些则可能过了上百万年之后仍具有致命性。典型的核废料，也就是被记者们引用最多的钚-239，它的半衰期大约有两万五千年，但史蒂夫很清楚，这远远不是最长的。用于核反应堆和核武器的铀-235，它的半衰期可达七亿零四百万年。

“这些核废料通过什么方式运输呢？”来自俄勒冈州的一位成员问道。

“通过火车和卡车，都是专门为运送核废料设计的。”

“我指的是用什么容器，我想不会是那种五十五加仑的标准油桶吧？”

“不是，先生。在我给你们的信息表上有运输容器的详细信息。我亲眼见过那种容器，也观察过他们对容器进行的强度测试。它们可以说是坚不可摧。”

“当初泰坦尼克号首航时他们也是这么说的。”

“通用原子能公司在这上面花了十到十二年的时间，我确信他们一定会把安全性放在首位。”

这话肯定会给他们留下深刻的印象：如果其中一家项目承包商光是研制运输容器就用了十年时间，可以想象花在整个设施上的时间、精力和金钱是多么的惊人。

“詹金斯先生，这里安保措施如何？”

“如果这个设施正式投入使用，主要的安保工作将由能源部的国家核安全管理局——简称NNSA——负责。当然，还有……增援部队随时待命，以应对紧急情况。”

“什么样的增援部队？”

史蒂夫微笑着说：“会让坏蛋们做噩梦的增援部队。”

他们都笑了。

“好了，我们到你们这次来要参观的地方去吧。请大家乘上右侧的小火车，我们马上就出发。”

一路上不断有人提问，因此他们走走停停一共花了十五分钟，最后来到了主隧道墙壁上的一个洞口旁。参观团的成员下了车，在洞口处围拢在史蒂夫身边。“你们看到的这个倾斜向下的竖井有六百英尺长，与处置巷道相连。处置巷道是由水平网格状的较小隧道组成，通往核废料存放区。”

“核废料怎样从卡车或火车上卸下来送往存放区呢？”来自犹他州的一位代表问道，“它是一直放在运输容器中吗？”

“对不起，这又是一个机密。我所能告诉你的就是核废料将会存放在巷道里。每‘桶’核废料将会放在一个双层嵌套的容器里，内层是一个将近一英寸厚的容器，由一种名叫二十二号合金的高度耐腐蚀的金属材料制成，第二层两英寸厚，由一种核安全级的不锈钢——316NG制成。在双层嵌套容器的上方还有一个钛合金防护罩，以防容器受到渗漏的地下水和落石的损坏。”

“你们还有什么要担心的吗？”

史蒂夫笑了。“工程师不会担心，我们的工作是未雨绸缪。我们设想了种种可能发生的情况，然后一一加以解决。这三个部件——两个嵌套容器和一个钛合金防护罩——对核废料提供了‘全面的防护’。这些桶将水平放置，不同级别的核废料会混合在一起，因此每个洞室将保持恒温。”

“这些放置核废料的桶有多大？”

“直径六英尺，长度从十二到十八英尺不等。”

“如果核废料……放错地方了，会发生什么？”另一名来自加州的代表问道。

“不会发生这种情况。移动核废料需要经过一系列程序，每一步都必须有人签字同意，因此你刚才说的那种情况是不可能发生的。我举例说明一下：我们都曾经丢过车钥匙，对吗？假如一个家庭有八名成员，每个家庭成员都会有一套钥匙；每日三次，每个人都必须签署一份表格，声明钥匙在自己身上，或放在一个大家都知道的专门放钥匙的地方；每日三次，每个人都必须证明各自保管的钥匙可以插进汽车的钥匙孔里并能点火；最后，每日三次，每个人都必须检查其他家庭成员，以确保他们都按照以上步骤做了。通过这个比方，你们了解大概的情况了吗？”

他们都点头表示明白了。

“这里的安全措施比我举的例子更为复杂，每天都会按部就班地进行，而且执行情况会由计算机记录并备份。我向你们保证，正如太阳明天一定会升起一样，这处设施里的任何东西都不会放错位置。”

“和我们谈谈腐蚀的情况吧，詹金斯先生。”

“腐蚀测试是由LTCTF来进行的。哦，对不起，它的全称是‘利弗莫尔长期腐蚀测试中心’。”

“是在劳伦斯·利弗莫尔国家实验室？”

多谢补充，詹金斯心想。劳伦斯·利弗莫尔是个家喻户晓的名字，虽然大多数人说不清劳伦斯·利弗莫尔国家实验室到底是干什么的，但它仍然十分受人尊敬。如果这项测试由劳伦斯·利弗莫尔来负责，那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对，”他说，“进行老化和压力测试的金属样品叫做‘取样片’。现在他们正在测试一万八千个取样片，代表了这里使用的十四种合金。目前，取样片的平均腐蚀速度是一年二十毫微米，人的头发比这个要粗五千倍。按照这个速度，嵌套容器所使用的二十二号合金可以使用十万年。”

“真令人印象深刻。”一个戴牛仔帽的人说。詹金斯猜他可能来自爱达荷州。“不过，假设发生了最坏的情况，如果核废料发生泄漏并开始渗透到泥土里，那会怎么样？”

“发生那种情况的可能性——”

“万一发生了呢？”

“首先，你们应该知道，我们脚下的地下水非常深，平均深度为一千五百英尺，这个处置巷道下的地下水深度是一千一百英尺。”

史蒂夫很清楚，关于这个问题也曾有过激烈的辩论。他刚才提供的数据是准确的，因此一些项目科学家坚持认为处置巷道应该挖得更深一些——比现在深三百英尺。事实上，关于渗漏问题没有准确的答案。各种不同的液体会以多快的速度渗透过设施下的岩石，地震可能对渗透速率产生多大影响，这些都没人知道。不过他再次提醒自己，发生能波及到存储区的灾难性地震的可能性最多只有七千万分之一。

地下水位的地质属性是唯一可能会对这处设施产生致命性影响的因素。就在十个月之前，他们还一致认为设施所在的区域是一个封闭型水文盆地，这一向内倾斜的地质特征使得这里的地下水不与任何海洋或河流相连。但现在由环保署和地质勘探局分别进行的两项深入的研究否定了这种说法。如果这一结论准确的话，那么这里的地下含水层可能延伸到西海岸和加利福尼亚湾。然而，上面对史蒂夫交代得很清楚：上述结论在得到进一步的证实之前，他们要坚持这里是“封闭型水文盆地”的看法。

史蒂夫说：“只有在这里的几十个人工以及计算机系统和子系统都失效的情况下，核废料才有可能渗漏到岩石中。此外，我们应该理性地看待这一问题：与这个设施的安全措施相比，潜入一个洲际导弹发射井并发射一枚导弹就跟到公园里散步一样轻松。”

“这些核材料会发生裂变吗？”

“你是说发生爆炸？”

“是的。”

“这需要好几个拥有博士头衔的专家才能把这个问题解释清楚，不过答案是‘不会’。”

“如果有人设法躲过安全人员，带着一个炸弹潜入存放核废料的区域——”

“‘有人’？我猜你指的是‘超人’或‘绿巨人’吧？”

大家哄堂大笑。

“当然，为什么不会？假设的确有人做到了，那么他们会造成什么样的破坏？”

史蒂夫摇了摇头。“很抱歉给你泼点冷水，不过那种单独行动基本上不可能成功。首先请你们注意，这条倾斜的隧道有十英尺宽。如果想对存放区造成任何显著的破坏，所需常规炸药的数量会塞满一辆大卡车。”

“如果是非常规炸药呢？”那位来自爱达荷州的代表问道。

史蒂夫心想，那样的话，我们就会有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