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五

生死之间  作者:汤姆·克兰西

柯森·卡塞克凌晨四点离开了自己的住所,他驾车经过两个街区,来到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加油站,买了一大杯咖啡。这是他唯一一次放纵自己。他既不抽烟,也不喝酒,并且从来不盯着这里穿着相对暴露的女人看。

他回到车里,驾车前往坦诚之心公理教会教堂。这个城市的街道很少堵车,而且特别安静。从下午三点到现在一直在下雨,这个时候出现在街上的行人都是一些不得不出门的人:上早班的工人、送货的司机、警察……他并没有看见警车,好兆头。

他绕着教堂转了一圈,然后把车停在教堂以北几个街区之外的一家音像商店的停车场里。他把背包挎在肩上,下了车。出于习惯,他没有直接走向教堂,而是选择了一条迂回的路线。卡塞克满意地发现没有人跟踪自己,于是他穿过教堂前的草坪,走向教堂门口台阶旁的树篱,他在那儿跪了下来。

他从背包里拿出第一个地雷。这是一个M1A8A1人员杀伤性地雷,它有个绰号叫“克莱默”,是一种用于区域封锁的武器。“克莱默”的形状是一个带凸面的四方形,它的内部不复杂:里面是一层C4塑性炸药,外层是七百颗钢珠,每颗钢珠有四号铅弹那么大,裹在一层树脂里。一旦爆炸,C4塑性炸药将七百颗钢珠以每秒四千英尺的速度喷射出去。根据指示和所受的训练,卡塞克在前一天晚上将“克莱默”的外壳移去,小心地把六盎司鼠药撒在钢珠之间。鼠药的有效成分噻鼠酮是一种抗凝血剂,要是粘上它,再小的伤口,血液也不会凝结。这是他的巴勒斯坦兄弟们在加沙和约旦河西岸曾经使用过的策略。以色列的救援人员花了好长时间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在发现原因之前,已经有好几十个伤势较轻的人由于流血不止而死亡。由于此前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情况,这里的医护人员一定也会惶恐不安、束手无策。

卡塞克把鼠药均匀地撒好之后,又用一层薄薄的蜡把鼠药封好,等蜡干了之后,他把“克莱默”的外壳重新装上。手册上推荐用覆盖着喷涂织物的绵纸,不过他知道用蜡替代也可以。接下来,他依次检查了每个螺丝,还有四周的缝隙,确保外壳严丝合缝。手册上明确指出:如果外壳没有完全合上,爆炸的威力也许会减弱。这一点他非常注意。

现在卡塞克拉出地雷的压杆,然后将贴有“面向敌人”标签的那一面对准教堂的入口,那里在几小时之内就会热闹起来了,接下来他把压杆插进树篱下的软土里。他卧倒在地,匍匐穿过树篱,然后转过身,通过地雷顶部的照门向前方看了看。

很好。这是个绝佳的位置。爆炸的影响范围不仅包括入口和台阶,还覆盖了部分人行道。

他用自己的手表核对了地雷的定时器。它们是同步的。他设定了倒数计时器,按下开始键,看了几秒钟,确信计时器工作正常,然后起身离开了。

和往常一样,汉克·阿尔维在星期天早晨醒得很早,他悄悄地把三个孩子从床上叫起来,给他们吃了燕麦片和蓝莓华夫饼,然后把他们安顿在电视机前——音量调小了——看卡通片。前一天晚上的积雨云已经飘走,天气转晴了。阳光穿过起居室的窗户,照在坐在硬木地板上、津津有味地看电视的孩子们身上。

快到七点的时候,他为凯蒂准备好了酵母面包和咖啡,然后把早餐端到她床前,叫醒了她。他经营的轮胎店星期天关门,因此一周之中只有这一天他可以让妻子轻松一下。她经常向他保证,照顾好孩子,让她多睡一小时是一件非常浪漫、性感的事。大多数星期天的晚上,当孩子们上床睡觉之后,她会尽情地向他展现她是多么地赞赏这一点。

不过汉克提醒自己,现在先别想这些了。他倒了一杯咖啡,把它放在托盘上,旁边是刚抹好黄油的面包。大多数早晨,他刚一到床边,凯蒂就会翻过身,给他一个懒洋洋的微笑。今天也一样。

“早餐吃什么?”她笑着问。

“你猜。”

“啊,我最喜欢的。”她从床上坐起来,把枕头塞到背后。“你把孩子们怎么了?锁在壁橱里?”

“他们正在看《嘎巴宝宝》。我想杰里米爱上电视里那个毛毛球了。”

凯蒂咬了一口面包。“哪一个?”

“就是那个粉红色花泡泡形状的。”

“好吧。我们今天要去教堂吗?”

“最好去一下。我们上两个星期天都没去。我们可以赶上九点钟那一场,礼拜完了以后就带孩子们去公园。”

“好吧,我要好好打扮一下。”

“就这么说定了,”汉克说完朝门口走去,“我现在要把他们从壁橱里放出来了。”

凯蒂下了楼,换好衣服,收拾好头发,化好了妆,而汉克还没穿好鞋子。他们最大的孩子乔希可以自己穿衣服,可阿曼达和杰里米还不行,于是汉克和凯蒂分别给两个较小的孩子穿好了衣服,然后他们手忙脚乱地找自己的外套和车钥匙,查看后门是否锁好……

“我们快迟到了,”凯蒂大声说。

汉克看了看表。“还有一刻钟。我们五分钟就能到那儿。好了,孩子们,我们出发……”

他们一起出了门。

在教堂西北边半个街区的地方,卡塞克坐在一张等公共汽车的长椅上,喝着今天第三杯咖啡。从这个角度他可以很清楚地看见教堂门前台阶上的情况。在那儿。教堂的正门打开了,有人从里面出来。卡塞克看了看时间:8:48。教堂周边通往后面停车场的道路上,有一群参加九点钟那一场礼拜的教徒走了过来。走在最前面的是一对年轻夫妇,领着三个孩子,两个男孩和一个女孩,他们三个手牵着手蹦蹦跳跳地走在他们父母前面。那些孩子很小,在一瞬间就会死去,时间很快,他们不会感觉到什么痛苦。

这群人沿着道路来到台阶前的公共区域。

卡塞克看了看表。还有不到一分钟。

由于距他放置地雷的地点有一百码,因此他看不到自己的计划正在瓦解,而这只有等到他被抓获之后,由警方向他去解释他是如何失败的。

在过去的五个小时里,“克莱默”先是被放置在雨中,然后又经过早晨阳光的照射,卡塞克用来把鼠药粘在钢珠上的蜡,以及裹着钢珠的树脂开裂了。光是这一点原本不会影响地雷的功能,但卡塞克并不清楚的是,这个“克莱默”地雷和其他八个一样,已经有超过二十年的历史了,而且在过去的八年里,它们储存条件很糟糕,要么被装在木箱子里,藏在一个潮湿的山洞中;要么被埋在阿富汗楠格哈尔省那干涸的土壤里。

就在地雷外壳里的蜡开裂的同时,早已过了有效使用期,并且已经变得跟饼干一样脆的树脂也开裂了,不过只裂开了几毫米。然而,这已经足以使装着十四颗钢珠的套筒松动了。在一片嘈杂声中,站在教堂的台阶上的人没有一个听到一阵金属碰撞声,随着这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十四个钢珠从套筒中脱落,掉在外壳底部。如果不是从前一天下午开始,一直下了十小时的雨,这一点也不会阻碍地雷的爆炸,但由于泥土在雨后变得异常松软,埋在泥土中支撑着地雷的压杆无法撑起滚落的钢珠的重量。在8:49:36,离爆炸还有二十四秒的时候,卡塞克精心安放的“克莱默”向前倾斜,与地面形成了一个四十五度角,它的前部一半对着泥土,一半对着水泥地。

当天晚些时候,凯蒂·阿尔维会在医院里醒来,她的第一个念头会是,我的丈夫死了,我想我的孩子还活着,接下来她会意识到这一结果纯粹是偶然。

就在卡塞克的地雷向前倾斜的时候,阿尔维一家和后面几十个人一起踏上了门前的台阶并开始往上走。汉克走在最靠近台阶旁的树篱的位置,乔希和阿曼达在他的左边,再过去是凯蒂牵着杰里米。

目击者在后来的描述中提到,发生爆炸的那一刻,先是嗖的一声,紧接着就像从地狱里袭来了一阵冰雹。凯蒂既没有看见,也没有听见这些,在“克莱默”爆炸的时候,她当时刚好转过头看着汉克。地雷里的七百颗钢珠中大约有四百颗射进了泥土中,在路边形成了一个弹坑,并掀起一码宽的一大块混凝土。其余的钢珠飞速掠过水泥路面,穿透了人们的脚和小腿,击碎了骨头,现场血肉横飞,有的钢珠从水泥地上弹起来,从不同的角度和轨迹飞过台阶。那些不幸被击中的人要么当场死亡,要么肢体严重受伤。汉克·阿尔维用身体保护了他的大儿子和女儿,一颗钢珠击中了他的左颌下方,把他的头分成了三块。凯蒂看见了这一幕,但没有时间反应,没有时间去抓住任何一个孩子或是用自己的身体挡住杰里米。事实证明,这些都没有必要。

凯蒂站在那儿眨着眼,她的耳朵嗡嗡直响,她的脑子懵了,没有马上意识到周围发生的这场屠杀。在她左右两边,乔希、杰里米和阿曼达也都吓傻了,但很快,他们的眼泪夺眶而出。台阶上到处是鲜血,散落着人的四肢和无法分辨的大块……谁?她一个人也认不出来。几十个人躺倒在水泥地上。有些人一动不动,有些人在地上痛苦地翻滚着,或者试图爬到一边,或是爬向自己的亲人,他们的嘴唇在动,但没有发出声音。

凯蒂的耳朵又能听清了,她听见了尖叫声和警笛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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