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五

生死之间  作者:汤姆·克兰西

也许是因为年纪大了,克拉克发现自己越来越难以忍受乘飞机旅行。狭窄的座椅、糟糕的食物,还有噪音,所有这些都令人心烦。他戴了博士降噪耳机和U形颈枕,还有桑迪给他准备的几片氯羟安定[Ativan,适用于治疗焦虑症及由焦虑或暂时心理紧张所引起的失眠症],只有这样他才能感觉稍微好受点儿。而查韦斯此时坐在靠窗的位置,闭着眼睛,听着他的iPod Nano[苹果公司生产的一款音乐播放器]。好在他们两人之间的座椅空着,显得不是那么拥挤。

在跟亨德利和格兰杰讨论完之后,克拉克又找到丁,把最新的情况告诉了他。然后他打通了玛丽·帕特的手机,约好下午晚些时候去她家见面。在玛丽·帕特的要求下,克拉克提前来到她的住处,在她到家前,他和埃德闲聊了一个小时。当埃德吃晚餐的时候,克拉克和玛丽·帕特拿着啤酒退到了一边。

克拉克没有理会亨德利要他“格外小心”的建议,他把所有的情况都摊在了桌面上。他们彼此之间非常了解,任何事都用不着藏着掖着。对他所说的情况,玛丽·帕特并不感到惊讶。“这么说,杰克决定了,嗯?我一直想知道他是否走出了退休之后的阴影。真替他感到高兴。哦,他们没费多少工夫就把你们俩抢到手了,对吗?谁是你们的介绍人?”

“吉米·哈德斯蒂,就在奥尔登把我们开除十分钟之后。玛丽·帕特,重要的是,我觉得我们正在破解同一个谜题。如果你不愿意和我们分享情报的话……”

“我为什么不愿意?”

“首先,我们至少会违反三项联邦法律,而且还要冒着激怒中情局里奥尔登这种人的风险。”

“我巴不得能让这个混蛋感到难堪,哪怕是让他稍感难堪也行。”玛丽·帕特喝了口啤酒,瞥了克拉克一眼。“这是否意味着这次由亨德利付账?”

克拉克笑了。“权当是为了表示善意吧。那么我们今后要怎么做?是一锤子买卖,还是要建立一种长久的合作关系?”

“建立某种共享情报的关系,”玛丽·帕特回答,“官僚主义真该死。如果我们必须齐心协力才能抓获那个家伙,那就顺其自然吧。不过,”她笑着补充说,“既然你们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那么所有的功劳就归我们了。”

* * *

克拉克吃了半片氯羟安定,喝了一罐啤酒,在余下的五个小时的飞行途中美美地睡了一觉。当飞机的轮子落在白沙瓦机场的跑道上,嘎吱嘎吱地向前滑行的时候,他睁开双眼向四周看了看。在他旁边,查韦斯正在把自己的iPod和书塞进随身的行李中。

“该干活了,头儿。”

“是的。”

不出他们所料,机场的海关检查非常缓慢,不过一切还算顺利。他们在里面待了一个小时才走出航站楼,来到路边等车的地方。克拉克举起手,准备招一辆出租车,此时他们身后传来一个带有浓重口音的声音,“先生们,我建议你们别这么做。”

克拉克和查韦斯转过头,看见身后站着一个满头白发的瘦高个,他身穿浅蓝色夏装,头戴一顶白色遮阳帽。“这里的出租车很不安全。”

“你一定是恩布林先生。”克拉克说。

“是的。”

克拉克把自己和查韦斯介绍给对方,他只说了名字,没提他们的姓。“你是怎么——”

“一个朋友把你们的航班信息通过电子邮件告诉了我。接下来,从中找出两个气质特殊的人就是一件很简单的事了。说真的,虽然表面上看不出来,不过我的直觉准确得像……雷达,我猜你们会这么称呼它。我们走吧?”

恩布林领着他们走向停在路边的一辆带暗色玻璃的绿色路虎揽胜SUV。克拉克坐在前面的乘客席上,查韦斯坐在后座上。他们很快就汇入了车流之中。

克拉克说:“请原谅,不过你的口音——”

“荷兰口音。这是我没退休时就养成的习惯。作为一个荷兰人在这里更容易交到朋友,而且更容易活命。这是一种自我保护。你们的掩护身份是什么?”

“加拿大自由撰稿人和摄影师。为《国家地理》杂志工作。”

“我想短期内这还管用。融入当地的诀窍是让自己看起来已经在这里待了一段时间。”

“你是怎么做的?”查韦斯问道。

“露出害怕和沮丧的样子,我的孩子。最近以来,巴基斯坦举国上下都是这种气氛。”

过了一会儿,恩布林问道:“愿意快速游览一下这里的热点地区吗?”他们正向西沿着贾姆鲁德路朝市中心驶去。“简单了解一下白沙瓦?”

“好的。”克拉克回答道。

十分钟之后他们驶离了贾姆鲁德路,往南开往可汗集市。“这里是哈亚塔堡,和洛杉矶的中南区很相似。人口密集,贫穷,警力不足,毒品泛滥,街头犯罪……”

“交通规则可不怎么相似。”查韦斯说。他透过挡风玻璃看着车外弯弯曲曲的车流。轿车、卡车、人力车和轻型摩托车混杂在一起,喇叭声此起彼伏,汇成了一首交响乐。

“恐怕根本没有什么规则。肇事逃逸在这里成了家常便饭。说实话,在过去的几年里,有关当局也做了一些努力,试图整治这一地区,但似乎没有取得任何进展。”

“如果警察不再露面,那可不是个好兆头。”克拉克说。

“哦,他们露面。有两三辆警车每天两次在街上转一圈,不过除非他们正好看见一桩正在发生的谋杀案,否则他们很少停车。就在上个礼拜,他们失去了一辆警车和两名警官。‘失去’的意思是指他们不见了。”

“我的上帝。”查韦斯说。

“这里可没有上帝。”恩布林喃喃地说道。

在接下来的二十分钟里,他们驾车深入哈亚塔堡。街道越来越窄,房屋愈加摇摇欲坠。他们驶过一排排瓦楞铁皮和沥青硬纸板搭成的小屋,一双双空洞的目光从漆黑的大门里看着恩布林的路虎揽胜。每个街角都站着一群人,像是在抽烟,不过克拉克觉得那不像是烟草。沿人行道堆放的垃圾被风吹到了街上,旋转着向前飘去。

“手里有枪我会更自在一点。”查韦斯小声嘀咕着。

“不用担心,我的孩子。凑巧的是,巴基斯坦的陆军特种部队也喜欢开带暗色玻璃的路虎。如果你现在往我们身后看,一定会看见一个人跑步穿过马路。”

查韦斯转过头。“我看见他了。”

“当我们到达下一条街的时候,路边的门都会关上。”

约翰·克拉克笑了。“恩布林先生,看来我们这次是找对人了。”

“过奖。顺便说一句,我叫奈杰尔。”

他们又转过一个弯,来到一条街上,街两边都是煤渣砖盖成的商店和砖木结构的多层房屋,许多房屋外墙要么被熏黑了,要么布满了弹孔,要么两者兼具。

他驾车驶过街道,手指着街边的建筑物,嘴里说出了一大串恐怖团伙的名字,直到他们又转过一道弯,名单还在继续。他说,“当然,这些都算不上正式的恐怖组织,更像是一些俱乐部或兄弟会。警方或军方偶尔会到这儿来进行突击搜查。有时这些团伙会一起跑掉,有时第二天又回来了。”

“总共有多少?”克拉克问道。

“正式的统计数字是……将近四十个。问题是,这方面的工作是由ISI负责的。”他回答道。ISI指的是三军情报局,相当于巴基斯坦的中央情报局。“在某种程度上,它也负责军事情报。这就好比让狐狸来看守鸡窝。这些团伙中的大部分都受到ISI在资金、物力或情报上的支持。这里面的关系非常错综复杂,我怀疑ISI是否还在认真做这事儿。”

“刚才那些破坏的痕迹是警方突袭造成的吗?”查韦斯问道。

“哦,不。那是倭马亚革命委员会干的。他们毫无疑问是这里最大的势力团伙。一旦有团伙越过了地盘,URC就会一口把它吞掉,和官方的行动不一样,一旦URC出手,这些小团伙就死无葬身之地。”

“这很说明问题。”克拉克回答。

“是的。”

透过挡风玻璃,他们看见几英里之外一股浓烟直冲天空,过了一会儿他们感觉到了爆炸带来的冲击波。“汽车炸弹,”恩布林轻描淡写地说,“平均一天发生三起,再加上几次迫击炮袭击。夜幕降临之后就更有意思了。我相信你们在枪炮声中能睡得着,对吗?”

“我们早就习惯了,”克拉克回答道,“我必须告诉你,恩布林先生,你勾勒出了一幅白沙瓦黯淡的景象。”

“应该说我给了你们一幅精确的素描。我已经断断续续地在这儿生活了近四十年,据我估计,巴基斯坦正处在一个临界点。”

“你为什么还要留在这儿?”查韦斯问道。

“这里是我的家。”

几分钟之后查韦斯说:“说到哈亚塔堡……我在想某人是不是住在那儿?”

“这个问题不容易回答。”恩布林说,“不过从主观上判断,那里有三股势力——URC、虔诚军、先知之友,它们通常集中在白沙瓦兵营区——也就是老城区和萨达尔区附近。谁越靠近老城区,谁的支配地位就越明显。目前占优势的是URC。”

“巧的是,我们这次的主要目标也在那些地区。”克拉克说道。

“真是太巧了,”恩布林笑着说,“我家就在兵营区外边,靠近巴拉希萨尔城堡。我们吃点儿午餐,然后好好聊一聊。”

恩布林的僮仆——克拉克对这个词感到很别扭,尽管他知道这在当地很普通——马哈茂德给他们端来了酸奶酪和蔬菜色拉、炖扁豆、米饭布丁,查韦斯很喜欢吃。

“这个男孩是从哪儿来的?”克拉克问道。

“他的家人在布托遇刺所引发的骚乱中丧生。他明年就要到米德尔塞克斯的哈罗公学上学去了。”

“你在做一件好事,奈杰尔,”查韦斯说,“你没有任何——”

“不谈这事。”

“对不起。我不是要打听你的私事。”

“没必要道歉。一九七九年苏联入侵的时候,我失去了妻子。错误的地点,错误的时间。谁需要茶?”他给每人倒了一杯茶,然后说:“先生们,这次具体是什么事?人、地点,还是事件?我的意思是你们在寻找些什么?”

“首先是一个地点,应该说是好几个地点。”克拉克回答。他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经过数码增强的旅行指南地图,然后把茶杯和碟子推到一边,把地图在桌上摊开。“如果你仔细看——”

“情报交接地点。”恩布林打断了他的话。克拉克和查韦斯一脸惊讶,他看见后笑了。“在间谍活动的早期,秘密情报传递点是我们的基本谋生手段。三个点代表投件,四个点代表取件?”

“相反。”

“这张地图是多久以前的?”

“不知道。”

“那我们就弄不清这些传递点是否还在使用。你们是从哪里——”

“从山里面。”查韦斯回答。

“我猜是一个又黑又潮的地方。它的前所有者——当时他们在场吗?”

克拉克点点头。“他们尽力想毁掉它。”

“这一点对我们有利。除非我弄错了,否则这些三个点的标记不大像是取件的地点,而是取件的暗号。”

“我们也这么想。”克拉克回答。

“你们是对传递的情报内容感兴趣,还是想知道谁是传递人,或者对二者都有兴趣?”

“都有兴趣。”

“你们知道暗号吗?”

“不知道。”

“很可能这一点是我们最不用担心的。”

查韦斯问道:“为什么?”

“暗号是什么对我们来说并不太重要,关键是要找出谁对这些暗号感兴趣。因此,我们必须认真选定一个地点。”恩布林咂着舌头,眼睛盯着地图,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我的建议是:我们花一个下午的时间伺探一下——”

“你说什么?”查韦斯问道。

“伺探,英国人的术语,相当于侦察。”

“我在那儿的时候没听过这种说法。”

“我们在赫里福德待过一段时间。”克拉克向恩布林解释道。

“那儿的人一天到晚都板着个脸,”恩布林说,“很高兴看到你们还没有忘记怎么笑。好了,我们会带你们二位熟悉一下周围的环境,恐怕今天白天没有时间了,我们明天再开始设置诱饵。”

大部分联络点都在兵营区之外,他们决定把精力主要放在老城区内的四个投件地点上。他们首先驾车大致沿着兵营的城墙遗址转了一圈,五十年代中期,这些曾经环绕在兵营四周的城墙被拆掉了。“原先沿着城墙有十六个城门,配备了炮塔和供弓箭手藏身的壁垒,”恩布林用手指着车窗外说,“实际上,在波斯语里,白沙瓦就是‘高高的城堡’的意思。”

克拉克喜欢恩布林这个人,主要的原因是,在“彩虹”工作的这几年里,他对英国人的思维方式有了更多的了解,此外还因为恩布林是个真诚的人。鉴于恩布林谈起白沙瓦时兴致勃勃的样子,克拉克觉得,如果他早出生一百年,当这一地区还处在英国统治之下时,奈杰尔·恩布林一定会如鱼得水。

恩布林在雷丁女士医院旁边找到了一个停车位,他们下了车,向西走进了老城区。老城区内的街道上人来人往,摩肩接踵,非常热闹。人们在小巷里和帆布遮阳篷下穿梭;在凸出的阳台上,小孩们好奇地从铁栏杆里向外张望。空气中弥漫着烤肉味和刺鼻的烟草味,周围的人用乌尔都语、旁遮普语和普什图语喋喋不休地交谈着。

他们走了几分钟,来到一个广场。“这里是亚德加尔广场,”恩布林说,“所有的联络点都在距广场半英里的范围之内。”

“也许他们就是看上了这里人群密集,”查韦斯说,“很难被发现,又很容易溜掉。”

“你的观察很敏锐,小多明戈。”恩布林说道。

“我受过这方面的训练。”

克拉克说:“我们分头行动,一小时后在这儿碰头。”他们分配了任务,然后分手了。

他们又聚在了一起,交换着各自了解到的情况。有两个联络点,一个在珠宝市场和马哈巴特·汗清真寺之间的一个院子里,另一个在科哈提门旁的一条小巷里,两处联络点都有用粉笔做的一个淡淡的记号,是冷战以来秘密情报传递点的标准取件暗号。粉笔记号会慢慢褪色,而且很容易被当成小孩的信手涂鸦。克拉克拿出地图,恩布林查看了两个地点。他说,“科哈提门最容易监视,那里是兵营区最近的出口。”

“就选在那儿。”克拉克说。

“现在还早,”恩布林说,“你们俩了解板球吗?”

上一章:四四 下一章:四六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