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五

生死之间  作者:汤姆·克兰西

登陆艇向西返航,柴油发动机发出单调的轧轧声。维塔利一边掌着舵,一边看着回转罗盘。方形的船头激起一阵阵浪花,海水被分成两道细浪,从船体两侧滑过。海面上看不到其他船只,连一艘渔船也没有。现在是下午三点左右。卡车停在原来的地方,他们取回的——

也许是偷来的——那个浅褐色的玩意儿放在生锈的甲板上。在天气变得更冷之前,他必须把甲板上的铁锈刮掉,再重新刷一遍油漆。在天寒地冻的时候刷油漆根本是浪费时间。即便油漆干了,它也会很快脱落。他心想,刷油漆的工作必须要抓紧。万尼亚对此一定会抱怨不休。作为一名苏联海军的水兵,他认为干这种维修工作有损他的男子气概。但万尼亚不是这艘船的主人,维塔利才是船主,这得由他说了算。租船的客人们正在休息,他们一边抽烟,一边喝茶。奇怪的是,他们不喝伏特加。他花了很大工夫弄了些上好的伏特加,不是那种用土豆私酿的劣质酒。维塔利自斟自饮。他只喝用谷物酿制的正宗伏特加。有时他也非常热衷于“斯达卡”,这种棕色的伏特加曾经只有政治局委员以及各地党委的一把手才能喝得到。但那个时代已经过去了,是一去不复返了吗?这只有时间才能证明,而现在,他用不着用私酿的烈酒来委屈自己的肚子了。他的国家有几样东西做得很好,伏特加便是其中之一,比世界上其他国家做得都好。虽然他知道,“我们的才是最棒的”这句话是一个古老的俄罗斯偏见,但说到伏特加,这句话倒是真的。既然这些野蛮人不喝酒,那他正好可以独享。

航海图上显示出船目前的位置。他真的需要装一套GPS导航系统了。你永远不会知道在这平静的黑色海水之下潜藏着什么,因此,时刻明确自己的精确位置是必不可少的……先别做白日梦了,他暗自责备自己。一个水手即便驾船行驶在风平浪静的海面上,也应该时刻保持警惕。

万尼亚来到他身边。

“引擎怎么样?”船主问他的同事。

“声音像小猫打呼噜一样轻柔。”当然,这只是个比喻,不过引擎运转时发出的声音的确平稳而有规律。“德国人的设计就是不错。”

“多亏了你精心的维护。”维塔利用赞许的口吻说道。

“我可不希望引擎在这种地方熄火。因为我也在船上,船长同志。”万尼亚说。除此以外,这份工作的报酬也很不错。“需要我替你一会儿吗?”

“那太好了。”维塔利说着话后退了一步。

“他们要那个东西干什么?”

“也许他们那里有巨型的手电筒。”维塔利答道。

“怎么会有那么大的手电筒?”万尼亚扑哧一声乐了。

“也许他们要在自己居住的地方建一座灯塔,而买一个蓄电池太贵了。”

“你觉得他们把它弄到手花了多少钱?”

“如果你有合适的卡车的话,花不了几个钱。”维塔利说,“它上面没有任何警告标志,总之,没说不能把它带走。”

“我可不希望它放在我的枕头底下。那是个原子能发电机。”

“是吗?”维塔利还不知道那个发电机是靠什么运转的。

“是的。它的右侧有一个三叶形的标记。我可不打算靠近那个该死的东西。”万尼亚说道。

“哼。”站在海图桌旁的维塔利咕哝了一声。租船的客人们事先一定知道那是个什么东西,但他们还是离它那么近。这会有多危险?不管怎样,他还是决定离它远点。放射性物质产生的核辐射,你既看不见,也感觉不到,这才是最可怕的地方。好吧,只要他们愿意,随他们去。维塔利想起了过去苏联海军流传的一个笑话:你知道怎么才能认出一个北方舰队的水兵吗?他们在黑暗里闪闪发光。他听到过各种各样关于那些被派往核潜艇上服役的水兵的故事。糟糕的工作,即便发生了库尔斯克号核潜艇[库尔斯克号核潜艇隶属于俄罗斯北方舰队,1995年正式服役,是当时世界上最大的战略核潜艇之一。2000年8月12日库尔斯克号发生爆炸沉没,艇上118名官兵全部罹难]那样的悲剧,他们危险的工作条件仍然没有得到多大改善。他心想,愿意乘着船潜到海底去的人脑子都不正常,而且船上还装着一个带有核辐射的动力装置。他并不是一个胆小的人,但一想到这事,他就会不寒而栗。柴油发动机也许没有那么强劲,但它起码不会在你从它旁边经过的时候对你构成生命威胁。现在他离那个发电机有十五米远,这个距离应该是安全的。他的乘客离它只有五米,他们看上去若无其事。

“你是怎么想的?万尼亚。”船主问道。

“那个发电机?我不会担心,起码不会过分担心。”他睡觉的地方在船尾,就在驾驶室下面。万尼亚没受过多少教育,但他对机器设备和它们的特性了如指掌。

维塔利看着驾驶室前面的钢板,它有七八毫米厚,足以挡住子弹,肯定也能挡住辐射,对吗?好了,别忧心忡忡了。

日落之后没多久,他们就到达了港口。工作人员已经收工了。一艘往东运送油田设备的滚装船停靠在大船码头,船上的货物刚装了一半,码头工人们正下班回家,他们明天再来完成装货任务。码头边的酒吧里,桌椅都擦得干干净净的,正在像往常一样等待着顾客上门。总之,这座冷清的港口又迎来了一个普通的、令人昏昏欲睡的夜晚。维塔利将船慢慢驶入码头,码头上有个斜坡,是专供他这种船上下卡车和拖车用的。码头和平常一样没什么人,码头的负责人肯定到酒吧吃晚饭去了。

“白天越来越短了,船长。”万尼亚站在船舵左侧,说道。再过几个星期,他们就很难见到太阳了。到那时就进入了冬季保养期,也没有人来租他们的船了。连北极熊也会到处寻找冬眠的洞穴,以度过严冬。人类行为也差不多,他们靠伏特加来打发这段时间。有一座灯塔在整个冬天都不会再发出光亮了,这一点倒没什么要紧的。

“这样我们就能多睡一会了,嗯?万尼亚。”

这倒是个消磨时间的好方法,万尼亚心想。

租船的客人们仍然站在井型甲板上的卡车旁。维塔利发现他们并没有对返回港口感到过度兴奋。他们很有效率,他对这一点很满意。他口袋里装着一半的租金,另一半马上也会拿到手。如果交易顺利的话,也许他会买一部GPS导航设备。尤里·伊万诺夫的商店里应该有货,这里的交易方式很大程度上还是以物易物,一瓶“斯达卡”也许可以好好地讨价还价一番。

“准备好引擎,万尼亚。”

“遵命,船长同志,”万尼亚答道,接着他走向船尾,到下面的轮机舱去了。

维塔利决定将登陆艇冲上岸。码头的斜坡是混凝土铺成的,上面有一层泥土,而他的船就是为这种情况设计的。他小心地调整好方向,以三到四节的速度前进,这个速度刚好。天色在变暗,不过天黑的速度还不算太快。

“准备好,”他通过对讲机说。

“准备好了,”万尼亚回答。

维塔利左手握住油门阀,但没有大幅度拉动它。还有三十米,慢慢靠近,他暗暗对自己说。二十米。他眼角的余光看见旁边只停着一艘渔船,上面没有人。差不多了……好了。

登陆艇钢制的船底和码头的斜坡发生摩擦,发出一阵令人难受的可怕噪音,但噪音很快就停止了,维塔利关掉了油门。这次航程以及租船的合同算是完成了。

“关掉发动机,万尼亚。”

“是,船长同志。关掉发动机。”发动机的隆隆声停止了。

维塔利拉动操纵杆,船头的跳板慢慢放下,最终落在码头上。所有的工作完成之后,他走向井型甲板。租船的客人们也向他走来。

“谢谢你,船长,”领头的人微笑着说。他说的英语带有一点儿口音,不过维塔利不大听得出来。

“一切都满意吗?”

“是的。”这个外国人回答道。他用另一种语言对他的一个同伴说了几句话,维塔利一点儿也没听懂。它既不是英语,也不是俄语。如果你不会说那种语言,那么你自然很难分辨出它是什么。对于船长来说,对方说的这种语言听起来就像天书一样难以理解。他们当中的一个人上了卡车并发动了它,然后倒退着朝岸上开去,那个发电机吊在车载的人字形起重机上。在昏暗的夜色下,上面的三叶形核辐射警示标志闪闪发亮,可能是特意做成这样的。过了一会儿,另一辆卡车出现在码头上,先前那辆军用卡车倒退着靠近它。另一个人操纵着起重机,吊起发电机,然后把它慢慢放在第二辆卡车的载货区。不管这些人是干什么的,反正他们的效率相当高。维塔利猜测,肯定有一个人用手机事先联络好了。

“这是你的钱,”领头的人说着话,递过来一个信封。

维塔利接过来,打开信封数了数钱。两千欧元,对于一个相对简单的任务而言,这笔报酬还算不错。足够买一套GPS导航设备了,还可以买几瓶“斯达卡”,当然,还要分给万尼亚一百欧。

“谢谢你,”维塔利礼貌地说,并和对方握了握手,“如果还有什么需要的话,你知道怎么联系我。”

“我可能明天还会来,大概上午十点。”

“我们会在这儿的,”维塔利向对方保证。他们要开始给甲板刷油漆了,而明天开始再合适不过了。

“那么明天见,”领头的人说。他们握过了手之后,他朝岸上走去。

上了岸,他用自己的母语对一个年纪最大的手下说,“明天十点。”

“如果那时港口人很多呢?”

“我们在里面动手。”他解释道。

“我们什么时候上飞机?”

“明天中午。”

“好极了。”

不到十点,维塔利就看见他们了。他希望他们把余下的钱带来了。这次他们开的是一辆日本车。在俄罗斯,到处都是日本车。他的很多同胞到现在仍然不喜欢德国设备,这一挥之不去的态度可能不是由于历史的原因,更多是由于俄罗斯拍摄的大量关于二战的影片,它们就像香烟盒上“吸烟有害健康”的警告一样影响着俄国人对德国的看法。

那个领头的人穿着一件皮大衣,敞着怀,可以看见里面的毛衣。他面带微笑地上了船。维塔利心想,也许他带来了一笔奖金,通常人们在给钱的时候都会面带笑容。

“上午好,船长,”他走进驾驶室,往四周看了看。在五百米开外的大船码头,人们正在给那艘滚装货船装货。除此之外,附近没什么人。“你的同伴呢?”

“在下面检修发动机。”

“没有其他人吗?”他略带惊讶地问道。

“没有,维修的工作都是我们自己干。”维塔利说。他伸手去拿自己的茶杯,但手还没碰到杯子,一发九毫米口径的子弹就射入了他的背部,穿透了心脏,再从胸前穿出。他倒在了甲板上,还没弄清发生了什么事,就咽气了。

领头的那个人走下舷梯,来到轮机舱,万尼亚正在检查右侧发动机的集合管。他还没来得及抬起头,对方就从三米外朝他开了两枪,正中他的胸膛。穆萨确信他的目标已经丧命,然后把手枪插进枪套,回到了甲板上。维塔利的尸体面朝下躺在那里,穆萨摸了摸他的颈动脉,脉搏已经停止了跳动。他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他走出驾驶室,顺着梯子下了船,转身朝驾驶室挥了挥手,如果此时有人碰巧看见了他,一定会以为他正在和人告别。然后他沿着码头的斜坡走向那辆租来的汽车。他有一张地图,上面标明了去当地机场的路线,他很快就会离开这个异教徒的国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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