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的低吟

神秘的奎因先生  作者:阿加莎·克里斯蒂

1

“我有些担心玛杰里。”斯特雷夫人说道。

“我女儿,你知道。”她补充道。

她闷闷不乐地叹了口气。

“有个长大成人的女儿让人觉得自己很老了。”

萨特思韦特先生,这些肺腑之言的接收者,殷勤地站起身应对着。

“没人会相信有这个可能。”他宣称,微微一鞠躬。

“奉承。”斯特雷夫人说道,但她说得非常含混,显然心不在焉。

萨特思韦特先生带着些许赞赏看着她一身白衣的苗条身影。戛纳的阳光很强烈,但斯特雷夫人经受住了考验。从远处看,她年轻得令人惊奇。人们不禁怀疑她有没有成年。万事通萨特思韦特先生知道斯特雷夫人有成年的孙辈也是完全有可能的。她是人工完胜自然的代表。她身材超棒,面色绝佳。她把大量的金钱花在了美容院里,而效果绝对是惊人的。

斯特雷夫人点燃一支烟,被上好的肉色丝袜包裹着的美腿交叉着,喃喃地说道:

“是的,我真的很担心玛杰里。”

“哎呀,”萨特思韦特先生说,“出什么事了?”

斯特雷夫人那双美丽的蓝眼睛转向他。

“你从没见过她,是吧?她是查尔斯的女儿。”她主动地补充说。

如果“名人录”的条目完全真实,关于斯特雷夫人的条目可能会结尾如下:

嗜好:结婚。

她漂泊一生,丈夫走到哪儿换到哪儿。她离过三次婚,其中一位丈夫死了。

“如果她是鲁道夫的孩子,我还能理解。”斯特雷夫人沉思着说,“你记得鲁道夫吗?他总是喜怒无常。我们结婚六个月之后,我不得不去申请那些古怪的东西——他们称之为什么?夫妻间的什么之类的,你知道我的意思。谢天谢地现如今可简单多了。我记得我不得不给他写那种最愚蠢可笑的信件——几乎是我的律师口述给我的。要求他回来,你知道,说我会尽一切努力,等等。但你绝对不能指望鲁道夫,他是那么喜怒无常。他立刻跑回了家,但这么做大错特错,完全不是律师的本意。”

她叹了口气。

“那么玛杰里呢?”萨特思韦特先生提示说,机智地把她带回目前讨论的主题上。

“当然了。我正打算跟你说,不是吗?玛杰里一直能看到什么东西,或听见它们。幽灵,诸如此类,你知道。我从没想到玛杰里这么富有想象力。她是个很好的姑娘,一直都是,只是有点——无趣。”

“不可能。”萨特思韦特先生恭维道,心里有点困惑。

“事实上,非常无趣。”斯特雷夫人说,“不爱跳舞,不爱参加鸡尾酒会,或者任何一个年轻姑娘应该感兴趣的事。她更喜欢待在家里,而不愿意跟我出来。”

“亲爱的,”萨特思韦特先生说,“你说,她不跟你出来?”

“哎,我没强迫她跟我出来。我发现女儿们就会让母亲沮丧。”

萨特思韦特先生试着想象严肃认真的女儿陪着斯特雷夫人的情形,但失败了。

“我忍不住想玛杰里是不是疯了,”玛杰里的母亲声音欢快地继续说道,“听见声音是个糟糕的征兆,他们是这么跟我说的。这并不是说艾伯茨梅德闹鬼。这幢老建筑在一八三六年被烧成了平地,于是他们建了一栋早期维多利亚式的别墅,根本不可能闹鬼。它非常丑陋、普通。”

萨特思韦特先生咳嗽了一声。他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跟他说这个。

“我想,也许,”斯特雷夫人说,冲他灿烂地微笑着,“也许你能帮我。”

“我?”

“没错。你明天就要回英格兰了,对吧?”

“是啊,没错,是这样。”萨特思韦特先生谨慎地承认道。

“而你认识所有这些心灵研究的人。你肯定认识,你谁都认识。”

萨特思韦特先生微微一笑。“谁都认识”是他的弱点之一。

“那还有比这更简单的吗?”斯特雷夫人继续说道,“我跟这类人从来都处不好。你知道——长着胡子、总戴着眼镜、一本正经的人。他们让我觉得很烦,跟他们在一起我感觉很糟。”

萨特思韦特先生非常吃惊。斯特雷夫人仍旧对他灿烂地微笑着。

“那就这么说定了,好吗?”她轻快地说,“您会去艾伯茨梅德,去看玛杰里,安排好一切。我将十分感激。当然了,如果玛杰里的脑子真的有问题,我会回家的。啊!宾博来了。”

她的微笑由灿烂变成了耀眼。

一个身穿白色法兰绒运动裤的年轻人正朝他们走过来。他大约二十五岁,非常帅气。

年轻人简单地说:

“我一直在到处找你,芭布斯。”

“网球打得如何?”

“糟透了。”

斯特雷夫人站起身,转过头,声调悦耳地对萨特思韦特先生嘀咕道:“您能帮我真的是太好了。我永远都不会忘记的。”

萨特思韦特先生目送这一对离开。

“我不知道,”他沉思着自言自语,“宾博会不会成为第五位。”

2

豪华列车的列车长正在给萨特思韦特先生指点着几年前在这条线上一起事故发生的地点。

列车长兴致勃勃地讲述完之后,萨特思韦特先生抬起头,看见列车长身后有张熟悉的面孔正冲他微笑。

“亲爱的奎因先生。”萨特思韦特先生说。

他略微干瘪的脸上绽放出了微笑。

“真巧啊!我们俩人乘坐同一列火车回英格兰。我猜,你要去那里。”

“是的。”奎因先生说,“我有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办。你打算吃第一拨晚餐吗?”

“我一直都吃第一拨。当然了,时间很可笑——六点半。但不用担心没菜吃。”

奎因先生会意地点点头。

“我也是,”他说,“也许我们可以坐在一起。”

六点半,奎因先生和萨特思韦特先生面对面地坐在餐车里的一张小桌子旁边。萨特思韦特先生特别关注了一下酒单,然后转向他的同伴。

“我一直没见到你,自从——哦,没错,那次在科西嘉见过面之后。那天你走得很突然。”奎恩先生耸了耸肩。

“不比平时突然。你知道,我总是来了又走。来来去去的。”

这些话似乎引起了萨特思韦特先生记忆深处的共鸣。一阵小小的震颤流过他的脊柱——不是那种不愉快的感觉,恰恰相反。他感觉到一股期待的喜悦。

奎因先生拿着一瓶红酒,查看上面的商标。酒瓶处在他和灯光之间,但只过了一两分钟,一束红色的光将他整个人笼罩其中。

萨特思韦特先生再次感到了一阵突如其来的激动。

“我在英格兰也有一项任务,”回忆起这件事,他笑眯眯地说,“你认识斯特雷夫人吗?”

奎因先生摇了摇头。

“这是一个古老的头衔,”萨特思韦特先生说,“一个极为古老的头衔。只有极少数女性能继承下来。她本身就是个女男爵。确实是非常浪漫的一段历史。”

奎因先生在椅子里调整了一下姿势,以便更舒服些。一个侍者飞速推过来一辆移动车,奇迹般地把几杯汤汁摆放在他们面前。奎因先生仔细地啜饮着。

“你准备向我讲述你某个熟人的精彩故事,”他轻声说道,“是这样,对吗?”

萨特思韦特先生冲他笑了。

“她的确是个让人称奇的女人,”他说,“六十岁了,你知道——是的,我应该说她起码有六十岁了。在她们还是女孩的时候我就认识她们了,她跟她姐姐。碧翠丝,是姐姐的名字。碧翠丝和芭芭拉。我记得她们是巴伦家的女孩,都很美丽,而且那个时候她们家经济很拮据。但那是很多年前了——哎呀,天哪,那时我自己也是个年轻人。”萨特思韦特先生叹口气,“那时,在她们和爵位之间有几条人命。我想,老斯特雷爵士是个远方表亲。斯特雷夫人的生活相当浪漫。三起意外死亡——老先生的两个兄弟和一个侄子。接着就是‘尤拉莉亚’事件。你记得‘尤拉莉亚’的沉没吗?她在离开新西兰海岸之后遇难了。巴伦家的女孩们都在船上,碧翠丝淹死了。芭芭拉是少数几个生还者之一。六个月后,老斯特雷死了,她继承了爵位和相当可观的财产。从那时起,她只为一样东西而活——她自己!她永远都是那个样子:美丽,不择手段,冷酷无情,只关心自己。她有过四任丈夫,我一点也不怀疑她马上会有第五任。”

接着,他讲述了斯特雷夫人交给他的任务。

“我想去艾伯茨梅德看看那位年轻的小姐,”他解释说,“我——我觉得应该就这件事做点什么。不能把斯特雷夫人看成是一个普通的母亲。”他打住了,看着桌子对面的奎因先生。

“我希望你能跟我一起,”他渴望地说,“有可能吗?”

“恐怕不行,”奎因先生说,“不过,让我想想,艾伯茨梅德在威尔特郡,是吗?”

萨特思韦特先生点点头。

“我想也是。刚巧,我会暂住在离艾伯茨梅德不远的地方,在一个你我都知道的地方。”他微笑了,“你记得那个小旅馆‘铃铛和小丑’吗?”

“当然了,”萨特思韦特先生大声说道,“你会在那儿?”

奎因先生点了点头。“一周或十天。也许更久。如果某天你过来看我,我会很高兴见到你。”

不知怎的,这个保证让萨特思韦特先生感到一种莫名的安慰。

3

“我亲爱的……呃……玛杰里小姐,”萨特思韦特先生说,“我向你保证,我根本没有嘲笑你。”

玛杰里·盖尔微微一皱眉。他们正坐在艾伯茨梅德宽敞舒适的大厅里。玛杰里·盖尔是个魁梧的姑娘。她完全不像她的母亲,但是彻底继承了她父系家族骑术卓越的士绅风格。她看上去富有青春活力,身体健康,头脑清楚。尽管如此,萨特思韦特先生心下认为巴伦家族都有情绪不稳的倾向。玛杰里也许从她父亲那里继承了外表,而与此同时,她还从她母系家族继承了一些怪念头。

“我希望,”玛杰里说,“我能摆脱那个叫卡森的女人。我不相信也不喜欢招魂术。她是那种疯得要命的蠢女人,老把灵媒弄到这里来,让我心烦。”

萨特思韦特先生咳嗽了一下,在椅子上有点坐立不安,然后他用一种不偏不倚的口吻说道:

“请把所有的实情都告诉我。第一次……呃……事情发生在两个月前,是吗?”

“关于这个,”姑娘表示同意,“有时候是低语,有时候是很清晰的声音,但总是说同样的话。”

“说什么?”

“还回不属于你的东西。归还你偷走的东西。每次遇到这种情况,我都会打开灯,但房间里根本没人。最后我变得很紧张,所以让母亲的女仆克莱顿睡在我房间的沙发上。”

“但还会有那个声音?”

“是的,而且让我害怕的是,克莱顿没听到。”

萨特思韦特先生沉思片刻。

“那天晚上,那个声音响起来时,是大声还是轻声?”

“几乎是耳语。”玛杰里承认道,“如果克莱顿睡得很熟,我猜她可能真的听不到。她让我去看医生。”女孩痛苦地大笑起来,“但是从昨天晚上开始,甚至连克莱顿也相信了。”她继续说道。

“昨晚发生了什么?”

“我正要跟你说。我还没跟任何人说。昨天我出去打猎了,我们走了很长的路。我累坏了,睡得很沉。我做梦了——一个可怕的梦——我落在一排铁栏杆上,其中一根栅栏上的尖刺慢慢刺进了我的喉咙。醒来后我发现这是真的——有尖锐的东西按压着我脖子的侧面,与此同时一个声音轻轻地说道:‘你偷了我的东西。这就是死亡。’

“我尖叫起来,”玛杰里继续说着,“在空中胡乱抓着,但什么也没有。克莱顿在她睡觉的隔壁房间听见了我的尖叫,冲了进来,而她也清楚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黑暗中跟她擦肩而过。但她说不管那东西是什么,肯定不是人类。”

萨特思韦特先生盯着她。姑娘显然非常烦躁不安。他注意到她喉咙左侧贴着一小块膏药。她看到他目光所及之处,点了点头。

“是的,”她说,“你瞧,这不是想象。”

萨特思韦特先生几乎有点抱歉地问了个问题,听上去十分夸张。“你是否知道有什么人……呃……怨恨你?”

“当然没有,”玛杰里说,“真荒唐。”

萨特思韦特先生换了一种提问的方式。

“过去两个月有哪些人拜访过你?”

“我想,你不是指只过来度周末的人吧?玛西亚·基恩一直跟我在一起。她是我最好的朋友,跟我一样也对马很有兴趣。再就是我表哥罗利·瓦瓦苏,常常过来这里。”

萨特思韦特先生点了点头。他提议见见克莱顿,那个女仆。

“她跟你在一起很久了,我想?”他问道。

“很长时间了,”玛杰里说,“她是母亲和碧翠丝姨妈少女时期的女仆,我猜这就是母亲一直雇用她的原因,虽然她自己已经有一个法国女仆了。克莱顿做一些缝纫之类的轻活儿。”

她带他上了楼,不一会儿克莱顿便朝他们走了过来。她是个瘦高的老妇人,灰白的头发整齐地梳成中分,看着极为体面。

“不,先生,”她回答萨特思韦特先生说,“我从来没听说这房子有任何闹鬼的事。说实话,先生,我认为都是玛杰里小姐的想象,直到昨天晚上。但我确实感觉到了什么东西——黑暗中轻轻碰了我一下。而且我可以告诉您,先生,它根本不是人类。然后是玛杰里小姐脖子上的伤。不是她自己弄的,可怜的孩子。”

但她的话启发了萨特思韦特先生。难道是玛杰里自己弄伤了自己?他听过一些奇怪的案件,表面上跟玛杰里一样理智、健康的女孩,做出了一些极为惊人的事情。

“很快会愈合的,”克莱顿说,“不像我的这块疤。”

她指了指自己前额上的一处痕迹。

“是四十年前留下的,先生,至今还在。”

“那是‘尤拉莉亚’沉没的时候,”玛杰里插嘴说,“克莱顿的头撞在了桅杆上,对吗,克莱顿?”

“是的,小姐。”

“你自己怎么想的,克莱顿,”萨特思韦特先生问,“你认为玛杰里小姐这次遭受的袭击意味着什么?”

“我真的不太愿意说,先生。”

萨特思韦特先生很清楚,这是训练有素的仆人的拘谨。

“你究竟是怎么想的,克莱顿?”他劝导地说。

“我认为,先生,这幢房子里一定发生过非常邪恶的事情。如果不做个了结,就不会有安宁。”

这个女人声音低沉,淡蓝色的眼睛沉稳地迎上萨特思韦特先生的目光。

萨特思韦特先生很失望地下了楼。显然克莱顿持传统观点,认为这起蓄意“闹鬼事件”是过去某些罪恶行为产生的恶果。萨特思韦特先生不会轻易放弃的。这种现象只发生在过去两个月里,是玛西亚·基恩和罗利·瓦瓦苏来这儿之后才发生的。他必须查出这两个人的情况。有可能整件事就是个恶作剧。但他摇了摇头,不满意这个结论。事情一定比这个更阴险。邮差刚刚来过,玛杰里拆开她的信,读了起来。突然,她惊叹一声。

“妈妈太荒唐了,”她说,“读一下这个。”她把信递给萨特思韦特先生。

这是一封典型的斯特雷夫人的信。

她写道:

亲爱的玛杰里:

很高兴那位好心的小个子萨特思韦特先生跟你在一起。他非常聪明,认识所有大人物的密探。你一定要把他们都请过来,彻查这件事。你肯定会度过一段不可思议的时光,我真希望我也能在那儿,但是最近一段时间我真的病得很厉害。饭店对于他们提供给客人的食物太不负责了,医生说是某种食物中毒。我真的病得很严重。

亲爱的,你真贴心,寄给我巧克力。但确实有点傻,不是吗?我是说,这里有很多很棒的糖果店。

再见,亲爱的,祝你玩得高兴。摆平家里的幽灵。宾博说我的网球水平进展神速。

满满的都是爱。

你的

芭芭拉

“妈妈总是想让我叫她芭芭拉。”玛杰里说,“太傻了,我觉得。”

萨特思韦特先生微微一笑。他意识到斯特雷夫人女儿的保守、呆板肯定会不时让斯特雷夫人觉得苦恼。她信中的内容某种程度上让萨特思韦特先生有所触动,但显然并没有打动玛杰里。

“你给你母亲寄了一盒巧克力?”他问。

玛杰里摇了摇头:“不,我没有,一定是别人。”

萨特思韦特先生一脸严肃。两件事都让他觉得意味深长。斯特雷夫人收到了一盒巧克力作为礼物,而她正忍受着食物中毒的痛苦。显然她并没有把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其中有关联吗?他认为有。

一个高个子的黑发女孩懒洋洋地从起居室走出来,来到他们中间。

玛杰里向萨特思韦特先生介绍她是玛西亚·基恩。她随意而愉快地冲这个小个子男人微微一笑。

“你是来抓玛杰里的‘宠物鬼’的吗?”她慢吞吞地问,“我们都拿幽灵的事开她的玩笑。嘿,罗利来了。”

一辆车刚好停在前门,一个高个子的金发青年从里面趔趄地出来,满脸的热情和幼稚。

“哈喽,玛杰里,”他大喊,“哈喽,玛西亚!我带了援兵!”他转向刚刚走进大厅的两个女人。萨特思韦特先生认出走在前面的那个女人是玛杰里刚提起过的卡森太太。

“你得原谅我,玛杰里,亲爱的。”她慢条斯理地说,笑容满面,“瓦瓦苏先生跟我们说没关系。让劳埃德太太跟我一起过来全都是他的主意。”

她简单比画了下,给她的同伴做了介绍。

“这是劳埃德太太,”她语气骄傲地说,“史上最好的灵媒。”

劳埃德太太没有发出任何谦虚的反驳之声,她鞠了一躬,双手仍然交叉放在身前。她肤色很深,外表普通,衣着华丽但过时,戴着一串月长石和几枚戒指。

萨特思韦特先生看得出来,玛杰里·盖尔对这次来访不太高兴。她生气地瞪了瓦瓦苏一眼,但后者似乎根本没意识到他犯的错。

“我想,午饭准备好了。”玛杰里说。

“好的,”卡森太太说,“之后我们会立即举行一个降神会[一种和死者沟通的尝试。]。你有没有给劳埃德太太准备水果?降神会之前她从不吃丰盛的食物。”

他们全都走进餐厅。灵媒吃了两根香蕉和一个苹果,谨慎而简洁地应着玛杰里时不时说着的客套话。就在他们准备从餐桌前起身时,她猛地扭过头,嗅了嗅空气。

“这房子里有什么不对劲。我感觉到它了。”

“她是不是很厉害?”卡森太太赞赏地低声说道。

“哦,毋庸置疑。”萨特思韦特先生干巴巴地说。

降神会在图书室举行。在萨特思韦特先生看来,女主人非常不乐意,只是她的客人们一直兴致勃勃,她只好妥协。

卡森太太悉心安排好了一切,显而易见她很擅长这类事。椅子都围成了一个圈,窗帘拉下了,不一会儿,灵媒宣布她准备开始了。

“六个人,”她说,环顾房间,“这样不好。我们需要一个奇数。七是理想数字。七个人的时候我才能取得最佳效果。”

“再加个仆人,”罗利站起身,建议说,“我去找男管家。”

“让克莱顿过来吧。”玛杰里说。

萨特思韦特先生瞧见罗利·瓦瓦苏那英俊的脸上闪过一种恼怒的表情。

“但是,干吗要叫克莱顿?”他质问道。

“你不喜欢克莱顿。”玛杰里慢条斯理地说。

罗利耸了耸肩。“克莱顿不喜欢我。”他古怪地说,“事实上她恨透我了。”他等了一两分钟,但玛杰里没让步。“好吧,”他说,“让她下来。”

大家围成一圈。

一阵沉默,偶尔有几声咳嗽,或者坐立不安的挪动。没多时,人们听见一连串的叩击声,接着是在灵媒控制下的一个名叫彻罗基的印第安人的声音。

“印第安勇士向女士们、先生们问候晚安。这儿的某个人非常着急想说话,这儿的某个人急着想给某位小姐传话。现在我要开始了。这个灵魂会说出她要说的话。”

停顿,然后是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温柔地说道:

“玛杰里在这里吗?”

罗利·瓦瓦苏自作主张地回答道:

“是的,”他说,“她在。你是谁?”

“我是碧翠丝。”

“碧翠丝?碧翠丝是谁?”

让大家烦恼的是,印第安人彻罗基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我有话要传达给你们所有人。这儿的生活非常欢快、美好。我们全都努力工作,帮助那些还没有死去的人。”

又是一阵沉默,然后又是那个女人的声音。

“是碧翠丝在说话!”

“姓什么?”

“巴伦。”

萨特思韦特先生向前探了探身子,非常激动。

“在‘尤拉莉亚’中淹死的碧翠丝·巴伦?”

“是的,没错。我记得‘尤拉莉亚’。我有话传给这房子里的人——还回不属于你的东西。”

“我不明白,”玛杰里无助地说,“我——哦,你真的是碧翠丝姨妈?”

“是的,我是你姨妈。”

“她当然是了,”卡森太太埋怨地说,“你怎么能这么怀疑?灵魂会不高兴的。”

突然,萨特思韦特先生想到了一个非常简单的测试。他说话的时候声音都在发抖。

“你记得波特赛迪先生吗?”他问。

很快传来了一阵笑声。

“当然了,可怜的老翻船先生。[Bottacetti(波特赛迪)与Boatsupsetty(翻船)发音相近,故此处为意译。]”

萨特思韦特先生惊呆了。测试成功了。那是发生在四十多年前的一起事故。萨特思韦特先生在一个海滨疗养地刚巧碰见了巴伦家的姑娘们。他们认识的一个年轻的意大利人乘坐一艘小船出海了,后来船翻了。碧翠丝·巴伦开玩笑似的叫他翻船先生。在这个房间里,除了他,似乎不可能还有人知道这次事故。

灵媒挪动了一下,咕哝了几声。

“她出来了,”卡森太太说,“恐怕今天我们从她那儿只能知道这些了。”

阳光再次闪耀在这个挤满人的房间里,起码有两个人吓坏了。

从玛杰里那煞白的脸上,萨特思韦特先生知道她深感不安。他们打发走卡森太太和灵媒之后,他和女主人进行了一场私人谈话。

“我想问你一两个问题,玛杰里小姐。如果你和你母亲去世了,谁会继承爵位和财产?”

“我想是罗利·瓦瓦苏。他母亲是妈妈的堂姐妹。”

萨特思韦特先生点点头。

“今年冬天他貌似来了很多次,”他温和地说,“请原谅我这么问——但是他……他喜欢你吗?”

“三个星期之前他向我求过婚,”玛杰里静静地说道,“我拒绝了。”

“请原谅,但是,你跟其他人订婚了吗?”

他看见她的脸红了。

“是的。”她断然说道,“我要嫁给诺埃尔·巴顿。妈妈大笑,说这很可笑。她似乎觉得跟一个牧师订婚很荒谬。唉,我想知道为什么。有那么那么多的牧师!你应该看看马背上的诺埃尔。”

“哦,的确如此,”萨特思韦特先生说,“毋庸置疑。”

一个男仆用托盘递上一封电报。玛杰里把它撕开。“妈妈明天到家,”她说,“真烦。我真希望她别回来。”

萨特思韦特先生对女孩的情感没做任何评论。也许他觉得这倒也合理。“如果是这样的话,”他嘀咕道,“我要回伦敦了。”

4

萨特思韦特先生对自己不怎么满意。他觉得自己让这个特殊的问题处于一种半途而废的状态。诚然,随着斯特雷夫人的归来,他的任务也就结束了,然而他确信他尚未听到艾伯茨梅德之谜的最后结局。

但接下来的事态发展之严重,让他丝毫没有心理准备。他是在早报上得到这个消息的。“女男爵死在浴室里。”《喇叭日报》报道说。其他报纸措辞更加委婉,但事实是一样的。斯特雷夫人被发现死在她的浴缸里,死因是溺水。据推测,她失去了知觉,在这种状态下她的头滑到了水下面。

但萨特思韦特先生对这个解释不满意。他唤来他的贴身男仆,跟往日不同,他草草梳洗了一下。十分钟后,他的劳斯莱斯大轿车正以最快的速度载着他驶出伦敦。

但是,奇怪得很,他要去的地方不是艾伯茨梅德,而是十五英里之外一个名字不太常见的小馆儿“铃铛和小丑”。他听说哈利·奎因先生还在那儿,这让他十分宽慰。转眼之间,他就跟他的朋友面对面了。

萨特思韦特先生抓住他的手,立刻激动地说了起来。

“我难过极了。你必须要帮我。我已经产生了一种可怕的感觉,也许太迟了——下一个出事的可能是那个好姑娘,因为她是个好女孩,彻彻底底的好女孩。”

“你可否告诉我,”奎因先生微笑着说,“发生了什么?”

萨特思韦特先生嗔怪地看着他。

“你知道的。我完全确定你知道。但是我会告诉你的。”

他将他待在艾伯茨梅德发生的事一一道来。就像平时跟奎因先生在一起时那样,他感觉自己讲述得不亦乐乎。他滔滔不绝,细致入微,在细节处理方面一丝不苟。

“所以说,”他最后说道,“必须得有一个解释。”

他充满希望地看着奎因先生,就像一只狗看着它的主人。

“但是,必须解决问题的人是你,不是我,”奎因先生说,“我不认识这些人,你认识。”

“四十年前我就认识巴伦家的女孩们了。”萨特思韦特先生骄傲地说。

奎因先生点了点头,深表赞同,这使得萨特思韦特先生梦幻般地继续讲了起来。

“那时在布莱顿[英国南部海滨城市],波特赛迪——翻船先生,一个可笑的大笑话,但我们笑得多开心啊。哎呀,哎呀,那时我还是个年轻人,干了很多蠢事儿。我记得跟随她们的那个女仆,爱丽丝,她的名字,一个可人儿,非常天真。我在饭店的走廊里吻了她,我记得,差点被其中一个姐妹给撞见。唉,是啊,多少年前的事啦。”

他再次摇摇头,叹了口气。然后,他看着奎因先生。

“那么,你不能帮我吗?”他眼巴巴地说,“在其他时候——”

“在其他时候,你的成功完全是因为你自己的努力,”奎因先生严肃地说,“我认为这次也一样。如果我是你,我现在就会去艾伯茨梅德。”

“的确如此,的确如此,”萨特思韦特先生说,“其实,我正想这么做。你能跟我一同去吗?”

奎因先生摇了摇头。

“不行。我在这儿的工作已经做完,马上就要离开了。”

一到艾伯茨梅德,萨特思韦特先生立刻就被人领到了玛杰里·盖尔那里。她木然坐在起居室一张铺满各种报纸的桌子旁边。他的问候中有些东西触动了她。她似乎很高兴见到他。

“罗利和玛西亚刚刚离开。萨特思韦特先生,实际情况不是医生认为的那样。我深信,绝对相信,母亲是被按到水下,被控制住无法反抗的。她是被谋杀的。不管是谁谋杀了她,那人也想杀死我。我对此深信不疑。这就是为什么——”她指了指面前的文件。

“我正在立遗嘱,”她解释说,“很多钱和财产不会跟爵位同时被继承。还有我父亲的钱。我会把我所有的一切都给诺埃尔,我知道他会好好利用的。我不信任罗利,他总是在索取他不该得到的东西。您能作为见证人签个字吗?”

“亲爱的小姐,”萨特思韦特先生说,“你应该在两名证人都在场的情况下签署遗嘱,而且他们应该同时签名。”

玛杰里无视这项法律规定。

“我不明白这有什么重要的,”她大声说道,“克莱顿看着我签了字,然后她签了自己的名字。我本打算按铃叫管家来,但你现在正好可以做这件事。”

萨特思韦特先生没再反对,他拧开他的钢笔,马上要签完时,突然停住了。那个名字,就在他自己名字的上面,唤起了他一连串的回忆。爱丽丝·克莱顿。

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他内心剧烈挣扎着要冒出来。爱丽丝·克莱顿,这个名字很重要。跟奎因先生有关的某件事和它混在了一起。就是他刚刚才跟奎因先生说过的某件事。

哦,他想起来了。爱丽丝·克莱顿,这就是她的名字。那个可爱的小东西。人总是会变的——没错,但不会变成那样。他认识的爱丽丝·克莱顿有双棕色的眼睛。他感觉天旋地转。他伸手摸着一把椅子。不一会儿,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他听见玛杰里焦急地对他说:“你病了吗?哦,怎么了?我肯定你病了。”

他清醒过来,握着她的手。

“亲爱的,现在,我都明白了。你必须做好承受沉重打击的准备。楼上那个你称之为克莱顿的女人根本不是克莱顿。真正的爱丽丝·克莱顿在‘尤拉莉亚’上溺死了。”

玛杰里瞪着他。“那——那她是谁?”

“我没搞错,我不可能错。你称作克莱顿的这个女人是你妈妈的姐姐,碧翠丝·巴伦。你记得你跟我说过吗,她的头撞在了桅杆上?我想,撞击使她的记忆受损,因此,你母亲看中了这个机会——”

“你的意思是,窃取爵位的机会?”玛杰里痛苦地问道。

“是的,她会那么做的。她已经去世了,这么说似乎很不好,但她是那样的人。”

“碧翠丝是姐姐,”萨特思韦特先生接着说道,“你叔叔死后她会继承一切,而你妈妈什么都得不到。你妈妈宣称那个受伤的女孩是她的女仆,而非她姐姐。那个姑娘的撞伤痊愈后,当然相信了别人告诉她的话:她是爱丽丝·克莱顿,你年轻妈妈的女仆。我猜最近她的记忆才开始恢复,但是发生在多年前的那次头部撞伤,最终致使她脑子受损。”

玛杰里眼含惊恐地看着他。

“她杀死了妈妈,还想杀死我。”她喘息着。

“好像是的,”萨特思韦特先生说,“在她脑子里只有一个混乱的想法——她的继承权被偷走了,是你母亲和你在阻碍她得到这一切。”

“但……但是克莱顿这么老了。”

萨特思韦特先生沉默片刻,一幅场景慢慢浮现在他眼前:那个头发灰白的憔悴老妇人,还有那个坐在戛纳阳光下容光焕发的金发尤物。姐妹!果真如此吗?他记得巴伦家的姑娘们长得很像,只是因为两个人的生活轨迹朝着不同的方向发展——

他猛然摇了摇头,为生命的神奇和遗憾而纠结……

他转向玛杰里,温和地说道:“我们最好上楼,去看看她。”

他们发现克莱顿坐在她缝纫的那个小工作间里。他们进去的时候她并没有回头。萨特思韦特先生很快就知道了原因。

“心脏病,”他轻轻地碰了碰她冰冷而僵硬的肩头,喃喃地说道,“也许,这就是最好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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