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刚过六点，他们就起来了，聚在甲板上收拾他们的装备。头发斑白的老萨雷切夫一边喝着咖啡，一边在旁边看着他们。前一天的风已经减弱了，海湾里风平浪静。半公里之外，海浪轻轻拍打着岸边的岩石。天空跟昨天一样，没什么变化。自从他们来到俄罗斯以后，天空就一直是这样阴沉沉的。

当所有的装备都装配好之后，阿德南又根据记忆里的程序，把它们再次检查了一遍，然后把这些东西按顺序塞进四个硕大的、带有外部支架的背包里。接下来他们开始给两个橡皮筏充气。橡皮筏是黑色的，看上去很古老，但安装在尾部的发动机保养得很好，而且橡皮筏既没有补丁，也没有裂纹，阿德南买来的时候就检查过了。橡皮筏充满气之后，他们开始把甲板木条插进槽口中。

“等一等，等一等，”萨雷切夫说，“你们安装得不对。”他走过来取下其中一块木板，掉了个个，把弧形的一端插入橡皮筏的甲板凹槽。“要像这样，看清了吗？”

“谢谢你，”阿德南说，“这有什么不同吗？”

“那要看你是想活还是想死，”船长回答道，“按照你们刚才那样安装，橡皮筏的底部会向上折叠起来，像个钳子一样把你们夹住。不等你们反应过来，就会沉到水里。”

“哦。”

五分钟之后，橡皮筏完全安装好了。他们把橡皮筏从船舷的一侧放到水里，然后把它们系在哈尔马蒂克渔船的船尾。接下来又把发动机和塞满装备的背包放到上面，最后他们一个接一个上了橡皮筏。阿德南最后一个翻过船舷。“天黑之前我们会回来的。”他对萨雷切夫说。

“如果你们回不来呢？”

“我们会回来的。”

萨雷切夫耸了耸肩。“要是晚上被困在野外就糟了——除非你们的背包里藏有极地装备。”

“我们会回来的，”阿德南重复道，“你一定要在这儿等着我们。”

“你们付钱给我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 * *

如果没有那些漂浮在水面上的残碎冰山以及荷叶状的浮冰，原本十分钟就可以到达岸边，而现在他们花了将近四十分钟，领头的橡皮筏才抵达铺满鹅卵石的海滩。他们把橡皮筏拖到地势较高的地方，卸下装备。阿德南依次帮助其他人背上背包，最后他把自己那个也背到了肩上。

“这儿真荒凉，”其中一人往四周看了看，说道。

除了在东边四公里外有一道光滑的棕色悬崖，其他地方一眼望去都是平地，地上布满了碎石，还有一丛丛杂草，他们的靴子踩在薄薄的积雪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橡皮筏怎么办？”另一个人问道。

“我们拖着它们前进，”阿德南说，“地上的石头很光滑。”

“距离有多远？”另一个人问。

“六公里，”阿德南回答，“我们出发吧。”

他们动身了，沿着海岸线向东北方向进发。海湾在他们左边，一直向南延伸到岬角，宽度慢慢缩小到只有一百米。岬角附近的海峡与他们登陆点处的悬崖相平行。近距离观察，阿德南发现那些悬崖实际上是一座座陡峭的山峰，经过几个世纪，甚至上千年风雪的侵蚀，山的表面被刻划出一道道沟槽。又往前走了两公里，海峡突然变宽了，面前出现了第二个海湾，这个椭圆形海湾的面积大约有两平方公里。

阿德南看到海湾里杂乱无章地停泊着一些船只，有的倾侧着靠在一起，其余的歪七扭八地首尾相连停在一块儿，还有一些被拖船拖到了一边，为新来的船让出地方。都是些民用船舶，大部分是散装货船、补给船和维修船，船只的长度从三十米到两百米不等。一些船太陈旧了，外壳上锈迹斑斑。

“一共有多少？”其中一人盯着那些船，问道。

“十八艘左右，”阿德南回答。

当然，这只是根据他们自己的情报做出的粗略估计，但可能和俄罗斯政府掌握的数据差不多。这个海湾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成为一个非正式的“船舶墓地”。当时，和西方进行的军备竞赛开始对苏联经济造成严重伤害，当局不得不在其他方面削减开支，以保证军费支出。拆掉退役船舶上的设备，然后把它们遗弃在一旁，这比完全拆解要省钱得多。在巴伦支海和喀拉海，有数十个这样的船舶墓地。大部分停在这种地方的废弃船舶的相关记录都很粗略，只是简单地注明“抛锚，等待拆除”。阿德南不清楚他的上司是怎么注意到这些船舶墓地的，他同样不会意识到，接下来发生的事将会证明，这将是现代史上代价最为高昂的管理疏忽。

这艘船可能有名字和标志，但阿德南手中的简报里没有详细的资料。他只有一张标明了那艘船的锚地坐标的地图，还有一张关于货舱和甲板入口的示意图。显然，这张示意图既不是从阿托姆弗洛特[Atomflot，位于俄罗斯摩尔曼斯克以北两公里的北冰洋岸边，是俄罗斯核动力破冰船的制造和服务基地]，也不是从制造厂家那里弄来的，而很可能出自某个船员。阿德南知道这艘船的历史，以及它是怎么到这儿来的。

它是阿托姆弗洛特制造的一艘核动力补给船，于一九七〇年服役。它的任务是把在海上航行的核动力民用船舶上用过的核燃料和损坏的零部件送到岸上进行处理。一九八六年七月，它装载了一批从一艘损坏的破冰船上卸下的高浓度核燃料棒，由于负载过重，船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上失控并侧倾，海水灌进了货舱，冲毁了核燃料棒的容器。四十二名船员受到严重而直接的核辐射，在救援船只到达之前就全部遇难。莫斯科当局急于掩盖这一起切尔诺贝利级别的核灾难，于是命令将这艘船拖到新地岛东部的一个隐蔽的港湾，原地废弃。

允许其他船只同时存放在这个地方是个巨大的错误，不过阿德南觉得，这就是官僚主义难以克服的弊病。有关当局肯定意识到了这个错误，但为时已晚。这个港湾被设置为一个禁区，对外保密。偶尔会有检查小组被派到这里，检查船只的外壳有没有裂缝，查看一下有没有外人闯入的痕迹。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里受到的关注越来越少，那起事故将成为苏联冷战秘史中被人淡忘的一页。

眼不见，心不烦，阿德南相信这句话。

* * *

那艘船停靠在港湾的北边，离岸边五十米，被一对散装货船挡住了。他们花了四十分钟，沿着港湾的海岸绕了一大圈才到达那里。

他们开始取出自己携带的装备。首先是橡胶浸渍的L1防化服，接着是橡胶靴子和手套。就像他们大部分装备一样，防化服也是军用的草绿色，材质较硬，散发着新染料的气味。他们穿上防化服，拉好拉链，扣上纽扣，最后各自戴上苏制GP-6型防毒面具。

“这些东西能起多大作用？”他们当中的一个人问道。由于戴着面罩，他的声音有些含糊不清。

“穿上它，可以短时间暴露在核辐射环境下。”阿德南回答道。他对不得不撒谎感到有些内疚，但没有办法。即便这些防化服不是二十多年前的旧货，它们对于化学和生物制剂以外的东西也没有多大防护作用。

如果对他们说明了真相，他们很可能还是会继续前进，但他不能冒这个险。“我们在那儿只待一个小时，不会对身体造成长久的损害。”这也是谎话。

他们把橡皮筏推入水中，然后登上筏子，向位于那艘船中部的舷梯划去。舷梯是加长的，伸入水中一到两英尺。阿德南不知道为什么是这样。没有一个船员能成功逃生。也许政府部门过去曾经上船进行过调查。

他们把橡皮筏拴在舷梯上，然后开始顺着梯子往上爬，脚下的梯子摇摇晃晃，碰在船上叮当作响。到了舷梯顶端，他们发现船舷上的栏杆门锁上了。阿德南用手掌猛击了几下，门闩松开了，于是他们穿过小门来到甲板。

“待在一起，小心脚下甲板上脆弱的地方。”阿德南说。他看了看示意图，然后转身面朝东边的船尾，心里默默念叨着，第二个舱口往下，走下一个舷梯，接着往右拐……

他们小心翼翼地往前走，防化服的材料随着他们的动作在腋窝和大腿处发出刺耳的声音。阿德南不光注意着脚下的甲板，还留意着头顶上的空间。那些看不见的粒子正穿透防护服，侵入自己的皮肤，他尽量不去想这些。跟船舷上的栏杆门一样，舱门的门闩也锈住了，一时没打开。另一个人走上前，和阿德南一起砸门，随着一声刺耳的金属摩擦声，舱门被打开了。

每个人都点亮了手电筒，一个接一个穿过舱门，开始往下走。到了下一层甲板，他们向左拐进一条走廊。他们一连穿过三条侧通道，每个通道尽头都有舱门。管道和电缆分布在天花板上，像血管一样纵横交错。阿德南在第四个交叉口往左拐，在一扇舱门前停住了脚步。门上与眼齐平的高度有一个舷窗。他透过窗户朝里面看去，但什么也看不见。

他转过身。“甲板上很可能有水。这将是最危险的。要小心扶手和过道，它们可能不那么牢靠。如果有什么东西塌下来了，千万站住别动，不要慌张。明白了吗？”

其他的人点了点头。

“那个容器是什么样子？”

“像个油桶，但只有油桶的一半高。但愿它仍然牢牢地固定在墙上的密封舱里。”密封舱的舱门仍然锁着，阿德南心想。否则，在他们找到需要的东西之前，辐射就会杀死他们。“还有什么问题吗？”他问道。

没人吭声。

阿德南回到舱门前试了试门把手，可能由于空气中盐分很大，门把手没有生锈，它顺利地打开了。他慢慢推开舱门，直到门缝的宽度可以容他走进船舱。他扶住门把手，以免舱门在他进来后自动关上。他试探着往前迈了一步，确信脚下狭窄的过道可以承受他的重量，然后慢慢把重心移到了迈出去的那只脚上。他又往前迈了一步，接着转到左边，又迈了两步。他朝身后看去，并点了点头。下一个人走进了船舱。

对一个货舱来说，这个地方并不算大。大概面积有一百平方英尺，二十英尺深。狭窄的过道顺着舱壁向前延伸，尽头是一个舷梯。等到其他人都进来之后，阿德南沿着过道向前走去。走到一半，他先是停住脚步，然后快步走向栏杆，小心地避免碰到它。他把手电筒照向船舱的顶板，上面有一个二十英尺见方的装货舱口，他可以看见舱口的边缘有一条缝隙，一道灰色的光线从那里透了过来，海水就是从那里灌进来的。由于受到右舷的挤压，装货口的舱门扭曲变形，密封圈掉了。他用手电筒往下面照去。正如他所担心的，甲板被海水淹没了，海水里混杂着黑色的泥浆和放射性尘埃，他还可以看见一些使用过的核燃料棒浮在水面上。船舱下面的某个地方有像“石棺”一样的防辐射密封容器。他心想，在那次事故中，有多少盖子被撞开了？有多少核燃料棒仍密封在容器中？

他们继续走向舷梯。

“就是那个吗？”其中一人问道，他用手电筒照着舷梯下面。

在船舱底部，海水浸没了甲板，六英尺开外有一扇银行金库大门似的舱门，上面装着八根防护栏，两侧各三根，上下各一根。左侧门柱齐腰高的地方，一把挂锁锁住了舱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