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〇

生死之间  作者:汤姆·克兰西

海军上将斯蒂芬·内特斯知道,这将是一次令人不愉快的会议,与会的几个人都是外行,而真正有资格的人却被排除在外。坐在他桌子对面的本来应该是罗比·杰克逊,可是某些心中充满了仇恨的乡巴佬不希望看到这一点,他们把吉尔提送上了这个位置。不管从哪方面看,这绝对是选错了人。内特斯和杰克逊一起从海军学院毕业,在随后的职业生涯中,他们曾数次在一起共事。瑞安的总统任期快结束的时候,内特斯被任命为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他之所以接受这一任命,主要是出于对瑞安的尊重,个人的抱负倒在其次。

在那场悲剧发生之后,特别是在吉尔提显然将靠运气,而不是凭借自己的能力入主白宫的情况下,内特斯本来不想再干了。但就在选票还在清点,吉尔提已经胜券在握的时候,内特斯觉得自己还是应该留下,以免这位新总统从五角大楼里挑一个没有任何战争经验的人担任这一职务。只有看到吉尔提挑什么样的人进入内阁,才能了解这位总统的秉性。可难就难在这儿。如果你经常提一些反对意见,或是过于坚持自己的看法,总统可能会找个更听话的来取代你,可凡事唯唯诺诺又对不起自己的国家。

吉尔提总统咕哝着说:“告诉我,上将先生,这上面都是些什么?”他把卫星照片从桌子上推到内特斯面前。

“总统先生,照片上显示,有相当数量的坦克和机械化步兵向西朝边境方向大规模调动。”

“这我看得出来,将军。具体有多少部队?他们究竟在搞什么名堂?”

“关于第一个问题,我们已经确认,出动的部队包括一个由三个坦克旅组成的装甲师,装备老式的T-54、T-62以及佐勒菲卡尔主战坦克;四个炮兵营;两个机械化步兵师。至于他们要做什么,总统先生,现在还说不准。我们需要先搞清楚他们能做什么,然后再去考虑他们的意图。”

“能解释一下吗?”国家安全顾问安·雷诺兹说。

这话的意思是,我根本听不懂你在说些什么。就像斯科特·基尔伯恩一样,这位来自密歇根州的民主党众议院女议员根本不能胜任这一工作,但她的性别优势以及在众议院情报委员会的经历使得她毫无悬念地成为了吉尔提内阁中的一员。雷诺兹曾是一家总部位于底特律的社交网站的CEO,精明能干,她以为自己所具备的商业技巧也能轻易地使自己成为一个出色的政客和立法者。内特斯怀疑她内心里是否真的这么自信。国家安全顾问很担心别人对自己的评价,她希望她的唐娜·卡兰权力套装、极简风格的眼镜和语速极快的说话风格能使自己像那么回事。

“比如说,我想要打破奥运会马拉松比赛的记录。这是我的意图。可问题在于,我的双腿骨折了,而且还有心脏病。这是我目前的能力。后者决定了前者。”

雷诺兹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

中情局局长斯科特·基尔伯恩说:“总统先生,德黑兰一定会说这是次‘演习’。但我们不能掉以轻心:首先,这支部队正朝伊拉姆省进发,这里是伊朗境内离巴格达最近的地方,直线距离大约八十英里。其次,我们刚提出从伊拉克撤军的计划。最佳的情况是,他们这么做是在向逊尼派发出警告,提醒他们不要轻举妄动。最糟糕的是,这不是演习,他们正在策划一次入侵。”

“要达到什么目的?”

吉尔提这个问题提得还不错,内特斯心想,不过他并没有表现出足够的好奇心。说到伊拉克,总统提出的解决方案有问题。从一开始,他就明确表示将尽快撤军,而对这么做所引起的安全问题重视不够。吉尔提缺乏成为一个优秀的领导者必备的两项素质:灵活性和求知欲。他在政治舞台上倒是经验丰富,但这只与权力有关,而不是真正的领导能力。

“试探一下,看我们如何反应,”基尔伯恩回答道,“我们撤军的过程拖得越久,德黑兰就会有更多的时间在幕后操纵什叶派民兵。如果一次入侵不能使我们停止撤军进程,那么他们对局势就会有一个预先的判断。”

“我不这么认为,”内特斯上将说,“一旦他们越过边境,不仅得不到什么好处,反而会一败涂地。而且,他们只配备了轻型的高射炮。”

“请解释一下。”

“他们只是象征性地部署了一些防空部队。这肯定不是疏忽大意,因为他们很清楚,如果我们决定介入,一定会首先从停泊在波斯湾的航空母舰上向他们发起进攻。”

吉尔提的国家安全顾问安·雷诺兹说:“他们是要发出一个信息?”

“雷诺兹女士,这属于‘意图’的范畴,而我想说的是:尽管伊朗人有种种缺点,但他们不瞎,而且他们采用的是苏联作战模式,很喜欢移动防空系统。他们对我们在两次海湾战争中的表现一定记忆犹新。谁也不会仅仅为了追求刺激而抛开自己的防空部队。”

“他们会不会是通过战斗机来提供空中掩护呢?”雷诺兹问道。

内特斯回答,“除了例行的巡逻飞行,没有发现异常的调动。”

吉尔提总统皱起了眉头。他现在是进退两难,内特斯心想。吉尔提曾向全国许诺,要使美国摆脱伊拉克这个泥潭。对于驻伊美军或是美国的战略利益来说,这个问题倒不显得十分紧迫,但如果吉尔提还想连任的话,他在撤军这件事上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当然,内特斯从一开始就对伊拉克战争持保留意见,而且他现在仍坚持自己的看法,但目前更重要的是不能在这一问题上再犯错误。不管你喜不喜欢,美国已经卷入了中东事务,其程度也许比历史上任何时期都深。民众的厌战情绪可以理解,但吉尔提向选民推销的毫发无损地从伊拉克撤军无疑是个白日梦。虽然目前的削减驻军计划肯定不会成功,但据估计,伊拉克会慢慢地陷入混乱之中,局势不会马上失控。在这种情况下,他希望吉尔提有足够的判断力,能重新考虑目前的撤军计划,并听取战区指挥官的建议。

有一点,斯科特·基尔伯恩是正确的:这次边境演习很可能会对美军撤离后,吉尔提如何处理伊拉克问题提供一个绝佳的观察机会。虽然伊朗是否真的会在美军撤离之后派出军队,谁也说不准。如果他们真要这么做,他们会用煽动逊尼派和什叶派之间的暴力冲突来证明其必要性。

伊朗人玩的是一个令人费解的游戏。美国推迟撤军似乎不符合德黑兰的利益,至少从华盛顿的角度是这么看的。

吉尔提靠在椅背上,双手的手指抵在一起。“将军,既然你不愿意谈论对方的意图,那么就由我来谈谈,”吉尔提说,“伊朗人是虚张声势,想要试探我们的决心。我们不理他们,继续撤军计划,并给他们发出一个信息。”

“比如说?”内特斯海军上将问。

“再派一个航母战斗群。”

一个信息。又是一个没有目标的任务。虽然航母战斗群的确是投射力量的重要标志,但如同基本的枪支安全概念一样:如果你不打算开枪,那就不要用枪指着别人。而吉尔提只是想举着枪到处挥舞。

“现在有什么可供我们调遣的?”吉尔提问道。

内特斯还没来得及回答,基尔伯恩就说:“斯坦尼斯号——”

内特斯插话道:“总统先生,我们现在有些捉襟见肘。斯坦尼斯号航母战斗群十天前解除战斗值勤。它早就该——”

“见鬼,将军。我不想再听到我们不能做什么,明白吗?”

“是的,总统先生,但您需要了解——”

“不,我不需要。这应该是你的工作,将军。搞定它,然后把计划告诉我,要不然我会另找人来做。”

埃米尔正在起居室里看东西,塔里克走了进来,拿起电视机的遥控器。“你应该看看这个。”他打开电视,把频道转到一个有线新闻台。金发碧眼的漂亮女主持人正在播报新闻。

“——五角大楼的发言人刚刚证实,稍早前BBC报道的一支伊朗军队正在与伊拉克接壤的边境地区举行军事演习的消息是准确的。尽管五角大楼承认德黑兰当局没有对外宣布这次演习,但它进一步说,这种情况并不少见,在二〇〇八年年初,也有一次类似的军队和装备调动……”

塔里克关掉了电视机的声音。

“真是一对奇怪的伙伴,”埃米尔喃喃自语。

“你说什么?”

尽管总的来说,德黑兰一直不怎么支持URC所从事的事业,但伊朗人知道,说不定什么时候二者可能有共同的利益,因此他们也没有给URC制造什么麻烦。在这种情况下,伊朗情报与国家安全部——VEVAK——在最近几年开始关心美军撤离后的伊拉克将会是个什么样子。虽然有自己的民兵组织,伊拉克的什叶派人口在这个国家仍然是少数,因此很容易受到逊尼派的迫害。这种权利的不平衡引起了德黑兰的强烈不满,而对URC来说,这是个可以利用的大好机会。就在美国二〇〇二年敲响战鼓,准备入侵伊拉克的时候,埃米尔分析了相关的利弊得失,并制定了一项有助于URC长远发展的战略。事实上,这项基于美国经济模式的战略,其意图非常隐晦,华盛顿可能永远也想不到。

美国人终将离开伊拉克,或者只是在名义上保留一些驻军。到那时,伊朗将会试图控制伊拉克,如果得不到占人口大多数的逊尼派的支持,这一目标根本不可能实现。在这方面,伊朗有需要,是个潜在的顾客。

URC是从二〇〇三年八月开始介入伊拉克的,人力、物资和专业知识,所有这些都慷慨地提供给逊尼派极端组织。基于对美国占领者共同的仇恨,他们共享资源,共同策划袭击目标,到了二〇〇六年,URC已经在巴格达和逊尼派三角地带的大部分地区取得了支配权。在德黑兰眼里,这是值得购买的商品或服务。

小杰克·瑞安近来意识到,在数字化时代,信息的可用性既可以是一件幸事,也可能成为情报工作的障碍。关于这一点,玛丽·帕特·福利和国家反恐中心早就知道了。计算机可以分类、整理并传播大量的信息,但人类的大脑只能吸收和利用其中很小一部分。信息的应用是进行决策的核心——不管是好的、坏的,还是中性的决策,这在工程师、狩猎管理员、赌场,以及数以百计的其他看似不相关的领域中早已是公认的事实。谁做什么,他们在什么地方和什么时间做?对于一个城市规划者来说,一份容易出现交通堵塞的十字路口列表根本没什么用,一幅可以看到热点地段和车流趋势的动态图才是非常宝贵的。令人遗憾的是,与很多情况一样,虽然联邦政府机构花费了数百万美元,耗费了大量时间,但美国政府在数据可视化和信息构建领域仍然没有取得太大进展,不得不把这些服务外包给一些卓越的私人公司。

杰克和加文·比尔瑞把这个他们最后称之为“犁头”的项目作为一个技术挑战:如何将互联网上洪水般的开放信息变成真正有用的东西——一把可以削减负荷的利剑。尽管这个比喻有点儿过了,但他们还是很快就取得了进展。他们用一个软件收集东海岸的讣告,然后根据不同的类别进行分组:年龄、地点、死因、职业等等,再将其标在地图上。出现的许多模式都是可预见的,比如养老院附近的死者都是年龄较大的人,但有一些则没有,比如一个近期饮酒年龄上升的州,与一个临近的饮酒年龄较低的州相比,有更多年轻成年人在公路上丧生。他们承认,这也有几分可预见性。看着地图上这一簇簇的点,就像看着一幅描绘了千言万语的图片。

另一个令人惊讶的是开放信息的深度和广度。许多真正有用的数据是可以访问到的,它们深藏在地方、州和联邦政府网站里,任何人只要有足够的耐心和基本的技术都可以找到它们。大多数恐怖袭击事件发生在第二和第三世界国家,它们是最容易捕获的猎物,这些国家常常忽视网络数据的安全。诸如逮捕报告、个案调查文件之类的机密信息往往存储在不安全的服务器上,这些服务器和政府网站的接口之间甚至连防火墙或保护密码都没有。

利比亚就是这种情况。在从亨德利那里得到同意后的四个小时之内,杰克和加文开始用“犁头”对从公开渠道和政府数据库中获取的数以千兆字节的数据进行了分析。两小时后,“犁头”将信息反馈到加文破解的“谷歌地球”专业版上。杰克把亨德利、格兰杰、朗兹,还有卡鲁索兄弟叫到了昏暗的会议室。经过“犁头”增强处理的的黎波里卫星地图上覆盖着纵横交错的五彩线条、点集和方块。杰克站在液晶显示屏前,手握遥控器;比尔瑞背靠墙坐着,笔记本电脑打开着放在他的腿上。

“看上去像一幅杰克逊·波洛克画的画,”布赖恩说,“杰克,你是想把我们弄糊涂吗?”

“忍耐一下,”杰克回答道,他按下遥控器的一个按钮。“数据窗花”——这是他和加文给它起的名字——消失了。杰克把“犁头”最基本的原理向他们几个人做了简单的介绍,然后又按了一下遥控器。图片上的黎波里机场的部分被放大了,机场覆盖着看上去像是一朵花一样的图案,中间是花的柱头,被分成几块有颜色的扇形,花瓣做成了长短不一的方形。

“柱头代表每日的到达人数。上午最繁忙,下午人最少。花瓣代表机场的几个检查站进行特别检查的平均数。正如你们看到的,上午有一个高峰,是从七点到十点之间,接近中午的时候大幅回落。它透露的讯息是:星期四上午十点半到中午之间是将违禁品偷偷带过安检的最佳时间。”

“为什么?”格兰杰问道。

“检查站在上午人手充足,但到了中午工作人员会轮流去吃午饭。较少的工作人员加上更多的旅客意味着安全检查会松懈。另外,将近三分之二的安检和安保人员是从星期天工作到星期四。”

“这么说星期四就相当于他们的星期五,”多米尼克说,“已经在想着怎么过周末了。”

杰克点点头。“我们是这么想的。我们还有一个相应的行动图。也许对你们更有用。”

杰克在屏幕上循环展示了一系列彩色叠加图,这些图描绘了交通流量、暴力行为、绑架、警方和军队实施的突袭、反西方示威等情况,所有这些都按照日期和时间、人口统计、居民区、种族、外国参与、宗教和政治背景进行了分类,最后为将资料汇总成“可以”和“不可以”两大类,供布赖恩和多米尼克参考。内容包括应该避开的地区,以及在一天当中的什么时间应该避开;他们在哪个居民区最有可能找到URC的众多支持者;哪条街道的军事检查站最多,最容易遭到警方的突袭。

“杰克,这真是个好东西,”布赖恩评价道,“就像我们自己的《弗罗默旅行指南》一样。”

“数据的变化大吗?”多米尼克问道。

“不大。在一些主要的伊斯兰庆典期间数据会有一些波动,但除非你们在哪儿停留的时间超过十天,否则不会碰上大的变动。”

格兰杰问道:“在行动的时候也可以使用它们吗?”

“加文准备了几台Sony Vaio VGN[一款索尼电脑]——八英寸的屏幕,带乌班图操作系统和一个一点三——”

“英语,杰克,”朗兹说。

“微型笔记本电脑。所有的数据都存储在它的闪存里。你们可以随时改变和检查‘犁头’的覆盖图。我们完成后会给你们示范一下。”

亨德利说:“干得好,杰克……加文。伙计们,还有什么问题吗?”

布赖恩和多米尼克摇了摇头。

“那好吧,祝你们一路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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